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基孙九霞b(中山大学.旅游学院;b.旅游发展与规划研究中心广东广州 510275)
民族旅游地的文化展示与“旅游域”建构*
——以三亚槟榔谷为例
王学基a,孙九霞a,b
(中山大学a.旅游学院;b.旅游发展与规划研究中心,广东广州 510275)
旅游开发使得民族文化在“旅游域”中变成了可展示和可观赏的事项。以三亚槟榔谷为例,运用人类学田野调查方法,对其旅游发展过程中的“文化展示”及其“旅游域”的形成过程进行深入分析,认为民族旅游地旅游域中的文化展示是依托族群“自用”文化进行“旅游域”中“他用”文化生产的过程,既是一种族群自身的文化自觉,也是一种多方主体的文化协商;舞台化既是“旅游域”建构的手段,也是“旅游域”进行文化展示的基本特征;“旅游域”的建构过程中,游客的凝视催生了文化“有根的移植”,继而在“旅游域”内部发生生活空间的重建。
民族旅游;文化展示;旅游域;槟榔谷
旅游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差异吸引,包括在时间、空间、文化或生活方式上的差异[1]。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短暂地逃避”,到目的地去体验“属于他人的生活而又与自我息息相关的不同事物”[2]8。这种渴望异质性体验的现代旅游观念催生了目的地各种旅游空间的生产和转化,进而开展文化的展示,以吸引游客的注意力。拥有丰富的异质和原始文化的少数民族地区逐渐成为现代旅游者热衷的旅游目的地。
旅游促使民族地区的文化变成了可展示的事项。旅游在使民族文化被无数外来人直接注视的同时,也孕育了文化内部新的动力、冲突和矛盾。现代旅游者出于对异质体验的向往和对“真实”旅游体验的追求,对民族旅游地“文化展示”质量的诉求越来越高。蜂拥而至的游客在民族旅游地面对的通常是被表达的当地文化,并非本真的文化。在被展示的场所中,文化以高度浓缩、生动和集中的形式体现,以“减少高峰体验之间的低谷时间和无效空间”[3]7。同时在部分民族旅游地,为了迎合游客的“他乡的期待”,一些专为旅游“设计建造的”(contrived)景观代替了“自然的”(natural)景观(即少数族群传统居住地),少数民族居民在这些旅游景观中集中展示本民族独特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于是就出现了与居民实际的日常生活隔绝的“舞台化”的旅游域(touristsphere)[4]。大众游客就是在这样的“旅游域”中体验着渴望中的异质文化,并给民族旅游地文化的传承和居民的日常生活产生着深刻影响。
民族地区的文化传承是一个持久的关注话题,而随着旅游的渗透和干涉,民族文化的传承出现了自然发展路径之外的渠道,即以舞台化的方式再现和展示,形成“旅游域”,这一旅游空间的文化展示与真实的文化是什么关系,对文化传承最终起到怎样的影响,都是关系到民族文化传承的重要问题。那么,对“旅游域”内文化展示及该场域的出现和发展进行讨论都大有裨益。本文以三亚槟榔谷原生态黎苗文化旅游区为案例,对其旅游发展过程中的“文化展示”及其“旅游域”的形成过程进行深入分析,主要探讨:民族旅游地的开发过程中如何对文化进行展示?用以进行文化展示的“旅游域”是如何建构出来的?这一过程具有怎样的特征?
(一)文化展示
文化向来难以界定,本文无意探讨其复杂定义,而需要说明的是,在讨论“文化展示”这一问题时,文化更多地应当是一种文化产品。雷蒙德·威廉斯认为,文化除了作为优秀的象征,作为社会的整个生活方式,也同样被看做是某种物质或物化形式的创造性产出,即文化是智慧和想象作品的主体[5]57。这一定义中文化被看做是文化产品而非文化过程。
从词源上考察,“展示”的英文单词是“exhibit”,原义是将自己拥有的东西拿出来。文化展示的开端可以追溯到18世纪,在此之前,参观其他文化和其他地方的生活方式通常要经历相当艰苦的旅程。直到20世纪早期,这还是少数富人才能够享受的消遣[6]7。现代社会中,文化展示无处不在,尤其是在旅游目的地,文化展示成为吸引游客目光的重要手段。于是有学者认为,“游客不是为了和住在当地的人交流而去旅行,游客是去和对当地人的展示进行互动。换句话说,人们旅行越多,他们就越多地遭遇以可参观的形式表现出来的目的地文化。”[2]4。因此,到达一处被称为“目的地”的场所,游客们会期待看到有趣而浓缩的文化展示,使他们可以马上瞥见当地生活世界的“实质”(essence)。
民族旅游地的文化展示即是将本民族特有的文化要素以可参观的形式展示给游客,这里的文化要素往往是经过提炼、加工过的文化产品。文化展示的社会意义不仅体现在为游客提供旅游体验,它同时是联系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条纽带,体现了“文化展品”的主人们能够认识到自身的价值及自身传统的延续性[]。
(二)“旅游域”
“旅游域”(英文为“touristsphere”,也有人译作旅游圈)的概念最早由以色列旅游人类学家科恩提出。他认为,民族旅游地的旅游发展过程中,会面临“地方形象虽未‘受损’,但文化独特性却日益减少的矛盾”[8]593。为了弥补这一对矛盾,民族旅游地居民便把他们的“真实性”搬上舞台:居民穿上“民族”服装“展示”给游客看,而在家里却穿普通城市服装;他们把手工艺品作为纪念品卖给游客,而他们自己早已不使用这些物品;他们表演着各种传统仪式,表演的时间和地点却与这一仪式本来的举行时间和地点不相符。由此,旅游地就出现了与居民实际的日常生活相隔绝的舞台化的“旅游域”。少数族群传统居住地等原始和自然的景观被为旅游开发而“设计建造的”景观所替代,甚至在当地的习俗已逐渐消亡时传统也依然被制造出来。“旅游域”成为营造“舞台真实”的旅游空间[9],是一个为了满足游客的“他乡期待”而被多方建构的文化展示空间。
在探讨东南亚民族旅游发展轨迹的理论模式时,科恩认为“这篇文章涉及了其中一种模式的一些要素,特别是关于‘旅游域’出现与消失”,也即是说,“旅游域”同时是对民族旅游发展轨迹的一种演示和概括。这种轨迹便是:旅游从外部向民族社区的日常生活渗透的过程中形成“旅游域”,而当族群完全被旅游转变时,这种“旅游域”和居民日常生活相分离的现象逐渐缓和并最终消失,逐渐融入这一民族的文化和日常生活中。在民族旅游极其发达的地方便是如此。这时,“旅游文化”随之出现,“真实的”与“旅游的”两者之间的界限逐渐消失[10]。
“旅游域”既是一个具体的空间概念,也是一个抽象的象征概念[11]。“旅游域”在形成之初与当地日常生活空间相分离,而更偏向舞台化的形式;随着旅游的渗透,这种旅游空间与日常生活空间逐渐融合,空间分离的减弱或消失并不代表“旅游域”的消失,而是舞台化的减弱。在本研究中,“旅游域”是槟榔谷旅游开发中为展示黎苗文化建构出的旅游空间及其边界,现阶段的“旅游域”与黎苗居民的日常生活空间相分隔。黎苗文化的精华内容在“旅游域”内以多样的方式进行集中展示,而展示者包括黎族与苗族居民、景区讲解员等多方主体。但值得注意的是,本文所探讨的槟榔谷的“旅游域”不在于揭示民族旅游发展的轨迹,而重点分析“旅游域”的出现和目前的状态,借以解释“旅游域”的建构途径及特征。
(一)研究方法
笔者于2013年3月到槟榔谷原生态黎苗文化旅游区进行实地调查,期间采用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法,主要运用访谈法,根据访谈对象的类型进行编号(如表1),主要的访谈对象包括本地的黎苗居民(R)、景区讲解员(G)、游客(T)和景区管理人员(M);运用参与式观察法(从日常生活中的细微之处了解他们的现实生活,通过观察,审视居民的行为;收集关于景区和村落整体情况的信息和资料)、文献法(包括民间文献材料,如地方志材料等;官方文献材料,如宣传手册等;各新闻媒体对槟榔谷的报道材料;游客的旅游日记等)等研究方法收集相关资料与信息,并以此为基础,分析得出相关结论。
表1 被访者信息统计表
(二)槟榔谷概况
槟榔谷全称为甘什岭槟榔谷原生态黎苗文化旅游区,位于三亚市保亭黎族苗族自治县甘什岭自然保护区内,地处224国道保亭县与三亚市的交界处,位于三道镇甘什村内。因其两边森林茂密、山岭峻峭,中间的低洼谷地纵横几公里遍布槟榔,故称槟榔谷。这里曾是干什黎村的槟榔园和水田地。干什黎村分为干什上村和干什下村两个自然村,共有93户383 人,世代居住着赛方言黎族居民,以种植槟榔、水稻和山栏为生。景区开发过程中将黎村的大量土地征用,尽管景区中的槟榔等作物仍归村民所有,但两村专门用于种植槟榔和农作物的土地越来越少,目前两个村仅有水旱田203亩(人均0.53亩),农业收入非常有限,而旅游收入日渐成为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
槟榔谷景区建于1998年,2012年总客流量达100万人次,旺季及节假日的日游客量达5000人次。整个景区包含了原甘什黎村、原蚩尤苗寨①、原始雨林以及大型实景演出《槟榔·古韵》4个板块,多民族、多文化、多形态的多元复合特色使其成为海南岛原住民文化展示的重要窗口。原干什村作为景区的主体部分,主要展示黎族的历史文化与村落景观;原蚩尤苗寨及原始热带雨林则作为景区的辅助部分,分别展示苗族文化及热带雨林的动植物风貌;《槟榔·古韵》则以歌舞艺术的形式展示黎苗的古老传说与民族艺术。
(三)槟榔谷旅游发展历程
本文将槟榔谷旅游发展的历程梳理并划分为3个阶段,分别为探索阶段(1998-2003年)、发展阶段(2004-2010年)、提升阶段(2010年末至今)。阶段划分依据和各阶段的景区定位及特征如表2所示。
表2 槟榔谷旅游发展历程
(一)文化渊源:族群“自我”文化梳理
民族及其文化的产生有赖于其生存的自然环境和地理空间,不同民族由于不同的环境适应与认知而产生不同的文化。这些“自我”文化是以“自用”为旨归的。海南的黎族与苗族在经历了长期与自然界打交道的过程,形成了各具特色的生活习俗、民族艺术以及传统节庆等民族文化,丰富而多元。但是,几乎所有的民族在自身的发展过程中都必然要处理好人类社会的“三层次均衡和谐”,即人与自然和谐、人与社会和谐、人与自我和谐。“三层次均衡和谐”构成了人类文化的基本范畴[12]88。这3个层次与文化的“三分法”相一致,分别对应物质文化、制度或行为文化、精神文化,一起构成了民族文化的全部内容[13]。本文按照文化的“三分法”分别对黎苗族群文化进行梳理。
1.多层融合的黎族文化
黎族先民是海南岛上最早的居民。因分布地区、方言、服饰的差别分为哈、杞、润、赛、美孚等5个支系,每个支系都有各自不同的文化特征。海南全省黎族人口127.74万,占总人口近14.73%②,主要分布在琼中、保亭、陵水、东方、白沙等中部及西南部,属于典型的少数民族分散居住。槟榔谷所在的干什村为赛方言黎族。黎族文化多层融合,可借助“三分法”梳理如表3。
表3 黎族文化主要表征
2.漂洋过海的苗族
苗族也是海南的世居民族,现有6万人,主要散居于海南岛中南部。据考证,海南苗族多数是明代从广西作为兵士征调而来,少部分是为了谋生而来,后落籍海南。苗族主要文化表征见表4。
表4 苗族文化主要表征
特殊的生存环境和生产生活条件形成了黎族和苗族独具特色的生活习俗和民族艺术,这些文化要素交织融合于族群的日常生产生活中,在某种程度上而言,生活即是文化,文化即是生活。旅游开发之前,所有的文化事象都是作为本族群的族性标志存在,融于生产生活实际,是为“己群”所用,为族群的自在性传承所用,甚至在族群自身看来,这些所谓的民族文化只是日常生活的惯常存在。
(二)文化展示:旅游域“他用”文化的生产
民族旅游中的文化展示往往面临两大难题。一方面,是文化的生活性和复杂性使得多元的民族文化无法直接展示给到访游客,黎苗居民的生活如果不加以包装和综合展示,游客通常不能在短时间里看到他想了解的内容,不加修饰地直接拿出来,旅游者很难体会这一文化的特质。另一方面,文化本身具有历时性的变迁和共时性的地理差异。同一民族的文化在不同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内容和特征,而不同地区的同一民族文化也不尽相同。甚至同一空间中的各类民族文化还占据着不同的“生态位”[13],构成多元立体的民族文化空间。这就意味着,民族文化展示不仅要破解作为文化产品的展示文化与族群生活相互融合的难题,还要突破民族文化时空与旅游时空的错位与矛盾。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生活方式的变迁,传统的黎苗文化正遭受着全球化与现代化的“夷平”,文化面临着难以传承和断层的危险。槟榔谷的开发即是将丰富的黎苗文化进行收集、整合、筛选,从现实生活中把文化元素提炼出来,将文化的展示空间进行审视、加工为适宜的形式,同时积极借取其他地区的文化元素作为补充,将其整合在为游客建构的“旅游域”中呈现。为了加强文化展示中民族文化的表现力,具有族群标志性特色的文化符号被抽取出来进行重新排列、组合和集中展示,族群文化中原有的时空观念被打破,当地民族文化出现“时空移位”的重组[14]。
这一过程实际上经历了从族群日常生活空间中的文化“自用”到“旅游域”中的文化“他用”的过程,也是文化进行“舞台化”包装的过程,旅游开发商、专家学者、本地居民、族内异地居民等主体都参与其中。槟榔谷文化展示的内容涵盖了黎苗文化的方方面面,通过实物、图片、居民劳作场景、舞台表演等形式对民族文化进行静态与活态的全方位展示。
1.“博物馆式”的静态展示
(1)历史旧物与文化传说展示。槟榔谷通过对传说与故事的整理,将其以图片和文字的方式在展览馆内呈现,比如叙述三大少数民族爱情故事的“鹿回头”。通过在民间的收集,将大量历史文物如龙被、银饰等在博物馆中陈列,让游客直观地欣赏黎族和苗族人的智慧与生活。
(2)村落景观与民居建筑展示。槟榔谷依托原始干什黎村而建,村落景观还原传统黎族村寨风貌和保持完好的自然生态环境。村内椰林环绕,槟榔成林,溪流潺潺,古老的茅草屋和吊脚楼掩映其中。这样的村落空间也构成了槟榔谷“旅游域”的展演空间。民居建筑作为族群文化的典型代表在这里展示:百年谷仓群、茅草屋、图腾柱以及景区内的石板路、水车、水井等都是黎族物质文化的显示,而寨门、吊脚楼、牛图腾等作为苗族的族群标志,这些分别被游客视为黎族和苗族文化存在的象征。在槟榔谷“旅游域”中,整个村寨被视为满足游客审美想象的实体加以展示。
2.族群参与的活态展示
(1)民族工艺、服饰及美食展示。黎锦和腰篓是黎族人最具特色的文化符号,而蜡染则是苗族的传统工艺。槟榔谷内以居民现场制作为展演方式,向游客展示这些传统技艺。服饰作为文化展示中不可或缺的符号,有单独的服饰展示节目,有直接面向游客的服饰出卖和出租,还有歌舞表演和接待游客必须伴随的“道具”。在“美食坊”,游客可以现场品尝到黎苗传统美食,如山兰酒、竹筒饭、五色饭等。
(2)人生礼仪和仪式展演。“绣面文身”是旧时黎族女性的人生礼仪,在槟榔谷内,十几位不同方言区的黎族文身阿婆在这里生活,向游客展示这一濒临消失的文化现象。“新娘房”专为游客体验黎族婚俗而设置,将传统的黎族婚俗简化,黎族阿妹扮做新娘与男性游客互动,黎族婚礼转变为游客的体验。而在苗寨,苗族男性的成年礼“上刀山下火海”被编排成观赏性节目,皮肤黝黑的苗族勇士向游客展示他们的绝技。
(3)民族歌舞艺术展演。黎苗的传统歌舞和乐器通过舞台表演的方式进行艺术化展示,大型实景演出《槟榔·古韵》就是对黎苗歌舞艺术的集中展演,从中可以看到经过艺术化编排的黎族竹竿舞等舞蹈与各种民歌,表演者多为本地黎苗居民。
(三)“旅游域”中的文化展示作为“文化的协商”
“旅游域”中的文化展示所要关注的不仅是族群居民在与游客的交往中通过了解游客的文化来重新认识自身的文化,同时还要关注如何让游客了解本民族文化,满足游客异质性体验的同时通过文化的比较了解旅游地的族群性。前者是文化自觉[15],而后者则是一种文化的协商。“旅游域”中的文化展示所具有的“舞台化”特征使得民族文化处于一种相对“真实”的状态,是由旅游规划者、当地居民、景区讲解员及游客等共同塑造着的“真实”,其实也是一种文化的协商。这种文化协商还体现在:文化展示所要突破的难题——作为文化产品的展示文化与族群生活相互融合以及民族文化时空与旅游时空的错位与矛盾——同样需要多方主体的文化协商来解决。无论是文化的提取加工还是文化的移植重组,都是民族旅游开发过程中各方主体共同协商下的对“旅游域”的组织与建构过程。可见,“旅游域”中的文化展示既是一种族群自身的文化自觉,也是一种多方主体文化协商的结果。
从地理空间上来说,槟榔谷黎苗文化“旅游域”即是槟榔谷旅游区的景区范围。这里曾是干什黎村原始的槟榔林和村落祭祀的后山,是原住黎族居民的生产生活空间,如今已是对原生态黎苗文化进行文化展示的旅游空间。“旅游域”中,黎苗居民穿着民族服装、展示传统技艺、表演民族歌舞和仪式、提供特色食品,而游客则经历着原住民提供的多样性民族文化体验。为游客提供和规划的“旅游域”是一个以原始村落和田园风情为背景的黎族和苗族文化的展示空间。接下来讨论这样一个多民族、多文化、多形态的“旅游域”的建构途径与主要特征。
(一)“旅游域”建构的途径:舞台化
2003年,槟榔谷的前身“田园槟榔园”正值步履维艰的困难时期,为了避免在海南民族文化开发同质化浪潮中被淘汰的命运,景区整体搬迁至干什上、下两村之间,试图以原住民真实的自然村落与日常生活为依托转变景区类型。景区租用了黎族居民世代居住的村落和赖以生存的槟榔林。旅游开发使居民的生产生活空间和村落格局发生改变,这是为吸引旅游者而准备的,是为旅游者建构黎族民族文化展演的“旅游域”而生产的。
“旅游域”塑造的是原始黎族村寨的景观与布局,再现过去黎村的原生态景象。旅游开发使干什村的村民部分地失去了原始的生产生活空间,但同时又为他们塑造了生产活动与生活场景并存的另类空间。一方面,旅游景区内的槟榔林、竹林、椰树等仍归本地居民所有,槟榔和椰子成熟之后由村民自行采摘。尽管这些农作物已成为槟榔谷旅游空间内景观展示的一部分,居民依然可以在此进行适度的农业生产活动。在槟榔谷工作多年的讲解员杨先生告诉笔者:“土地不是买断的,要付租金给他们;另外他们做的腰篓,老阿婆做的黎锦,卖掉之后都要给钱;景区里面的椰子、菠萝蜜、莲雾、杨桃都是居民的,景区不敢动的。前段时间有片竹子被风吹得快断了,但是我们不敢直接砍掉,得先联系主人。”另一方面,以“半工半农”身份进入景区工作的居民,虽然多了“员工”的身份,他们在景区内的工作实则是过去日常生活的展示:黎族阿婆坐在茅草屋下的凉席上或轻纺丝线或编织黎锦,阿公弯腰坐在木棉树下的椅凳上专心致志地削竹条或编腰篓。这样的变化对居民来说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居民的日常生活实际上与文化展示并行不悖地展开,只是在游客到来时,游客的凝视使其成为“黎族”文化的呈现和展演。居民也会主动地把生活变为展演,在制作中对游客进行一些说明或互动。
可见,槟榔谷“旅游域”的建构存在两种途径。一是本地居民自然生活转换成为展示而建构的生活化“旅游域”。居民自然生活转化为展示是指干什村居民的常态生活在“旅游域”中发生了转化:原来的生活是自然流动的,是为满足村民自己的需要,而在文化展示空间中,干什村生活成为游客眼中的一道景观,是为满足其凝视的需要而生产的。由居民进行的黎苗文化展示成为居民生活空间与“旅游域”中的双重存在。另一种则是因有意识的民族文化展示而建构的舞台化“旅游域”。有意识的民族文化展示体现为“旅游域”中一座座展馆和表演场。槟榔谷共有3个集中表演民族艺术的舞台、2个民族历史文化的博物馆和多个民族工艺的展览馆。集中于这些地方展示的内容主要是被称为民族艺术的歌舞、服饰以及手工艺品。然而,无论是哪种途径,似乎都是一种舞台化的过程,前者是“被舞台化”,后者则是主动的舞台化。
(二)“旅游域”建构的特征:文化移植与空间重建
1.为吸引旅游者凝视而移植异地文化
为满足旅游者凝视的需要,而从异地迁移携带着独特文化要素的黎苗族人进入景区参与展演,为槟榔谷黎苗文化“旅游域”建构的重要特征。
约翰·厄里在其《游客凝视》中指出:当今大众旅游中旅游者的凝视指向那些与通常所遇到的东西不同的富有特色的东西,凝视是旅游体验中最根本的视觉特性,它通过游客对旅游符号的收集和消费而得以构建。游客对日常生活经验中所缺乏的象征性“符号”充满着一种“窥淫癖”似的冲动,而这种“凝视冲动”可以通过对异文化中各种景观的收集和消费而得到满足[6]4。厄里的旅游凝视其实是一种隐喻的说法,代表了旅游者对“地方”的一种作用力[16]。
槟榔谷黎苗文化“旅游域”通过集中式展演的方式,在有限的空间内微缩展示黎族与苗族的生活方式与传统文化,形成了异文化对游客的吸引力,以吸引旅游者的目光。在文化“他用”展示原则的指导下,旅游者的凝视成了民族文化展示内容与方式的导标,民族文化更成为吸引旅游者目光的商品,也是大众游客集中了解黎苗民族文化的路径。
槟榔谷所在的干什村原是赛方言黎族的村寨,既没有其他哈、杞、润、美孚四大方言区的黎族,也没有苗族的存在。旅游开发以后,为了集中且全面地展示黎族文化与风情,景区开发商从白沙、东方等地邀请其他方言区黎族居民进入景区工作,展示本方言支系的黎锦制作、文身、服饰等特色文化。从黎族文身文化的展示来看,在黎族的五大方言区中,哈、杞、润、美孚都有文身,只有本地原住的赛方言黎族没有文身或早已消失,而其他四大方言区的文身图案、文身部位的多少等都各不相同。而由黎族阿婆展示的黎族织锦图案也各具特色。为了完整地展示黎族奇特的习俗和文化,景区从其他4个方言聚居区的黎村中请来黎族中最后一批文身阿婆,展示文身艺术的同时也展示黎族美妙绝伦的织锦。为避免黎族文化的单调性,还从附近苗寨邀请苗族居民进入景区,尽管是以景区员工的身份,但由于工作和生活在此,这些苗族居民已在景区内安家落户,并在这里展示苗族独特的文化风情,作为黎族文化的补充。
无论是将各地黎族文化集中起来在异地进行展示或表演,还是景区内苗寨的建立与移植,无疑都是为了满足“他者凝视”的需求。这种族群携带着自己的文化进行的迁移是“有根的移植”[17],多样的民族文化被相对完整地展示出来。游客的凝视与文化的移植在槟榔谷“旅游域”建构中是共生关系,凝视是移植的动力,移植是为了满足游客凝视。在槟榔谷“旅游域”的凝视场景中,除上述民族文化伴随居民的迁移而被移植外,在对民族传统历史的回忆与展示中,还有传统民居“船型屋”、独木棺以及过去黎族的农耕用具等实物的移植。原干什黎村有着大量的“茅草屋”和黎族人旧时的用具器物。为了保持黎村的原生态风貌,部分“茅草屋”并非新建而是从其他得以保留下来的原始黎村当中整体搬迁至此,进行简单修补后供游客参观。展示的器物也是从附近及其他黎族村寨中收集回来,而并非只呈现本地赛方言黎族。
“有根的移植”为槟榔谷“旅游域”中的文化展示塑造了舞台化的真实,对于移植的族群来说,“后台”在异地,从异地移植到旅游域的“前台”,在旅游域内部转化为展演的舞台。
2.“旅游域”中族群生活空间的重建
槟榔谷“旅游域”建构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族群生活空间的重建。“旅游域”原本是旅游空间与居民生活空间的界定与区隔,而在槟榔谷的黎苗文化“旅游域”中,因为文化“有根的移植”而产生了“旅游域”内部生活空间的重建。原干什村的赛方言黎族居民,除部分生产活动在景区内外,更多的是以员工的身份在景区内展示本民族文化,如编制腰篓和制作黎锦等。他们的部分生活空间被景区的围墙挡在景区之外,村民也在结束半天或一天的工作之后返回景区之外的家中。而在文化移植的过程中,从白沙、琼中等地邀请进入景区的黎族阿婆则长期生活在景区内,居住在传统的“茅草屋”内,她们习惯于这种传统的居所而选择不住在景区之外的员工宿舍。这样一来,槟榔谷的“旅游域”内出现了黎族阿婆的生活空间,她们不仅以“员工”的身份在这里制作黎锦、展示本民族文化,与游客合影、互动,而且成了景区内部的“居民”,以“主人”的身份在“旅游域”中再建出生活空间。
长期生活在这里并安家落户的还有苗族居民,“旅游域”内的原蚩尤苗寨已然成为外来苗族的村寨,他们的妻儿老小全都在这里生活,他们的日常起居、生产劳作也在这里进行。传统的苗族木制茅草吊脚楼就是其居所,刀山火海特技区的舞台是其祭祀场所,用以展示苗族原始农耕文化的田园模型成为其菜园。而其生活空间也被一排排栅栏隔在展演场之外,“游客止步”的标识牌划出其生活空间与“旅游域”的界限。
旅游域中的文化展示是将多元复杂的族群“自用”文化转化为系统直观的“他用”文化的过程。传统的黎苗文化是景区的文化主题,黎族与苗族的“自用文化”经过筛选、整合、重组之后在“旅游域”中进行展示,包括“博物馆式”的静态展示和族群参与的活态展示,使得黎苗传统的自用文化成为“旅游域”中的“他用”文化。作为文化展示的空间,“旅游域”的建构存在两种途径。一是本地居民自然生活状态转换成为展示而建构的生活化“旅游域”,二是为有意识的民族文化展示而建构的舞台化“旅游域”。而舞台化既是“旅游域”建构的手段,也是“旅游域”进行文化展示的基本手段。槟榔谷黎苗文化“旅游域”的建构是通过就地浓缩和集中式展演的方式,在槟榔谷有限的空间内展示黎族与苗族的生活方式与传统文化。在此过程中,游客的凝视成了民族文化展示内容与方式的导向标,催生了文化“有根的移植”,游客的凝视与文化移植共生共赢,建构出“全民族”特征与“大地方”特征。在文化“有根性移植”的过程中,文化与居民同时产生空间的位移,在槟榔谷的“旅游域”内部演化出新的生活空间。
民族文化的传承一直都是备受关注的话题,民族旅游的发展能否实现对传统文化的保护也是学界一直争论的问题。“旅游域”似乎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起到保护民族文化的作用。在槟榔谷这一类型的民族旅游地中,“旅游域”的建构使得黎苗文化在得以最大程度展示的同时也得到了保护和发展,尽管族群的生活空间在旅游域中重建,但二者依然是相互区隔的,真实的生活空间并没有成为游客凝视的对象。而在其他类型的民族旅游地中,旅游域的建构是否起到类似的作用,又在多大程度上保护并传承了传统文化,这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
注释:
①槟榔谷旅游区中原本没有苗寨,现在的蚩尤苗寨实际是景区开发后迁到此处的,但为了塑造一种文化原生性的形象,景区将这一版块称为“原蚩尤苗寨”。
②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网站海南省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主要数据公报http://www.stats.gov.cn/tjgb/rkpcgb/dfrkpcgb/t20120228_402804323.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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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ltureExhibitionandConstructionoftheTouristSphereinEthnic TourismDestination:ACaseStudyofArecaValleyinSanya
WANGXueJia,SUNJiuXiaa,b
(a.SchoolofTourismManagement;b.CenterofTourismResearchandPlanning, SunYat-senUniversity,Guangzhou510275,China)
Tourismdevelopmenthasmadeitpossibleforethnicculturetobevisibleandornamentalinthetouristsphere.Taking ArecaValleyinSanyaasanexample,thispaperusedAnthropologicalFieldworktoconductanin-depthanalysisofthecultureexhibitionanditstouristsphere’sformingprocessinthedevelopmentofthevalley.Theauthorholdstheviewthatthecultureexhibitionofethnictourismdestinationistheproductionprocessofother-consumptioncultureinthetouristspherebasedontheselfconsumptioncultureofethnicgroup.Meanwhile,thecultureexhibitionoftouristsphereisanethnicgroup’scultureconsciousness,aswellasaculturalnegotiationofmultiplesubjects.Stagednessisnotonlythemethodoftouristsphere’sconstruction,but alsothemaincharacteristicofitscultureexhibition.Intheprocessoftouristsphere’sconstruction,touristgazehastenstheculturaltransplantwithroots,thusreconstructingthelivingspaceinsidethetouristsphere.
ethnictourism;cultureexhibition;touristsphere;ArecaValley
F592.7
A
1674-3784(2015)02-0023-08
[责任编辑:陆宝福]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面上项目“社区旅游发展过程中的社会空间再生产”(41171124)
2014-12-01
王学基(1990-),男,山东泰安人,中山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旅游与社区发展;孙九霞(1969-),女,山东寿光人,中山大学
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旅游人类学、旅游社会学、旅游与族群。
WangXJ,SunJX.Cultureexhibitionandconstructionofthetouristsphereinethnictourismdestination:Acasestudyofarecaval
leyinSanya[J].TourismForum,2015,8(2):23-30.[王学基,孙九霞.民族旅游地的文化展示与“旅游域”建构:以三亚槟榔谷为例[J].旅游论
坛,2015,8(2):2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