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百岁老母亲

2015-01-03 08:37周玉清
中外文摘 2015年18期
关键词:织布机红薯北京

□ 周玉清

我的百岁老母亲

□ 周玉清

2013年4月30日,在老家庆祝母亲100岁生日时,作者与母亲合影

我的母亲罗秋玉,今年整整一百岁,身体还健朗,记忆力也还清晰,是周围十里八村仍然在世的为数不多的裹脚女人。她慈祥而又安宁,在湘西南雪峰山东麓的普通山村里,母亲用她那无牙的嘴,与一群老人同伴们闲聊着山村里过往的趣事,叙述着过去的苦难、现在的快乐。岁月的风霜浸染出她满头银丝般的白发,雕刻出她满脸沟壑般的皱纹。有人问她,你儿子在北京工作,为何不到北京去享福啊?她乐呵呵地回答:我八十岁那年去过北京,大城市高楼里的生活难受啊,哪有乡里自由自在呢?

生活的艰难伴随着母亲前半辈子的岁月。母亲生育过我们八个兄弟姐妹,但活下来的就只我和姐姐、妹妹三人,其余的兄妹都因为贫困请不起“郎中”而夭亡。母亲告诉我,生我那年是“走日本”第二年(1946年),兵荒马乱加大旱,家里连喂养我的大米粥都保证不了。母亲没奶水,只能靠着蒸熟的红薯把我喂养大。记得上世纪“过苦日子”的那几年,为了使我们兄妹能活下来,父母倾注了他们能够做到的一切。那时,大家都吃“大食堂”,在没有任何油水的情况下,母亲的“配额”是每餐二两米,我是一两半米。为了我在上学的路上不致倒下,她让我吃二两米,还在她的一两半米中抠出一些米粒给我,她自己则在蒸钵里多加些水,让稀饭再稀些。父母常带着我到田间地头采野菜,上山采“救兵粮”(一种野果),剥那种有黏性的“牛栏木”树皮充饥。后来这些东西都采光了,就吃毫无营养可言的碾碎的稻谷外壳,或者吃父亲从外地弄回来的“神仙土”(瓷土)。直到现在,掉在地下泥灰里的每一粒米饭,她都要捡起来吃掉。她说,莫忘了那些饿死人的苦日子。

母亲很平凡,像千千万万个农家妇女;母亲很伟大,像千千万万个孩子的母亲。勤劳、俭朴、坚强、忍耐、贤惠、善良,助人为乐,人世间所有母亲的优良品质,我母亲全都有。因为小脚,母亲不能下水田劳作,但在旱土里种苞谷、麦子、红薯、蔬菜、瓜果之类的农活,她还是要帮着父亲去做。家里繁重的家务,诸如浆洗缝补、做饭洗涮、喂猪养鸡、纺纱织布等,总是她一人承担。全家所有人的布鞋都出自母亲的手,做鞋的工夫很多要花在纳鞋底上。母亲用米汤把家里的破布浆成“千层底”,切剪成鞋底的式样。先用锥子穿个眼,然后用穿着麻线的纳鞋针扦进去,用顶针一顶,使针线穿过去,再用双手一勒,麻线就把鞋底扎紧了。一针又一针,一行又一行,双手的老茧和血印,见证了母亲对家庭的心血付出和深沉的爱。

我读小学的时候,白天要看牛,做作业则必须等到晚上。家里穷,没有煤油灯,母亲便从柴火堆里选出几根含油量较多的松柴点燃,供我做作业使用。伴随着满屋蒸腾的油松烟雾,母亲便开始了纺纱织布的劳作。夜深人静时,母亲登上装好棉纱的织布机,脚踩踏板,让织布机上的纱线上下交错,双手轮换着在交错的纱线空隙间左右丢俊。织布机吱吱咿咿的声音,像一曲单调而又沉闷的音乐,在山村夜空里弥漫……母亲织就的布,经土法染色后,便成了供全家人做衣服和被子的“家织布”。如果有剩余,还可以换点儿钱,贴补我上学的费用。母亲织布机上的日夜辛劳,织就的是全家生活的希望,更是伟大的母爱。“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母亲的爱,当时的我,因为年少,很难体味,现在回忆起来,常使人潸然泪下。

1961年,我成为隆回十中唯一一名考上隆回一中高中的学生。我家是农村户口,必须自带粮食(大多是红薯或红薯干),每月交三元钱的“搭伙费”。第一学期卖了一头猪,交齐了“搭伙费”,才有了上学的机会。每个星期,在我家去县城55华里的漫漫山路上,都会出现我挑着沉重担子艰难跋涉的身影,那时我不到15岁。但是,到了第二学期,家里无猪可卖,交不起学校的“搭伙费”,眼看就要辍学。母亲与父亲商量,下狠心把1958年大炼钢大砍树木时“积攒”下来的两副上等杉木棺料,以150元钱低价卖掉,让我能继续上学。父母用他们百年后的精神寄托,成就了我三年高中的学业。

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并成家立业,母亲又把我的两个小孩,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为了减轻我的负担,在母亲的支持下,父亲80岁还在田间劳作。1992年父亲因事故突然去世,剩下母亲孤独一人。我妹妹只好作出牺牲,辞去城里的工作回村里照顾母亲。而我,1990年已调到遥遥几千里远的北京工作,除了间或回家看望,平时只能用电话问候。不知是母亲不会用电话还是别的,当母亲接到我的电话时,常常拿着话筒不出声。我在北京的电话旁边很着急,嘶着喉咙喊:“姆妈您还好吗?您讲话呀。”仍然没有声音。我只能听到母亲在电话那头的哽咽声……其实,母亲牵挂儿子,只要听到儿子的声音就满足了。

这几年,我在北京的公务渐少,回老家看望母亲的次数多了,每年都有八到十次往返于北京和老家间。每次我都先打电话提前告知,每次到家时都看到佝偻着身子的母亲,拄着拐杖,颤颤悠悠地伫立在家门口盼望着我的身影出现……见到我,总是抓着我的手,不停地问着:你们在北京好吗?谁谁谁(孙辈)好吗?他们的小孩(曾孙辈)好吗?等到我必须离开家返回北京时,她还是那样拄着拐杖,颤颤悠悠地伫立在家门口,望着我走出她的视线,惆怅、悲伤、无奈写满了她满是皱纹的脸颊……我不时回头望着百岁老母亲拄着拐杖的身影,我想,那是一座伟大母爱的高山。

(摘自中国工人出版社《且听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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