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超
雪花飞舞松枝俏,又是一年吉祥到。抚摸着穿了近二十年的军装,望着雾霭阑珊的天山,倾听来自罗布泊脚下遥远的震颤,不知不觉想起了我的老父亲。
那是一个燥热的中午。热浪像恶魔炙烤着大地,吞噬着每个角落,席卷着每个空间。树上的知了叫得让人心烦,使人发躁,父亲端着母亲刚盛的满满均一碗冷饧蹲在了厨房门口(我们那里管冷面叫冷呖,就是刚煮熟的手擀面用刚揠上来的井水投几遍,然后用筷子挑在碗里,和着黄瓜丝、鸡蛋卤、蒜泥、豆角等拌着吃的一种面食)。父亲顺手从桌子上抄迢一根黄瓜,咬了几口,胡乱地嚼在嘴里,把剩下均戳在碗里。一碗面下肚,父亲凑到水缸前,佝偻瞢腰朝里望了一下,舀起一瓢水,一扬脖儿就灌了下去。听着父亲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邵声音真的很甜,很有磁性……父亲结结实实地又眺起一筷子冷饧,吞在嘴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大一会儿,一大碗又被他吃了个精光。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拨拉着脑袋,小大人似的吃了起来,可一碗还没进肚,父亲已经在盛第五碗了……
父亲刚下地回来。我们早晨起来的时候,他已早早地出了门,本想赶在天热前把草全部除掉,可最终还有一大片没有完成。大半天的田间耕作,父素的确累了,饿了。
看我“捣鼓”了半天还没吃到肚里,父亲一个功儿地往我碗里拨菜。“吃,多吃点儿,这样才像个大小伙子哩。”我有两个弟弟,一个比我小三岁,一个比我小五岁,看父亲给我碗里拨菜,他们伸过筷子就抢,我一不小心没端稳,咵嚓一下把碗摔碎了,我们哥仨愣怔在那里。父亲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发火儿责骂呵斥我们,而是赶紧把掉在地上的面条夹在碗里,然后将碎碗碴子用笤帚簸箕收拾干净。边收拾边冲我们说,还愣着干吗?赶紧吃饭去……
那天,在父亲默默的背影与弟弟的争抢中,让我在若干年以后懂得了生活是多么的艰辛。
吃完晌午饭,父亲拿了把扇子使劲儿摇着就进了屋。见此情景,母亲也赶紧把我们赶回房间。还一个劲儿地对我说:“下午正式开学呢,快睡觉去……”
不一会儿,母亲拾掇好了锅台,进屋也躺在了炕上。看了看侧身的我眯着两只小眼儿“睡”得正香呢,母亲便放心地合上眼睡了。可还没等我睡着,父亲的呼噜声就已响起来了。其实,我怎么会睡着呢。上午我们几个小朋友就约好了去捉知了的,然后还要到村西头大水沟里去戏水捉鱼玩儿。
看着父母都睡了,仔细又听了听,确信父母已睡熟了:我翻了个身儿,让身体平躺着,把身体紧紧贴着炕席,绷着劲儿,一点一点儿,慢慢地,挪动着,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蹭到炕沿,然后弯成倒弓形,轻轻地先让脚尖着地,缓缓将上半身拖到地上:之后我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蹲在炕脚跟儿,不敢出一声大气儿,憋了好一会儿,听听没什么动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屋。刚到屋子东侧,几个小伙伴就叫了起来,怎么才来呀,我们都等了好半天了。我急忙用手堵住他们的嘴,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说:“我爸刚睡下呢。”说完,撒欢儿似的向村西口跑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一个眼尖的伙伴朝我猛喊:“你爸来了,你爸来了!”扭头一看,只见父亲拿着一块儿砖头,正朝我这边走来。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脚下没站稳,刚到水边父亲就摔了个仰八叉。我本能地从水里跳出来,头也不回撒开脚丫子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斜着眼儿往后看,父亲一边撵一边脱了布鞋朝我扔来。见父亲真的生气了,我顺着羊肠小道儿就跑进了荆条林,顾不上扎不扎、刺儿不刺儿顺势就趴在了荆条根下,飞快地向前爬去。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着:“臭小子,还不赶快给我滚出来。”我知道大人是进不来的,因为荆条已密密实实、紧紧麻麻连成了一片。我笑着说:“你过来抓我呀。”父亲站在那里干着急:“小兔崽子,上哪跑啊你,啊?还不赶快给我上学去。”“我才不……”就在我话还没说完,一个滑不溜秋的东西爬到了我的手上,一条又长又粗的长虫正向我吐着长长的信子(我们那里管蛇叫长虫),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什么都顾不上了,我玩儿了命地往回爬,一头撞到了父亲的怀里,把他撞了一个趔趄。不明就里的父亲还没反应过来,我已往学校的方向跑去。父亲在后面一面追一边骂,我已全然听不清他骂些什么。一溜烟儿跑进学校,我躲在门后的小缝儿里向外望了一眼,父亲在校门口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眼睛盯着学校红色的大门,两手叉腰喘着粗气,待了好一会儿,才踉跄着走开了。
上下节课的时候,老师从后面递给了我的书包和鞋子,“是你爸爸刚送过来的。”老师轻声地在我耳边说。我偷偷向外望了一眼,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旷过课。
有一次,父亲跟我说:“除了种地,我没什么本事,你不能像我这样。孩子,村子里的日子多苦啊,好好学习,才能有出息啊!”其实,父亲会杀猪,会卤肉,会熏肠子,他熏的肠子特别好吃。有一次跟他进城,过来买熏肠子的人特别多,不大一会儿就抢光了。父亲经年累月,起早贪黑地忙碌着,白天下地,晚上卤肉,经常一觉醒来,看见父亲在认真地拔着猪毛,小心地剔着骨头……
因几分之差,最终我与大学无缘。高中毕业的那段时间,我不知道怎么打发那段苦闷彷徨的日子。
那时,我们一家八口人,全仰仗着父亲,爷爷奶奶年老多病,小姑还没有出嫁,一家人就挤在三间小平房里,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落榜的日子,我失魂落魄,整日里魂不守舍,妈妈整天给我做过年才吃的白面馍馍。其实,平日里,两个弟弟也只能吃到“金裹银”的烙饼,而我却连半块都吃不上。
父亲从城里回来已是深夜十一点了,见我还在翻来覆去,就把我喊了起来,嗫嚅着嘴说:好小子当兵去……父亲边说边在糙纸上放点烟丝儿,用两手捻了捻,把小的一头在嘴巴上沾了沾,再把大头的一面拧紧,右手从口袋中摸出来火柴,轻轻地滑着一根……透过弥漫的烟雾,父亲沧桑的脸掩映在油灯下(由于家里生活拮据,父亲就用废猪皮熬油,晚上放根棉线在猪油里,点燃做照明用),明显老了许多。那天,父亲跟我说了很多,从他小时候讲到我小时候,讲到高兴处一脸的兴奋。那次,是父亲跟我说话最多的一次。
当西行的列车在广袤的戈壁上驰骋时,我感到了人是多么渺小。踏入马兰的那一刻,那份神秘而又辉煌的事业让我感到了神圣与崇高。
一年后,父亲积劳成疾,猝逝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拿着电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临行去部队的头一天,我在父亲坟前长跪不起。看着坟冢周边隐现的小草,我心里默默地说:“爸爸,我要是不长出息了,就不回来见您。”回到部队后,我把每分每秒都用来工作,每份工作每项任务都用心去做。不到一年,由于工作出色,连队推荐我参加了团里的驾驶员预选考试。我顺利过了关,进了司训教导营。在那里,我没有放弃学习,有时间就用来看书。毕业时,我被评为了优秀驾驶学员。转眼三年过去了,当我拿到军校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向着家乡的方向深深地跪了下去,使劲地磕了个头。
在各级组织和战友们的关心帮助下,如今我已成长为一名共和国军官。在我的资助下,两个弟弟也已娶妻生子。
往事一幕一幕,仿佛就在眼前,父亲离开我们差不多快有二十年了,我时常感觉父亲就在我们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