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悦 薇
完 满 之 镜
□ 悦 薇
再见陆子文,是6年后了。
那晚,许清坐在他对面,月白欧根纱短裙,卡其色风衣,麂皮小靴,依然一派精致。只是,许清骄傲的下巴,再也没有抬起。
对着陆子文的轮椅,许清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些什么。难道要跟陆子文倾诉自己对丈夫的怀疑和不满吗?难道她能开口,抱怨自己在婚姻里的不快乐吗?
唯有沉默。
倒是陆子文,暖暖地问:“许清,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下午在餐厅看见丈夫周家明的时候,许清当时只觉鞋跟一扭,险些扑倒。只是一瞬,许清便定了心神,取了自助餐,淡然自若地转身,却正碰上有下属给一桌同事递眼色。
许清就坐在那一桌尴尬的面色间,优雅地用完餐,并在餐后的咖啡时间例常同大家交代了下一期的项目分配。离开的时候,落座在隔壁餐厅角落里的周家明,还在和对面的年轻女孩儿亲密交语,并伸手为她温柔拭了下唇角。
待坐到车里,许清的视线才模糊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她竟然全无察觉。愤怒几乎要爆破她的心房——结婚4年,自己努力上进工作,晋升数次。而周家明依然原地踏步,在一家小小私营广告公司做副总,却也做得心甘情愿。如今,他周家明不珍惜她,她又为何要维持这一段婚姻?
但想法再洒脱,也抑不住心头涌起的阵阵悲伤。
和陆子文这样见面,是许清万万没有想到的。
其实早在与她分手时,陆子文已查出脊髓炎,医生明确告知他将迎接瘫痪,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提出分手的是许清。那时她察觉到陆子文的沉默与倦怠,不想等到自己伤心难堪,便断然做出决定,而陆子文并无挽留。
如今,坐在陆子文面前,许清突然无比憎恨自己。
陆子文仿若洞穿她的心,笑着安慰她:“别难过。那时不是你,我也会提出分手的。我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现在也习惯了这轮椅。没有关系,我挺好。只是,你为什么不开心?”
回到家,已是漫夜灯光,周家明神色如常。“怎么才回来?又加班?不是吃过例会餐就回家吗?”说着,便进厨房端了碗黄桃西米露出来,放她面前。
自几个月前许清患上胃病,医生叮嘱少食多餐,周家明每晚都要帮她准备夜宵。
许清抬头,看见周家明一脸坦然,心下恼恨,这样虚伪又何必?许清直截了当:“你晚餐和谁一起?客户?给小女客户擦嘴?倒是没看出你在外交际这样礼貌周到。”
许清越发有恨,直直问:“外头有了人,为什么不提离婚?我也不是拖你后腿的人。”
沉默良久,周家明答:“我知道你不是怕离婚的人。我怕,因为我在乎。”
男人怎可一面说着在乎,一面背叛?许清意兴阑珊。她走进卧室,反手将门锁上。这晚周家明睡在书房。
晚上许清睡不着,辗转间,发现自己早已习惯周家明每晚伸来揽住自己的臂膀。起身独自坐在卧室的阳台上,月光冷冷白白,照得四下静寥。许清想起了陆子文。陆子文说过,喜欢一朵花会将它摘下,而爱一朵花,会为它浇水。
爱是隐忍。爱是经营。
她却是情爱关系里出色的逃兵,一有风吹草动,便想鸣金收兵。她曾因擅长逃跑错失了陆子文,如今,也要从现在的丈夫身边断然走开吧?
许清开始常去看陆子文。隔着一壶茶,两人清清淡淡聊天。
茶是齐靖泡的,她以前是一名护士,后来辞职做了陆子文的护工。齐靖话不多,泡得一手好茶。
“有时候真想要以前的那种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简简单单白头到老。”这日,许清叹。
“为什么以前的婚姻要比现在更长久呢?因为以前的人,什么东西坏了都想着修。现在,什么东西坏了我们都常常想着换。”陆子文话里有话,却是一派诚恳。
许清心下一惊。这竟是她从未想过的问题。陆子文在这句话里作了检讨,替自己,也替过去的许清。
这世上没有人再比他希望许清幸福,许清明白陆子文的赤诚好意。
离开时,齐靖送许清出门。许清突然回头问她:“我最近常来,有没有打扰到他?”
齐靖微微一笑:“这几年,他一直很想念你,你来,他是高兴的。但我猜,他或许又不希望见到你,因为他知道,你来见他,一定是因为不开心。他希望你过得好。”
许清看了齐靖数秒,说:“谢谢你。”
看着齐靖柔弱却有几分坚定的身影,许清突然读懂了她望向陆子文时眼中的那些情愫。是啊,她那样年轻,条件也不错,为什么要舍弃医院的工作不要,来照顾一位失去行走能力的异性。除非,她爱他。
没有付出厮守的,不算爱人。许清亏欠陆子文的天长地久,这个女孩儿愿意给。
许清没有再提及离婚,只是沉默。这不像以前的她。犯了错的周家明颇感意外,也更为惶恐。
因为许清工作忙,几乎从不在家吃晚饭,周家明也便懒得做,每每在外简单吃了回来,晚一点给许清煮碗她喜欢的糖水作夜宵。助理事件后,周家明每晚回家做好饭,打电话给许清,如果她不回来,就自己一个人吃。周家明用这样的行动默默表示自己的回头是岸。
每晚,周家明如常将两人换下的衣物洗净晾晒,拖地,打扫清理屋内角落更为仔细。两人都不喜欢外人入屋,这些事是从不请家政的。以往看周家明做这些,忙碌的许清并不以为意。现在在一片静默里,许清开始觉得有些愧疚:自己真的有点儿不像女人。事业成功又如何?收入高出周家明数倍又如何?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妻子。要的是娇妻稚子,绕膝而亲。
许清无声地走过去,接过周家明手中抹布,弯下腰帮着擦拭酒柜。周家明赶紧制止:“你腰不好,别擦了,给我。”
许清抬头看他一眼,把手里的抹布一撕为二,递他一半。周家明接过,老老实实走到偌大酒柜的另一端开始往这边擦。许清看见周家明脸上偷偷一笑,眉目跟着不自觉舒展。
许清在网上看到消息说老家发生小级别地震,赶紧打电话给那边的父母。电话占线许久,终于接通。父亲接的电话,声音神清气爽:“小地震,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你妈倒是灵敏,感觉到了,却也镇定得很,一点儿惊吓都没有。”
父亲说周家明前面也有电话打来,两人聊了一会儿。父亲埋怨:“你给我买衣服怎么不提前说一声?衣服倒是好看,就是被你妈抓着我拷问半天,非说是我哪个女学生给买的,好不神经。幸好刚才家明来电话,才知道是你在网上买给我的,要不我还不得被你妈折腾死……”
在父亲唠唠叨叨的抱怨里,许清听到了那种跋过山涉过水的岁月甜蜜。
年轻时父母也是爱吵的,严重的时候也闹过离婚。现在年纪渐大,倒越来越和美。许清不觉一笑。衣服?是周家明私下给父亲买的吧。
正抱着文件进许清办公室的属下小孙一愣,欢欣地对许清说:“清姐,最近心情不错啊,经常看到你一个人偷笑。?”
“有吗?”许清有点儿诧异地问。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周家明的“外遇”?从她再见到陆子文?
许清把车停在街道对面,看齐靖推着陆子文在楼下小区花园里散步。微风吹过,齐靖伸手摘去落在陆子文肩头的花瓣。穿行在葱绿冬青灌木间的两个高低身影,和美动人。
齐靖给陆子文的,是许清曾经有机会,却终不曾给他的。
幸福的能力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它需要从平淡生活中不断学习、修行,打磨掉每个人外壳里的那些虚妄的卑微、恐惧、坚硬,甚至骄傲,用最柔软宽和的心,退去浮华,然后抵达。许清知道,这是陆子文真正想对她说的话。
许清眼睛有些湿润,她微笑着发动汽车,往家的方向开去。车的后座,放着刚从超市采购的食材,许清已经很久没为周家明做过一顿饭了。
或许饭后,他们可以聊一聊孩子的事情。周家明一直很喜欢小孩儿,而现在,许清想把自己忙碌的工作放一放。
谁说破镜不能重圆?或许,破过的镜,才更懂得珍惜的意义。
入暮的天色变幻出静默的暗蓝。这城市里许多的婚姻,都裹挟着一些温柔的秘密,渐渐沉进如星灯光里,缄口不言。
(摘自《家庭生活指南》201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