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茶居
今年是我所在出版社的品牌书系“大夏书系”创立十周年的年份。
八月,我们推出了一系列纪念活动,其中之一是制作专题片《向一本新书走去》。构思脚本的时候,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内核,也就是可以让片子立起来并有力嵌入当下教育的那种东西。慢慢地,一本书浮现出来:《不跪着教书》。
在我看来,《不跪着教书》可谓“大夏书系”的代表作之一。除了销量的因素,更在于这本书具有不从众、不唯上、不媚俗的教师风骨。
之所以特别强调这点,是因为作为一个编辑,我在平日的工作与阅读中,感受到太多的“奴性”——在一篇文章中,我表达了某种忧愤:“我们的语词喜好,裹藏着多少跪着的骨头?我们的抒情习惯,包含了多少‘进贡’的成分?”大体上,我说的就是那种习惯于向权力献媚、向荣誉献媚、向流俗献媚、向课题经费献媚、向一切他觉得“强大”的事物献媚的写作。
在这个时长10分钟的片子中,有关《不跪着教书》的镜头占了1分多钟——我试图借之表达这样的意思:不跪着,理应成为教育的内在气质和教师的职业姿态。
《不跪着教书》出版于2005年,我对当时的背景不是很了解,但对于书的作者吴非(王栋生)老师,随着这些年越来越多的文字交往,从他的身上,我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一个“不跪着教书”的教师形象。可以说,在《不跪着教书》的后面,有一个伟岸地站立着的人。
2012年9月,我们在南京组织了一个主题为“教育·阅读·出版”的活动,邀请了一批作者、读者参加,吴非老师也在其列。座谈中,他痛陈体制性困境给教师的“专业气质”和精神格局带来的伤害,以致“不读书的教师反过来嘲笑读书的教师”——读书,在一些学校被当作“不务正业”。对于当前的出版状况,他也不无愤慨:“现在有些书,除了定价,其他都是错的。”所以,他对自己的每一本书都非常苛刻——可以想见,他拒绝了多少出版社的出版邀约。他考虑最多的是阅读可能给教师、教育带来的巨大能量。在发言的最后,他说:“如果我们的专业水平提高了,那么得益最多的是学生。”
很显然,吴非老师的心里有一个最重要的人:学生。或者说,“儿童立场”是其教育思考的基本维度——也许,他是基于学生的发展规律和成长需求,来审视一个教师所应具备的专业素养,进而叩问整个体制的问题,同时反复探求教师应如何在逼仄的环境中尽到自己的本分——我因此明白了,为什么吴非老师的文章中,有那么多的“学生”,而且,主要是“过去的学生”。写作,果然是记忆的打开与重新确认。
“儿童立场”正是“教师意识”的一个关键性内涵。在教育写作的场域中,这个“教师意识”又意味着“教师的视角”——它必须与行政的视角、专家的视角或大众媒体的视角明确区分开来,同时还意味着:这是一个“教师”眼中的教育世界,是一个“教师”投身其中的教育之思、教育之恋和教育之痛。
书的样子就是人的样子。从《不跪着教书》以及吴非老师的很多文章中,我看到一个为了学生的利益而随时准备横刀立马的“教育汉子”。可以说,这是当前中国教师教育写作的一个代表性意象——所以,“不跪着教书”成为格言,被很多教师引用到文章或发言中。
沿着这个话语理路,还可以提炼出另一个代表性意象教育忏悔者。支撑我表达这个观点的,主要是福建省东山县第一中学王木春老师出版于2012年的《身为教师》一书。
在这本书中,木春君以其亲历的人与事,叙述了自己职业生涯中的种种失落、惆怅、忧伤、焦虑、无助和悔恨——这些“消极情绪”,并非出自利益得失,而是缘于教育现实与其职业理想的巨大落差,缘于他对从教经历的深刻解剖。书中有一篇文章,标题就叫《教书19年,我开始学习笑》,这既是对自己的批判,更是“教师意识”的自我唤醒和“儿童立场”的悄然确立。
木春君是我的家乡老友,是我每年回乡必得见上一面、喝上几杯的兄弟。《身为教师》成书前,其中的很多文章我都读过,甚至,他还就取何书名问过我的意见——我说,就叫《教育忏悔录》。
建议用这个书名,除了有借卢梭《忏悔录》之意外,还代表着我对木春君近些年教育写作的总体判断。或许可以这么说,通过这本书,木春君完成了自我启蒙。
那么,又是什么给予了木春君这样的生命自觉?他跟我说过,没有这些年坚持不懈的文史哲阅读,他可能还是那个自以为是的“优秀教师”。对此,我的理解是,他所倾心读过的书,就像一面面“照妖镜”,让他看见了自己身上的戾气和酸气。
像木春君这样,藉由大量阅读而成就自我并确立了自己的教育哲学的教师,我所熟识的还有江苏的杨斌老师、周益民老师、凌宗伟老师,山东的赵克芳老师,上海的朱煜老师,四川的谢云老师、夏昆老师,湖北的徐莉老师,黑龙江的关文丽老师,浙江的郭初阳老师、王小庆老师、冷玉斌老师,等等。他们中的一些人,在自己的书中所确立的,是一个“阅读者”的形象。
记得我作为图书编辑操持的第一本个人专著,就是闫学老师的《教育阅读的爱与怕》。书稿是闫学老师平日的读书笔记积累起来的,其中有一部分已见诸报刊。读完书稿,我的结论是:这是一个懂得把自己的身心带进阅读、又非常善于在阅读中反思当下教育问题的教师。
这本书的名字,化用自刘小枫先生的著名篇章《我们这一代人的爱与怕》,同时也是对其中所传达的作者心性的一种认定。对于这个书名,闫学老师予以了充分认可。我没有问过她的具体想法,但我相信,一个喜欢阅读的人,必定是带着“爱与怕”在“过一种阅读的生活”的——她曾经跟我说:“我总是在深夜里与一本好书相互寻找。”
阅读与写作,确实是一个相互打开、相互激荡和相互造就的关系。但这并不等于说,读得多就能写得好。从另一个角度说,一本好书的出现,除了要有天分、经验、阅读等因素的支持,更关键的还在于,有一颗悲悯的心,有一份爱与慈怀,氤氲其中。
所以,好的教育图书,肯定不是“写”出来的,也肯定不是“做”出来的——这里的“做”包含两个意思:一是教育场域中的所谓“我做了什么我才写什么”,二是出版行业中的所谓“做书”的说法。如果背后没有真诚与善意,所谓书,恐怕只是一叠被印上文字的纸张,甚至是很坏的东西。
著书立说,并以此传承文明、启迪智慧,本来就是知识分子的天职,也应该是有所作为的中小学教师的一项神圣事业,而今却常常被当作谋求个人功名利禄的手段。对此,既要看到这个时代强大的裹挟力,也应看到一些人已经习惯并津津乐道于“跪着”。我尊重每一个出书的人,但同时还要说,至少,要为自己的书的出版找到一个不羞愧的理由……
书中有神,须虔诚对之。书中有“我”,须时时自省。一本书的出版,应该是一个人的思想、情感、生活万流入海般的水到渠成的蔚蓝与开阔,或者如爱默生所言:“……像从地里挖出来的蒲公英,根很长,粘着泥土,还是湿的。”(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北京分社副社长,《教师月刊》主编,著有教育人文随笔集《大地总有孩子跑过》等。)
(以上三篇同选自《中国教育报》2013-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