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水
1
中午十二点十五分,赵四海突然嗅到大米饭的香。这是一种纯净的清香,不是油气儿的香,也不是荤腥的香;这香是从大米里渗出来的,是米香。赵四海这么想,就回过头来对后一辆车的张大狗说,真香。张大狗停下架子车,吸吸鼻子说,真香。赵四海也停下来,说,老杨蒸的大米就是香,粒粒透亮儿,香气就是从那米粒儿里漏出来的。张大狗笑呵呵地说,老杨蒸的大米,不就菜我都能吃上两大碗。赵四海和张大狗这么唠上几句,继续拉着架子车往工地走。
从砖地到施工现场,大约有半里远。房子是在城中村的街道上盖的,街道又不让摞砖,主家就把大卡车拉来的砖头摞在半里开外的空地上。赵四海的包工头刘大麻子承包建筑时,因砖头与工地太远,就承包费问题硬是多要了五千块钱。主家算了算,签过合同后才说,就是多掏五千块钱,你刘大麻子也沾不了多少光。刘大麻子很坦率,沾你啥光?这五千块钱作为运砖的费用,根本不够,不是想承包你这房子,这事儿傻子才会干。主家嘴硬,说,五千块钱,这事儿肯定有人做,信不?刘大麻子说,那这五千块钱退你,你自个儿运吧。刘大麻子说罢,欲从腰包里取出那五千块钱。主家说,我可不下那力气,不是人干的活儿,还是找你们民工吧。主家说完,摇晃着脑袋走了。刘大麻子看着主家远去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算是呸了一口。刘大麻子给自己说,什么东西,不就占了个地利吗?要在乡下,你龟孙还不如俺。
刘大麻子尽管看不上这些城中村的暴发户,但还是能看清眼下的形势,还能看清自己。这个省城,规划往东向北发展,东边是新区,又称东区,像他这号领着几十个人干的包工头,那活儿接不下来;就是能接下来,那活儿也干不了。这一点刘大麻子比谁都清楚,所以他只在北区的城中村揽活儿,这些活儿也都是村民自个儿贷款,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盖的,技术含量也不要求太高。刘大麻子说,这些村民先前也是土鳖,城市北扩,经济发展了,来这儿的人就多了,多了就要租房,他们盖的房子,规划的还都是单间,显然是给那些初来打拼的大学生盖的。
赵四海和包工头刘大麻子是同乡,其他人也跟刘大麻子是同乡。刘大麻子是包工头,又不像别的包工头。刘大麻子只要把活儿分配完了,也不闲着,自己也干一份儿。此刻走在赵四海前面的,就是刘大麻子。赵四海紧走几步,架子车骨骨碌碌赶上了刘大麻子。赵四海说,老刘,大米饭真香。刘大麻子撅着屁股一边拉车,一边说,买的都是好大米,两块六一斤的。赵四海回话,怨不得闻着这么香。刘大麻子接话,咱这个建筑队,不是亲戚就是邻居,都是十来年的老哥们,就是少赚了,也不能亏待自己人。赵四海撅着屁股紧跟着刘大麻子,喘着气说,刘哥,啥菜,中午?说着话,赵四海和刘大麻子拉着车,已经到了工地,他们一边卸砖,一边唠话。
刘大麻子说,你再好好闻闻。赵四海就猛一阵吸鼻子,香。沿着米香,这时候大肉的香味,也飘过来了。赵四海辨别着,大白菜的香,红薯粉做的粉条的香。赵四海说,家乡的猪肉白菜炖粉条啊,我闻出来了。赵四海有些炫耀地说,那粉条,可是红薯粉条,正宗的粉条。刘大麻子说,别说,你的鼻子还真灵光。赵四海说,哪里弄来的红薯粉条?刘大麻子说,前一段不是在集市买了造假的粉条吗?大伙儿都说难吃。这不,前几天老家来人,就让他们捎来几大捆。赵四海说,老刘你真行,做包工头还同咱们一同吃一同干。刘大麻子说,哪儿活儿紧,就去哪儿干,我是机动分队的。
运输砖头本来有四个人,赵四海、张大狗、刘二驴、郭茂才。刘二驴生病,这病来如山倒,谁也没办法,刘大麻子只得让他好好休息两天。郭茂才的老婆领着儿子来看爹,十来岁的孩子要去游乐场。郭茂才来请假,不好意思开口,吞吞吐吐把情况说了。刘大麻子说,就是活儿再紧,这假也得给你。现在运输砖头的还剩下两个人,肯定供应不上垒墙的进度,从别的地儿抽人,也抽不出来。刘大麻子捋捋袖子,拉着架子车就上了。赵四海说,老刘,都五十的人了,别干这么重活儿了。刘大麻子说,我没事儿。又说,你也小五十了吧。赵四海说,过完年就五十了。
2
赵四海和刘大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一架子车的砖头不知不觉就卸完了。刘大麻子说,说着话儿干活儿,也不觉得累。赵四海说,我也不觉得累,可是一闻到猪肉炖粉条,就饿了。刘大麻子说,你还别说,咱信阳的大锅炖,在省城也是一绝。这个大锅炖赵四海知道,他前一段给婆娘打电话,就是想让婆娘陈二梅来省城,一块儿干个小饭店,专营猪肉炖粉条。
赵四海的婆娘陈二梅,做得一手好炖菜。同样是猪肉,同样是白菜,同样是红薯粉条,别人家的婆娘就是没他婆娘炖得好吃。那么大一个村子,三四百口的人,每家的男人尝过陈二梅炖的猪肉粉条,就不想回去吃自家婆娘炖的了。这让村里的女人们很是羡慕嫉妒恨,不过也有不嫉妒的,就向陈二梅讨教正宗的猪肉炖粉条的做法。陈二梅就如实地告诉了她们,可是她们回家一炖,仍然炖不成人家的味道。这些婆娘就又想点子,赶上陈二梅家做饭的时间点儿,看着陈二梅炖。陈二梅也不遮掩,从食材到做工,一步一步仔细教给她们。她们也都自以为学会了,可是回家试着一做,味道是有点像了,可吃出来的感觉仍是不及陈二梅炖的十分之一。村里的女人也就不得不佩服,陈二梅这猪肉炖粉条子,可不能小瞧了,那是绝活儿。
赵四海说,喂。赵四海叫婆娘,从来不叫名字,就叫“喂”。赵四海叫喂,陈二梅就知道是叫她。赵四海说,喂,把家收拾收拾,鸡鸭猪什么的,卖了,来郑州咱们开个“猪肉炖粉条”餐馆。陈二梅说,我可不去,就我那猪肉炖粉条,在咱村里还行,到那么大的城市,还不丢人啊?赵四海说,你那猪肉炖粉条子,别说在郑州,就是在北京、上海、广州,也是一流的。赵四海这么一说,陈二梅好像有了底气。陈二梅说,真的假的?你这死老头子是不是又糊弄我?赵四海说,你这死老太婆,没事儿我打长途电话,糊弄你干啥?陈二梅这才真有了底气,在电话那头吭哧了半天才说,我还是不能去。赵四海说,咋就不能来?你来了,我就不干建筑了,这累死人的活儿,要不是儿子上大学,我早就不干了。陈二梅说,咱们都走了,家咋办?赵四海说,家里还有啥?那几亩地承包出去得了,正好丁村里丁六不是要承包种药材吗?陈二梅说,我说的不是这些,我说的是咱闺女。咱们都不在家,咱闺女回娘家就回不来,三天不见,我就想咱那外孙子。赵四海沉默了半天,说,那叫二凤也来,带着孩子,一块开餐馆。陈二梅说,你这死老头子,光说些没用的,二凤是人家张家的媳妇,人家老张家会愿意?
自从二凤嫁到邻村的老张家,赵四海就很少见到闺女了。赵四海除了农忙,大都跟着刘大麻子干建筑,在工地上歇息的时候,他总会想起二凤。这个贴心的小棉袄已经嫁人了。赵四海想着,这个小时候经常挂在她脖子上的小丫头,有个外号叫小猴子。赵四海这么想,有时就会心地笑起来。小猴子五六岁了,还爬到他的背上,骑到脖子上,又从脖子上转移到胸前,然后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还真像一个小猴子。小猴子长得跟她妈妈一样漂亮,十里挑一的模样,不到十八岁就有很多家的小伙子托媒说亲。
赵四海一直感觉对不住闺女,有时候他憎恨自己,憎恨自己咋就没有本事呢。有时候他想着她就伤心落泪。
二凤学习成绩比她哥大虎还好,人又聪明。她哥考大学考了两年,要是当初让二凤念完初中接着念,说不定考一年就考上了。可是他愣没让闺女接着上学,也是太穷了,那二年一个大虎就让他累弯了腰。有一次他有意无意地给二凤说,闺女,爸爸没让你念完书,后悔不?二凤抱着孩子说,当然后悔了。赵四海说,恨爸爸不?二凤说,说啥呢,爸,又不是爸不让念,是那时候咱确实没钱,这也不怪你。赵四海说,恨爸不?二凤说,不恨。赵四海说,你该说“恨”。二凤说,恨谁也不能恨爸啊。二凤越是这么说,赵四海心里越不是滋味,他真想打自己的耳光。陈二梅很理解丈夫的心情,就接过话茬儿说,二凤不恨你,我恨你,总可以了吧。那时候大虎已经上大学了,于是一家人又说起大虎。二凤说,好歹咱家也算出了个大学生,我在他们老张家,也有面儿,他们也不敢随便欺负我。赵四海说,等孩子大一点,咱们再嫁一家,你才二十一岁,不能守活寡。陈二梅就叹气,眼泪要掉下来,说,死老头子,都怨你,非让闺女嫁这么早。二凤倒是很乐观,说,再过二年,我年纪也不大,儿子五岁了,留给他们老张家,俺再想办法。
二凤的男人张狗蛋,也是一表人才,也是十里八村难挑的帅哥。张狗蛋跟二凤结婚的时候,才二十一岁。他们结婚时买了个大摩托,平时倒注意安全,可儿子一周岁时,也是太高兴了,喝过酒又开摩托大马路上溜达,一不小心就撞在了树上,脖子撞断了,当场死亡。本来是很幸福的事,却因福得祸,想想就让人心凉。赵四海经常哀叹地安慰二凤说,狗蛋长得太帅了,老天嫉妒了,就招他去了。其实二凤不需要他安慰,二凤给他爹说,我二凤是个坚强的人。
3
赵四海那个谋划开信阳炖菜餐馆的电话,基本算是说动了陈二梅。陈二梅说,不过要等到明年春天。赵四海想了想,明年春天就明年春天。赵四海要开信阳炖菜餐馆的事儿,他也是憋不住内心的兴奋,早给工友们说过了。
那时候工友都说,赵四海,开信阳炖菜餐馆吧,老哥们都去光顾和捧场。包工头刘大麻子说,你们别说捧场的事儿,你们要是能吃上赵四海婆娘炖的猪肉炖粉条,那是你们的福分。搬运工郭茂才说,我说,头儿,赵四海嫂子的猪肉炖粉条,有那么玄乎吗?刘大麻子说,不信哪?我是吃过的,你要是吃过赵四海婆娘炖的,就不想再吃厨房老杨炖的了。
那时候厨师老杨碰巧买菜回来,说,谁家婆娘的炖菜那么好吃?我也是咱老家十里八村有名的炖菜大厨啊。刘大麻子说,你炖的猪肉炖粉条是不赖,好吃,吃过之后能回味半晌。老杨听包工头刘大麻子这么夸他,就对大伙儿说,咱的牛皮也不是吹的。刘大麻子看着老杨说,老哥,你的炖菜跟赵四海婆娘炖的一比,你就给比下去了。
老杨不服气,说,怎么见得?刘大麻子说,你炖的猪肉炖粉条,我只能回味半晌;人家赵四海婆娘炖的,我能回味两个半晌。站在一边的郭茂才说,比老杨的多回味一个半晌。刘大麻子说,多回味一个半晌,我就不说了。两个半晌中间还有一个下午和一个夜晚呢。老杨说,那就是说,赵四海婆娘的猪肉炖粉条是能回味四个半晌呗。刘大麻子说,是啊,人家的猪肉炖粉条,能回味四个半晌。老杨听刘大麻子这么一说,心里有些不舒服。老杨说,让赵四海婆娘过来,咱们比比!刘大麻子看着赵四海。赵四海说,俺那婆娘也是瞎胡炖,没老刘吹嘘得那么好,我天天吃她炖的猪肉炖粉条,也没感觉好到哪里。老杨说,好就好,你可不要贬低弟妹的厨艺,她炖的比我炖的好,我就好好跟着学。
老杨不是赵四海他们的老乡,年纪也小六十了。赵四海见老杨也是个明白人,就说,明年开春,咱家要在郑州开个信阳炖菜餐馆,老杨到时候去指点指点。老杨见赵四海这么说,心里高兴,同赵四海关系也就进了一步。那之后,赵四海吃饭去得晚了,老杨会把饭菜留一份,焐在锅里。赵四海知道,这是平民的感情。能有一口热饭吃,比什么都重要。
赵四海和刘大麻子卸完一架子车砖,看看还不到吃饭的点儿。刘大麻子看看手机,说,还有二十来分钟开饭,歇息歇息吧。赵四海说,还能再拉一趟,这歇着好像是等饭,怪不得劲儿的。那就再拉一趟?刘大麻子仿佛是给自己说,也仿佛是征求赵四海的意见。赵四海说,再拉一趟。这时候大厨老杨从厨房里走出来,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脖子里又搭一条白毛巾。老杨往那厨房门口一站,大家伙儿就知道要开饭了。但还没开饭,还要等到老杨破锣一般的嗓子吆喝了,大家才从架子上和灰场等地方汇集过来,围拢在老杨的冒着热气的石棉瓦的小屋前。老杨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了包工头刘大麻子和运输工赵四海。老杨说,再拉一趟?刘大麻子说,再拉一趟。老杨说,那就等你们回来开饭。刘大麻子说,还是按点儿。说着,刘大麻子和赵四海各自拉了架子车,往摞砖的荒地走去。
赵四海跟刘大麻子十多年了,主要是做运输工,偶尔也做和灰工。刘大麻子知道赵四海干活实在,不偷奸耍滑,钉是钉铆是铆的,也不偷工减料。刘大麻子愿意和这样的人闲扯,扯起来心里也舒服。刘大麻子说,老赵,听说你儿子赵大虎大学快毕业了?赵四海说,明年夏天的事儿。刘大麻子说,还是早点着手,听说现在大学生找工作,那叫一个难。赵四海说,只能靠他自己了,咱们这家,当爹的又帮不上忙。刘大麻子说,咱们是辛苦一辈子,也没当个好爹。刘大麻子毕竟包了十几年的工,赵四海感觉和他不是一个档次。赵四海说,你包了十几年工,应该是个好爹。刘大麻子说,赵大虎是学啥的?赵四海说,酒店管理。刘大麻子有些恍然大悟地说,老赵,你还不是好爹啊?前段你说开个信阳炖菜馆,是不是为大虎打埋伏的?赵四海憨厚地笑了,说,你说他学酒店管理,能找个啥子工作?我寻摸着,还是自家开个饭馆,让他先捣腾着,有本事了,他就捣腾大的,没本事儿了,我们老两口托着。刘大麻子说,你这想法好啊,这事儿大虎知道不?赵四海说,还没跟他说。刘大麻子说,这事儿你给大虎说,他不乐坏了才怪。赵四海说,还是先不说吧。刘大麻子说,说,现在就说。
刘大麻子说着,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赵四海。好长时间没给儿子打电话了,赵四海很想给儿子通通气儿,不过这是包工头刘大麻子的电话,合适吗?赵四海拿着手机,迟疑了一会儿。刘大麻子故意说,打吧,打,别不是忘记了电话号码?赵四海说,哪能呢?忘了祖宗也不能忘儿子的手机号码。刘大麻子说,你这个爹当的,那是没说的了,打,赶快打吧。
赵四海熟练地拨了号,嘟嘟了两声,接了。赵四海听到儿子的声音,有些激动,就磕磕绊绊把开信阳炖菜馆的谋划全盘给儿子说了。赵大虎显然是高兴坏了,他说,我正想着毕业后自己开酒店呢。赵四海说,咱们要开的是餐馆,可不是酒店。赵大虎说,餐馆开大了,就开成酒店了。赵四海说,开酒店那是你的事儿,现在咱们只能开餐馆。赵大虎说,爸,你能把信阳炖菜馆开起来,我就能给你接上酒店。赵四海感觉儿子很赶趟儿,有从小餐馆做起的打算,心里很高兴。赵四海说,那就这么说,这电话是你刘叔的。赵大虎赶忙说,爸爸爸,我再问一句,咱家哪有钱开餐馆?赵四海说,闹了半天,儿子你以为我是逗你玩哪?钱的事儿你别操心,爸想办法。赵大虎说,爸,你就别操心了,儿子毕业就挣钱,从最底层去做。赵四海听儿子这么说,心里想儿子是懂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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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四海撂了电话,刘大麻子问,大虎高兴不?赵四海说,高兴,都高兴坏了。刘大麻子说,我说嘛,大虎肯定高兴的,这是你给他铺好的创业路。赵四海见刘大麻子替自己高兴,也就更加高兴了。他们俩一边装车,一边唠话,不知怎么就唠到张家村的一次建筑事故上。
刘大麻子说,老赵,你听说了吧,西边张家村的一个工地上,一块砖头从六楼上掉下来,砸死了和灰工。赵四海说,这事儿我听说了,听说脑子都拍出来了,可怜得很。刘大麻子说,据说赔偿六十万,据说案发现场,房主逃了,给逮回来的,是在公安的协调下,私了的,要是打官司,估计得赔一百万。赵四海说,赔六十万,我一辈子也挣不了六十万。刘大麻子说,你看你,想哪里了?一条命咋能就值六十万呢?赵四海说,你不知道吗?咱乡下王家村王福来,年纪轻轻的,二十七八岁,在草场打工给砸死了,你知道才赔多少钱?刘大麻子说,这事儿听说过,最终赔多少钱?赵四海说,我一个亲戚是那村的,那亲戚说,法院才判十万,执行到手的也不过五六万块钱,你说,咱们这命贱不贱?刘大麻子说,确实少点,你说这十万块钱,还是钱吗?赵四海不搭茬刘大麻子的话,反而说,张家村那案件,最终到手的有多少钱?刘大麻子说,说的就是拿到手的,六十万。
赵四海不语。车子眼看就装满了,赵四海突然说,省城的赔偿金真的那么高?刘大麻子一愣一愣的,他看着赵四海,说,你问这个干啥?赵四海说,不瞒你说,老刘,我真想是那个幸运的和灰工。我操,刘大麻子说,你怎么有这想法?刘大麻子十几年说话不动粗口了,他突然蹦出来一个粗口,赵四海有点意外。刘大麻子看着赵四海,感觉自己好像动了粗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刘大麻子说,赵四海啊赵四海,你那么一说,把我这么多年修炼不动粗口的功夫,一下子给毁了,我这修为算是白瞎了。赵四海说,哪有那么严重?不就一句粗话?刘大麻子说,这就像出家人吃荤,沾上一点就算破戒了。赵四海不好意思地说,老刘啊,不好意思了,让你破戒了。刘大麻子说,我说老赵,你刚才说什么?说那个被砸死的和灰工很幸运?赵四海很直率地说,是啊,他确实很幸运,一命换了六十万。你说,老刘,我要有这六十万,儿子闺女的事儿不就都解决了?刘大麻子说,你可不能有这种想法,钱是要慢慢挣的,命才更重要。赵四海说,谁要给我六十万,我倒愿意把命给他。刘大麻子说,越说你越胡扯了,赶快打住。
各自的车子装满了,赵四海和刘大麻子拉着车子往回走。半道上,赵四海又闻到大米飘过来的纯净的清香,随后是白菜肉炖粉条子的荤香。赵四海又细细辨认了一下,那粉条子确实是红薯粉的,包工头刘大麻子说的没错,是信阳老家地道的红薯粉条子。赵四海有些激动,步子赶得有些紧,下一个坡儿的时候,差一点被摔倒。待回过神儿来,他又莫名其妙地想到儿子,儿子此刻在干吗?可能在学校餐厅里勤工俭学吧,他儿子说过,他在学校食堂帮着收拾碗筷,食堂管吃,他就可以省点钱花。这时候赵四海有点泪花花的感觉,他右手扶着车把,左手抹了一下眼睛,湿漉漉的,果真流眼泪了。赵四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在他的心里作祟。赵四海又想到闺女,又想到外孙子。赵四海想了一圈儿,最后想到他婆娘,他婆娘陈二梅在做什么呢?
5
到了工地下面,刘大麻子说,咱们再往里拉几步,下午往上面吊也省些劲儿。刘大麻子往墙体下拉了几步,赵四海也把车子拉到离刘大麻子不远的墙体下。这时候厨师老杨看到包工头刘大麻子和赵四海,就给他们招手。老杨刚才已经吆喝过了,到吃饭的点儿了,民工陆续围拢过去。刘大麻子说,老赵,吃过饭再卸车。赵四海说,先卸完,吃完饭多歇息一会儿。刘大麻子感觉赵四海说的有道理,也不赶着吃饭,就开始卸砖头。
赵四海和包工头刘大麻子不急不忙地卸着砖头,赵四海就问,明天是冬至,吃饺子么?刘大麻子说,肯定要吃了,冬至也是个节日,吃了饺子不冻掉耳朵。赵四海说,老刘,那可是哄孩子的话了。刘大麻子说,我们自己也要哄哄自己,不然天天干活,还有啥子意思?赵四海说,也是,老刘你别说,你一这么说,我心里也活络了,有股子很舒爽的感觉,就是孩子时候的那种感觉。刘大麻子说,我卸完了,帮你卸。赵四海说,你先吃,我这也快卸完了。刘大麻子说,那我先去洗手,水管那儿等你。赵四海三下五除二,就剩最后几块砖头了。
刘大麻子还没走到水管那儿,他听到身后一声沉闷的钝响,一声凄惨的长长的“啊”。刘大麻子还没转过身,就听见厨房那边有人大喊,砸着赵四海了,砸着赵四海了。有人直奔过来。包工头刘大麻子迅速转过身,他顿时惊呆了。刘大麻子做梦都想不到,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赵四海就被从天而降的一块砖头,给砸趴下了。刘大麻子慌忙奔到墙体下,赵四海已经奄奄一息。一块砖头,六斤多,八楼啊,二十几米高,拍下来这么一块砖头,一下子拍在脖颈上,颈椎立刻就碎了。赵四海的嘴还在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眼睛瞪得大大的。刘大麻子知道,此刻不能动他,一动立刻就断气了。刘大麻子俯身,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还是没听到他要说什么。刘大麻子立刻起身,看着赵四海的眼睛,看了一阵,他明白了。但令包工头刘大麻子不明白的是,这事儿咋赶得那么巧呢?刘大麻子用眼光告诉赵四海,老赵,你就去吧,后面的事儿,我来解决。赵四海闭了一下眼睛,一只闭上了,一只没闭上,刘大麻子眼前一阵晕眩,差点倒下。待刘大麻子把赵四海的另一只眼睛合上,他看见有一大滴泪水,从赵四海的眼角滑落下来,滴到鲜红的地面上。
刘大麻子想知道赵四海最后在想什么,难道在想他也是很幸运的吗?这时候赵四海已经不能告诉他了,已经不能像平时那样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说着家长里短了。即使到了后来,事情都解决了,刘大麻子仍旧在想,当时赵四海都想些什么呢?
那一刻,赵四海他婆娘陈二梅在做什么呢?赵四海不知道,此时此刻,陈二梅准备给闺女和外孙子做喷喷香的猪肉炖粉条子,她正趴在炉子旁生火。令陈二梅奇怪的是,炉子怎么也生不着,只是冒着呛人的烟雾。
那是十二点三十五分,赵四海卸最后一块砖头,正当他要直起腰来,可还没直起来,那块幸运牌砖头就砸下来了。其实他早看见那一块砖头了,还冲着它笑了一笑呢。直到砖头重重地砸在他的脖颈上,他听到了颈骨断裂的声音,还在笑呢。
也是十二点三十五分,陈二梅狠狠地往炉子吹了一口气,扑面出来了很多木材烟雾,呛得她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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