王中楷
丁谓的两位使者挎着剑带着贬书也带着为臣不忠和附下济恶两个莫须有的罪名雷厉风行的杀入道州城和郓州城的时候,高坐汴京宰相之位的丁谓或许正在拈须微笑期待着两个曾经的大敌人头落地身首异处。二人自然罪不该死,也没人让他们死,两封诏书一封把寇准贬到天涯海角的雷州当个司户参军,一封把李迪贬到远离政治中心的衡州当个团练副使,与赐死毫无关系。但这也正是丁谓的狠辣之处,他让使者带剑而去。使者带剑便是赐死,君王赐,不可辞,对于道州城那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和郓州城的知州李迪而言,这无异于一个必杀之局。使者带着剑来到府上,李迪刚刚自杀未遂被儿子救下,寇准还在继续他的宴会,洒脱淡然的饮酒作乐,奢华无端。按照一路子迂腐来讲,寇准不忠,李迪大大的忠臣。只是评起一个人的风骨而言,似乎忠心耿耿的李迪,失了些什么。
扬州城曾经有过十天鲜血淋淋的人间炼狱。在这绝望可怖昏天黑地的尸山血海之中,有一尊大佛面带慈悲微垂眼帘含笑不染尘埃的走过。这尊佛姓史字宪之,人们常叫他史可法他自然是中国历史上最有风骨的那几位人物之一了。曾有黄石斋老先生评:“史笔流芳,虽未成名终可法。洪恩浩荡,不能报国反成仇。”史可法一身的风骨,就像是这幅对子里含着的第一句那样,留在了一个忠字上。血战扬州,自刎未遂后誓死不降,慨然赴死,这是中国人心中极其有风骨的一面,也是史可法这个人留给老朱家江山最后的一块遮羞布。只是在扬州无数的冤魂之中却成就了一位这样的人物,不免说是讽刺。而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这块遮羞布,大概也是史可法费尽心思自己编织出来的。因为于情于理,史可法都不是一个优秀的将领。李自成的大顺军被鞑子赶出北京城后不得已一路南下,而此时南明的东林君子之首的史可法却在朝堂上拉帮结派打压政敌,好好的一个南明朝廷被搅得乌烟瘴气。一个但凡有些智慧的人,此时最应该做的大概便是拉拢残破的大顺军一同抵抗鞑子,可是史可法偏偏没有。所以等到豫亲王多铎将李自成的屁股剁个干净,施施然南下之时。史可法除了想明白如何给自己上演一个完美的谢幕演出之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若是投降,吴三桂背着的千古骂名便是前车之鉴。不如学学文天祥,还能留下一个精忠报国风骨凛然的大名声。名垂青史,后人敬仰,何等的美好。于是当多尔衮劝降的时候,史可法那封复多尔衮书写的才华横溢文采飞扬,混不像是一个被逼到绝境之人所爆发出的呐喊。当李栖凤等人出城投降之时,史可法大大方方的开门放行,嘴里念叨着,你们投降去吧,这里是我殉国的地方。还未战,已经想好了殉国的史可法那时候估计心中在暗笑,你们这群蠢猪,就等着背上千古的骂名吧,我日后要受万人之敬仰百代之供奉。他史可法论才学,在华夏泱泱数千年的历史上不过是过江之鲫,可是在历史上留下的地位和给后人留下的风骨却要比柳三变那些酒醒后在晓风残月杨柳岸撒泼乱叫的才子们高到不知哪里去。这份风骨,千古谁人能及?只是不免想到,若是如史可法这般费尽心思绞尽脑汁的自杀都算是文人风骨的话,那么文天祥那般的浩然正气又该被称之为什么呢?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山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若是按照南梁刘勰所著的文心雕龙来讲,文天祥这首正气歌怡怅述情之时始于风,沉吟铺词之分先立骨,可谓是极其有风骨的一首了。“辞之待骨,如树之体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一首诗如果是没有了骨,便是一滩烂泥,丝毫没有结构。若是没有了风,诗中所含的情感便是一潭死水,丝毫入不了人心。从文天祥的正气歌和过零丁洋中不难看出,这个科举状元自身,便是一身的风骨。当天下人袖手傍观之时,文天祥毅然决然的率军勤王,区区万人面对大蒙铁骑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是文天祥就这么做了,他期盼用自身的风骨激发大宋上下所有人的希望,说不得那时的他便想战死沙场,用自己的死来激励天下人的忠。在1276年初,文天祥在国难当头之际写下过一首《赴阙》,“壮心欲填海,苦胆为忧天。”“丈夫竟何事,一日定千年。”文天祥的风与骨便在这首小诗中写的盈盈满满,死战之志已然全面展现。果然,当在五坡岭被张弘范擒住之后的不久,那句吟唱千古的绝世名句就这样从他的笔下流淌出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浩然正气便是文天祥的风骨。若是没有这般风骨,若是没有这般正气,单单那间夏日中诸气萃然的北庭八尺土室便可逼的这个孱弱书生缴笔投降。我想大概在他临死前,应该会想到很多年以前自己还年幼的时候,在学宫中对着欧阳修等人的画像叹出的那句尽忠报国风骨凛然的赤子之志,然后微笑着对着那个孩子说,答应你的,我做到了。他与史可法同是报国身死,可是史可法坐以待毙,他血战到底,究竟谁才是一个人风骨的展现,不言而喻。可是在阅尽文天祥波澜壮阔的一生后,有时也会疑问,难道所谓风骨这两个字,真的只有在惊天动地之中才得以展现吗?难道所谓风骨,便一定是在气吞山河之中诞生吗?诗词尚不是如此,不然易安居士岂不是算不得风骨?人的风骨,想来也未必便是非要像文天祥这般为国尽忠壮烈无比了。
郓州城那位使者笑了,他看着李迪老泪纵横的赴死,却并不觉得这般尽忠是很有风骨的展现。道州城那位使者哑然无语,就算笑,也只能是苦笑。寇准一生都过的奢华,哪怕丁谓的死局摆在眼前,他也要载歌载舞荣华富贵一番再说。他与友人们饮酒作乐,就把那使者晾在一旁。一个在澶渊之时敢逼着帝王当着天下人下不了台的倔强老臣,又怎么会被这么一把破剑给吓的老泪纵横?所以他继续喝酒,直到那位使者坐不住了才打扑一下长袍,说到:“你可以宣读诏书了。”使者无奈,只得宣读。寇准听罢,微微一笑,明日便是沦落天涯海角,今朝有酒先醉上一番。次日花甲之龄的寇准带着行囊,潇洒离开道州,只给大宋的江山留下一个超然洒脱的背影和一地写也写不完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