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布衣]
一辈子的债
[文/布衣]
她拿一个红皮账本,把我的每一笔花销都详细地记录下来,说:“这些都算你借我的,等将来,你要记得还给我。”我简直是震惊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娘?
我不喜欢她。一直不喜欢。她长得太难看。麻子脸,两条腿一条长一条短,说话的时候还不时用袖子擦鼻涕。
当然,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她对我太凶。什么样的芝麻小事,她都能把我吼上一顿。她还常常打我,从床底下抽出竹条子打。别看那竹条子细细软软,落在身上跟火烙了一样。我考试不好,她要打;我砍柴没砍满篓子,她要打;我失手摔碎了东西,她也要打。
有一次她吩咐我到镇上去买花生油,我被人耍了秤,买回来的油少了一两多。她硬是逼着我回去讨,我不肯,她劈脸就是两耳光。到后来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结果和人撕扯起来,我的胳膊都被掐青了。回来后她对我身上的伤视而不见,第一句话就是:油呢?
我总怀疑我不是她亲生的。走了十几里路去问外村的二伯。二伯说:“哪能呢?你二婶亲手接生的哩。”二伯又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是村子里数得着的黄花闺女,一双眼睛贼亮,大辫子油乌乌的,说话声音软得像棉花。可结婚两年后,你爹突然中风走了。祸不单行,半个月后她去山里挖药笋,失足从崖上摔了下来,腿断了,脸上也落得坑坑洼洼。她的脾气,大概就是那时候变坏的……”
我听了有点可怜她。晚上破天荒给她打了一盆洗脚水,可她把盆子“哐啷”一摔说:“一个大男人做这种小事干什么,没出息,还不滚回去写作业!”我只好蔫蔫地出来了。
她唯一给我好脸色的时候是我考了第一名的时候。她用手一遍遍地摸那成绩单,摸得上面像烫过的衣服,一点儿皱褶也没有,完了还要用糨糊仔细地把它贴在墙上。而且当天的晚饭,她必定会给我做一张肉饼。
我是不在乎她给不给我好脸色的,但我在乎那张肉饼。我不知道爹在的时候家里是什么样子,反正自我有记忆起,家里的饭桌上就很少见荤。
为了那张肉饼,我念书很拼命。
但初二时,新开了化学课,我一听就犯晕。为了期末考试不考砸,我只好作弊。
我是被她像拎小鸡一样拎进家里的,她“砰”地一声把门关上,顺手抄起一把扫帚就打我,打得我后来麻木不知疼,但我没有哭,一声都没有。她说:“怎么不哭?”我说:“我就是不想如你的意。”她气得声音都发抖了:“冤家呀,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后来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我爬起来就去了化学老师家里。大概有两个月的时间,我每天放学后都去化学老师家里补一小时的课,补完课我就去山上砍柴,去捡废品,去帮同学家糊纸盒子,换钱交补课费。她问我要不要她帮,我说:“谁要你的臭钱。”她居然笑了:“好,有志气。”
当然,不管我多么不情愿,我其实还是要依赖她的。我穿的衣服鞋袜,吃的饭菜汤水,交的学费资料费考试费,哪一样不得靠她?她拿一个红皮账本,把我的每一笔花销都详细地记录下来,说:“这些都算你借我的,等将来,你要记得还给我。”我简直是震惊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娘?我不屑于和她多费口舌,还就还,有什么了不起。
我更加拼命地念书,我可不想一辈子和她纠缠。但事与愿违,高考时我离录取分数线刚好差了一分。
为了尽早离开她,我决定到广州打工。领到第一份工资时我只留下了一百块钱生活费,其余的全部寄给了她。汇款单的附言栏里写:已还债XX块。之后三年都是如此。
第四年公司要实行股份制,每个职工都要交两万块钱入股,不然就视为自动辞职。我回了一趟家朝她借钱,没想到她干脆地说:“不借。你这么大的人了,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
我气得连夜就回了广州。因为没钱集资我被迫跳了槽。我没再给她寄过一分钱,写过一封信,打过一次电话。
我终于在勤奋努力中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又结婚生了孩子。她好几次提出要来城里看我,都被我借口忙拒绝了。
可她还是来了一次,就是这次我发现她老了,头发白了一大半,耳朵变得有点聋,还咳嗽得厉害。
我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她回去后不久我就接到了二伯的电话,二伯说:“你娘死了,脑溢血。”
我是一个人去奔丧的。尽管我知道在老家,给至亲奔丧不带齐家人是件非常说不过去的事,但妻子嫌路远不愿意折腾,孩子马上要期中考试,我也就没有勉强。见我是一个人,二伯有点惊讶地张了张嘴没出声,二婶却不满了,当即说:“到底不是自己生的,养不亲。”
她的声音不大,落在我耳里却像惊雷。
她真的不是我亲娘。娘生我时大出血,我一落地娘就没了。做货郎的爹带着我到处漂泊,到了她的村子,她一见我就喜欢上了,天天往爹跟前凑着要跟我亲热。那时候她还是黄花闺女,整个村里数得着的黄花闺女,一双眼睛贼亮,大辫子油乌乌的。
我疯了似地摇着二婶的手说:“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一直瞒着我?”二婶说:“她结婚时就和你爹说好了,一辈子不生娃,把你当亲生的带。为了这个他们还离了各自的老家,搬到现在这个谁也不知道他们底细的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