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念长
在当下中国文坛,“闽派批评”似乎已是一种成说,虽不具有严格的界定,却代表了当下文坛对福建文学地理特征的某种共识。当然,这种印象式的说法,不是没有原因,而是缘于福建的传统文脉,以及在特定时期闽籍或在闽工作的文学理论家、批评家对当代文学思潮的突出贡献。尤其是后者,真正让“闽派批评”在当代文坛的应有位置坐了实。
福建是移民社会,其文化繁荣期一直到两宋之际才出现。作为宋明理学重镇之一,福建的读书人多以思想家名世,也就是擅长于理论性文本的写作。这一传统虽然不可掩盖福建文化的其他特征,但确有其自足生长而独树旗帜的一面。从南宋的朱熹,到明代的李贽,再到清末的严复,这些在不同时期、不同层面影响了中国文化走向的福建读书人,虽然工于诗文,但即便是在诗文中,他们还是以“论”见长。
闽人善论的文化性格,也塑造了福建文学的独特面貌,赋予文学理论和批评突出的地位,以至于有学者得出“如果没有闽派文论家这支队伍,中国文学理论史将大大失去光彩”(何绵山:《八闽文化》,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81页)的结论。早在唐代,闽僧释叔端著《艺苑搜隐》,开了诗评风气之先。至两宋时期,“闽人诗话”已在当时的文学理论版图中形成一块高地,出现了蔡绦、吴可、黄彻、曾慥、陈知柔、方深道、蔡梦弼、吴泾、敖陶孙、严羽、魏庆之、刘克庄、黄升、吕炎等诗论名家。其中,严羽的《沧浪诗话》是一部体系完备且有多方面建树的诗歌理论专著,也是宋代最负盛名、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部诗话。两宋之后,闽人文论传统不断,名家辈出,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留下许多重要的章节,如杨载的诗歌评论、高棅的“诗必盛唐论”、王慎中的散文理论、李贽的“童心说”、谢肇制对《金瓶梅》的评论,以及在清代由郑王臣、叶矫然、刘存仁、梁章钜、林昌彝、陈衍、谢章廷等文论名家贡献的诗话或词话,均在不同时期引领文学思潮之先。
近代以来,文学理论批评作为一种思想性力量,两次见证、参与、推动了中国文化转型的风云际会。一次是发端于19世纪末、爆发在20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一次是始于20世纪80年代、至今绵延不止的文化复苏。在这两个关键性的历史节点上,闽人文论家均是群体性出场,立于时代潮流之中,虽姿态各不相同,却构成一道醒目的文化标识。前者有严复、辜鸿铭、林纾、林语堂、郑振铎,以及今天往往被忽略了的、在音乐文学研究等领域有重大贡献的文化怪杰朱谦之等。后者则有谢冕、张炯、孙绍振、童庆炳、刘再复、林兴宅、王光明、南帆、朱大可、陈晓明、谢有顺等。
厚积而薄发,是闽人文论家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中表现出来的一种集体形态。特别是在20世纪80年代,闽籍或在闽工作的文论家在“朦胧诗”论战和文学批评方法论的变革思潮中不仅独领风骚,而且群星闪耀。正是在那个思潮涌动、万类竞发的年代,“闽派批评”一说开始成形,被赋予了地域性的命名。王蒙曾在20世纪80年代总结道,其时文学理论界呈三足鼎立之势,分别为京派、海派与闽派(参见王蒙:《文学的诱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63页)。这是闽人文论以“派”立足于中国文学版图的具体说法之一。
我们今天所说的“闽派批评”,虽然有地域性传统可追溯,但更多是与20世纪80年代的特定背景为依据的。闽人文论有“派”之说,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才出现的一种“当代现象”。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思潮可以说是“十年一场哗变”,正是在这个特定的历史背景中,“闽派批评”不仅获得了更大的言说空间,而且也创造了更广阔的表现舞台。几乎每一次重要的文学思潮的出现,都可以看到“闽派批评”的力量在引领,在推陈,在出新。因此,要理解“闽派批评”的总体面貌、精神特质和特殊贡献,就必须将其放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学新思潮的历史视野中进行考察。
20世纪80年代中前期:“崛起”的新诗潮与“闽派批评”的崛起
始于1980年的“朦胧诗”论争,是1978年以来最重要、最能反映当代问题意识的文坛公案之一。1980年4月,南宁诗会召开。针对顾城发表在《星星》诗刊的“古怪诗”,与会专家产生了意见分歧,由此成了“朦胧诗”论争的一个关键性起点,南宁诗会也因此成为当代中国文坛的一个重要事件。这次诗会是一次全国性的当代诗歌研讨会,虽然举办地点设在广西,但将诗会推向交锋状态的主导者,却是三位福建籍文学评论家,他们分别是来自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的张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谢冕和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孙绍振。
起初,这次会议并无波澜,但在会议临结束阶段,谢冕、孙绍振为“古怪诗”辩护的发言把整个会场炸开了。在这个节点上,还有一个重要的福建籍评论家不应被忽略,他就是来自会议主办方——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的张炯。作为会议组织者和主持人,张炯对“古怪诗”“不笼统反对也不一味赞成”(张炯:《学术自传:我的文学学术生涯》,《中国社会科学网》2013年2月21日),是个“中间派”,但谢、孙的发言让他在原本显得过于沉闷的会议中看到了亮点,于是临时延长了会议的议程,从而让辩论充分展开。这次诗会不仅在会议内部产生了剧烈争论,而且在会外造成了持续的思潮震荡。会议结束后,《光明日报》约请与会专家撰文阐述自己的观点,但只有谢冕交了文章《在新的崛起面前》(刊发于《光明日报》1980年5月7日)。由此产生,并引发了广泛的文艺大争鸣。紧随其后,《诗刊》又相继刊发了谢冕的《失去平静之后》(刊发于《诗刊》1980年12月号)和孙绍振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刊发于《诗刊》1981年3月号),论争进一步扩大化。
在20世纪80年代初乍暖还寒的政治气候中,谢、孙二人为“朦胧诗”辩护的批评立场掀起了接连不断的话语狂潮,也遭到狂风暴雨式的“围剿”,同时也开启了一个划时代的新诗潮。谢冕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孙绍振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以及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刊发于《当代文学思潮》1983年第1期,亦引发激烈批判),成为在整个论争过程中沉淀下来的三篇最重要的历史文献,当代文学史将其并称“三崛起”,而谢、孙、徐三人也被公认为“朦胧诗”的三大理论台柱。在这三人中,“闽派批评”三居其二,勇敢地承担了这场话语风暴可能带来的一切风险。endprint
在新诗潮“崛起”的前期,福建本土已成为话语风暴中心之一。20世纪80年代初,《福建文艺》发表了舒婷的作品,并对其展开连续讨论。虽然批判者有之,但以魏世英、孙绍振等为代表的一批福建文艺评论家力挺舒婷,甚至占了上风。孙绍振为此还写了长达一万多字的《恢复新诗的根本艺术传统》一文,刊发在《福建文艺》1980年4月号上。这些讨论要比南宁诗会更早一些,由此不难看出,谢冕、孙绍振等人在南宁诗会上力挺“古怪诗”,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在表达一种已经被自己的内心肯定了的精神立场。
“朦胧诗”论争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新诗潮的一个标志性起点。以“朦胧诗”为开端的新诗潮的合法性问题,实际上涉及如何处理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两种精神资源的问题。后来谢冕在一篇文章中总结道,新诗潮的发生,实则是对“五四”新文学启蒙主义传统的一次复兴(谢冕:《断裂与倾斜:蜕变期的投影——论新诗潮》,《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正是在这种广阔的精神视野中,福建的文论家不仅推动了文学新思潮的发生,而且也让自己获得某种理论自觉,为“闽派批评”的崛起找到了精神制高点。“朦胧诗”思潮之后,谢冕力主“20世纪文学”的整体性研究思路,孙绍振提出真、善、美三维错位的文艺美学理论,均与他们在“朦胧诗”论争中秉持的精神立场有着某种关联。
在“朦胧诗”论争之外,“闽派批评”也有突出表现。例如刘再复在1980年出版了美学理论专著《鲁迅美学思想论稿》,曾镇南在1983年出版了文学评论集《泥土与藜蒺》等。需要特别提到的,是童庆炳在这一时期发表了一些有关“审美特征论”的早期成果,如《评当前文学批评中的“席勒化”倾向》、《关于文学特征问题的思考》等论文,以及《评袁康、晓文“一部违反真实的电影”》等短论,提出了文学的功能在于“审美”而非“服务政治”的观点,在当时文艺界也引发了不小反应。童氏的“审美特征论”,与新诗潮的精神立场是一致的,也是“闽派批评”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崛起”于中国文学批评界的一个重要方面。而童氏以此为起点,一步步建成了文艺美学理论的“童家军”,在整个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上愈发显示其重要地位。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方法革新与“闽派批评”的理论自觉时代
在20世纪80年代中前期的新诗潮中,谢冕、孙绍振等闽籍批评家扮演着先锋角色,是“闽派批评”崛起之初最受瞩目的人物。但这只是“闽派批评”在特定历史背景中凸显出来的一部分,还有许多处于沉潜状态或呼之欲出的文论家,正在迎接着又一轮的文学新思潮。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更多福建籍或在闽工作的文论家活跃在中国文坛,使得“闽派批评”的队伍迅速扩员,形成了一个众星闪耀的强大阵容。
这一时期,有两个事件对于“闽派批评”而言具有非凡的意义:
事件之一是《当代文艺探索》于1985年1月在福州出版创刊号。这本杂志甫一诞生,便亮出了“闽派批评”的旗帜:其编委除了来自本省的许怀中、魏世英、孙绍振、刘登翰、林兴宅、杨健民、王光明、张帆(南帆)等,还囊括了在外省工作的大部分闽籍著名评论家,他们包括来自北京的张炯、谢冕、刘再复、何振邦、曾镇南、陈剑雨和陈骏涛,以及来自上海的潘旭澜和李子云。这是“闽派批评”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集结,在此后近三十年,亦不曾重现过如此整齐、壮观的阵容。来自省内外的这些编委多数是中年以上的文学理论批评家,在各自领域已建树颇丰,因此他们的号召力自不待言。杂志的另一个亮点是,一批刚崭露头角的青年评论家也靡集在这面旗帜之下,构成最具活力的作者群和编务人员之一部分。他们是“闽派批评”的新生代,包括王光明、南帆、朱大可、陈晓明、林建法、张陵等。其中不乏快速成长者,以此为出发点,在20世纪80年代成名,或在20世纪90年代成为中国文论界的中坚力量。不枉过去,不薄未来,这是《当代文艺探索》在塑造“闽派批评”内部传统的过程中做出的良好示范。围绕在这本杂志的闽派文论家,虽然在写作风格和精神立场上各不相同,但多数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学新思潮的积极推动者,因此,求同存异是《当代文艺探索》的基本姿态,也是这本杂志能够在较短时间内推动“闽派批评”形成“整齐阵容”的一个重要因素。
事件之二是全国文学评论方法论讨论会于1986年3月在厦门召开(以下简称“厦门会议”)。这次会议由五家单位联合发起,分别是《上海文学》编辑部、《文学评论》编辑部、天津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厦门大学中文系语言文学研究所,以及刚刚创办的《当代文艺探索》。会议共吸引了全国七十多位文学理论批评家和学者前来参加,其中因地利、地缘之便,“闽派批评”占了相当大的比例。会议亮点之一就是关于文学批评的新、旧方法之争。所谓的旧方法,也包括了谢冕、孙绍振等人在“朦胧诗”论争中采用的社会历史批评法。而所谓的新方法,则主张文学理论研究与批评应该效法自然科学,将其纳入科学研究的轨道,其中最具代表性也是最具争议性的观点,则是厦门大学中文系的林兴宅在会上提出将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等自然科学理论和方法引入文学批评的主张(参见王光明、南帆:《文学评论方法论讨论会漫述》,《当代文艺探索》1985年第3期)。两种方法论的争辩,实际上正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正在分化的两种文学批评观念的碰撞,由这次会议释放出来的观念分歧,并没有因会议的结束而终止,而是一直纠缠着近三十年来的文论界。因此,厦门会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对之后在扬州、武汉等地相继举办的方法论会议,具有先导作用。1985年因而被当代文学批评史称为“方法年”。“闽派批评”无疑在这个“方法年”中再次扮演了先锋角色。值得注意的是,全国层面的文学批评观念的分歧,在这次会议中也被转化为“闽派批评”的内部交锋,例如,具有论辩雄风的孙绍振就在会上直言不能盲目跟从刘再复、林兴宅等闽籍文论家提出的“新方法”。这种被内化的观念冲突,是“闽派批评”对正在发生变化的外部世界的敏感反应,也是“闽派批评”保持着内部张力和活力的一种话语形态。厦门会议亮点之二,则是一批年轻“黑马”在此闯入全国文论界的视野,他们包括陈思和、许子东,以及闽籍的南帆、朱大可、王光明等。这次会议展开的新、旧方法之争,就好比抛出一个文学理论的“沙袋”,为许多年轻的批评家提供了上场“练拳”的机会。endprint
对于“闽派批评”而言,除了以上两个事件,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还有一些重要的文学理论成果不可不提。其中一部作品是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出版于1986年。这是刘氏以《鲁迅美学思想论稿》为前期铺垫,在一般美学理论层面取得的重要收获。该书以当代文艺创作中普遍存在的“非黑即白”的单一性格论为反驳命题,提出文艺作品人物性格的双重性和多重性问题。这部作品出版之后,成为1986年十大畅销书之一,可见当时之盛行。除“性格组合论”之外,刘氏在这一时期高论“文学主体性”问题,即主张文学应回归它的自主性,更是在文论界产生了广泛的回应。以上二论,对“闽派批评”的脉络发展可谓影响深远,对于我们在今天重新审视“闽派批评”的话语特质及其整体性问题,都具有启发意义。一般而言,通过厦门会议,林兴宅对推动文艺批评方法论之革新的特殊贡献,已是一种共识。但林氏的主要文学理论创见,包括那篇著名的《论阿Q的性格系统》,以及在厦门会议上引发激辩的“将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等自然科学方法引入文学批评”的观点,其思想源点均可追溯到刘再复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已初露萌芽的“自主论”(刘再复的《鲁迅美学思想论稿》出版于1980年,而成书时间则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刘氏在这部著作探讨“真、善、美合一”的问题,实则已萌芽了他对“性格组合论”和“文学主体性”等系列命题的思考)。循着这条脉络,我们发现,“闽派批评”崛起于20世纪80年代,实际上有两个话语源头。一个源头的代表人物是刘再复,侧重于“纯粹理论批评”;另一源头的代表人物是谢冕,侧重于“社会历史批评”。
谢冕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推出的文论批评著作有《论诗》(1985)、《谢冕文学评论选》(1986)、《中国现代诗人论》(1986)、《文学的绿色革命》(1988)和《诗人的创造》(1989)等。谢氏是从一而终的“诗论者”,在当代文论史上,鲜有批评家如他这般,站在文学这个广阔的地盘上,却对不断更新和涌动的诗潮保持着几十年如一日的专一、新鲜和热情。这种独特现象一方面固然可以归结为谢冕身上那种独有的诗人气质和一颗不老的诗心;另一方面,则与他的“社会历史批评”的理论取向不无关系。“社会历史批评”强调文学的社会属性和历史背景,主张在社会—历史的大框架中解决文学的发生学问题,因此必然赋予文学以某种与时俱进的时代性景观,同时也显示了批评家介入历史与现实的热情。在此意义上,不能不提谢氏在1988年出版的《文学的绿色革命》。这本薄薄的绿皮小册子,在谢氏的众多著作中,一直被忽略了。这是文学史对“浓缩的精华”的一次疏忽和遗漏。恰是在这本小册子中,谢氏以极简笔墨勾勒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两种革命传统:以“救亡”为问题意识的红色革命传统和以“启蒙”为问题意识的绿色革命传统。关于这两种革命传统的激辩,恰是我们理解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艺美学思潮的重要脉络之一。而谢氏对这两种革命传统的文本驾驭,正是运用了典型的“社会历史批评”。他不是从纯理论层面去理解这两种革命传统,而是将它们放置在20世纪中国的具体历史背景中。
许怀中的《美的心灵历程》(1987),也是“社会历史批评”代表性作品。作者试图描述“现代小说发展中的一条轨迹”,并将这条轨迹放回具体的社会历史背景中,这与谢冕勾勒“文学的绿色革命”,实乃异曲同工之作。
孙绍振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出版了三部文学理论著作:《论变异》(1986)、《文学创作论》(1987)和《美的结构》(1987)。同是20世纪80年代新诗潮的积极推动者,孙绍振与谢冕在理论话语类型的取向上却相去甚远。孙氏更亲近“纯粹理论批评”,而谢氏则是“社会历史批评”的坚定实践者。这种区别,在他们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文学理论批评写作中可见一斑。《论变异》、《文学创作论》和《美的结构》,都是纯粹的文学理论研究,虽论题各有差异,但其核心均指向孙氏在20世纪80年代努力构建的真、善、美三维错位理论体系。这一理论取向,与刘再复在《鲁迅美学思想论稿》中对真、善、美合一问题的阐释,以及稍后提出的“性格组合论”和“文学主体性”问题,都有着较明显的亲和关系。它们都重视文学以及文学理论本身的独立性、自足性和自我生长性。因此,以“错位”理论为基础,孙绍振自然而然在20世纪90年代转入幽默理论研究,并且一走就是很长很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错位”理论在孙氏文学理论体系中处于承前启后的位置,其重要性不言自明。历史往往善于记住“事件”,记住作为“朦胧诗”理论旗手的孙绍振,但若放在中长时段中考察,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构建的“错位”理论,才是支撑起整个孙氏文学理论批评体系的一个重要支点。
总体而言,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纯粹理论批评”代表了一种主流范式,而“闽派批评”无疑是置身其中的引领者。除了刘再复的“主体性”理论和孙绍振的“错位”理论,还有一些重要成果引领了当时的思潮之先。例如童庆炳先生以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学科为依托,开始了文艺心理学的研究计划,并有成果陆续发表。童氏提出文学“向内转”的观点,即在文学内部探寻艺术创作规律问题,是其“审美特征论”的延续。同时,他倡导将西方的心理科学引入文艺学研究,带有较浓的实验色彩,这与当时盛行的文学批评方法论的革新思潮是不谋而合的。此外,南帆的《小说艺术模式的革命》(1987)、俞兆平的《闻一多美学思想论稿》(1988)、杨健民的《艺术感觉论》(1989)以及林兴宅在1992年才出版的《性格组合论》,都是“闽派批评”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文艺思潮中取得的重要成果,显示了特定时期的文论家对“纯粹理论批评”的偏爱与狂热。
整个20世纪80年代,文学新思潮虽异彩纷呈,但普遍共享着某种核心诉求:文学的独立自主。只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这种诉求更多地转化为一种自觉的理论探索意识。“闽派批评”在这段探索性思潮中,也迎来了它的理论自觉时代。关于“理论自觉”,可以从两个层面去解释:第一,在全国文学批评思潮走向理论自觉的过程中,“闽派批评”是主推力之一。第二,在大浪淘沙中,“闽派批评”迅速壮大,并且形成一个具有内部传统和话语张力的文学理论批评群体,而非仅仅是由籍贯串联起来的“乌合之众”。endprint
20世纪90年代:“后学”的兴起与过渡时代的“闽派批评”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对于谢冕、孙绍振、童庆炳等批评家而言是承前启后的一个时期,而对于整个文学理论批评界来说,也是推陈出新的一个关键时期。20世纪90年代以后活跃在当代文学批评界的中坚力量,几乎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崭露头角的。这其中就有“闽派批评”的新生代人物王光明、南帆、朱大可和陈晓明等。他们的出生时间大约在1955年至1960年间,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已有一些作品引起了同行的关注,如朱大可对谢晋电影模式的批评,陈晓明对“先锋小说”的批评与命名,都引发了热烈争议,而王光明和南帆均有专著出版了。但总体而言,这些新生代批评家的理论视域和问题意识,却是为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文学思潮而准备的。也就是说,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批评界,才是他们的主场。
20世纪90年代大部分时期,虽然文学正在退出社会的中心地带,也逐步失去了社会轰动效应,但在文艺界内部,有几次论辩性思潮还是相当重要的,它们包括:对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的“先锋文学”的批判与辩护,对20世纪80年代后期中国文学进入一个新时期(即所谓“后新时期”)的判断与争辩,对“现实主义冲击波”的讨论,对后现代思潮现象的争论,以及“人文精神大讨论”等。“闽派批评”似乎从未缺席每一场重要的论辩,而且再一次成为新思潮的引领者和推动者。在这个过程中,除了朱大可在1994年出国留学暂时离场之外,其他几位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闯出的“黑马”,如王光明、南帆、陈晓明等,均迅速成为国内文论界的风云人物。
1993年,陈晓明推出第一本个人专著《无边的挑战》,既是其个人文学批评生涯的一个重要节点,也是后现代思潮真正兴起于中国文化界的一个标志性事件。这本书的副标题是“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表明陈氏欲通过后现代性理论视域进入中国先锋小说的未知世界。其时正值“现实主义冲击波”蓄势待发、“人文精神大讨论”开始蔓延的思潮节点,一切都显得有些混乱。“先锋文学”的热潮虽已呈消退之势,但整个知识界依然“看不懂”、“不接受”,至于“后现代”,更是一种“先锋理论”,让人不知为何物。而此时陈晓明已完成了知识与经验的新整合,并在这个思想混沌的年代进行了一次孤军深入的理论突破。他在先锋小说中发现了一种“临界状态”的语言,就像阿里巴巴领悟了芝麻之于宝藏的秘密一样,打开了先锋小说的迷宫之门。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陈晓明在文学理论批评界成了一种“现象”,恰如有论者指出,他“集纳了我们这个时代文化实践中一些丰富而复杂的内容”,“已构成了一种特殊的文化景观,需要我们认知,需要我们理解,需要我们阐述”。(张景超:《一种新批评的文化品格——关于陈晓明现象》,《文艺评论》1995年第2期)
从小对理论有特殊偏好的陈晓明,并非“一夜暴富”,而是经历了漫长的理论积累、思想磨砺和观念爆破。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陈晓明已陆续发表论文提出“临界状态”、“后现代”、“后新时期”等概念,并断言,20世纪80年代后期中国文化貌似热闹繁荣,实则已进入一个衰败期。这些概念和论断,在当时实在太过“前卫”,以至于他喊一声,茫然四顾而无应者。但是过不了太长时间,“后学”时代如约而至,陈晓明也因此成了一个时代的思潮引领者。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批评界,陈晓明常常被加之以“陈后主”的口头称谓,一方面固然是一种调侃,另一方面则是一种认定。
20世纪90年代以后,福建在当代中国文化版图中的突出位置正在消失。多少是出于这一点考虑,陈晓明感到了地域的局限,因此选择来到北京开拓自己的话语阵地。20世纪90年代末王光明离开福建,也到了北京,情形大致相同。但是在福建本土,南帆却创造了一种完全不同于陈晓明的现象。他始终偏安东南一隅,却代表着本土的“闽派批评”,在20世纪90年代的全国文论界中占领着一处话语高地。南帆的这种成长类型,在当代文学界,有一个可资参照的类型,就是云南诗人于坚。于坚无视所谓“文化中心”的诱惑,长期蜗居在云南高原上,只顾埋头写作,最终成就了中国诗坛无法忽略的“云南王”。南帆在中国文论界虽无“闽王”之说,不过确实是在边缘地带顽强生长的典型。在写作类型上,南帆也不同于陈晓明。如果把20世纪90年代的“闽派批评”比作一支足球队,那么,陈晓明当仁不让是“前锋”,不停地采取“突破”之攻势,而南帆也毋庸置疑是“后卫”,在防守中寻求制胜之道。但“后卫”并不意味着滞后。他须“纵观全局”,还要“洞悉前线”,因此绝无省力之理。王蒙在20世纪80年代就发现了南帆的批评才华,称其评论文章“简约而又充实”,“有新的观点却不滥用新名词术语”。(王蒙:《读评论文章偶记》,《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
南帆在20世纪90年代出版的第一部力作是《冲突的文学》(1992)。这部作品试图为刚刚过去的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新思潮描绘出一幅全景式的文化景观,体现了一种典型的“南帆范儿”:不偏袒、突出或依赖于某一种前卫理论,却对这个时代的文学新思潮有着敏锐、深入、细致的观察。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图景中,南帆发现了当代文学之于“中国问题”的特殊呈现意义:前工业社会与工业社会的文化冲突远未结束,工业社会与后工业社会的文化冲突已开始。(南帆:《思想的凝聚——代后记》,《问题的挑战》,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614页)从这部著作开始,南帆似乎放弃了早期的“纯粹理论批评”,代之以理论对现实的特殊关照。此后,南帆深信“理论必须深入中国的历史实践和文化实践”,“理论家必须对周围的生存环境做出独特的体察和独到的分析”。(南帆:《思想的凝聚——代后记》,《问题的挑战》,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614-615页)
在平衡中创造奇迹,这是南帆最拿手的“批评术”。古与今、中与外、理论与修辞、判断与叙述,结论的严谨与过程的丰富,诸如此类各种文本质素,南帆均努力在寻找它们的最佳结合点。此外,南帆的平衡能力还体现在他兼顾文学评论与文学创作,是文论界中的两栖型典范。大约在2008年左右,中国文化界兴起了一股“重返80年代”的思潮,此时再回望出版于20世纪90年代初的《冲突的文学》,它已是呈现在文化后视镜里的一个重要的理论参照。因此,也许是与这股思潮有关,《冲突的文学》在2010年再版了一次。除了《冲突的文学》,南帆在20世纪90年代出版的批评著作还包括《深入词语》(1997)、《文学的维度》(1998)、《隐藏的成规》(1999)、《敞开与囚禁》(1999)等。endprint
林丹娅是“闽派批评”扎根于本土的又一位代表性人物。她的《当代中国女性文学史论》(1995),在20世纪90年代刚刚兴起的女性文学思潮中无疑具有了领潮意义。这本著作虽冠之以史论,却极富修辞色彩,且如潮水般注入西方后现代理论资源,因此大大溢出了历史本身的水位,呈现出具有历史感的后现代思潮的炫目景观。在此意义上,林丹娅与陈晓明是南北呼应的,与善于将后现代理论问题置换为日常经验问题的南帆也共享着一个时代的典型命题。而在女性文学批评这个论域,林丹娅却是独树一帜的。当然,有举旗的人,往往也有呼应者。在“闽派批评”这个阵营中,包括张炯、陈骏涛在内的不少批评家,都是中国女性文学思潮的积极推动者。
20世纪90年代以来,谢冕、孙绍振等“闽派批评”老将开始致力于构建各自的理论体系。谢冕将主要精力集中在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研究与文献整理工作,出版了《论20世纪中国文学》、《1898:百年忧患》两部专著,并主持或主编了“百年文库”系列文献工程,包括《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十卷,1996)、《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八卷,1996)、《中国百年诗歌选》(1997)、《百年中国文学总系》(十一卷)等。有关“20世纪中国文学”的表述,首先缘于对现代西方时间观念的反应,即以世纪为单位来计量历史,但更多则是从现代中国文学内部生发出来的一种特定话语。这一说法最早产生于1985年的一次“三人谈” (参见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论“20世纪中国文学”》,《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随后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成为一种专用概念,以约定现代中国文学是一个具有内部逻辑和价值连贯性的整体,而非支离破碎的历史片断。这里面包含的大历史观,恰是谢冕的理论志趣之所在。“20世纪中国文学”从一个概念转化为一种思潮,乃至一种行动,是在20世纪90年代。这其中,谢冕是主推手之一。由他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不仅为“20世纪中国文学”定下了以“悲凉”为名的总体基调,而且开启了当代中国文学史研究的新方法,一种化用黄仁宇的大历史观以驾驭“断年史”的文学理论批评实践。
孙绍振在20世纪90年代基本上完成了幽默理论的构建,并将这一理论与他在小说、散文领域的美学发现联成一个整体,从而形成具有孙氏个人风格的文艺美学理论体系。期间出版的主要作品包括理论著作《怎样写小说》(1992)、《孙绍振如是说》(1994)、《幽默逻辑探秘》(1995)、《当代散文的艺术探险》(1996)、《审美价值结构情感逻辑》(1999),以及散文集《面对陌生人》(1995)、《美女危险论》(1999)等。孙氏文艺美学理论体系具有封闭性、自足性特征,不依赖于具体的社会历史问题,也有别于实证性、实用性的思维体系,体现了人类思维类型中的一个独立单元。即便如此,孙氏幽默理论依然是1980年以来不断演进的某种文学思潮的重要一环。这种文学思潮以自由为主题,在20世纪80年代还失之于空疏,但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落了地,到世纪之交则遍地开花了。孙氏幽默理论不仅是这个过程的产物,也是推进这个过程的重要启蒙资源。读孙氏理论作品,或带有论说性质的散文,常常会让人联想到王小波的小说,或周星驰的电影,处处是逻辑的错位和思维的乐趣,以及“不正经”背后的严肃态度。所有这些,其核心美学价值就在于对个体自由的重新发现。进入新世纪之后,自由话语在网络世界全面兴起,但不可不察,在此之前,有三个不同层面的文艺话语资源起到了不可忽略的铺垫作用,它们分别是孙绍振的“错位”幽默理论、王小波的“穿越体”小说和周星驰的“无厘头”电影。
对于1978年之后的中国文学来说,20世纪90年代是一个过渡时期,或许也是一个有待证明的重要阶段。一方面,“后学”的兴起预示着“去中心化”的平面时代即将来临,个体的平等与自由将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潮;另一方面,精英文学依然还是主流,主导着整个文学生产的格局,而且,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和批评,与各种政治的、商业的社会运动都保持着最佳的距离,因此,相对而言这是一个真正属于文学的时代。在这样一个背景中,“闽派批评”进入它的第二个丰收期。除了谢冕、孙绍振、南帆、陈晓明和林丹娅,这一时期“闽派批评”还有不少可圈可点的重要成果问世。王光明主要专注于新诗和散文诗领域的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出版了《灵魂的探险》(1991)、《艰难的指向》(1993)、《现代汉诗:反思与求索》(1998)等专著或编著。刘登翰相继出版了《台湾文学史》(1991上册、1993下册)、《香港文学史》(1999),在港台文学研究方面领先全国,也体现了“闽派批评”的区域性优势。此外,刘登翰与洪子诚合著的《中国当代新诗史》(1993),是一部具有开拓性和完备性的著作,在当代新诗史研究领域影响深远。陈仲义在当代诗潮和诗歌创作论等研究领域也已有一些总结性成果,出版了《现代诗与创作探微》(1991)、《诗的哗变:第三代诗面面观》(1994)、《中国朦胧诗人论》(1996)、《从投射到拼贴:台湾诗歌艺术六十种》(1997)等专著。
世纪之交:文学性的衰变与文化诗学时代的“闽派批评”
世纪之交是当代文学思潮演进过程中的又一个重要节点,期间有一个重要的社会背景,就是互联网及“网络社会”的兴起。从早期的BBS,到后来的博客,再到后来的微博,直到今天的微信,互联网代表了一种全新的社会空间,也代表了一种全新的话语空间。众声喧哗与个体言说,在这个新的空间中相互交织,冲击了原本由精英话语主导一切的文化生产格局,文学亦不例外。它意味着文学场的结构与格局将发生重组,也意味着一次新的文学思潮将如期而至。在此背景下,“闽派批评”再次获得了发言的机会,并有新锐人物在变动的时代思潮中脱颖而出。他们是郑家建、吴子林、黄发有、余岱宗、谢有顺、傅翔、伍明春、郑国庆、石华鹏等新锐批评家或青年学者,多数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或70年代,构成了第三代“闽派批评”的不完全名单。
早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谢有顺已时有作品爆光,是一位多产的“闽派批评”新秀。20世纪90年代后期,身在广州的谢有顺凭借着他对新的时代精神症候的准确判断,在世纪之交的文学论争中成了“问题”的发现者和提出者。他在1999年初发表的《内在的诗歌真相》,以及由他与于坚等诗人、诗评家参与编选的《1998中国新诗年鉴》,是“盘峰论战”的重要导火索之一。这次论战导致了原本在20世纪80年代的新诗潮中持相近精神立场的诗歌阵营发生了急剧分化,由此产生的纷纷扰扰,延续了十年有余,被视为中国诗坛自“朦胧诗”论战以来最动真格的一次观念交锋。在后续论战中,谢有顺又接连发表了《先锋就是自由》(1999)、《诗歌在前进》等重要文论,成为“盘峰论战”过程中最受关注的辩手之一。endprint
在世纪之交的文学变局中,许多新锐作家和评论家顺势登场,谢有顺是其中最具成长性的人物之一。无疑,他也是第三代“闽派批评”走向全国的最具代表性的旗手。截至2014年,在过去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在文学批评领域的建树和贡献令人瞩目,出版个人学术专著和论文集十四部,主编丛书十一种,发表学术论文三百多篇,并有诸多荣誉加身。尽管是在论争性思潮中走向全国,但谢有顺的批评笔法却少有“火药味”,他的文章流淌着的气息,恰恰是带有闽人性格特征的温润之风。此外,“叙事伦理”是贯穿于谢有顺批评写作的重要主题。对这一主题的反复强调,表明谢有顺放弃了他的前辈们在“纯粹理论批评”(叙事)和“社会历史批评”(伦理)之间各取一端的做法,而取中庸之道,并尝试重新融合它们。在谢有顺看来,这是一个灵魂受苦的时代,“文学作为一种灵魂叙事,自然要从深处回答这个时代所面临的各种精神难题”。(谢有顺:《从密室到旷野·后记》,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368页)从中不难看出,谢有顺是把文学批评视为一种传统士大夫意义上的“文”,“文以载道”的“文”。但与其说这是一种精神姿态,往低一点看,毋宁说这是对文学日趋边缘化的一种积极回应。
纯文学与大众文化的分化,是世纪之交最重大的精神事变,也是各种文学思潮左冲右突之交集所在。大众文化不仅获得独立身份,而且对纯文学的生产与传播构成空间性挤压。在此背景下,文学的社会辐射功能正在式微,以往由精英写作所拥护的文学性发生急剧衰变。于是,文学何为,大众文化将对纯文学构成何种意义上的挑战,成为文学知识分子的共同问题。关于这些问题的讨论,“闽派批评”不仅是积极参与者,也是一些具体问题的提出者和一些具体思潮的引领者。概括起来,大致有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是关于纯文学和文学性的讨论。
“纯文学”在文学理论界变成一个问题,发生于世纪之交,其标志性事件是李陀与李静发表了对话稿《漫话“纯文学”》(李陀在1999年开始反思“纯文学”问题,后来与李静完成对话稿《漫话“纯文学”》发表在《上海文学》2001年第3期)。此后,有关“纯文学”的讨论持续蔓延,直至2005年爆发了一次大辩论。上海是这次辩论的中心,主要阵地包括由上海作家陈村主持的网络文学论坛“小众菜园”,以及《上海文学》杂志。“闽派批评”虽是客场参辩,却在这次论辩的后半场成了主角。由南帆主持的“底层经验的文学表述如何可能”的文学谈话,起初只是在“闽派批评”内部举行的一次小型研讨,参加人员包括了郑国庆、练暑生等“闽派批评”的新生力量。这次讨论的整理稿在《上海文学》2005年第11期发表之后,迅速被卷入上海的辩论声浪,将有关纯文学和文学性的讨论推进一个新阶段。不仅如此,“闽派批评”的参战,还使原本处于悬空状态的辩论落了地,将“纯文学”和“文学性”这样的纯理论问题与现实问题发生了时代性的对接。从南帆等人得出的总体结论来看,底层经验的文学表达是可能的,剩下的或许只是如何操作的问题。这实际上是在为“小人物”时代的纯文学和文学性重新立法,为它们寻找存在的依据。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一结论已承认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开始形成的“纯文学”神话发生了局部破产,也就是说,纯文学如果不能与具体的时代经验对接,必行将不远。
对纯文学和文学性做出深刻反思的另一位代表人物是陈晓明。事实上,他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反思先锋文学,以及在20世纪90年代开启“后学”,均表明他比众多同行更早对文学性的衰变产生了警觉。他对这个衰变的过程作了一个中时段的跟踪与描述,最后结集成《守望剩余的文学性》(2013)一书。作者以“剩余的文学性”来概括文学在“视听文明”时代的基本处境和形态:它是传统文明发生衰变的产物,在新的文明体系中是一种“剩余”的存在。但“守望”的姿态表明了陈晓明的清晰的人文立场:文学对人类传统记忆的维系依然发挥着特殊功用,是一种需要坚守的精神阵地。也就是说,陈晓明是从传统记忆而不是从现实功用的角度来反思纯文学和文学性问题。这里面有一种微妙的态度是可以辨识的。尽管传统的文学性在不可遏止地衰变,尽管纯文学面临着危机重重,但是对于陈晓明这样的批评家来说,文学自有它存在的特殊价值,因此无需过多寻求外部世界给予的答案。
其次是重申文学的社会代言功能,以及提出“文化诗学”的理论构想。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回归自我”的文学新思潮中,“闽派批评”一直是重要的推动力量。但在世纪之交,在文学性急剧衰变的背景下,一种回流的声音出现了:呼吁重建文学与时代的社会性联系,回归一种“大我”的写作。(参见谢有顺:《从密室到旷野·后记》,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368-369页)在这次转折性思潮中,“闽派批评”发出的声音也是极具代表性的。谢冕在20世纪90年代末曾多次著文重申文学的代言功能,并对这个时代的个人化写作表示忧虑。(参见谢冕:《丰富又贫乏的年代——关于当前诗歌的随想》,《文学评论》1998年第1期)几乎与此同时,童庆炳提出“文化诗学”的理论主张,试图为重建文学与社会的有机联系提供一种操作方案。(童庆炳在1998年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上最早提出“文化诗学”的设想,1999年连续发表了三篇探讨“文化诗学”的论文,在文学理论界产生较大影响)童氏倡导的“文化诗学”,强调文学在确保其诗性的前提下,还要对现实生活做出积极回应,文学研究者应该在具体的社会文化背景中理解这个时代的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文化诗学”虽无新奇之处,但在世纪之交提出这个主张,却是代表了当时酝酿于文学理论界的一种典型的问题意识。它预示着一种新的思潮转型,文学与时代的紧密关系被重新提到了主流文学理论界的“桌面”。不仅是谢冕、童庆炳等老一辈文论家,对于这种问题意识具有敏感性,而且在第二、三代“闽派批评”中不乏有积极的反应者。如前述南帆发起的“底层经验的文学表达如何可能”的讨论,以及谢有顺在《从密室到旷野》这部著作中总结的,当代中国文学正在经历一次从“密室”到“旷野”的精神转型,均是对世纪之交的“文化诗学”诉求做出理论上的呼应。endprint
最后是有关“文化转向”的讨论,及大众文化批评的兴起。
面对文学与大众文化的分化,以及文学快速边缘化的现实,除了对“纯文学”和“文学性”进行理论反思,以及提出“文化诗学”的诉求,还有第三种声音出现在世纪之交,并成为文论界的主潮之一。这股主潮被称为“文化转向”,特指国内文学理论批评从文学研究转向文化研究、从文学批评转向大众文化批评的专业转型。“文化转向”思潮的兴起,固然与中国文学理论界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接轨欧美文化研究传统以及后现代文化思潮有关,但更多则是针对世纪之交的文学变局而出现的话语变迁。
在这股思潮中,“闽派批评”最受关注的声音或许是来自朱大可的“文学离婚论”。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就已成名的朱大可,因留学澳洲而一度缺席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思潮。1999年回国前后,朱大可接连出版了《聒噪的时代》(1998)、《逃亡者档案》(1999)、《燃烧的迷津》(2001)等作品,在国内刮起了一股“朱语”旋风。随后,他又在媒体上抛出“我与文学的离婚已无可挽回”的论调,以表他转向文化研究的决心。《流氓的盛宴》(2006)是朱大可转向文化研究之后的第一部代表作品,也是他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这部专著基本上放弃了传统的文学理论研究范式,而代之以一种包容了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精神分析学等多学科视角的文化研究范式。但这并不意味着研究者不再关心文学,而只是表明他们看待文学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在《流氓的盛宴》这部作品中,作者试图描绘出中国流氓精神史的文化地图,但细察之下不难发现,构成这一地图的重要地标,却是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以及出现在当代中国文坛的重要作品。尤其是后者,代表了当代文学理论批评的一条新路径,也是推动当代文学重新进入公众视野的一种尝试。在《流氓的盛宴》之后,朱大可将更多精力转移到了建筑、影视以及上古神话的研究,预示着他在文化研究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除了朱大可,“闽派批评”队伍中还有不少学者和批评家在文化研究和大众文化批评领域表现突出。早期出身于文学学科的周星,是国内最早转向电影电视理论与文化批评,并参与创建中国电影学学科的著名学者之一。黄发有则把研究兴趣转向文学传媒、传播及文化产业领域,有论者评价他“对‘媒体如何制造文学的研究已经进入了一切可以进入的细部”(何言宏:《发现者的激情与尊严——黄发有的文学批评》,《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4期)。这里需要特别补充的一个案例是南帆。大约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南帆就对电子文化在中国的兴起做出了前瞻性的理论批评。同一时期,中国的绝大多数文论家依然只对传统的文学文本发言,对电子文化自下而上的崛起则持冷眼旁观的态度,甚至是一种傲慢的拒绝。但此时南帆的批评对象已经进入电子文化的方方面面,包括影像、声音以及刚刚出现的网络等。这些批评文本在他的文集《问题的挑战》(2002)第一次得到了集中呈现。南帆对电子文化之于印刷文明的颠覆性崛起的理论批评,要走在多数同行的前面,缘于他在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接受了一种全新的理论话语形式,即“以符号学、精神分析学或者社会学的眼光考察日常社会的种种景象”。(南帆:《思想的凝聚——代后记》,《问题的挑战》,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615页)
重构文学与时代的关系,代表了一种重要的思潮回流,但也有人对此无动于衷,并在世纪之交重申“纯文学”的特殊价值。在“闽派批评”内部,立志于纯粹的形式研究与理论批评的传统还在延续着,并且有了新的突破。如隐士般存在的陈仲义,就是其中的一位代表人物。他的诗歌批评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从未间断,也不曾旁顾其他文体,其用心之专一,实属难得。在三十年的诗歌批评生涯中,有关诗歌的方方面面,陈仲义均有涉猎,但对诗歌形式美学的探索,是其核心所在。进入新世纪以来,陈仲义的诗论和诗评厚积薄发,成果斐然,先后出版了《中国前沿诗歌聚焦》、《百年新诗百种解读》、《现代诗:语言张力论》、《蛙泳教练在前妻的面前似醉非醉》等多种,其中对现代诗语言张力的类型学研究最见系统,也独见匠心。
陈仲义的诗歌批评,实为“学院批评”之典型品格。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纯学问。这是“学院批评”的安身立命之道,同时也暗合了“纯粹理论批评”的传统。但“学院批评”经过工具理性的锻造,洗去了传统的“纯粹理性批评”的诗性光辉和激情色彩,代之以智性光芒和实证知识。批评向学术转型,理论向实证转型,是世纪之交“纯粹理论批评”发生精神性衰变的典型症候,也是文学性发生衰变的一个重要方面。在这个背景下,“闽派批评”的其中一支在向“学术经典”进军,陈晓明便是一例。他为“剩余的文学性”辩护,已表明他的精神世界在“向内转”。这是相对于他在20世纪90年代的先锋姿态而言的。新世纪以来的陈晓明更热心于构建文学知识的精致宝塔,倾其多年心血的《当代中国文学主潮》,就是这方面的代表性成果。作者以论带史,超越了“以史见论”的传统治史方法,因而在当代文学史写作中可谓独树一帜。就作者的思想轨迹而言,这部著作恰恰反映了他的某种“转型意图”:从论家到史家的身份置换。毋须多言,这正是批评转向学术、理论转向实证的一个典型案例,但绝非孤例。如郑家建的《被照亮的世界:〈故事新编〉诗学研究》、吴子林的《经典再生产:金圣叹小说评点的文化透视》,均以史论结合的方式进入文学史个案研究,亦是“学院批评”的代表性文本。
余论:思潮之外的“闽派批评”
在三十多年的文学思潮变迁中,“闽派批评”形成了规模庞大的阵容,远非前文所能详尽。每一个时期的思潮,都有其两面性,既可以凸显那些立于潮头的“弄潮儿”,也可遮蔽那些处在浪潮之外但水性不凡的“水手”。因此,本文以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学新思潮来统摄“闽派批评”这个群体,挂一漏万在所难免。但有一个特殊群体,作为“闽派批评”的有机组成部分,是需要特别提及的。他们或许没有在每次重大思潮中“抛头露面”,却为每一次潮起潮落做着必不可少的“幕后工作”。这里指的是那些在文学理论报刊从事编辑工作的评论家。张炯、刘再复、陈骏涛、曾镇南曾先后当任过《文学评论》的主编或副主编,至今还有吴子林等年轻一代闽籍评论家任职于这家在国内极具权威性的文学学术刊物;从《当代文艺探索》走出来的林建法,1986年始供职于《当代作家评论》,先后任副主编、主编,2013年退休后又转任《东吴学术》执行主编;现为作家出版社总编辑的张陵,曾任《文艺报》副总编,在长期从事文艺评论和编辑工作中扶持、培养了许多作家和评论家。以上这些报刊在当代文艺思潮的演进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考察“闽派批评”与当代文学思潮的关系,不可忽略这一点。闽人善水,但水性之成非一日之功,需大量的“造船者”和“摆渡者”做铺垫工作。处在思潮之外的“闽派批评”,大抵扮演着这样的角色。事实上,他们也是构成当代文学思潮发生与发展的重要一环。
(注: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参考了孙绍振、南帆为“闽派文论丛书”写的总序,以及陈骏涛、何镇邦、林焱等前辈提供的史料和线索,在此一并致谢!)
(福建省文学院供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