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努阿德勒吹色布兹鹤

2015-01-07 10:46朱凤鸣
延安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呼麦阿德勒长调

朱凤鸣

从吉木乃县城坐车出去,不过半个小时,就到了托斯特乡。绕到一处院子外墙、房屋外墙都粉刷成淡的靛蓝色的院落,进门第一眼,看到土墙根长着杂花杂草,旋覆花、千里光、狗洼菊开得热闹。显然,主人家努阿德勒·玛尔扎汗既不务农,也不放牛养羊。

事实上,等我们坐下来和主人交谈时,很快就证明了我的判断。

我们等了一会儿,原本正在外面干活,穿着一身干活衣服,显得灰扑扑的男主人努阿德勒赶回来。他有高中文化,又学了汉语,是难得可以和我们直接交流的哈萨克族乡民。原来努阿德勒是城镇户口,却一直居住在族人世居的托斯特乡。没有正式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全靠自己的手艺和力气赚生活,盖房子、搞装修,水电暖布线、木工、电焊、驾驶,十八般手艺样样都会。他的技术如何很容易验证,我扫了眼屋子里的电线布置,横平竖直,转折有导角,确实水平还比较专业的样子。生活艰辛,所以努阿德勒虽然才四十有二,但看上去脸膛黑红,脑门有些秃顶,比他实际年纪显得要老。今年他包了三十多套房子的水电暖布线工作,这是他主要的生活收入来源。再有呢,就是靠给人家吹色布兹鹤有一点收入,每年大概两万左右的样子。

吹色布兹鹤虽然远不能满足生活所需,却是努阿德勒的名气所在,参加县里的冰山艺术节,年年吹色布兹鹤都是第一名。周边或者邻县哈萨克人家迎亲嫁娶的时候,会慕名请他吹色布兹鹤。我们三人也是因为同行的祁大慧老师对色布兹鹤非常感兴趣,特别打问了县委宣传部前来拜访。

没有多余的客套,努阿德勒应要求先拿出一支竹制的色布兹鹤给我们看。说起来,色布兹鹤就是一种竖笛,是哈萨克族人流传古老的乐器。努阿德勒告诉我们,传统的色布兹鹤是用一种高大的蒿子杆做的,经冬后的草竿干透了做色布兹鹤正合适。但草管太不结实了,稍用力一捏就得重做,为图方便所以改成木制,杨木、松木、红柳木都行。木制掏洞太费工,他就改用了竹制。竹制的也麻烦,北疆气候干燥不同于内地,竹子做的色布兹鹤很容易开裂。努阿德勒的这支竹子做的色布兹鹤就有许多纵向裂纹,为此,他不得不在上面缠了一层透明的羊肠衣。吹之前,再用水轻抹笛身和洞口,用水封护住裂缝,有了水的滋润,吹出来的声音也较均匀柔和。不过即使是这样,因为裂缝又多又厉害,这支色布兹鹤到处漏风,现在也吹不成了。

真正能吹的,努阿德勒拿出一支白色的漂亮的色布兹鹤给我们看,笛身光滑,颜色均匀,为了漂亮,主人在笛尾切了个长长的斜口。而且特意分成两截,用套筒可以连接起来,便于随身携带。但说到材质,我大吃了一惊,原来竟然是PVC管啊。真不愧是搞装修的,这活学活用,创造性地利用新材料,真是让人佩服。PVC管做色布兹鹤很简单,只需要用手掌定好位,打四个孔就行了。当然了,努阿德勒并不只挖掘了PVC管这一种工业材料,他告诉我们,其实做色布兹鹤最好的是铝合金,结实漂亮,声音又好听。他曾经做过两根,可惜都是跟朋友喝酒,在酒醉半酣时被朋友要走了,“答应了别人的嘛,就要算数,就算是喝酒说的,也不能要回来”。

努阿德勒是跟姥爷学的色布兹鹤。姥爷沙吾达提尔吹色布兹鹤是家传,姥爷的爸爸妈妈都会吹。对于姥爷,据说吉木乃县六十岁以上的人无人不知。十二岁那年,有一天他趁姥爷午休,偷偷从墙上取下姥爷的色布兹鹤试着吹起来。令他惊喜的是,他竟然能吹出声音来。于是央求姥爷教他。姥爷认为他年纪还小要长身体,而吹色布兹鹤太耗气,说等到他十五岁再教他。虽然这么说,可架不住外孙喜欢,平时一点一点地教着。幸亏是这样,一年后,努阿德勒基本学会了吹奏技术,姥爷也去世了。非常遗憾,他没有完全掌握姥爷的吹奏技术,有一种在后部开有一孔的吹奏方法他没有学会,如今他已经习惯了吹开四孔的色布兹鹤。讲到这里,努阿德勒用PVC管的色布兹鹤,即兴给我们吹了他姥爷曾经吹过的一支曲子《高兴》。

吹色布兹鹤和一般的笛子不同,色布兹鹤抵在内嘴唇和牙齿之间,呲牙咧嘴的看上去不很雅观。吹奏时先是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用这呜呜的肉声引出笛子的声音,肉声与笛声相互应和,完成吹奏。这种声音与平常汉人吹奏的清亮的笛子迥然不同。我完全没有想到,吹笛子也能同时发出两种声部的曲调来,而且,还有一个声音是人的肉声。毕竟笛子不是钢琴,左右手同时弹奏,可以有主旋律和副旋律,嘴也是闲的,只要弹奏者愿意,一边弹琴一边唱歌就组成了一个小的演奏团队。我们讨论了这种吹奏的发音,自然而然地也提到了和这种双声吹奏方法类似的呼麦唱法。呼麦唱法是一种在游牧民族中存在的特殊发音唱法,同时发出两种声调,一高一低相互应和,在图瓦长调和蒙古长调中都有体现。

色布兹鹤雄浑里有着萦回婉转,我想象它是在烈烈西风中野兽的长鸣与呜咽。可惜的是,无论《高兴》,还是PVC管的色布兹鹤的声音,实在是有些浑浊,不够完美。要听到正宗风味的色布兹鹤,会很困难。首先,会吹的人少之又少,以后可能会更少,因为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感兴趣了,甚至许多哈萨克族年轻人都不知道色布兹鹤,更别提去学了。而笛子的材质也很难保持传统的风味了。

有几年,具体说是1998年前后,努阿德勒在哈纳斯景区里吹色布兹鹤,一年中半年多都在景区里,收入还可以。不过近几年新疆地区治安不很安稳,来景区旅游的人减少,他就没有再做了。有人建议他学欧洲艺术家街头卖艺,在热闹的街头吹色布兹鹤,他不干,很骄傲地说,我们哈萨克族人可从来没有乞丐。在他看来,街头卖艺和乞丐差不多,还是凭借他的十八般手艺赚钱养家更合适。事实上,平常色布兹鹤并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大多数年轻人对它不感兴趣。

听努阿德勒吹色布兹鹤之后,有一段时间我都没再关注这件事。直到9月我听浙江卫视中国好声音栏目里,来自新疆的歌手帕尔哈提的歌,突然有点发愣,在他的歌声里,我听到了像吹色布兹鹤时发出的类似的低沉的肉声和呜咽。

停,这里我一定漏掉了什么。

身在新疆,作为一个还算有一点点文化自觉意识的人,我听过图瓦长调,听到蒙古长调,也曾经在火车上被一位哈萨克族女子的弹唱打动得几乎掉下泪来。但我并没有洞晓这其中的玄妙所在,更没有意识到这种发音方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8月份的时候我经朋友介绍,迷上了博乐州的一名蒙古族女歌手冬花的歌。我尽可能地收集这位双眼失明的歌手的资料,在网上搜索到一段采访冬花的视频《我的黑眼睛》。在视频里冬花提到,她的父亲曾经问喜欢唱流行歌曲的她是否会唱蒙古长调。我当时心里奇怪,蒙古长调么,不就是腔调拖得长一些,曲调悠长一些,多练练也就会了,还用得着专门这么问一下?

那时候,我并没把呼麦这种双声唱法和实际的发音方法联系起来。换言之,我根本没意识到这样的发音方法的技巧性有多么地强,多么地难以逾越。我这样一个音乐外行人,自己在家试着学习这种发音,却根本发不出双声来。尤其汉语发音比较简单,对于这种发音器官超强控制的水平根本不得要领摸不着门道。在视频里,冬花回答她的父亲,我当然会了。

我重听了录在手机里的那段拜访努阿德勒的录音。关于呼麦这种唱法,由于和色布兹鹤的吹法有共同之处,当时我是讨教过这个问题的。可是我显然没有注意到,努阿德勒说,吹色布兹鹤很难,几千人几万人里可能只有一个人能吹出来。毕竟,这是用一段长长的喉音引出色布兹鹤的吹奏声,再与笛声相和。一个人吹,却达到了两个人和鸣的效果。努阿德勒还说,吹色布兹鹤不用发出人的声音也行,但就是少了那个味道。

是呀,要是色布兹鹤少了人的声音,那还是色布兹鹤吗?要是图瓦长调、蒙古长调里没有了呼麦,还有那个味道吗?有人说帕尔哈提的歌声质朴,但其实这质朴里的复杂很难想象,更难以模仿学习。

双声唱法据说有多种起源,我却以为,对于长年在草原山林放牧的游牧人来说,双声的唱法和吹法的来源是再简单不过了的。无论是色布兹鹤的双声吹法,还是长调里的双声唱法,我想都是起源于孤独。试想天地宽阔,放羊牧马的只有一个人,除了牛羊的叫声,寂静的草叶,连风声都是静的,悠悠然的。百无聊赖中,牧人唱起了歌,吹起了心爱的草笛子。可是寂寞的牧羊人并不满足于这些,他想更热闹一些,他想要把歌唱得笛子吹得都极尽好听和复杂,日复一日,一直琢磨着如何尽可能把发声器官都调动起来,好像有支小乐队在伴奏,有两三伴侣在应和。久而久之,唱歌声里,吹笛曲中,有了丰富的双声,高下相倾,音声相和。

天地有玄妙,世间多众妙之门。叩开门的,是穿越寂寞与孤独,寻觅无限美与秘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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