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峪诗情

2014-12-24 01:45荆淑英
地火 2014年1期
关键词:王青村长事儿

■荆淑英

风 骨 版画/王洪峰 作

后山长得不高,却很蹊跷。半边是石山,不长草树,偶有石缝里蹦出一星半点儿的小草,像是不受欢迎的孩子硬是来到这世上,又好似不服输的生命符号,在古怪嶙峋的乱石间挤出些微针缝地盘,顽强存活着。她们细细小小,十分安静,一个个发出淡淡的绿,无声无息地点缀着石山,倒显出了她们被众石接纳呵护的一份小福气。那石也奇,表面看去粗糙灰土,不辨半丝灵俊,若被采到手里,搬到加工厂用机器一去外层,精细打磨一番,样子就完全换了一个,再看去,一圈圈的纹理,变幻的色彩,那叫一个打眼!大大小小的石头聚集在一起,你挨我、我挤你,煞是热闹,完全是一个兴旺的石头家族。另半边呢,却属沙土参半的独家领地,山上自然生长着各种草,以及不同类种的树木。树以核桃和杏树居多,核桃为这里的山树之最。这些绿色的生命活得并不茂盛,二三十的岁数了,一棵棵长得都是孩娃身,只因这一带多少年来干旱少雨,没有水源。她们原本是些美丽的植物,却生长在了不该生长的地方,以至于活得异常艰辛,个个显得干枯貌丑,无灵无气,让人不忍目睹。

倚靠着后山的,是马家峪村。因为缺水,马家峪的人祖祖辈辈活得艰辛,日子不是在过,几近在熬。

乡里给马家峪派来了一位新村长。王青坤是乡长陇一到省城高校挑选的,到任那天也是他亲自送来的。那天天气很晴朗,日子很吉祥。欢迎会隆重热烈,既敲了锣也打了鼓,还噼噼啪啪放了鞭炮。可以说,开了马家峪的先河。马家峪的村长换了好几位,哪个上台的时候不是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谁经历过这般礼遇?到底是大学生村官啊,待遇都不一样。

会上,陇乡长肯定了几任村长对马家峪所做的历史贡献,向村民介绍了品学兼优的大学生,也向王青坤描述了马家峪淳朴的民风、地理位置的劣势、天不和地不利的原因,以及目前发展滞后的现状。

随后,大学生村官的就职演说开始了。王青坤口才很好,手里没拿稿子却说得头头是道。不过他的话马家峪的人没记住多少,只记住了最朴实的那段话:“当马家峪的带头人,这个担子很重,我没担过,也怕担不好。但我相信,只要大伙信任,多给我这个驾辕的助力,这驾马车就一定能奔跑起来,咱马家峪人今后的日子一定有希望红火起来!”

马家峪一任一任村长上任前都发过言,表过态,今天听到这番话,感觉很是不同。它带给大家震撼,给人以力量。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

过去马家峪的村长都是由村内产生。因为缺水,身处山坳,马家峪虽经历任本土村长的不懈努力,却一直不曾脱贫致富……一任村长把又一任村长顶下去,村长的名字在更换,马家峪的贫穷落后始终没改变。以贫穷而著称的马家峪,成为影响制约全乡快速发展的毒瘤和赘肉。

陇一任乡长后,曾想用外村人管理这个致命村。孰料马家峪的族人不干,带着村人“大闹天宫”,坚决拒绝输入型村官。理由是:“马家峪虽然在山坳里,但也人杰地灵,怎么就不能自己管自己,要个外来的和尚?”陇乡长不便硬来,只好继续沿用最传统的办法——毛遂自荐加民主选举。马贵以微弱优势当选。此人七年前就是村长。

二次荣任,马贵自然很高兴,决心好好显显身手。但他低估了治理马家峪的难度,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和水平。折腾来折腾去,马家峪还是马家峪,马家峪的人还是喝不上井水,粮田还是没有充沛的水灌溉,手头也闹不上仨瓜俩枣的钱……村民在马贵村长这一任没有看到打翻身仗的任何希望。贫困落后的马家峪成了全乡彻头彻尾的拖油瓶,尾巴狼。

陇乡长好不挠头。经过这么多人的手,马家峪都快成煮不熟的肉,很难弄了。他琢磨着,要把这块煮不熟的肉彻底炖烂,变成能吃的香肉让马家峪的老少享口福,非得有学识谋略且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可。国家提倡大学生当村官,他决定找个精明能干的青年来摆弄。

别看欢迎大会开得热烈,新任村官也雄心勃勃跃跃欲试的,马家峪的事情难弄,这点村人都心知肚明。牛皮好吹,要把马家峪摆弄好,绝非易事啊。

初来乍到,在一切还没完全掌握之前,不能被窝里捉跳蚤,乱抓。上任后,小村官走家串巷了解马家峪各方各面的情况,分析发展滞后的根源。经过调研,梳理出三条制约马家峪脱贫致富的瓶颈。首先是马家峪严重缺水。马家峪又叫旱峪。经年缺水少雨,属大旱特旱地区,完全是靠天吃饭,难活人得很!多少年来,马家峪祖祖辈辈一直在打水井吃,但打一口封一口,不是苦的便是枯的,瞎子点灯,白费蜡!村民吃水除了靠接雨雪水存储在水窖里,就是跑三十里山路去挑。再一个,马家峪通往峪外的路不行,土路细细窄窄,坑坑洼洼,一变天水坑密集,道路泥泞,出入都成问题,下山或者搞运输就更不成了,经济作物和物流渠道严重“肠梗阻”。最重要的一点是马家峪没有教育资源,村里的娃们很少读书。不是不让孩子念,而是没有学堂可进。没有水,庄稼浇灌成问题,年年种庄稼,年年旱情严重,播种时忙得欢喜,收割时唉声叹气;没有路,土特产之类的经济作物运不出去,就算老天开眼,好不容易赶个雨水丰厚的好年景,收获的东西却因运输难换不成钱;没有学校,马家峪的人受教育程度微乎其微。这个时代是充满竞争的时代,人才战略极端重要,马家峪半文盲的人占百分之八十,不落后说什么呢?王青坤觉得当务之急要先把马家峪人最基本的需求和亟待解决的问题处理好。他很快拿出了马家峪短期发展思路,概括起来就七个字:修路、打井、建学校。

王青坤把修路计划在村委会上说了。但修路岂是一件容易事?得有筑路队,得有筑路设备,这些统统需要资金。马家峪穷得叮当响,没钱怎么修?贷款人家信用社不给贷。不是不给,是你马家峪没有还贷能力。找邻村借,也行不通。全乡都知道马家峪最穷,没哪个村愿意和马家峪往来。就像一个穷得出名的人,谁都害怕沾包不肯跟这类穷亲戚打交道一样。借了,以后赖账不还怎么办?哪个村长都不敢拿着村民的血汗钱随便搞外援,让马家峪打水漂。马家峪就是个无底洞,钱扔进去恐怕连个回声都听不见。王青坤也觉出了实施此计划的难度。但他想,没钱算不了啥,有人就成!请不起筑路队,马家峪人自己干。

王青坤在大喇叭上对着马家峪的老少喊话,动员青壮年踊跃报名参加筑路。

其实,几年前县筑路队也曾计划着把马家峪的路给修修,但当时拓宽道路牵扯到两户人家,人家张嘴要赔偿款。赔偿款是可以给一点的,但那两家人真叫狮子大开口,张嘴就喊出了十万的惊人数额。修这条路挣不了几个钱,要赔付的数目却极大。筑路队一看,马家峪的人确实太穷了,穷到见到肥肉就要全吃掉的地步,心说,别路没修钱没挣,让这帮饿狼把筑路队的人马家当全吞噬殆尽了!筑路队长手一挥说声撤,筑路队就和马家峪人拜拜了。

修路时经过了几户人家,牵扯到赔偿。一来二去说不拢,三来四去还是说不拢,各执一词不肯让步。修路阻力让王青坤大为挠头。马家峪的人也真是穷怕了,逮到个机会,家家想猛敲村里一把,得点实惠。提的条件都很苛刻,村里不让他们满意,他们就全家老少齐出动,躺着的,趴着的,左一个右一个,挺尸一样,不让往前继续施工。

管汉不但抗拒带头闹事,还组织别人家一起阻挠施工。王青坤答应给赔付,他嫌钱少,用很不屑的口气说,以为打发叫花子呢?

王青坤也不含糊,当即下令,赔付款一个子儿没有了!心里话,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狮子大开口,我就绕开你家。不过是让村路弯个弯而已。

管汉原本想趁村里修路发一笔小财的,没想到村官以恶治恶,不买账反倒来了手更狠的,让村路绕着他家房子走,直接把他给晾了!感觉很失算,后悔已经来不及。他要找村里谈判,王青坤不见,说没空儿!管汉心里这口气出不来,就到另一家,想联手对付村里。

于寡妇原本和管汉的想法一样,想让村里出血给点钱。自从男人死了,一个娘们儿扯拽着仨半大孩子,日子确实艰难。所以,上回筑路队要修路的时候,管汉喊赔钱十万,她也跟着喊十万。这次村里又提修路的事儿,她还想跟着管汉沾光。没想到管汉这次失策,见好不收,弄僵了,连她家的事儿也给毁了。

管汉进门的时候,于寡妇正坐炕头上抹眼泪呢,双眼跟青核桃似的。见管汉进来,她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扫炕笤帚就朝管汉撇过去。管汉挥臂推挡躲避着,哭丧个脸说,婶子婶子,你消消气!

于寡妇破口大骂,你个扫把星,胡闹个啥?以为大学生村官好对付?那筑路队是外人,咱讹就讹了,王青坤是来当村长,为村民帮村里的,你也拿老套路对付,还照死里要……你个蠢蛋货!这下好了,人家出对策了,绕着咱的房子走,看你还有啥咒念!

管汉把自己那身肉往堂屋的木椅子上一堆,气哼哼地说,那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村里!

于寡妇翻管汉一眼,不便宜你还把人家王青坤的卵摘了?谅你也不敢!

谁说我他娘的不敢?!管汉的眼珠子瞪得溜溜圆。

那你倒是去摘摘看?去呀你!

熊了吧?于寡妇嘴一撇,那你来啥意思?

我跟那王八蛋交过锋了,你还没跟他过招儿呐!你去,给咱们把利益争回来!不光咱两家孤军作战,还有几户,路要经过他们的地。咱们是利益共同体,你要能代表代表,日后这班人不都感谢你呀?

我一个寡妇人家,自己的事儿还理料不清呢,别人家的事儿可管不着。要说我也只说自家的!于寡妇口气很硬,一副不被人利用的架势。

管汉说,随你咋想都行,就是别光坐家里这么抹眼泪啊!孤儿寡母的难,你得让那个小王八蛋村长知道啊,是不是?

管汉再孬种,这句话倒还是句实话。于寡妇心想,我是得找找村长,说说我家困难。修路我赞成,路修好了全村受益,但不给个合理的赔付,那不成!

没等于寡妇到村委会找村长,王青坤当晚就坐在了于寡妇家的院子里。他说话很亲切,每句都和风细雨的,还带着明显的同情。这让于寡妇准备了一肚子的腹稿半句都没派上用场。搅混水的事儿好做,和好官论理太难。

王村长把赔偿意见说了,请于寡妇表态。于寡妇说,可能你也听说我和管汉跟筑路队要十万块钱的事儿。实话实说,咱那是跟他们耍。外人嘛,那就得狠着点。对不对?谁让咱穷呢!可你是来带着大伙致富的,自家人!我是寡妇,日子难但心里清亮。我二十上就嫁来了,村里啥情况我不清楚?路不修村里永远别想把身翻过来。修路致富是大事,这次村里给的赔付也算合理。我就仨闺女,还穷,一派不出劳力,二拿不出帮助款,要是村里都把这赔偿诚意拿出来了还不识好歹,那我就不配在马家峪活着了!

王青坤本来是想跟这个所谓的刁钻娘们儿唇枪舌剑较量一番的,没想到一个寡妇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块石头立刻落了地。他眉开眼笑地起身要走,于寡妇却叫住了他。她说,赔偿款早晚是我的,眼下村里修路急着用钱,就等路通以后再给吧。日子难,也不在乎早给晚给。就这样吧。你要相信我,赔偿地的那几户人家的工作我去帮着做。一点不补偿心里是过不去的。修路是为村里,只要多少有点意思,谁也不会硬是难为村干部。山里人轴归轴,理还是会讲的。再者说了,不讲理的人能叫人?

王青坤很是意外地看着对方。好啊!

村人在王青坤的带领下,开始了声势浩大的修路工程。

管汉也来了,但他人在曹营心在汉。别人是来修路,也为挣几个钱贴补家用。他呢,不来好像不顺势,来吧,心里又存着数不清的吃亏与别扭。本想借机美美捞一把,不成想却成了众矢之的。就连于寡妇都成了叛变者,和大学生村官的屁股坐到了一块。连上那几户人家,本来都是要跟村里要一笔的,结果却都变了卦。村里给那么几星赔偿款,连塞牙缝都不够,他们愣是认了!妈的,这个于寡妇,看上去柔里柔弱凡事不主的,闹半天城府如此之深,愣把他给蒙骗了!弄得他倒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儿啦。现在全村的人都知道他管汉是个绊脚石,讹钱讹到了马家峪自己人身上,背后不少人唾骂。此刻虽然混在修路大军里,可身边人都不拿好眼神看他。置身其中,委实难受。他想走,又舍不得走。毕竟参战人员村里是给摊报酬的。农闲时分,闲待着也是闲待着,得先混几个零钱花花再说。

马贵被大学生顶下来,心里积怨能不深吗?绝对是被窝里磨牙——怀恨在心。可他不能露,那显得他没胸襟。别看他是个柳树一样的高杆子树,个头儿不矮可心很窄。不管咋说,他马贵都是马家峪人民主选举上来的,而王青坤却是乡里硬给派来的。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读了四年书就想在马家峪当头儿。领头雁能是这么好当的?他马贵都两上两下了,马家峪还是马家峪。你一个异乡客能让马家峪换个容颜?也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无知无畏啊。修路这事儿他当村长的时候也想张罗,不好弄。管汉不好摆弄,这在马家峪是人人皆知的。另外于寡妇也不好整。修路他在心里盘算了盘算就搁下了。现在王青坤要修,阻力越大他心里就越高兴。本来想看一出好戏的,没想到这个秀才村官还真有辙,管汉才叫嚣一句,他就硬邦邦地顶了回去。不给你赔,绕着你家房子走,不过是村民们多留些汗水多垫些煤渣的事。管汉肯定做梦也没想到村长是这么个思维法,这要是搁从前,且得求着他这个当事人哩。把很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化简,这还真叫本事!说实话,王青坤刚来的时候,他马贵还真没把这个毛孩子放眼里。经过了管汉家的这档子事,他倒有点刮目相看王姓的小子了。高看归高看,顶了自己的人那就是敌人。马贵表面不显山水,心里却极为嫉恨。管汉遭到王青坤当头一棒,心里肯定也不痛快,比自己还心烦,这是肯定的。

休息的时候,马贵把鞋一脱,摸出烟袋锅点上。烟圈吐着,眉头皱着,带点玩味的意思看着不远处的管汉。管汉也正拿烟熏着自个儿,不过他身边没人。村里人都闪在一边,晾着他,他看上去很孤单。孤家寡人的滋味马贵最知道不好受。这小子没啥心眼,遇事不会拿脑子琢磨,常常是蘸了汽油的稻草,一点就着。要和王青坤斗,这是个可以利用的家伙。他朝管汉招招手。管汉正烦着,怪着马家峪人的势力。马贵的招手,让他从尴尬境地瞬间得到解脱。他麻溜拎起工具,凑到了下台干部马贵这边。

没给一个子儿,心里失落吧?马贵并不看管汉,眼睛望着远处,漫不经心地问。

可不!

找去呀!像于寡妇一样,说几句软话,同意赔偿意见,先把钱儿拿到手再说。

管汉把眉头一皱,嗨,听说那个王青坤已经把修路方案修改完了,后悔药怕是吃不上了。

你没去问,咋就一定知道是这结果?兴许人家以为你不肯后悔,也就不来求你。毕竟,绕开费时费力。不知道动动脑子!

也是的啊。那我问问?

要我说就该问问。

好的,老村长。

听到管汉喊村长,马贵心里很受用,但立马又把眼一瞪,我老吗?

嘿嘿,不是那意思。我意思……嘿嘿,你该明白的。你想想,马家峪好几百人,咋就你能两次当选,是不是?

有屁用,还不是说轰就给轰下来了?娘的,这口恶气老子必须出出来!

村长,我也一肚子气呐!你说说,父母官能这么个当法吗?不替村民想,就光想要业绩了。修路是该,可也不能不管不顾当事人的切身利益吧?我人单势孤,要是于寡妇肯配合,老子非到乡里告他王八羔子不可!可惜孤掌难鸣啊。

咦!话不能这么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吃亏在当下,可不是永远。找机会再说啊。

嗯嗯,村长我听你的。他们和咱们为敌,咱别忍着啊,给他们捣捣乱!你说呢?

眼下?傻瓜才这么做。

那咋办?

忍。修路的事上栽,万万不能立即在这件事上找平。晚上上叔家,让你婶给你烙葱花饼。窖里还存着粮食酒呢,要不要来几盅?

那敢情好!管汉满脸期待,恨不得立刻丢下工具,坐到马贵家的炕席上。

马贵见状,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笑了。

其实管汉心里知道,马贵这是落马了,今非昔比了,被人撵下台了。要不然他管汉哪能有这待遇?

闫花把葱花饼烙好,酒也烫热,管汉就像是掐好了时间似的进了门。

见是管汉进门,闫花的脸就不好看了。这货是羊群里跑个狼,村里的一大害!男人咋把他喊来了?她没笑,只是冷语说了句,坐。修路回来马贵吩咐任务,闫花以为要招待谁呢,弄半天自个儿是为这半吊子忙活了半天。心里话,日子难,俺黑龙都吃不上,咋给他一个混混这么高的待遇呢?马贵家有规矩,家里来客,孩子不能上桌。想着孩子一口吃不上,却让个全村瞧不起的管汉大饱口福,闫花的心里异常难受,不知道死马贵肚子里又琢磨啥鬼名堂。以前马贵也不是一无是处的一个人,自从当过村长以后,他的心思就很难揣测了。别人摸不透,就连自己这个做老婆的整天跟他睡一个被窝,也难弄清。

俩人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在里屋的炕席上叽叽咕咕了一晚上,也不知都扯些啥淡。每次马贵和人吃饭,都是商量事。商量事还都背着人,就是自家人也不准听。俗话说,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闫花坐在外甥女陈盼的屋里,一晚上心里都七七八八不上不下的,总也踏实不下来。

陈盼问舅妈,管汉咋跑咱家来啦,还这么贵客似的款待?

闫花叹口气,谁说不是呢?你舅个死鬼,自从下台心里就没松快过。我猜他跟管汉可能是说和小村长过不去的事。

真的?

谁知道,我瞎猜。你舅下,他上,你舅能服气?生法子跟人家新村长捣乱呗。等会儿我留心听几句。

晚上,酒足饭饱的马贵待女人脱了衣服就要近身。闫花横起来,不让。这倒让马贵吃一惊。闫花嫁给他以后,除去他不下种那段,哪次都顺从这种事儿,今天这是中了啥邪了?

原来闫花进屋收拾碗筷时,听到马贵给管汉支招,让他带头跟王青坤过不去,想法子挤走这个上面委派来的小村官。尽管闫花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文盲,没出门见过啥世面,但她知道乡里想让马家峪人的日子好起来。马贵记恨王青坤的到来,她知道。死东西表面上跑去修路做支持状,回到家却和管汉商量捣蛋的事。闫花心里气,所以当马贵有那要求的时候,她就做出了让马贵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拒绝!

马贵摸不清婆娘闫花的心思,也不知道闫花听到自己跟管汉说的一些话,只当她身上来了,有点败兴地作了罢。身子都放平了又觉得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婆娘闫花的态度不对劲。以前他也遭遇过拒绝,那是一种羞羞涩涩的婉拒,假装的。是男人女人之间的床上游戏,是为了让他更有动力地摆弄她。今天不是,是很强硬的拒绝,这种强硬让他觉出了问题。伸手一探,果然并无“情况”。马贵烈马一般雀起,奔腾着就跃上了闫花白花花的身。闫花哪是马贵的对手?马贵不费吹灰之力很快得逞。心满意足的他打着响亮的呼噜,做上了官复原职的美梦。

闫花睡不着,睁着眼睛在寂寞无边的暗夜里寻思:马贵又该不干人事了!她听马贵吩咐管汉走家串户让小村官给高工钱,不然就使劲裹乱。还听见马贵说,他小子刚来,两手攥空拳,拿啥给?这就是他抓瞎的地方,是他的软肋。不给,咱就组织人跟他斗。马家峪的人没别的,就是穷。谁不喜欢要钱啊?他拿不出来,又让大伙卖力气,肯定是行不通的,对不对?管汉嘿嘿乐着,当时答应得可痛快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闫花嫁给马贵,却跟马贵不是一路人。既然嫁到马家峪,就希望马家峪好。现在乡里派来了村官,马贵竟拿人家当敌人。修路是村人老早就盼的事儿,好生配合着弄呀,可他和管汉联手阻挠搞破坏。这让她满怀忧虑。摊上这么个男人,又不能出去揭发,只能把恨埋在心底。

转天早晨闫花起床后不是去灶屋做早饭,而是推醒了外甥女陈盼。

啥事啊舅妈?

你去对王村长说,死马贵要给他整事儿,让他多个心眼提防着点儿!

咋说啊,提防啥?

人家村长是精明人,你就提个醒儿就对了。

听了女孩儿的话,王青坤知道这是马家峪人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好在,马家峪还是有好人,还有良知和正义在。不然,大清早的咋就有人给自己通风报信?他问,你是谁?当听说来人是原任村长马贵的外甥女时,后背又有点嗖嗖地蹿冷风。他用质疑的目光打量着对方,意思显而易见。

陈盼说,别把人都想得一样坏。我要是被舅舅马贵利用的,咋能饭都顾不上吃就跑来给你泄密?再说不是我自己要来,是舅妈让我说的。

果然,前几天工作还算顺利,刚动工四天,村上人的劲头就没头几天那么足了,一个个散兵游勇似的,想来是管汉的暗地使劲左右了村人。

眼看着速度慢下来,王青坤心里比谁都焦虑。看来马贵老婆让陈盼送信儿并非空穴来风。不怕没好事儿,就怕没好人。修路利村利民,是好事儿,但搅局的人一掺和,事情就得走样儿。本来力气该往路上使,人心要是被拽着往钱上用,可就糟糕了。马贵这种人再和自己明争暗斗,后面的事儿就都会很难弄。眼下手里没钱,支付修路工钱空对空,难办。增加工钱,一是没钱,二是助长了贪欲,今后没钱砸啥事儿都要成为大阻力。思来想去,王青坤决定将计就计,让马家峪的人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他既没给参加修路的人空允诺,谈工钱上涨的事儿,也没和马贵公开斗。索性一句叫停令,让修路工程停了下来。

村人很蹊跷,刚开工,干得热火朝天的,咋就喊停呢?一张张疑问的脸朝向村长。

王青坤并没有兴师问罪,大动干戈,而是两手一摊,一副黔驴技穷的样子。他清清嗓子,开始说话了,有人说我给出的修路工钱太低。是,我承认不高。但就这样,还是先欠着的。大家都知道,我是空手来的,到任的时候既没背银山也没驮金砖。乡里找我谈话的时候,还公开告诉我,前任村长给我留了六十万的窟窿。修路是该给报酬,可我没得给。路嘛,不修马家峪就得永远受穷。要修,眼跟前我也镚子儿给不了大家。这摆明了是一对矛盾。大伙说吧,这路咱修还是不修?修就麻溜点儿,不修也没啥大不了的。反正我是外来户,自家的利益跟马家峪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能空手来,也能空手走。我家又不是马家峪的,村里百十来户没一个跟我沾亲带故的,我怕啥?来就来了,走便走了,啥损失都没有。不修路,我不受累不熬神,还轻闲呢!不修或者照着三年五年的修,都碍不着我王青坤!倒是马家峪人该掂量掂量,咱是急功近利要在修路工钱上急着跟我讨说法,还是该从长远利益想,赶紧把路修好了,为今后致富发展做好铺垫?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老少爷们儿不妨想想清楚,啊?

马贵也在人群中。王青坤的话他字字听得真切。小驴犊子,还真不含糊,书没白念,墨水没白喝,说出的话就是赶劲!还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马贵,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臭小子没点儿能耐,敢上马家峪这地方要官做?你低估了对手的力量。但他知道不能正面跟这个毛孩子交锋,毕竟是自己腾了茅坑对方刚蹲上,公开面对等于向马家峪人宣称自己是这个年轻人的敌人和对手。他朝管汉使眼色,让管汉接茬儿。

管汉便说,给马家峪自己修路,还能把工钱的事儿谈多重呢,大伙说是不是?叫我说,修路是必须的!咱马家峪人自己多出出力也是必须的!说钱,多俗啊是不是?别看我有个赖子的绰号,可我并不真当赖子,人心人性都好着哩!我表态,工钱的事儿村长看着给!路是一定要修的,不单单要修,还要快马加鞭地修!咱们马家峪人都是全乡最贫困的村了,再不跟党走听村长指挥,恐怕过不了三年五载的,就该成全省的拖油桶了!咱可丢不起这人,对不对?

人群里骚动起来,大家嘁嘁喳喳议论纷纷,有喊对的,有说管汉今儿咋忽然说起人话来了,还有的人骂他自己掌自己嘴巴。有个人忍不住,索性站在人窝后面硬邦邦地扔出一句:管汉,你他娘的到底是人还是鬼啊?昨晚上是谁挨家挨户的跑,让村长给涨工钱的?不是你,那就是你王八蛋的影子啦?

人们哄笑起来。

管汉没想到村人公然揭露自己,脸臊红了说,夜个儿我喝马尿了,秃噜些啥自己都不记得了。一个醉鬼的话你们也信?

人们再次哄笑起来,哈哈,管汉,马尿啥味道啊?

就是,啥味道?

你……你娘的骚味!管汉翻脸了,红脸变成了绛紫色。

瘪犊子,玩笑都开不得!有个上年纪的老人骂起来,走过去狠狠踹了管汉一脚。王青坤不认识这人。他叫马鹰,是马家峪人极为尊重的族长。踹完了他一挥手说,都别扯淡了,赶快散开、散开,有劲儿往正道上使,修路、修路!

别说,这人的话还真灵,刚才还乱作一团的人倏忽就散开了。人们拉开干活的架势,有重新比划的意思了。

俄顷,王青坤就反应过来了,看来马家峪的魂灵在此人身上哩。

村治保主任马小奎是个灵光的,赶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和笔往马鹰老人手里塞。马鹰接过来,看谁走过来让谁在上面乖乖签字。这在马家峪是不成文的“契约”,只要是马鹰让签字的,那就必须作数。谁想反悔,马鹰可不会让谁的日子好过。王青坤刚来,还不知道情况,但他从大家的眼神和表情里已经猜出了几分。心里话,真是得道多助!

路修到第十五天,王青坤累得不行,回到村委会的住处,啥也没吃就趴到床上了。

陈盼提着饭煲进来时,他正酣睡着。看着这个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陈盼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疼痛。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学问人,不奔好前程跑来这穷地方作践自己,爹娘要是知道了,得多心疼啊!她放下饭煲,拿上几件搭在椅背上的脏衣服到院子里去洗。

这以后,陈盼就常来村委会了,王青坤的衣服也时常被她洗着了。王青坤喜欢农村女孩子,她们清澈明快,心里的溪水怎么流,话就会怎么说,一点儿浑水泥沙都不会带。要说来马家峪这么多天啥让他舒心些?那就是陈盼了。有了陈盼这样的村民,他王青坤为马家峪拼死拼活也没怨言。虽然马贵在马家峪有点儿势力,但王青坤掂量得清,马鹰才是村里真正的民间主事者。他让大家把修路的事当回事,不光没人瞎捣蛋,不再提工钱不工钱的,干劲也还不小呐。

陈盼关心小村长,马贵很不高兴。他给陈盼下令,不准再往村委会跑。村长不让当了,但他在家里还是领导,还要时不常地指挥指挥,给这个那个下下指令。陈盼哼哈着,该怎样还怎样。

这天晚上,陈盼被马贵堵在院门外。

陈盼喊门不开,隔门缝又见舅舅一脸的阶级斗争样,知道他不高兴了,忙展颜微笑。马贵却虎着脸两手叉腰,喝道,你还知道回来?看看都几点了?陈盼不敢言语。一个大闺女家,见天往那地方跑,不怕村里人嚼舌根啊?陈盼小声嘀咕,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儿,怕啥?马贵更不高兴了,提高了嗓门儿喊,你大点儿声说,让你死去的爹妈都听听,看看他们答应不!给我听好喽,明晚你要再往那儿跑,我就弄绳子把你捆上,休想再出这个门!

黑龙是马贵的儿子。别看马贵四十出头了,可他是老来得子,所以黑龙才十三。以前,马贵夜夜忙活却忙不出成果。看着别的男人接二连三地让老婆生,马贵就骂闫花是不下蛋的鸡。闫花不敢跟马贵顶撞,偷偷跑到县医院,医生说她身体没异样。回到家她就硬气起来。晚上马贵又要忙活,她竟然不配合。马贵要揍她,她一使劲就把马贵的胳膊给推开了,操着从未有过的硬棒口气说,生不下娃可不是我闫花的事儿,是你自个儿的原因!马贵骂一句,扯你娘的淡,再胡说我日死你!闫花说,实话跟你说吧,我去过医院了,你也赶快查查吧!这句话让马贵那东西当即就软了,满脸的虎气也飞了。第二天天不明他就爬起来,掖块干饼子惶惶地走了。检查完,听了大夫的话,带着西药和几副汤药回来了。自那,他在闫花面前说话再没气粗过,也不像以前那样,回回都理直气壮地骑闫花了,动粗打人的事儿也没敢再干过。直到他把自己的种弄出来,让闫花怀上孕,他才重新在闫花面前牛起来。

小黑龙没哥妹,只陈盼一个表姐,所以跟陈盼格外亲。看见爹训斥姐姐,就冲马贵嘿嘿笑,讨马贵的好好让马贵放过姐姐。陈盼在黑龙的救助下才被准许进家门。但马贵说了,不许再往村委会跑,不准再跟王青坤扯在一起。黑龙替陈盼答应着,嗯嗯,一定、一定,再不去了,俺姐再不去了!

进了姐姐的屋,他推陈盼一把,姐!你干啥让我爹不高兴?他是咱家的大王,你让他不乐呵了谁有好果子吃?陈盼说,姐啥也没干,他不高兴我有啥辙?舅妈跟进来说一句,你弟说得对,别惹你舅舅,他又不是好糊弄的主儿,你一个闺女家,跟小村长来往个啥劲儿嘛!黑龙忽然拍手笑起来,他长得帅,是不是?陈盼拍弟弟头一下,去你的,瞎胡嘞!闫花被逗笑了,小声对陈盼说,再送吃的你让黑龙去不得了?陈盼咯咯笑着点了头。就是、就是,我给姐当跑腿献殷勤的!陈盼脸红了,轻轻踢黑龙一脚。

马家峪要尽快脱贫致富,要做的事情多着呢。路快修好的时候,一天傍晚,王青坤拎着酒瓶子独自去了马鹰的家。进了院子他就说,大娘,不好意思,我来讨口饭吃,行不?马大娘笑着答,不行!人却进厨房炒鸡蛋去了。马鹰往炕上让王青坤,王青坤也不见外,脱鞋就上。爷俩喝着认识以来的头一场酒,也说着马家峪祖祖辈辈的事儿。

王青坤走出马鹰家的时候,马鹰说,你忙你的,修路就剩扫尾了,我给咱盯着就成。别的牛不敢吹,让大伙把后边这点儿活干完,我还有把握,哈哈!啥?防管汉?他算个屁!要防的人不是他,是你的前任!要说马家峪敢跟你掰扯也能跟你掰扯掰扯的,也就他马贵了,明白不小子?王青坤的酒量哪有马鹰大!身子已经开始打晃了,好在脑袋还算清楚。他说,记下了,您老放心吧。马鹰站在院门口,目送着小王村长。

墙头那边有个人影一闪。谁?马鹰厉声喝问。没应声。马鹰也没追究,关上院门返回去。

不一会儿,管汉就来到了马贵家门前。马贵蹲在门口正抽烟。

姓王的去族长家了,俩人喝了酒,刚散了。小王八羔子像是没少喝,身子都打晃了。

知道说啥没?

管汉摇头,没进屋。可我听见马鹰送那姓王的时候,说他的敌人是马贵叔你。嘿嘿。他们也说我来的,但马鹰老东西说了,我算个屁,该防的人是马贵!

马贵紧紧盯着管汉的嘴,马鹰那老家伙真是这么说的?

管汉嗯一声,可不真的!

老不死的马鹰!马贵气哼哼的,恨不能立即把族长推井里淹死。

小村官手里不攥毫厘,嘴倒是动得挺勤。这不,他又发动村里的年轻人义务劳动,让到村南去挖土垫地,声称要办村小学。乖乖!盖房得房梁得砖瓦得沙石得人工,成本可大了去了。他两手攥空拳,前任给留着大亏空,他填补窟窿还来不及呢,从哪弄钱盖房子?啥啥没有,就能建?他们倒是要看看王青坤是不是属孙悟空的,能七十二变,给马家峪变出个学校来。小村官下的决心,马家峪人当耳旁风,只当是风吹过又随风飘逝了。

地基垫好了,砖瓦房梁等等迟迟没见运到。没有这些,房咋盖?马家峪要看“风景”的人嘴里嘁着。被王青坤顶下台的马贵心里偷着乐,哼,你小子,嘴巴上的毛还没长硬实就赶我下台,愣想让老子腾茅坑你拉屎。以为光喝了一肚子墨水就能盖过老子,就能弄学校?别说你弄不成,老天爷开眼给你降下几间房子也够戗。没桌椅没老师,有了校舍也白搭!他盘算着这个年轻人第一步棋没走好,至少是路数不对。要干,你得先拣那容易的事儿,弄成了村民才服你。上来就办学,自己给自己出难题,就怨不得马家峪人小瞧你了。小毛驴子还骑不稳,就想上大马?马贵盼着王青坤出师不利大失手,让他的面子扳回来,还盼着王青坤栽个大跟头,让马家峪人看个笑话。可他家的陈盼却对建小学校的事情很上心,甚至丢下家里地里的活儿,一次次地往村南跑。

陈盼是马家峪唯一一个初中毕业生,也属除小村官之外马家峪最高学历者。一年,她爹娘在八月十五去看姥姥、姥爷的路上出了车祸,当场死去。小孩子还不能独立生活,舅舅马贵就把她接到了马家峪。因自己没孩子,两口子视为己出,待陈盼不错。能有亲人照顾着,生活是有保障了,但没有学念,成了她的新烦恼。从心里说,她渴望考上高中然后读大学,但马家峪太穷,舅舅家的日子不好过,哪里拿得出供她念高中的钱呢?读书使人眼明心亮,还可以让穷苦的人走出大山,通向外面的世界。她希望马家峪的娃们都能接受教育。当王青坤说要建学校的时候,她特别高兴,积极响应,每天天一亮就提着铁锹走了,晚上很晚才回来。走的时候挺精神,回来累得那个样,看着都让人心疼。舅妈叫她别再去了,她吱吱唔唔着似是答应,第二天早饭一吃,人又不见了。

马家峪的人是应该让娃们学东西,这点马贵知道。但他不希望大学生村官的设想顺利实现,实现了不就显得他很能耐了吗?那我马贵的脸往哪儿搁?可你看陈盼那死丫头子,拼死拼活地帮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拦都拦不住!还有更邪的,她每次从家里走,都要带一个白蒸馍,蒸馍里还要夹上咸菜,这不是出工出力还搭东西吗?学校又不是给咱家建,你这么逞能这么大公无私地干吗?舅舅训斥她。可她忽闪着一双清纯的眼睛,不反驳也不搭腔,依然我行我素。

王青坤把村里的大部分劳力拉到了这边,留马小奎协助族长马鹰收尾路的事儿。虽然没有扛着战旗去现场,可他觉得自己就等同于一面旗帜。只要他这个当村长的带头干,肯定能把一部分人凝聚到一起。果然,那些希望快点把孩子送进学堂的人开始跟上王青坤干了。

每天王青坤都是第一个到。陈盼一去,就把带的白蒸馍往王青坤手里塞。王青坤发现陈盼聪慧灵秀,在马家峪学识最高,对建学校与自己有共识,说明他们合拍默契。一个女孩儿能跟一帮青壮小伙混在一起干,难得啊。心里暗想,既然马家峪没人比她文化高,就让她来当老师吧。

晚上收工时,陈盼一脸忧虑地说,就光地基成型了,拿啥盖房子啊?王青坤胸有成竹地说,别管了!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

一周后,小学校赫然诞生。四间旧板房围成院子,装上篮球框,支了一个石灰板的乒乓球案,就算马家峪小学校了。

马家峪的老少都奇怪,小村长怎么跟变戏法似的,就把房子给变出来了?虽然是旧的,也是得花钱的吧?村里欠着钱拉着大饥荒,他哪来的钱买的?

一打听,原来他是从县里的旧货市场踅摸来的。一些旧桌椅,也是他用爹娘给他攒的上研究生的学费钱换的。

王青坤在广播上通知,让把适龄孩子送到学校来。不料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响应者寥寥,没几个家长来学校给孩子报名。他就挨家挨户动员做工作。

陈盼看书备课,有时吃饭也顾不上。马贵很不高兴,背着手在屋子里说,你下这么大力做啥?趁早别浪费工夫!谁同意你去当这个老师了?

陈盼听舅舅说这个,急了,为啥不同意?我就当!

凭他顶我下台就不行!噢,我下台他上台,他张罗的事儿你跟着撒欢儿忙,跟自己的亲舅舅作对,这里没病吧?马贵指着脑袋说。

狭隘!没肚量!你下台怨人家?不是人家顶你,是你自己难成事儿!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跟着我的敌人跑,给我的敌人当同党。这叫吃里扒外,知道不?

陈盼撇着嘴,村长来马家峪做事,咋成你敌人了?你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这么点心胸是不是有点儿白活了?

混账!说的这是啥狗屁话!你个白眼狼,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屁股朝着别人那边坐,想挨鞋底子敲了吧!马贵瞪着眼睛。

陈盼并不惧怕,凌然地说,要打要骂随你,这个老师我当定了!

你爹娘都不在了,以为舅舅还真舍得打你啊?可你逞什么能!马家峪有文化的不是还有那王青坤吗?那可是大学堂里出来的,不比你强?你跟着起啥哄架啥秧子?

人家村长是来干大事的,把精力都花在教学上是对人才的浪费。

啧啧啧,一口一个人家一口一个人才,王青坤在你心里就这么伟大?

本来就伟大!

没看出来。不就弄了几个破板房吗?那是他兜里有钱儿,我有的话,也能弄来,嘁!

嘁啥嘁?你当两次村长了,就没听你提过要办学的事儿。也是,你们哪有人家这远见和魄力!

“你们”当然指的是包括他在内的历任马家峪村长。嘿,死丫头子,还打击一大片起来了。马贵的脸变得越加的难看,咬着后槽牙说,说你混账你还真混账啊?要不是看你爹娘的面,我真得狠狠收拾收拾你!

闫花拽拽陈盼的衣袖,盼,别顶撞他……

马贵说,她要敢当,我就让她滚出家门!

闫花咕哝说,啥话呀,盼儿可是你亲外甥女……

亲个屁!亲她这么气我公开跟我干?

盼,闫花说,快认错说不当了,啊?

陈盼扭着屁股,不嘛,我就当!

马贵的脸真正变成了马家峪最长的那头驴脸,有种!好样的,翅膀长硬了学会气我了。好,好,那你就走吧!

……闫花的脸瞬时变了,惊慌失色地看着陈盼。

走就走!陈盼扭身回了自己屋。不一会儿,夹个包袱皮,拿着自己的衣服就要走。

闫花紧拽,一个劲地看马贵。

马贵声色俱厉地喊,这家盛不下她了,让她个没良心的滚!

你,你让她一个女娃娃去哪儿呀?

管她去哪儿。睡桥洞钻柴火垛都成,就是不能再在我家待,看不了她这吃里扒外的样儿!

陈盼眼睛红着,负气地冲出家门。

马贵的脸继续长着,已经气成了茄子色。闫花跟着陈盼冲出屋,一个劲地喊站住。陈盼头不扭声不吱,朝着村南小学校的方向飞跑。

马小奎正带俩人在学校教室摆桌椅,见陈盼神色不对地冲进来,忙问情由。

陈盼摇头说没事儿,扔了包袱皮,拿起椅子也跟着往教室里送。正搬着,舅妈追来了,累得气喘吁吁,非拉陈盼回去。陈盼拗得很,死活不肯。

马小奎就问,马婶,陈盼这是咋了?

唉,让你那臭叔给骂了!

陈盼的眼泪如决堤的河,奔涌而下。

为啥事儿?

也没啥。她舅不想让她当老师。

这可就是马村长的不是了。马家峪就陈盼一个文化人,她不教谁来教?费劲巴拉把学校建成了,没人上课不是白折腾了吗?

就说是哩。可那死鬼的心小得像针鼻儿,非说让村长教娃们。

马小奎嘿嘿乐了,说,要不马婶你回吧,让陈盼上我家去跟我娘住,等他气消了再让陈盼回。

不用,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待着!

这可不成,啥啥没有,你吃啥喝啥?闫花有点儿急。

你别管,我饿不着。

那睡哪儿?

桌子一拼不就是床?活人能叫尿憋死。

马贵把陈盼撵出来马小奎有些心疼,因为他喜欢陈盼。干完活儿,临走时喊陈盼,陈盼还是不肯,马小奎就自己走了。天擦黑时又回来了,夹了条褥子,还带来饭和菜。我娘做的,快趁热吃吧!

陈盼说,谢谢!明天我就买个锅自己做。

王青坤东家走西家跑,差点把嘴皮子给磨破,才生拉硬拽了仨。当他把三个孩子交给陈盼的时候,竟然满脸的惭愧。

陈盼一点儿也不介意,就是一个我也教!

王青坤说,对,你先教着,有时间了我再去动员。听小奎说你被马叔骂出来了?唉,他这是记我的仇。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儿,对不住啦。

不关你的事,是他太小肚鸡肠。

你住这儿不行,啥啥没有。走,我送你回家,男人的事儿我们男人来解决,不能殃及你……

千万别去,别去求他,他不值你为他低三下四!

来到马家峪,王青坤发现这里竟然有好几怪:大姑娘出嫁猫洗脸、山上的杏爷赛小孩儿、龟裂的土地大如坑……刚来时王青坤看到一些现象,听到一些说法,还无深刻体会,未触到瘙痒疼痛处。可是,有一天,村里一个叫如花的姑娘要出嫁,喊他这个村长到现场给迎亲的队伍妆妆脸、说几句吉祥如意的话时,却生生把他这个新村长的脸给羞煞了!

来到如花家门前,看到喜庆的气氛,迎亲人的满脸喜气,王青坤也随了大伙儿展开笑颜,只待主事的请他讲话,他就要亮开嗓门,发表祝福和送亲感言了。

刚咧嘴笑了片刻,脸上就僵住了。他惊愕地发现,出嫁新娘如花的脸黑黢黢的,一看就是没洗干净。虽然也涂脂抹粉了,但脸上那种浮尘污浊气却遮掩不住。一个待嫁新娘的装扮,代表着全马家峪的待嫁新娘。“大姑娘出嫁猫洗脸”,这一大怪今天他可真是见识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她们在马家峪生活了二十多年,吃不好喝不好,嫁到外乡时,还得为马家峪蒙羞,因为没有水,她们甚至带着马家峪的尘土和污迹离去。耻辱啊,这是马家峪最大的耻辱。一瞬间他暗想,一定要在自己当马家峪村长的时候,让这一不段重复的历史不再重演。他叫停了迎亲的队伍,让新郎把新娘带到村委会。马家峪缺水,但王青坤的屋子里没有缺过水。不是小村官奢侈搞特殊,而是他每天早晨都坚持到三十里地以外的地方去挑水。存水一为自己用,二是给村里那些五保户、失去劳动能力、偶尔男人不在家孩子担不来水的人家救救急。

王青坤指着屋里的水桶对新郎官说,给你的新嫁娘洗干净,让她美美地到你们村里去亮相!

新郎官乐了,新娘却哭了。

如花这个新娘成为马家峪第一个梳洗得最得体、最干净的新娘,不仅如花了而且如意了。这场送嫁仪式也就不仅吉祥了而且喜庆了。

新娘欢天喜地地走了,新娘的爹娘却站在村头不停地抹眼泪。

隔天大清早,心事重重的王青坤来到小学校。

一进院子就看到陈盼在熬粥。唉,马贵叔倔,陈盼更倔!舅舅让外甥女滚,外甥女还就有志气,愣是舍了温暖的家。她这是为了啥?为了捍卫全马家峪娃娃受教育的权利啊。为了孩子们,她坚守着该坚守的,即使得不到亲人的理解,被逐出家门也无怨无悔。他心里对这个父母猝然离世但内心坚强、有着美好追求的女孩儿有了深深的敬重之意。

陈盼笑着问,这么早来,看学生数量的吧?

嗯。我又跑了几家,掰开揉碎了给大人们讲,他们倒是给我面子没有啊?

也不能算没给,不过只来了俩。

只要人数在上升,学校就能办下去。

陈盼点头,又问王青坤下一步打算干啥。

正要告诉你,计划打井哩。你看如花出嫁那天脸那样,我这当村长的臊得脸都没处搁!要不洗干净了就送走,咱马家峪的名声得多臭啊。脸洗净洗不净真还不致命,关键是没水庄稼没收成,吃饭喝水成问题呀。我发誓,要让马家峪缺雨少水的历史在我这儿彻底改写。

打井?这事儿可不容易。打我小时候记事起就听舅舅说马家峪打井的事儿。一直打、一直打,打了这么多年,就没打成过。我看你也算了吧,不如干点儿可能干成的。

马家峪世代打井的事儿我听说了,可我还是想试试。没有井,马家峪想从容发展很难的。

但愿能发生奇迹。马家峪的人都说你没钱建学校,你不是已经建成了?支持你!陈盼笑着说。

着急打井,王青坤可谓鼻子上冒烟,急在眼前!可是怎么打?他又是北门外开米店,外行。他就去了一趟县里,请专家到马家峪勘测到底有没有打出可食用水井的可能。

水文局的专业人员带着仪器设备来到马家峪进行实地勘测,忙了整整一星期。

几天后,王青坤接到水文局打来的电话,说数据显示还是有希望的。听说有希望怪高兴的,一听位置在祠堂附近,他的心又有点凉。马家峪的人很守旧,也迷信。祠堂这种地方,对于闭塞山区的村子,对于这个世代信奉供拜的马家峪人群,一直很敬畏,视为圣地。在这地方打井,很可能会遭到激烈的反对。他问,就祠堂附近吗?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回答是,暂时还没有发现这种可能。在祠堂也得打深井,浅井还是不行。再有,打深井县里暂时没有专业队伍和设备,要打,得寻求外援。

干不干?王青坤陷入矛盾之中。干肯定遇阻,而且可能是很大的阻力。不干,靠天吃饭的情形还得无限延续。豁出去了,干!顶着压力干!问题是,县里没有专业队伍和设备,上哪儿找打深井的队伍呢?

上了几天火,王青坤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大一社会实践的时候,他和同学们到过中石油某油田的石油钻井队。井队队长是他的同乡,上了北京的中国石油大学,分配到中石油工作。他一拍大腿,就去找他!连忙在手机里迅速翻找,很快找出了对方号码。一通寒暄之后,他说,哥呀,你们现在在哪儿打井呢?对方就说了。他一听,差点没乐蒙。心里话了,真是天助我也!立即在电话里说,哥,最近两天别外出,等我啊!老弟一两天就去看你!

王青坤急着去见这个在他看来十分重要和关键的人。放了电话他就开始琢磨带什么东西。马家峪眼下实在是一无所有啊,真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可送人。思来想去,他想起了山核桃。

第二天,马小奎开着马家峪唯一一辆机动三轮车,载着王青坤和山核桃奔了石油钻井队。

钻井队长连国脉乍一见到王青坤,竟然没敢认。原本细皮嫩肉的一个人,怎么变得灰头土脸的?再看随行的人,完全的农民装扮,就觉得蹊跷。没好意思直接问,等马小奎上厕所的时候,连队长便忍不住问了。

王青坤哈哈笑着说,哥,我当村长了,就在你们这个驻地的邻县,一个叫马家峪的穷村子。

哦,哦,你这是当了大学生村官?

对呀。

好家伙,真敢干呐!能做出这种选择,够有气魄的。

啥气魄不气魄的。人家来要咱,咱咋能拒绝呢?

我说你咋变样了,原来是被日头晒的啊,哈哈!按理说你该工作或者读研了,是不?

是。考上研究生了,本打算上的。刚毕业,我们乡长就让我去。马家峪穷,那儿的人太困苦,确实需要帮助。不过村人可是厚道得不得了,瞧,这是大家伙的一点儿心意!他把山核桃打开,让连队长尝。

连队长说,嗬,真没少带。这东西好啊,健脑的。对啦,山核桃过去不值钱,现在可今非昔比了。不是说穷吗?穷还带这么多?不是把家底都抖搂来了吧?

嘿嘿。

是不是有难事想求哥?说吧,啥事?

你可真是我哥,能把我心看透。这个,是这样的。我们马家峪之所以穷,不是村民懒,是那地方太不地道,严重缺水,一口甜水井都打不出来,吃饭要靠天,不下雨我们就难活人!没办法,家家都挖的有水窖,靠接雨水和雪水做饭吃……

那还不好办,打井啊!多打几口井不就完了。

哥有所不知,不是不打,是打不出来。马家峪祖祖辈辈都在打,口口井全废掉,不是苦的就是枯的。

那还死守在那里干嘛?趁早迁徙换地方吧?人挪活树挪死嘛!

话是这么说,可故土难离啊。其实咱也是一样,在哪习惯了,有感情了,就不愿意挪动了。

也是的啊。那你这村官可不好当。水乃生命之源。没水你就是使出浑身解数,恐怕也没法儿带领村民翻身。

就是的嘛。我请县水文局给勘测了,他们说,我们那儿也不是完全没希望打出饮用井。勘测证实,有一个地方很可能存在可食用的水资源,不过得往深处打。问题是,县里现在的设备打不了深井……

你的意思?

实不相瞒,老弟是专程来求你的。我接任时前任留给我很大亏空。我两手攥空拳,又才去,没钱可支付打井费用。但是不打,脱贫致富的希望更加渺茫。

这事儿你得让我想想。嗯,我们井队有两套设备,现在正在打的这口井时间不长,还有一套设备,也在用,不过再有半个月估计就能打完。到时候我想想办法。不过说实话,我这可都是特大型设备,搬迁一次很不容易,拆装和运输费用也高,好在这次离得近。还有,你们有困难我们应该帮,可擅自做决定是不可以的。毕竟我们是企业,要讲经济效益。但也不能看着农民兄弟难到这程度,袖手旁观无动于衷,毕竟工农本一家嘛。这样,回头我请示请示领导,尽量反映反映你们的困难,啊?

连队长留王青坤和马小奎吃了饭,招待得很好,走的时候,还给机动三轮车上扔了两扇猪肉、几箱方便面和十箱矿泉水。王青坤说,这太让你们破费了。连队长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回去等,我尽快请示,只要有结果,那口井一完钻,我就带着人开上去。

王青坤千恩万谢,告别连队长,和马小奎往回返。

路上马小奎说,村长,我看这事儿恐怕悬。

怎么见得?

连队长倒是很真心,确实想帮咱。可我看那副队长不是很情愿,没看吃饭的时候他少言寡语的,没了刚见咱俩时的那份热情劲儿嘛。说不定这事儿挺让人家石油大哥们为难的。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但凡有点儿辙,也不会求人家。不是咱们穷吗!

是啊,马家峪确实太穷了。本来能有那么好的前程,可是为了我们,你硬是……马家峪老少拖累了你呀!不光让你跟着受累,还要让你这么要脸面的人舍了尊严去求人,唉!

这话见外了。回去别提我求石油老大哥的事儿。再说人家能不能来也还不一定。不过我这哥是讲情义的人……

嗯,看得出来,实诚人,不然咱车上咋能放这么多东西。

陇乡长惊异地发现,王青坤还真不含糊,做起事来是庄稼人种豆子,步步有点。嗯,这个人才没挖错,不赖!陇乡长常来,听汇报,支点子。他的鼎力支持给了王青坤极大鼓舞,也给了他把马家峪的事情办好的决心和信心。

马贵和几个下台村长在一起喝酒,特意喊上了管汉。他们说什么,管汉不感兴趣,他的兴趣点在饭桌的酒菜上。所以,一帮马家峪的前任村长在那儿扯东道西,管汉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啥啥没往心里去。当马贵提出让桌上的人都举起酒杯敬自己酒的时候,管汉不知所措起来,连忙端起酒杯,一仰脖把酒干了,等着马贵叔发表重要讲话。

马贵说,管汉,姓王的那小子要给咱村打井?

听他吹牛!你们这几位村长大人哪个在任的时候没打过?是那么容易的事么?他以为自己是超人,长着三头六臂哩,嘿!依我看,准是个虎头蛇尾的结果!你们等着吧,真到了那天我放鞭炮,好好臊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几个人都被管汉的话逗笑了。

我们几个吧,盼着他把井打成,又不盼着打成……能捞着水喝谁不高兴啊,可是……

我懂!管汉说,他要真打成了,不就显得他能耐你们诸位都无能了?马叔,你就直说让我干啥吧,只要今后我管汉赶上啥风吹草动的,你们几位长辈肯给我撑着,为我仗义执言点儿,让我这个没爹的孩儿不遭人欺负,我为你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哈,在座的都高兴地笑了。

马贵也笑了。笑完了他说,你不用大动作,小打打小闹闹,给他们添添堵,起起腻,扰乱扰乱军心就行。

噢,就这点儿任务啊,好说,我玩一样就干了。

哈哈哈,我们也说是哩!

来来来,跟叔碰一个、碰一个。

连队长他们犹如从天而降,是突然到来的。

那天王青坤他们刚走,副队长就跟连队长嚷嚷起来了。他说,你真不该轻易答应他们。这么大的事,不经请示就做主,是要犯错误的。

连队长说,我没答应,只是表示同情理解,说请示请示领导。

副队长说,我看请示也白搭,领导肯定不能同意!多大的事啊,设备成本、人工成本、每天钻探费用……再说既然那么穷,肯定付不了钱,咱也是市场经济杠杆上的,你觉得领导能让咱们干这没利润干赔的买卖吗?

他们是没钱,也给不了钱,可他们是农民兄弟。不知道就罢,知道了,能装聋作哑充耳不闻吗?咱是什么?是有血有肉懂得情意是什么的石油人。助人一分事胜造三级浮屠。人家把咱们当救星,咱又具备帮助人家的条件,怎么就不能搭把手帮帮?对人家来说打井是天大的事儿,对咱来说容易许多。为啥不伸手拉一把呢?

问题是,设备不是谁的私有财产,是国家企业的,能随便动吗?

是不能随便动,所以说要请示啊!

请示也够呛!不让干你咋办?

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马家峪的人活活被没水困死吧?实话告诉你,不让干我也干!

胡闹!你还是党员干部吗?想犯错误啊?

顾不了那么多了!马家峪没钱我有钱,发生的费用全记我头上,扣我工资奖金风险抵押金,不够了上我家拿存折去!欠的钱我还,还不上的老婆还,她也还不上的,让我儿子挣工资了接着还,直到还完为止!行了吧?

话说到这份上,副队长无话可说。他被连队长的真情感动了。原本连国脉是个特别讲原则的人,在这件事上能如此固执,完全是为了真心帮助处于困苦中的农民兄弟。这就是中石油人的胸怀,这就是有情有义的石油人啊。

未等连队长打电话向公司请示,副队长就专门回了一趟公司,找到公司经理陈述了一切。他说,国脉想帮马家峪打井,我也想帮。那儿的村民一口井都没有,靠水窖接雨水雪水过日子,太难了!动用设备不是小动作,马家峪也没有钱,所以来请示。好在我们目前打井的位置和马家峪所处的位置是邻县,相当近,运输成本不算太高,而且打水井也快……您看?

经理说,农民的困难就是咱们的困难。有条件有能力帮,一定要帮!谁让石油队伍开到了贫困山区呢?谁让咱石油人就在农民身边打井呢?啥叫缘分?这就是缘分。找上门来求救还能推拒?那咱成什么了?人家为啥求咱?不就是遇到困难了吗?没钱才求的,没有专业队伍和设备才求的,不然能上门喊难吗?经济效益是要讲,社会效益也得讲。作为特大型国有企业,中石油不论走到哪里钻探施工,都要把义气二字记在心间。看到沿线百姓的困难,绝对不能视而不见,躲着走。从企地和谐、企业经济效益惠及地方百姓入手帮马家峪,体现央企的大气,也凸显石油人关爱弱势群体的社会责任感。你们的想法没错,我批准了!带着另一套钻机立即奔赴马家峪,打不出可饮用的水,别从马家峪撤军!

得令!我替国脉和马家峪的村民谢谢您了!

石油钻井队的来了,来帮咱们打井来了!马家峪的人十分高兴,男女老少纷纷奔走相告。王青坤带领村委几个骨干赶紧接待安置尊贵的客人。

一场打井攻坚仗即将打响的时候,马家峪一股守旧顽固对抗势力正在以强大阵容伺机向王青坤扑来。阻力来自四面八方,一心想把吃水井打成的他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

马家峪有可喜变化,石油人来无偿帮扶,给村里打井。这事被通讯员当新闻写,要送到电视台。村人正聚集在这里,管汉夺过新闻稿,叫嚷道,有啥可吹呼的?小村官刚来几天半,八字还没画出一撇呢,就急着给功劳簿上写东西了?井没开钻,你就满世界地宣扬,万一打不成呢?要不总说当官儿的都会玩虚的呢,谎话连篇,空报业绩,一片假大空,谁信谁上当谁受骗!逞能你就去送吧,放到电视里也是糊弄人。出不了半年他要犯事或垮了台,你报道这种人,看上面领导不批死你!

马贵和他的几个“至亲”同伙都远远地夹杂在人群里看热闹,观气象。管汉的生动表演看着真过瘾,简直叹为观止。马贵嘿嘿乐,心里话了,管汉这张牌还真没打错。

连队长提出要看勘测现场,王青坤就把他领到了地方。此前为了避免打井的井位处在祠堂附近引起惊扰、恐慌和歧义,王青坤一直没对任何人透露井位具体位置,怕村民们知道了担心,也怕因为传统观念的原因导致村人集体反对在祠堂边开钻。现在连队长带人来了,就不能刻意包裹着了。况且纸里也包不住火。

连队长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他看着王青坤,问,就是这地方?

嗯。

没别处了?

水文专家说暂时还没勘测到,现在找到的,只有这儿。

老弟,这里可是大山深处啊。你受过高等教育,忽略不计可以。村民能接受这个现实,痛痛快快地让咱们在这儿凿窟窿吗?

我也担心呐!可没法子,只能顶着风险和舆论压力干了。

恐怕不单是舆论压力,弄不好咱们根本就别想动起来。农村人最在乎祠堂这种地方,冲撞了他们心里最神圣的,或许会找咱们拼命的。

那又怎样?吃水重要还是祠堂重要?只有这地方能打出喝水井。依我看,既然别无选择,就得痛下决心。没水活不成人,祠堂却不是必须永远建在一个地方。祠堂好盖,一井难求啊。实在怕冲撞,怕亵渎,回头搬迁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吧?

你这么想,村人未必这么想,这是逆流而上。一场暴风骤雨或许正在等着你。扁担作桅杆,担风险啊!老弟,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只能说有预感,但怎么应对,真的没有想好。

弄不好井还没开钻,就有人敢把你捆了弄进这祠堂里过堂受审,甚至让你遭受皮肉之苦。咱们都来自农村,农村的事儿咱谁不清楚?

我知道。但我必须顶风破浪走出这一步。制约马家峪发展的致命点是水源,既然没有其它地方,只能破釜沉舟。只要把井打成,受点委屈遭点痛骂不算啥,谁让我当的是马家峪的村长呢?

好。那明天我就动车往这儿运设备。不过,你得事先布控好,安排人做好捣蛋防御。我担心设备从村口往这儿运的路上,村里人会设卡拦截。双方要是掰扯不开,甚至发生械斗,局面可不好管控……钻井队走南闯北啥阵势都见过,农民要是认起死理来,那可不得了,要人命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嗯,我让马小奎带些人尽量做工作维护好秩序,咱们见机行事吧。

晚上俩人再次碰头,为的是看看准备的有无疏漏处。谈着谈着,连队长忽发奇想,说,既然风险很大,阻力不可避免,为啥咱不来它个灵活战术,设法避开明天那场极难避开的险战呢?

哥的意思?

兵不厌诈。能不能来个出奇制胜?前半夜先紧急秘密准备,等到夜深人静村人都熟睡时,嘁哩喀喳三下五除二让一切就位!只要设备开进去,就等于胜利了一半。他们就是想设障也难了。

OK。

于是,一场夜间行动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别说,石油钻井队还真是神勇,夜幕下,他们动作娴熟,配合默契。月色里,他们几乎不说任何话,却能通过手势相互明白对方的意图。

设备进村的时候还算顺利,因为是半夜,万籁俱寂,村街里几乎无人走动,就是听到有车驶过响起了阵阵狗吠声。车一驶远,狗吠声渐渐停止。祠堂威严地矗立在那里,令人生畏。当车载着设备靠近它的时候,所有在场人的心都开始紧绷或高悬起来。连队长肃穆地看着祠堂,凝视了片刻说,对不住,要惊扰你了。说完,手一挥,表示可以开始了。石油人分工有序地分别进入角色。

兵贵神速。因为预案做得好,做得细,所以一切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进度比预想的还要快。王青坤带着几个人拉上了安全警戒线,把钻井设备保护伞一般圈了起来。

忙碌了整整一宿,个个疲乏困顿,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一帮人就地坐卧一片,鼾声大作。

马家峪早起的人们,预备出村担水的人们,路过祠堂附近的,就都看到了随地坐卧的这群人的狼狈样子。最让人们惊讶的不是这些,而是一夜之间耸入云天的钻井设备。它抬着高傲的头颅,挺拔矗立于祠堂边,神气活现的样子比祠堂还打眼。乖乖,这帮石油人还真牛,无声无息的,就把这么个庞然大物给弄这儿了。

可是,弄这儿干吗呀?这可是祠堂重地,钻机开起来,轰鸣震耳的,能聒噪死人!咋行啊。

从不喜欢睡懒觉的马贵,当村长的时候就养成了每天早起围着村子溜达的习惯。溜达是为了把村事弄清楚,心里有数了好合理安排一天的工作。即使现在不当了,转悠的习惯是改不了的。所以,别人看到的,马贵也看到了。别人看到就是看到了,只不过惊奇惊奇罢了,他看到了可不只是看到就能罢了的。比如现在。

这是要打井。马家峪没有一口饮用井,该打。问题是,钻机弄到祠堂边了!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深浅的小村长还是太嫩啊,还是经见的少啊。做事情不能光凭热情,光凭心热,光凭一心为村人,还得三思而行。有些事情,即使是对的,应该做的,也未必真可以做。不可以做的你做了,违背天意或者民意了,不但得不到称道,还会给自己下绊挖坑。很多事情在城市可能很容易做成,在农村就很难甚至干脆做不成。就说这打井吧,哪儿不能打啊,非跑祠堂跟前打。石破天惊啊!嗯,肯定是别处找不到水源位置,就这里找到了。而且很可能是目前唯一的。不然他们不会半夜偷偷往村里进设备。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既然非要在祠堂跟前打,还打枪的不要,悄悄地进村,那就明摆有猫腻儿!啥猫腻儿?现在一时还说不好。但再笨的人也能推测出来,猫腻儿和祠堂挂着关系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用太费心思。眼下马贵想费心思的,是怎么阻止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村官。他就是个书院里刚刚跑来的嫩娃子,学问可能真是不少,但村事的深繁复杂,还知道得太少太少,甚至根本就是空白。空有一腔热血,急着让马家峪人吃上水,过上富足的日子。这是他心急的地方,因为这正是一个村官最需要的政绩。但是,他是不是太急功近利了?岂知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他不是找水文专家给测过了吗?千挑万选的,山里村里来回跑,最后就定在了这里?打井打到祠堂跟前,这就是这个不知深浅的年轻人有勇无谋之处了。换个老家伙,村事经见得多,保证不会着急忙慌地鲁莽上阵。井还是要打的,得等时机,得找到最佳位置。在马家峪任何地方打井都可以,唯独不能在这祠堂跟前打。祠堂是何等肃穆的地方。但凡有点常识知道点百姓心思的人,都会对祠堂存着敬畏。祠堂是圣地啊,岂是任谁都能肆意惊扰践踏的?大不敬,真是大不敬啊!宁可让打井的事往后推,宁可以后继续找水源位置,也万万不能如此冒进呐。小伙子,你闯大祸了!马家峪的人绝不会让你触碰祠堂,绝不会让你轻易动工的,包括我马贵。

马贵围着躺倒一大片的人转悠了好几圈,发现了王青坤,但他没叫醒他。他眯着眼睛再看看钻机,再看看祠堂,背着双手离开了这里。他继续在村街溜达着,看似随意,实际是在有选择地串门游说。他到了好几户人家,一家说上三两语便走。一圈走下来,发布了一圈信息。马家峪所有下台村长都接受了马贵的来访。他们被马贵的唇枪舌剑所征服,被马贵有理有据的说法所折服。是啊是啊,打井没错,问题是在哪里打。是啊是啊,在马家峪任何一个位置打都可以,唯独不能在祠堂跟前打。建祠堂是为了追祖德,报宗功,敦睦族谊,加强宗族的凝聚力,更好地传承血脉。祠堂是什么?是任谁都不能轻看不能亵渎的圣地啊!不到一刻钟的工夫,马贵就完成了蛊惑行动。

王青坤这是在作孽呢,这是在给马家峪的子孙放灾星呢。是可忍孰不可忍!以历届马家峪卸任村长组成的联合共同体很快在此事上达成共识,一致决定力挽狂澜,弹劾王青坤,紧急制止打井行动。

马贵游走完最后一家,没回家吃饭,直接跑到大榕树下,孔武有力地敲响了钟声。他要与王青坤兵戎相见,一决高下。

虽然早就有广播了,有事大都通过喇叭广播,但马家峪遇到紧急或重大事情时,还是要用敲钟集合村人。

钟声把马家峪的人都给敲来了,也敲醒了正在昏睡的王青坤。他知道,坏事了!今天开钻的计划也受阻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是谁呢?他一骨碌爬起来,喊着马小奎就往大榕树那儿跑。

大榕树下已经聚集了很多人。王青坤刚到,马贵已经拿着个喇叭,开始发表敲钟人的重要讲话了。他说,全村的老少爷儿们,把大家叫到这儿来,是要向大家通报一个事情,这个事情很大很大,牵扯到全村人的吉凶。虽然我马贵是下台干部,没有资格再在这里对村里的事儿说长道短,拿主意指挥人,但今天这件事,我必须出面阻止!大伙都看见了,石油人把钻机弄到祠堂跟前了,是半夜弄的。这是要干嘛?对,你们说得不错,要打井。给村里找水,这是好事儿,咱们当然举双手赞成。可是,井能在祠堂边打吗?大伙说能吗?真要是冒犯了祠堂,惊扰了祖宗,咱全村老少还能有个好?我,还有马家峪历任村长今天的态度高度一致,必须停止行动,把钻机运走!

对着哩,对着哩。

打井也不挑个地方,祠堂能冒犯吗?

这小村长就是不行,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咱不答应,让石油人等着,等找到合适位置了再打!

就是,不能为了喝水,就让全村人遭殃倒霉吧?

村人看王青坤,少了往日的友善,多了现在的怒目圆睁。之前大学生村官为村里所做的好事一笔勾销。王青坤被全村人蝎子一样的目光逼视着,感到了一股强大对抗势力正如排山倒海之势呼啸着向他汹涌而来。他担心过村人拿祠堂说话,但没料到事情会发生的这么急,会犯村人众怒。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过。既然村民们问到了,事情僵到这里了,那就给大家解释解释吧。

王青坤说,大伙儿先别发怒,先别急,请听我说。咱们村没有甜水井,我想打一口,让村民们早日过上人畜有水喝、农田能浇灌的好日子。县水文局的专业人员勘测后说,现在只有靠近祠堂的位置有可能打出甜水井。我希望能绕开祠堂,可专家说绕不开。我知道祠堂在村人心里的位置,可是,没水喝的日子好过吗?咱村为啥这么穷?为啥是全乡发展最落后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水资源的极度匮乏!虽然是要在离祠堂较近的地方打井,但我认真查询了资料,咨询了水文专家,就我们目前钻探位置与祠堂之间的距离看,是没风险的。祠堂不会受到钻探震动的危害,周围住户的房子也不会受到震动的危害。村里会在石油钻井队的精心组织下,快速、科学地进行钻探。这是中石油的钻井队,他们打了几十年油气井了,有丰富的钻探经验。我以我的人格担保,祠堂绝对不会受到破坏,请大家放心……

马贵说,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谁敢信啊?

就是,万一出了岔子,钻探的时候把祠堂震坏了咋办?

现在你担保,真出了差错就怕你担保不了了!

是啊,你的人格值几个鸟钱,能担保啥?

…………

情绪失控的人们充满愤懑,看王青坤的眼神越来越疑惑、冷凝和不满。

设备弄进来,他们肯定今天就要开钻了,咱们必须保卫祠堂!走,拦住他们!随着马贵的一声号令,聚集在这里的人群忽地散了,全都往祠堂方向飞奔而去。

马小奎一直在外围,听到马贵的喊声,他抬腿就跑。

王青坤见村民反应激烈,断了今天开钻的念头。他想,为民办事,也得顺乎民心,逆水行舟,欲速不达。

飞奔着的马小奎看见屁股后面跟了一大群人,知道事情不妙,担心追兵们赶去了耽误事,索性截住一个骑电驴子的,爬上后座说,快,去祠堂!赶到后,他跳下车就对连队长报:不好了、不好了,村里的人受了马贵之流的煽动蛊惑,反对咱们在祠堂附近开钻!大队人马很快就会赶到,咱们赶快动作吧!不然他们来了就啥也干不成了。快快快,下令吧,下令开钻!钻机一响,轰隆声一叫,他们再嚷嚷啥都没用了。哎呀,队长、队长,你还愣着干吗?下令啊!

连队长说,不忙,等你们村长来了再说。

陈盼正上早课,钟声敲响的时候,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不会是打井那儿要出啥事儿吧?

昨晚她到现场了,男人们都在忙活,她还跟着搭了把手。回学校的时候,黑龙正在门口等她。进了屋,黑龙放下几个苹果和梨对她说,我娘说我爹跟村长俩心眼儿,打井的是村长请来的,我爹寻事找茬免不了。旁的倒没啥,打井可是大事情。咱马家峪人喝不上甜水,日子要多煎熬有多煎熬。村长能把石油上的人请来,把石油队伍拉上来,还带着管用的家伙,这叫本事哩!咱可不能因为小心眼子,跟村长较劲耽误了大事儿。她说让你帮衬帮衬村长,想办法让把井赶快打成。

陈盼觉得舅妈提醒得极是。

我娘还说,别犯难,缺啥来家拿,不想来就捎信让我送。姐,你还真在这儿住下去,不回家了?

姐咋不想回?你爹可得让!

你就回,看他能把你咋样!

姐不是没胆儿,姐这是向他示威呢。村里人念他当过村长,不敢不买他的账,我可不管这些。他做人正派,一心为马家峪,我就是她外甥女。要是不这样,我就没这个舅!

嘿嘿,姐你还真想大义灭亲呢?看不出来,女孩子家家的,心还怪硬怪狠的嘞。

姐对你狠吗?不是被逼的吗?

也是。黑龙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嘿嘿乐了。不过,我发现姐对村长号召的事儿都特别起劲,怪得很。是不是喜欢人家啊?

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家是啥?省城来的大学生,要学问有学问,要模样有模样。你姐是个啥?能跟人家往一块田里插?

姐咋啦?那也是咱马家峪有学问的人呢!再说姐又这么俊……嘻嘻!

别说人家看不上姐,就是人家真……姐也不敢承受。姐跟人家不在一个层次上。

层次是个啥东西?

简单说,就是分着上下,不在一个平面上。

胡咧咧。啥层次不层次,郎才女貌多般配!我要是你,就抓住这棵能乘凉的大树,吊上去不下来。

有几个你呢,没出没息的,不长成色!给,这是姐晚上没事儿的时候做的鞋垫,你拿回去吧。三双,一人一双。

还有我爹的呢?他这么讨厌你还让他穿?

他不仁我不能不义,再怎么说他也是我长辈,有养育之恩。

嗯,我姐的心就是澄,像清溪水,一眼就能望到底。

哟,学会嘴上抹蜜了啊。对了,舅要是闹动静,对村长谋划的事儿不利,你知道了要早点儿告诉姐,姐好想法帮助他,啊?

放心吧,一准儿!

此刻钟声响了半天,陈盼的心也飞出了教室。到底出啥事情了?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的。又讲了一段课文,实在觉得不妙,就安排学生自习。

才刚走出教室,就见黑龙气喘吁吁地奔进院子。姐,我爹敲钟闹事情,对全村的人喊叫着不让打井,说祠堂边不能打!他哇哇啦啦摆了一通大道理,就领人往井场方向去了,指定是破坏打井的。

啊?舅真这么糊涂!

可不是。他那理由我看是个屁!水都喝不上还管祠堂震塌不震塌?姐你快去,跟我爹好好掰扯掰扯。我娘说村长是为咱,石油人也是来帮咱,好不容易把人请来,我爹要带头搅黄了,打不成井,以后要挨千人吐万人骂的呀!

走,姐这就去!

他们赶到的时候,井场已经水泄不通,人声鼎沸。男女老幼把祠堂围住,把钻机围住,说东道西正议论纷纷。看样子,马贵是刚又说了啥话,把人弄气愤了,所以驻足站立着的村人个个表情严肃,不情不愿的样子。

马贵在一个石碾子上神气活现地站着。他个子高,在那上面俨然一副巨人样。村长王青坤要说话,被几个下台村长扯拽着,死活不让上石碾子。陈盼左冲右突,费很大劲才挤进去,看到舅舅一脸得意的架势,气就不打一处来。她不声不响走过去,冷不防从后面推一把,马贵就栽愣了下去。他哎哟哎哟地嚷嚷着,回头一看是陈盼,骂一句,死丫头,想害死你舅舅啊?

哼,我还不想为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人进监狱坐牢房,不值!

你,你个死丫头!又想干啥?

你说干啥?你在这里干啥呢?

我,我保护祠堂,保护马家峪村民的利益!

你保护个屁!我看是在保护自己的脸面和虚荣心吧?

你,你你……

陈盼又把目光冷寒地瞄向那几个下台村长。还有你们这一个个的,都是马贵的帮凶和同伙,全是来蛊惑滋事干扰打井的!

你个丫头,嘴巴这么硬,变玻璃碴子了?

就是的嘛,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你长辈,不兴这样说话吧。

让你们说着了,就是变成那玩意儿了。咋样?不兴这样说话你们想让我咋样说话?看看你们现在聚众闹事的样子,我能忍着没把难听话说出来,算给足你们的面子了!说完这句,陈盼跳上石碾子,大声喊了一句乡亲们,开始说话了。她说,咱们马家峪没有水喝种粮难收多少年了?咱被这种日子折磨得穷成啥样了?马贵能耐,比别人强,当了两任村长,可他给咱马家峪带来了什么?喝上井水了还是吃上大米白面了?致富了还是日子好过了?王村长一个和咱们不沾亲不带故的人,手里没攥一分一毫,把水文局的给请来,又把钻井队的给请来,帮勘测、帮打井,把咱们往幸福路上带。咱们全村老少这是干什么?干什么!不看看人家为咱们拼死拼活的干劲,不看看人家一心一意为咱们的赤心,就听了这个叫做马贵的说了几句话,就跟着他瞎起哄,乱嚷嚷。咱们起哄嚷嚷了,把钻井队撵走了,就高兴了是吧?那以后呢?以后咱还喝雪水雨水,咱还靠天吃饭,下雨就收粮天大旱咱就接着闹饥荒?你们几个别叽咕,知道你们想说啥,不就是说祠堂太近怕震坏吗?别说人家水文局的给测算过,属于正常距离,就是真的有这可能,又咋样?震塌了还能盖,水井要是打不出来,咱今后就还继续过苦日子吧!大伙可能不知道,咱村现在必须打深井,县里没这设备,王村长是舍了脸,欠着人情,跑到石油钻井队喊困难,把连队长他们央求来的。人家是打石油的队伍,石油是价值昂贵的清洁能源,世界都为它打过大仗呢。你们以为石油人闲得发慌没事儿干,跑咱们这穷的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玩来了?人家是牺牲了经济效益,不收咱一分钱,专门帮咱们达成心愿的。咱要是不领情还给石油人弄难堪,让人家下不来台,就是臊咱自己的祖宗,打善人的脸呢!破坏能给咱们带来福音的队伍,不是臊自己祖宗是什么?马家峪人善良,也通情达理,千万不能让石油队伍上的人看咱们马家峪人这么没胸襟,这么没气度,这么没涵养。千万不能让人家认为咱们迷信,只知道敬祠堂不懂得敬恩人。我一个外乡人,在父母死了之后没有亲人的时候,被心善肠热的马家峪老少接纳了。我喝这儿的苦水,吃这里的粗茶淡饭,当这里的孩子。马家峪的大人老人们,都是我的再生父母,都是我的爹娘。我对马家峪人心存感激。所以,我对马家峪的感情也最深。我盼着我的第二故乡好,希望马家峪早点结束没水吃的历史。村长和连队长想让咱们尽快结束这样的历史,想帮着咱们画句号。但当这一天即将成为可能的时候,咱马家峪人怎么了?要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可能离咱们而去吗?大叔大婶啊,兄弟姐妹啊,咱们不能听人挑唆,顾小不顾大。咱们不能被某些不怀好意的人所利用,错过了改变马家峪命运的机会啊……陈盼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动情,眼泪一滴滴顺着她起伏不定的丰满胸脯起起落落,弹弹跳跳,滚落到干涸的地上。

理不摆不明,话不说不透。刚才还都认为马贵的话极有道理的村人,经过陈盼这番感人肺腑的话一点拨,心里立时透亮了。是啊,打井和祠堂有矛盾,那就看啥大啥小,哪轻哪重。祠堂要紧,但没水吃喝这件事可比祠堂重大多了。祠堂不是天天必进的地方,水井可是人存活一刻不能离的东西哩。大伙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了,脸上挂着的冰霜解冻了。

马贵的脸却变得越来越难看,越来越挂不住。没法儿挂得住。自己的外甥女愣是把自己打败了,还说了那么多羞辱自己的话。最主要的,是这会儿村民们都被她蛊惑了,都信服她了。不然老少爷们的脸怎么都开始乌云变太阳了?唉!他气得不得了,索性抱住自己脑袋蹲在了地上。

正在这时,后来赶到的马鹰说话了,旱峪的父老乡亲们,咱可别不知好歹了!打井这事是老大难,现在村里和石油人给咱们办大事儿,咱不感激,也别滋事捣乱呀。没水喝、地难收的苦日子,咱还想撑到啥年月?就是盼丫头那话,祠堂震塌了还能盖,没水井,咱还得继续过苦日子。这件事听我的,再也不准捣蛋了,不然族法惩治!说完,狠狠地盯了盯马贵之流。

几个和他一伙的下台村长一看打头的蔫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地站着,甚是狼狈。

陈盼一看石碾子下面站着的人的表情,知道村民被说服了。她跳下石碾子,拽了一把村长,王青坤顺势迈了上去。

王青坤说,这一天咱们马家峪人等得太久了。好事宜早不宜迟,那咱们就准备开钻吧。

一片掌声,代表了村人的意见。

别忙,咱们还得请咱的贵人,石油钻井队的连队长给咱们讲几句话,大家热烈欢迎!

又是一片掌声。

连队长也跳上了石碾子。他说,马家峪的父老乡亲们,大家好!有幸被邀来为马家峪打井,这是农民兄弟对我们石油人的信任。自古工农一家人,咱马家峪吃水难的历史,一定要在石油钻井工人这儿解决掉!我们的上级领导说了,井一天打不成功,马家峪人一天喝不到井水,钻井队就一天不撤离。这是嘱托,更是要求和命令。我们一定执行好这个命令,保证光荣完成任务!

王青坤看着连队长说,那咱就开钻吧?

连队长点头。

慢着!陈盼大喊一声。她扯下自己脖子上的长条红纱巾,放在手里捋呀捋。人们的目光就都停留在了她身上。

王青坤和连队长倒是看出了端倪,面带微笑地等待着。

村民们不知她所为何来,就有人问,盼女子,你这是要干啥呢?

陈盼嘻嘻一笑,要干啥?这还没看明白?准备剪彩呢!

哦,剪彩呀!

她捋平了鲜艳的红纱巾,摸出随身携带的剪指甲的小剪刀,在手心里蹭蹭,然后很庄重地把它递给了村长。

王青坤又郑重其事地递给了连队长。

陈盼把红纱巾的一头自己攥着,另一头递给了村长。他们相互看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连队长,笑着示意请他开始。

连队长握住小剪刀,笑着看看期待中的村民们,然后剪断了那条红纱巾。

好啦,马上开钻!连队长大声宣布。

村民们高兴地又使劲拍起巴掌,哗哗啦啦响成一片。

在马小奎和钻井队安全总监的引导下,村民们纷纷退到警戒线以外的地方。随着一声轰响,石油钻井队的钻机朝着马家峪的地底庄严进军。

人们饶有兴致地看着,新奇着钻井人穿着的红工装……马贵和他的同盟军们则恹恹地悄然离去。

马小奎和陈盼不错眼珠地看着钻机的钻杆快速旋转着,旋转着,心里充满了斗争胜利的成就感。

黑龙拽着陈盼的衣袖,不无惋惜地说,姐,好好的一条纱巾,你咋就那么剪了呢?多可惜呀!

可惜啥,姐高兴。那是仪式,是隆重的象征。必须用!

就是。马小奎赞同。

就是啥!东西又不是你的,当然你不心疼了。那可是我姐喜欢的东西哩!

这还不好办,赶明儿我再买一条送你姐。

啊,原来纱巾是你送给我姐的呀?黑龙的眼睛瞪大了。

马小奎笑不做声。

去!谁说的?陈盼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

啧啧啧,还用说,当你弟傻听不明白呀?他把头转向马小奎,不过我看呐,你送也白送,再送十条也没用!

小屁嘴不吐人话,啥叫送也白送啊?

我姐是啥?马家峪天上的星星,哪颗最亮她就是哪颗!就你,屎壳郎一个,配得上吗?

找踹是不是?亮就不能摘了?告诉你,只要我喜欢,就敢上去摘,谁也别想阻拦!

哟呵哟呵,把牛快吹上天啦!你改名吧,别叫马小奎了,改马大吹得了。你就是有贼胆敢上去摘,我姐可也得让你摘啊!

人儿不大你话挺狠,当心我把你那小卵子踢碎!

你敢!

陈盼再也听不下去,捂着脸跑走了。

王青坤和连队长说完话,朝他俩走过来。

俩人见村长过来了,连忙都噤了声。

他俩怪异的样子让王青坤感觉奇怪,忍不住问,说什么来的?

马小奎赶忙遮掩,没,没啥,瞎扯呢。

黑龙却说,我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去,别胡说!

本来就是!村长,他对我姐动歪心思。刚才剪彩那条红纱巾就是他送的,我说剪了可惜,他说没事再买一条。我姐能看上他,老鼠都该公开打洞了!嘁!

马小奎被黑龙这番话臊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立马钻到井底下。

王青坤哈哈笑着,你们这一对小哥俩呀!

黑龙说,村长你还哈哈笑,我要是你就笑不出来。

为什么?

他是你的敌人,都向你公然宣战了你还有心思笑!

啥意思?

没啥意思,村长你别听他一个小屁孩儿瞎胡说……

谁瞎胡说了?村长你是地上的勇士,我姐是天上的明星。她是那颗最亮的,最亮的就该让地上的勇士去摘。你应该去摘!勇敢地去摘!

王青坤没想到年纪小小的黑龙说出这番话,好不尴尬。

马小奎配不上我姐,只有你和她般配。而且你俩那么互相关心,你看我姐为你的事儿多上心,刚才当着全村的人,一把就把我爹她亲舅从石碾子上推了下去。其实我姐平时胆子小的像老鼠,可为了保护你,捍卫你,她啥都敢干!她说话啥时候不是慢声细语跟小河流水似的,可刚才,她为你说了那么多话,还是那么那么大声地说!马家峪哪个女人有这么大胆,敢当这么多人的面儿说那样的话?我敢说,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再有,你办小学校,让她当老师,她就当。我爹不让,还把她撵出家门。她呢,为了你,宁肯离家跟我爹翻脸,也要听你指挥!你说我姐是不是对你一心一意?我姐对你这么好,心都恨不得翻出来给你看。你是不是应该也对我姐好?我鼓励我姐,让我姐对你好,她说你们不在一个层次。层次是个狗屁啊,俩人般配俩人好到一块儿,那才叫层次哩!

黑龙的话让王青坤和马小奎目瞪口呆,一时哑然,连队长却嘿嘿直笑。

马小奎你看勇士干吗?我要跟勇士单独说话,你还不回避,在这儿妨碍我们谈正事情!

臭小子,马小奎、马小奎的,马小奎也是你个小屁孩儿能扯着嗓子喊叫的吗?

谁让你爹给你起这个名的?他能起我就敢叫,马小奎、马小奎、马小奎、马小奎……

马小奎捂住耳朵,落荒而逃。

王青坤看着黑龙调皮的样子,又好笑又无可奈何。

喂,小奎……你别跑啊,我还有任务要交给你。王青坤喊着追了上去。

到了跟前,王青坤说,今天虽然开钻了,但马贵他们几个顽固势力肯定不会轻易让这事儿过去,估计还会私下里捣乱。这样,你组织几个人,围着钻井井场黑白加强巡视,钻探绝对不能停止,发现情况立即向我报告!

嗯。

别听小不点儿胡说。陈盼不错,该追就追,别放松!

安慰我呢?马小奎显然被打压狠了,很泄气的样子。

咦,这么不自信可难成事。再说我有女朋友。这下你可以放下包袱,奋起直追了吧!

嘿嘿……真的?那我可就当仁不让了!

傍黑的时候,马贵家该吃晚饭了,饭菜端上桌,黑龙想动筷子,马贵却抽着烟没有吃的意思。

黑龙爹,吃饭吧。闫花说。

爹——黑龙也劝。

吃个卵!肺都要被吃里扒外的死丫头气炸了!马贵一迭声地骂,不跟他亲舅舅一心,跟外人一心,合伙对付我!煮豆燃豆箕,自家人整自家人。当着全村人的面儿,她竟敢把我推下石碾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有你俩,也少给我装!你们都是叛徒,背着我给她送吃送喝,我不是聋子瞎子,都知道!我装聋作哑一次次地让你们从我眼皮底下把东西送出去,是看在她是我外甥女的份上,是看在我可怜的死去的姐姐的份上,可她不懂她舅舅的心呐!

我姐咋不懂?她给你打毛衣,她给你做褂子,她给你纳鞋垫,她……

不稀罕!我宁可她啥都不给我做,也不希望她公开跟我作对!

盼咋是跟你作对呀,她是希望村子能好起来……闫花说。

胡扯!跟个胡子没长全的毛孩子跑,能把村子弄好?我就不信了,连农民都没当过,光上学一天庄稼没种过的人,能领着村人把马家峪弄富?不带沟里就不错了,哼!

爹,咱先不讨论这个,我都饿了,还是先吃饭吧。

吃吃吃,你就会吃,小吃货!啥时候能长大,长了本事灭灭那王青坤的威风啊!

黑龙眼皮一耷拉,不敢接茬了。

我今天告诉你俩叛徒,再不准给那死丫头送东送西,有种让她自立门户,自己活人去!

啊?爹,你真要把我姐赶出家啊?

是我赶吗?是她觉得自己能行,自个儿嫌这个家容不下她!翅膀硬了,让她去飞!有她折断翅膀回来告饶的一天!马贵说完,起身往外走。

当家的,你不吃饭这会儿了干啥去?

找那几个村长合计合计,看怎么对付一手遮天的那个小王八蛋!

闫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心头变得沉重无比。

晚上临睡觉王青坤想起了今天的历险,想起了陈盼的壮举,心里对这个女孩儿陡然有了敬重与好感。她不仅立场鲜明,勇猛果敢,还特别聪慧精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竟然能想到用自己的红纱巾做剪彩仪式的替代物,并且从容地做导演和指挥,把开钻的场面弄得有声有色。不简单,真是不简单啊!本以为初来乍到,开展工作要依仗马家峪的大老爷们,没想到关键时刻起决定作用的,竟然是一个阴柔之美的女性。

王青坤饿了,顺手摸出几个核桃吃。嗯,这种山核桃壳很坚硬,内核虽然不多,但很好吃,和一般核桃的味道很不一样哩。吃着吃着,他想起了连队长的话。那次带着山核桃去找连队长的时候,他说山核桃的价值不菲,特别是加工打磨后,作做玩赏物卖价极高。如果……他拿着外衣,往井场走。他想找连队长求证求证山核桃的效用和价值。如果真的有可能,他想把它当作马家峪的一个经济增长点。

见了连队长,问了进度,说了些别的,王青坤就谈起了此事。连队长说,确实值得为它动动脑子。不来不知道,到马家峪看看,了解了村子的现状,我觉得你还真得从副业和多种经营上想点辙。村民实在太穷了,必须好好挖掘挖掘可利用的资源。所谓无商不富,便是这个道理。就说这山核桃吧,就是马家峪所独有的。我到后山上去查看过,老大老大一片,密密麻麻长的都是。每年结了就那么在山上撂着,偶尔马家峪人想吃了上去摘点,大部分没作为经济作物运输出售,太可惜!要当作产品来开发,利用好了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我也这么觉得。对了,哥你说,要是咱把水的问题解决了,是不是还可以在山上增种一些,扩大核桃树的种植面积,获得更大的收入?

当然了!放开手脚,大胆实践,你能把村人带出贫困深谷,一定能。

好的哥,有你的参谋和点拨,我心里更有信心了。那我外出一下,调查一下山核桃的销路。

好。

我想开个厂子,制作琥皮核桃仁。条件成熟时,还想做核桃露……

行啊,都能尝试尝试。不过还是一件件来办。做琥皮核桃仁相对容易,工艺应该不复杂。既然你出去,顺便调研调研,在省城看看有没有这种设备,有的话,可以考虑买一台,先回来试做。成功了在周边县乡走街串户地试着卖,有人肯买,吃了反应好,再找销路正式往外卖。销路不成问题时,咱再多购设备,形成规模不迟。总之就是探索着来,循序渐进,不能盲目冒进。对了,别看你只是个小村官,出去天数多了也不成,群龙无首难免出状况。另外,马家峪的事儿还要马家峪人合力来办。一个人的智慧和精力是有限的,你得想办法团结村里的能人,人尽其才,组成一个相对强大和谐的管理团队,一起来办村里的事儿。一个人唱独角戏,即便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恐怕也忙不明白,忙不出大成效。这样,我的车不是在吗?开车去,你去哪儿,就让司机拉你到哪儿。省下的时间你回来好抓紧忙别的。

那太谢谢了!

客气了吧?哎对啦,问老弟点私密事儿呗?

哥说。

那年你到我们钻井队参加社会实践的时候,不是还带着女朋友的吗?叫,叫那易,易什么来的?

易尔。

对对对,易尔,叫易尔!你说人家这名字起的,特别有特点吧?肯定出身非工非农。

她爸爸是经济学家。

难怪。你来这儿她支持吗?你们现在发展得咋样了?

不瞒哥说,大事不妙了。人家不支持,坚决反对,死活不让我上这儿来。我不听劝,非来,关系就僵了。她去读研了,送她走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我看那时候她很黏你呀,感情估计不会浅。再努力努力,也许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希望不大。她痛斥我不切实际,自毁前程,无可救药,打电话发信息统统不理。不过我一直在给她写信,但愿最终能打动她吧。

哈哈,好事多磨,要有信心。有时候爱情也是得打持久战的!知道当时我追你嫂子追了多久吗?整整九年。乖乖,那叫一个苦累疲惫!抗日战争咱们打小日本够艰难吧?不才打了八年,抗战就结束了;国内战争从一九四五年开始,四年也就完了,速战速决以胜利告终。可我与你嫂子愣是九年才定局。实话实说,最后我都有点挺不过去了。好在坚持了。就这么一坚持,你瞧,她就成了我的人了,哈哈哈。

好,听哥的,继续穷追猛打,不言放弃。

出来送王青坤,见月亮很大很圆,月光洒了一地清辉,看上去很美,连队长忍不住发出感慨,哎呀,这山里的景色就是大不同啊,连月亮都这么招人爱。

是啊。

算咱哥俩有福,啊?此时此刻,在一个叫做马家峪的无名山村的夜晚,看到了比画都优美的夜色。虽然咱们到这里的使命特殊,过程肯定也很艰辛,但将来老了回首时,是不是很值得回忆和庆幸?

当然了。

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后悔来当村官吗?

王青坤摇头。

男子汉就应该这样信念坚定,义无反顾!老弟,无所畏惧地冲吧。你一定能攀爬到顶峰,阅尽山下无数绮丽风光。

哥,认识石油长兄你,是我的幸运和福分!

俩人相视而笑。

几天后陇乡长来了,马小奎告诉陇乡长,王村长去调研了。

为啥事?

我们想开发后山上的核桃,听说食用和加工价值高,赏玩价值更高。他去省城了解了解,再到旅游点看看人家都把核桃怎么利用的。

嗯,想法不错。后山的核桃多不多?

很多啊。就是干旱缺水,长势不好。

水是个大事情啊!这事不彻底解决,再好的发展计划也是枉然。不过他小子挺能耐,竟能把石油老大的队伍拉来给打井,这倒让我蛮意外的,说明他是个会运用人脉的管理者。聪明人做事,就是得靠韬略、机智和办法。人家中石油不仅承担着繁重的石油建设重任,还本着构建和谐的宗旨,忠实履行社会责任,听说咱们有困难,分文不取,宁可耽误钻井进度,也要来帮咱们!他们用行动向施工建设沿线和地方百姓开启了对外窗口,树立了企地和谐的良好形象,可敬可佩啊。过去对中石油的队伍只是道听途说过一星半点,没接触不打交道不真正了解。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刚才我到井场去看了,人家那场地,那员工精神状态,那精细管理……真是值得学习和借鉴呀!咱们不能光受人之恩,也得尽尽地主之谊。这样,你找一家最有农家风味特点的饭店,我要代表全乡和马家峪请钻井队领导吃饭,好好谢谢石油人!

马小奎不言语,侧头看霍会计。

陇乡长说,不用为难,知道你们有亏空拿不出钱,乡里出!

马小奎的脸顿时舒展了。

找好地方,马小奎去井场通知连队长。

连队长却说,打井重要,饭就不吃了!

看着马小奎远去的背影,连队长站在那里半天没有挪动半步。哪是他连队长不通人情啊,哪是他非拒绝一顿饭呐。村里都穷成这样了,乡里也不富裕,他是实在不忍心在马家峪贫瘠的土地上再剜一把!

马小奎无功而返。

连队长通知到了?陇乡长问。

通……通知了。

哦,那就好!一会儿咱就走,提前到那儿看看菜。

可,可可是……

为啥吭吭唧唧的?

连队长不肯去,说着急打井。还说等井打成了,马家峪的人喝上水了,庆功的那天再说。

陇乡长兀自乐了,那就依他!回头再说。

陈盼下了课,看见陇乡长来了,正在院子的石台上坐着抽烟,忙给陇乡长拿板凳。

陇乡长说,给你们调了一个老师,师范学院毕业的,叫罗涛。马家峪苦,当心他挑拣呆不住。你们得照顾周全点儿,想法把人留住。

好的。

罗老师是科班出身,你要拜他为师,多学习。

会的,您放心!

陇乡长走了,陈盼坐那儿愣了会儿神,觉得小学校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得搬回家。罗涛是男的,自己在教室隔个小间已经占地方了,罗老师再隔一间,还得占资源。再说一男一女住在小学校,在马家峪这种封闭落后的小村子,天长日久,没事儿也要被人说出事儿了。

问题是,跟舅舅弄僵出来的,咋个回法妥当呢?

没几天,罗涛就来了。

一见面,陈盼笑着说,欢迎欢迎!她接过行李卷,把自己那间小屋子打开,放到床铺上,拿出山梨招待新同事,边聊边说了学校情况,又告诉他在院子一角有个灶台能做饭。第一顿饭是陈盼帮他做的,做好了她说自己该回家了,就离开了小学校。

路上,她让一个孩子叫黑龙到村口。黑龙很快来了。她说,姐现在装病,你把姐搀回家,就说我病了,晕倒了。

姐你这是干啥?为啥要装病?

陈盼就告诉了他原因。

俩人装腔作势地回了家。进门黑龙就高声喊爹叫娘,声音颤颤的,一副忄西忄西惶惶的架势,很快把屋里的马贵和闫花惊了出来。

哟,盼儿这是咋的了?

姐头晕,路上晕倒了!

那咋回家了?快去卫生站啊!

我背姐刚去了,说血压低,让喝鸡汤补,多吃点儿枣。

噢,那……那快杀鸡!

马贵也转着身子惶惶地说,对对,快杀鸡!黑龙,你到柴房再找找枣。

哎!姐你躺下歇着吧,啊。趁爹不注意,还挤挤眼。

陈盼忍住,不敢笑。见舅舅舅妈慌神不安的样子,心里有愧意也涌起感动。到底是亲人,真不真关键时刻最能体现出来。她对舅舅的幽怨顿时消失了。母鸡是生蛋的鸡,全指着它为家里换油盐钱呢,可不能杀。她谎称自己嫌腻喝不下鸡汤,想吃山蘑炖枣儿。

舅舅舅妈齐声说,好,那咱就做山蘑炖枣儿!

黑龙找完红枣送到灶房,就跑回屋里来了。

陈盼说,你去找找马小奎,让你小奎哥现在去小学校,就说新老师罗涛已经来了,让他过去陪陪。

好。姐你咋这么傻?炖鸡多香啊,非说吃山蘑菇。真是的!

就你嘴馋!那鸡正下蛋,吃了你想今后炒菜都不搁盐呀?

嘿嘿,我真是馋了!姐,等我长大了,想法挣很多很多钱,买上十只二十只鸡,咱们天天吃炖鸡,好不好?

好!不怕吃多了变成鸡呀。

馋都馋死了,还管那个?

快去吧。

好嘞。

下台村长合力对付他们眼里的“虾兵蟹将”。我们此地生此地长,谁家的鸡下几个蛋哪家的猪圈闹过花花事儿都一清二楚,你一个才从学校钻出来的小屁孩儿,身上那七段恐怕还没发育完,就想来马家峪折腾?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样拿秤称称自己几斤几两!马贵利用下台村长们的这种心理,三天两头地撺弄着对付王青坤,组织搞小动作。

井打得不顺利。以前村里也出现停电现象,但不是很频繁。最近动不动就停,一停时间还不短。电一停,钻机就停钻,进度就受到影响。次数越来越多,停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连队长断定,有人故意捣乱干扰打井。电工很气愤,谁这么缺德啊?马小奎说,查查不就知道了。俩人找来几个可靠嘴严的村民,兵分两路围着电路搞巡视。没出五天,就有了重大发现。原来是管汉在作祟。他有时偷偷跳窗爬进供电室拉断电闸,隔段时间再合闸。有时索性掂着个铁钳子公然把电线剪断,或者人为弄短路。刚发现他们故意不打草惊蛇,让电工修好完事。待管汉继续作案,逮了个现行。

把他抓到村委会去审,问他这是第几次干。他梗着脖子答,第一次。

马小奎说,扯谎!光我就亲眼看你干了两次。

那是别人,绝对不是我。你看走眼了!

狡辩!说,谁是你的同伙?

啥同伙?老子是独立大队大队长,喜欢独往独来,自建功勋。

不要脸!你肯定有同伙,甚至受人指使。说了减轻罪过,不说包庇没好结果!

没别人,就是我自己干的。要杀要刮随你们便!

马小奎决定把他扭送到乡派出所。这混蛋是公然破坏农业生产,干扰村民正常生活秩序。

谁知这家伙听后毫无畏惧,连眼都不带眨一眨的。送那儿好啊,有人管饭有地儿住,吃喝不愁了,哈哈哈!不过我娘可不能没人管,告诉你们,一天三顿饭,少一顿饿着了我跟你们没完,跟村里没完!

你这个无耻之徒!马小奎气得骂。

马小奎,你让我去那地方交代问题我配合,你也得配合我!再说一遍,我老娘七十岁的人了,我不在你要帮我照顾好她,缺吃少喝饿坏了,回来我找你算账!

少拿这个要挟人,我不怕!哦,这时候你惦记你娘了,早干吗了?

反正不让我好你也甭想舒坦。

你个人渣也配跟我叫板?赶紧到乡派出所交代问题去!

谁知才过去了半天,管汉就被乡派出所放了。

管汉跑到村委会,故意气马小奎。哈哈哈!人家说我是初犯,让我认识错误吸取教训,以后做合法村民。我答应了,也检讨了,人家就让我回来了。没想到吧,很失望吧。你们想借乡派出所的刀割我的肉,让我疼,可惜人家不配合你们,嘿嘿嘿。

看着管汉得意的样子,马小奎恨不得上去给他两脚。他明白,这是村里有人捞他,不然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出来。谁有这能耐?除了马贵没别人。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贼匪,这点毫无疑问了。其实单是管汉搞破坏倒还不太可怕,毕竟他年轻。要是马贵之流的下台村长们联手策划搞阴谋,问题可就不小了,阻力也就必然大。

马小奎去找连队长,告诉他管汉出来了,估计破坏活动还会继续。

连队长说,他们不会这么傻,怎么也得暂时避避风头。这样,不是分析管汉是受人指使吗?那你把他交给我,让我来修理修理看。

打井多忙了,把他弄来只会给你们添乱耽误事儿!

不尽然。让他来找我,就说我要领教领教马家峪首席大赖子的过人之处!

管汉听说石油钻井队队长要见自己,心里就有点儿慌儿。他干了啥坏事自己清楚,人家一帮外乡人跑来给村里打吃水井,全村老少都盼着早点打成喝上甜水,自己却暗中捣乱,不止一回做手脚,导致一次次被迫停钻……现在人家要收拾自己了,咋办?

去他大爷的!老子干都干了,怕个啥?我在自己的村子,住自家的房子,种自家的地,吃自家锅里的饭,他一个外乡人,再有能耐再有钱,也管不到我这一段儿!借他几个胆儿,谅他也不能把我怎么着!这么想着,他很快镇定下来,弄口包谷酒喝喝壮壮胆儿,就吹着口哨奔了井场。

连队长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进了帐篷,说了句,来了?

管汉嗯一声。马小奎说你找我?

对。

啥事情?

听说你是马家峪第一大赖子,这名够响的啊!

嘿嘿,嘿嘿……连大哥你这是骂我哩。

哎!这可不是骂,是赞美,是称颂!能得到这种美称,得有功夫,有本事,是不是?据说你身上功夫不浅,马家峪老少没人敢惹你的?

过奖、过奖。他觉得脸上有些臊。

以为对方要教育修理自己,结果却听到连队长说,我有一项艰巨的任务打算交给你。不白干,干好了我发你生产秩序维护费。怎么样,干不干?

队长,你不是说笑?

不说笑,当真!

咋咋就……就就相中了我呢?

你身上有功夫啊,这事非你莫属,别人干不了。因为谁也没你的功夫好。没好功夫是担不了这个艰巨任务的!年轻人,我可是在马家峪挑来挑去,才看中你的哦。

真的?

可不真的!

那我可荣幸之至。

既然荣幸,就帮石油朋友一把呗!你可能听说了,我们是来打井的,可是打得很不顺啊!村里有坏分子捣乱,钻机三天两头停,简直不堪其扰!

是,是……是吗?

可不嘛!要是你这个功夫好的人给我们巡井当卫士,那我们不就安枕无忧了吗?

好,好……好嘛。只要你们信任我……

当然信任了!不信任能让你干?

真给钱,不白干?

按天算,井打完直接给现金,怎么样?

行。他心说,给钱就干,钱又不烧手!

那就请你明天来上任吧。

嘿嘿嘿,那好吧。

管汉摇身一变,成了石油钻井队特聘的安全巡井员。

这事马小奎听说了不好奇,村里的老少听了却都摇脑袋。心说了,石油人咋让这鬼给糊弄了!马贵知道后却恨得牙根直痒痒。这个连队长还真不白给,来个反间计,竟然把我的人给拉过去了!

自从管汉当上安全巡井员后,除了自然损坏,钻机再也没有因人为停电停钻过。管汉倒是想继续忠于马贵,可他又舍不得可能到手的钱。谁会跟钱有仇。

马小奎暗暗佩服连队长足智多谋,战术运用得好。忍不住想,我们还是不行啊,不会迂回,看来还是人家连队长厉害!

马贵晚上吃饭的时候看上去极其不悦。他是一家之主,他高兴家人都愉快,他绷个脸一家人都不敢再言声,跟着郁闷。闫花问他这又是跟谁在置气?他没好气地说,还不是那个管汉,他竟然举白旗投降,叛变到那边当跑腿儿的去了。说得闫花一头雾水,陈盼却明白了几分。

舅舅说的事儿陈盼听说了。管汉被连队长征服了,连队长征服管汉没动一刀一枪,也没太费口舌,据说三下五除二就利落搞定了。自己队伍里的人成了叛逃分子,舅舅不高兴自然也就正常了。

这倒是让陈盼心里很高兴。这样的话,她就不用担心打井不顺的事儿了。只要打井顺利,早点让马家峪的人喝上水,村民们对村长的印象就会慢慢好起来。有了信任,以后村长往下开展啥工作肯定也会顺畅许多。这是她真心希望的。

这几天,她倒是有点记挂和担心村长。他一个人,要去几个地方,奔波来奔波去的,也不知道咋样了。几日不见,心里对他有了一种莫名的想念,还因为他睡不着觉。过去她从未因为哪个异性寝食不安过,虽然马小奎对她好她知道,可她对马小奎没有过这种感觉。这次村长外出,她开始寝食难安了!数着日子过,掐着指头算时间……难道这就是那个叫做情感的大门悄悄开启了吗?她惶惑着又有点兴奋。

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的奇怪。村长一来她就对他感冒,印象好,愿意听从他的调遣,服从他的指挥,因为他是个让人钦佩和心悦诚服的人。可是舅舅打一开始就不喜欢村长,对他的到来带着本能的排斥和反感。不管村长张罗着干什么,舅舅以及与舅舅往来过密的那几个人都要反对。村长并没有触犯他们,他一个外乡人,与他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能触犯到他们什么呢?可他们就是不怀着接纳包容之心善待和扶植这个年轻人,而是带着仇视的挑剔的甚至是对抗的心理,联手与他争斗。让她感到不公的是,他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他孤身一人,他们是一个团伙。舅舅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真让她难以相信。她到这个家是舅舅接来的,这么多年的抚育之恩本来让她充满感激,但是,自从舅舅与村长站在对立面以后,内心的那种感激不知怎么竟然开始一点一点地变淡了。原来爱是这样容易转移或者消亡的。舅舅都几十岁的人了,却要跟一个小年轻过招,这让她从心里看轻和小瞧起来。一个没有能力把村子治理好的人,有啥资格跟这个充满激情斗志的青年暗争高低呢?把人家撵跑了,看谁来管马家峪的这堆破事儿!舅舅每天都带着情绪回来,有战果了兴高采烈,又喝小酒又唱小曲儿的;被挫败了便满脸阴云,让全家人陪着愤怒。这样的生活不仅把他自己弄得很累,也让家人跟着疲惫和心烦。她多想继续住在小学校啊,不用每天看着舅舅阴晴不定的脸。可惜,罗老师来了。罗老师的到来对于马家峪来说是个重要的历史转折,孩子们会在他科学系统的教导下,学到在她这里学不到的东西。她希望罗老师能留下来,为马家峪孩子们的未来点燃理想的火种。

王青坤傍晚一回村就跑到连队长那里,先问钻井进度,然后兴致勃勃地汇报考察结果。连队长听了很高兴,说,那就抓紧策划项目,尽快干起来!这几天在外奔波辛苦了,咱哥俩喝几口。王青坤说,是得喝两杯,谢谢你。没有老哥来找水救驾,我真不知道马家峪该怎么往下摆弄。连队长笑着说,那你就多喝两杯,表表诚意!

王青坤回到住处,发现陈盼坐在村委会院子里。

你回来了?

哦。到了就看打井情况,跟连队长喝了几杯。来,进屋坐!

陈盼向王青坤说了罗老师调来的事儿。王青坤说太好了,回头我去看罗老师。师资力量加强了,村里的教育办好了,孩子们都读书了,马家峪的事情就好办了。

陈盼问出去跑的情况,王青坤说了。

没白跑就好。

我打算启动核桃外销和加工制作系列产品。人选吗,我想让马小奎试试,怎么样?

他是干啥都挺踏实的人,韧劲也有。不过总体把握上,还得是你。

嗯。你也要常给出出点子,协助协助他。帮他就是在帮我。

水平有限,只能尽力。

过谦、过谦!乡长就给咱调来一个老师,再给一个的话,我就让你给我当助手。

高看了,我可没你这几把刷子。对了,这是我做的酱,你早晚喝粥的时候吃。

谢谢!我也有礼物带给你。王青坤从提包里拿出一样东西,带着很精致的包装。

啥东西呀?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原来是条十分耀眼的红纱巾。陈盼忍不住说,这么破费干吗?乱花钱。

为了打井开钻,你把自己喜欢的纱巾都奉献出来了,我这个当村长的还不该表表谢意?

那也不用买真丝的啊,多贵呀!

没事儿。我跟村民不一样,上面给发工资。我又不抽烟,买这礼物属于理性消费。呵呵!

陈盼把纱巾围在脖子上,问,怎么样?

火红的丝巾把陈盼柔嫩的面庞衬得很亮,粉白粉白显得楚楚动人。一瞬间,王青坤有点被陈盼的美艳吸引住了,打量的目光久久没动,竟然忘记回答。

怎么,不好看吗?

啊?他回过神而来,好看!显得你皮肤更好了!真是邪呀,马家峪这么缺水,却能让你的皮肤这么水嫩!

陈盼的耳边一热,觉得脸颊也发烫起来。哦,我该回去了。说着,她看都不敢看王青坤,转身跑了。

回到家,陈盼关上房门,再次把纱巾围在脖颈上,回想着刚才王青坤痴迷地看自己的那种眼神,心一阵怦怦狂跳。耳畔仿佛有一个声音说:陈盼,你爱上王青坤了!陈盼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沉醉在这令她内心无比狂乱但也无限惊诧的喜悦里。

几天以后,陈盼戴着红纱巾的时候被马小奎看见。

哟,真漂亮!谁买的?

陈盼有些不好意思,就没说。

马小奎心想,村长出门刚回来,难道是他买给陈盼的?这样一想,像是鼻子里灌了醋,酸溜溜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自从管汉被连队长拉过去当了安全巡井员,马贵就很难抓到管汉了。他很忙,忙着在给人家石油人卖命。他知道管汉未必乐意干这差事,一定是那石油领头人使诈令他不好拒绝。老奸巨猾的他也清楚,连队长这样做是成心的,就是个黑招换黑招的策略,你不是搞破坏吗?我就让你巡视,看你还怎么破坏。这一招摆明了是反间计的对策。既然是被逼的,也就不好太责怪了。实际上,他还十分希望管汉能继续为自己出力做事情。在马家峪,要想找到管汉这样的合适人选跟小村官作对,还真不大容易。他还想让管汉帮他。他的敌人不多,就一个,那就是王青坤。只要能把王青坤打败,赶出马家峪,那就是胜利,就能赢得人心,至少赢得下台村干部们的心。几个人齐心合力对付小村官,他的日子就不会好过。管汉喜欢吃喝也喜欢赌博,不如就投其所好,给他制造点玩的机会,哄高兴了好让他还给咱们卖力啊。

马贵把管汉喊去,先训了几句,骂他道,你个臭小子,扁担无钉,两头耍滑!管汉自知理亏,嘿嘿笑。马贵并不往深处计较,而是塞给他张百元票子,你不是好玩玩吗?拿去找找乐子吧。管汉乐得不得了,连连说,那就谢谢叔了!

没过两天,马小奎协同其他村民在村里抓了聚众赌博的人,其中包括管汉。马小奎义正词严地斥责了参与的人,并处以罚金,管汉罚得最高。管汉不服,梗着脖子发飙,破口大骂,臭退伍兵!你他娘的屁本事没有,罚大爷们的钱倒挺能耐!我要是你,就想法子挣来大钱给村民发发,让我们永远记住你的好。别总干这种抽人碎银的缺德事儿,小心你爹死了小爷爷我掘他的坟!

马小奎说,惩罚是给你改正的机会,你要再参与聚赌,乡派出所的干警随时可能来绑你!

少在这儿狐假虎威吓唬人,爷爷不是纸糊的,怕你个球!罚五十算个屁,我一晚上就赢二三百,根本不在乎!今天算我倒运,让你堵着了,下次我改地下地道玩,让你干着急逮不着!

噢噢,逮不着喽逮不着喽!被罚的几个人也大声起哄。

震怒之下,马小奎一挥手,协同人员呼啦齐上,扭住了管汉。

你,你们要干吗?管汉抗拒着。

带到村委会去!马小奎说。

王青坤看见管汉被弄来,知道他手又痒痒犯老毛病了。这次他可是锥子装在口袋里,露了锋芒。他不想再跟管汉废话,直接说,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吗?当耳旁风是吧?他勃然变色,大声喊,去把他娘接来,从现在起,我给她老人家当儿子。打今天起,管汉家的收入归我管,管汉你一分也别想拿到!再重复一次,不准再赌了,再赌我真的让你游街示众!

管汉娘来到村委会,看到管汉耷拉着脑袋,就知道他又闯祸了。当王青坤说要代替管汉亲自给自己当儿子尽孝时,臊得脸通红,连忙求情说,村长,这可使不得啊!大娘不该生下这个作孽的害人,不该给村里惹麻烦,你就再原谅他一次吧!前段时间他都有点收手了,白天黑夜地给石油上的看井,表现不赖的。这次又干,备不住是有人撺掇……汉儿,快给村长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啊?快着点儿呀!

管汉说,村长,我……不干了。

真的?

嗯哪。

此话当真?

嗯哪。

那就再信你一次。

管汉娘呵叱道,混账!还傻站着干啥?

娘俩走了,王青坤看着马小奎说,你们说,管汉都穷成那样了,哪来的钱玩儿呀?

马小奎分析道,可能是谁为他出的钱。十天前我娘说管汉还到我们家隔壁借钱来的,嚷嚷说快揭不开锅了,这会儿他就又玩上了。

王青坤觉得有道理。这个幕后黑手是谁呢?一个管汉赌不算啥,助长了坏风气,破坏了村风,都好逸恶劳聚众赌博,那村子没法搞好!他说,你们要摸排情况。管汉说是不赌了,咱不能信。给他出资的人别有用心有企图,他只是被利用的靶子,起个聚赌的头,带坏村风让村子好不起来才是根本目的。

马小奎应着。

正说着这事儿,陈盼来了。听了情况,说,唉,这事可能跟我那可恨的舅舅有关……

啥情况?

前天晚上我在堂屋洗脚,听见舅舅让舅妈拿钱。舅妈问干啥用,舅舅骂舅妈,不说,只催舅妈痛快拿。舅妈给了,好像舅舅嫌少,非让再给一百不可。舅妈气得一晚上嘟嘟囔囔的,说家里的钱都让舅舅填黑坑了。当时我还没听明白……

这种事儿只是推测。别说不能肯定,即便真的是,又能把你舅咋样呢?马小奎无奈地说。

我一来就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滋扰,什么事儿都干不顺,想来这就是根源吧?可是,他为啥要是你舅舅呢?王青坤看着陈盼,显出一脸的为难。

要想让马家峪好,你就甭顾虑这和那。他是我舅舅咋啦?

陈盼妹子,村长这不是觉得……

不用觉得!我不是不徇私情给你们做示范了吗?都到这份上了,我也没必要瞒着啥了。他阻止村里办学校,又勒令不让我当老师,我非当,他就让我从家里滚,我滚了!要不是罗老师来了没地方住,我现在可能还在学校跟他较劲哩!不用考虑我的感受。他一个前任村长都能不顾村里发展大业,放下老脸跟咱们公开干,咱还有必要顾忌啥?

听了这番话,王青坤心里既安慰又不快。陈盼率真,有正义感。舅舅与外甥女做人准则却大相径庭。唉!

村路彻底修通了。虽然因为资金的原因,没一次到位弄成水泥的,都是煤渣铺成,但宽阔了平坦了,好歹像条路了,只要不遇到恶劣天气,人们出行办事都不成问题了。村人很高兴,说出门再也不用犯难,种的东西也好往外卖了。王青坤计划攒够钱了,再来二次施工,上面铺上水泥,道两边种上树,让马家峪与外界真正连通,走上致富路。

半个月后,一口井打完了,战况不佳。连队长告诉王青坤,是口枯井,没水。

王青坤有些意外,他们勘测的时候,明明说有水啊,还是甜水!

连队长说,没关系。在它旁边再凿个窟窿试试。可是,这还得耽误你们功夫,让你们受累。

嗨,怕受累耽误功夫,我们就不来了。别有心理负担,啊?接着打!

又打了一口井,还是枯井。

马家峪的人泄气了,一村的人都唉声叹气地走了。

钻井工人要撤离,王青坤苦苦哀求,先别急着走啊,再打一口试试吧?

司钻说,再打还是枯井咋办?

不会的,不会的。县水文局的说就在这个位置。死马就当活马医。你们再辛苦辛苦给试试,啊?

连队长说,别磨叽了,继续打!打不出水咱不撤离,这是上级领导的指示!

司钻不吱声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打完的井是枯井,这消息很快传遍全马家峪。

最乐的自然是马贵。心里话,这是大火烧了凉冰窖,天意该着!小子,你以为打井这么容易!要容易,马家峪人不早就喝上甜水了?他伙同几个下台村长到处散布马家峪根本没有饮用水的井位,说有位风水先生说了,这地方就不适合人居,再咋折腾都没用,并鼓动村人别再期待好事。王青坤不信这个邪,非让接着打。马贵组织人跟王青坤和石油人对着干。一些不明就里的人跟着瞎起哄,在马贵的挑唆下,居然趁王青坤在井场忙碌的时候,偷偷把他的炉灶拿脏水泼灭,还口口声声地说,谁让他背鼓追槌——自讨打!要再不识趣罢手,咱们就点了他的灶房,让他从马家峪滚蛋!

事情传到陇乡长耳朵里,他怒不可遏,大光其火,迅速赶到马家峪。

敲钟集结了村民,他开始训话:咱马家峪老少的良心都让狗吃了狼叼了吗?王青坤是尖子生,在学校是学生会主席,考取了研究生,而且三家中外合资公司和两家中央直属大企业看中他,是个被争相哄抢的高端人才。人家与女朋友感情也很深。可就因为马家峪,因为听我说了马家峪的人难过活的事儿,便不顾一切地跑了来,贴心贴肉地在这里卖命搞发展。在他离校前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你们知道被多少人阻拦和痛骂吗?学校的领导、老师和大公司大企业惋惜,同学们叹息,家里的亲人痛惜!因为他放弃继续深造,舍弃了到大公司大企业就职,他爹气得住进医院,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他的女友做出了和他分手的痛苦决定。你们想想,有几个家长能让自己的儿女这样胡来?有几个女孩子肯让与自己并驾齐驱的恋人抛掉大好前程?人家撇舍了一切来帮咱,咱们可倒好,拿人的真情当驴肝肺,在人家的心上撒盐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咱们非但不报,竟然泼人家的炉灶,还声称要点人家的灶房,撵人家走!这是啥行为?恩将仇报啊!我算是知道马家峪为啥是全乡最落后的村了,自然环境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里坏了,这里,知道吗?心坏了,彻底坏了!不然怎么能做出这种天地难赦的事来?!

人们互相看着,那些闹事的脑袋都耷拉了。明事理的群众就气得骂,说不想过好日子就从马家峪走,别三天两头地整事儿!

虽然乡长来助阵,并亲自帮助灭火,可马贵清楚,村人闹成这样肯定会给小王八蛋带来压力。他觉得还不够,还要给这臭小子来点别的苦头吃吃。他是过来人,啥最能把一个男人打败他明白。脑筋一转悠,就想出了一个主意。于是,他让闫花打盆热水。洗了头,刮了脸,换上件衣服,人模人样地出了家门。

马贵去的是景涛家。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秘密。之所以称之为秘密,就是它们发生了却无人知晓。马贵在马家峪也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他把景涛家的米香给办了。他守住这个秘密好几年了。

马贵和景涛家的弄在一起,也是一次偶然。

那年快年关了,景涛家的要杀猪,找不着人。村里唯一一个外姓人张屠夫腰闪了,疼得厉害不能上门来屠宰。男人景涛不在家,米香就找村长马贵。马贵说,杀头猪还这么难!说完就往景涛家走。景涛家的便跟在后面。

进了院门,马贵找个围裙套在身上,拎刀就朝猪圈走。老母猪正躺在那里睡觉,他利落地三刀狠狠捅下去,那猪哼哼几声,就哏儿屁了。景涛家的哎哟着,说村长你可真厉害!杀头猪就跟宰只鸡一样。马贵被年轻小媳妇一夸,心里是美气的,但他是村长,还得绷着劲装深沉。他把刀一丢,在已经舀好的一丁点水里沾沾手,拿抹布擦净血迹,转身想走。景涛家的说,哎呀村长你忙活完了咋能走呢?进屋坐坐,等我把猪下水下锅煮了,捞出来切一盘,你喝几盅再走吧!马贵听了这话,心里就觉得舒坦。这小娘们儿,还挺会办事儿。不过他没采纳景涛家的建议,抬脚还是要走。执意挽留的景涛家的就伸手去拽。马贵用手一拨拉,竟握住了景涛家的手。这一拨拉不要紧,可把马贵的心给拨拉跳了。这女人的手咋这么肉乎这么柔软这么细腻啊!比闫花的手摸上去感觉好百倍!顺势就把这手握住了,半天都没放。眼睛也开始停留在景涛家的脸上和身上。这张年轻的脸蛋啊,水嫩嫩的,跟蜜桃似的,看着就馋人,恨不能咬几口。但这只是他的私念,毕竟他是长辈,景涛家的要喊他叔呢。被村长盯住使劲看,景涛家的就有些害羞。叔,你这是咋看人呢嘛。马贵听出嗔怪,松了手。景涛家的手就迅速藏到了身背后,神情却是羞答答的。马贵对自己说,快走吧,再不走要出事儿了。以后不管在啥地方碰到,俩人都有点儿那个。马贵虽然没动景涛家的,但后来好几次睡梦里都看到了米香,发觉这小娘们儿倒还真是个可爱的尤物。

景涛娶罢老婆没半年就跑出去了。他是个泥瓦匠,找活儿容易,很快在外面站住了脚。可他回来不带老婆走,说外面苦,也没地儿住。其实他去了两年就在建筑工地升官儿了,当上了小工头。不用再干活,只管动嘴就可以了,来钱更容易,比从前多出好几倍。男人有钱就学坏,刚去了只混个肚饱,有了钱他就哪哪都敢出入了。什么洗头房足疗吧的,想女人了,就去这类地方解决。一年回马家峪一次,到家了肯定是要行夫妻之事的。每次到兴头上的时候,他都要采取措施。老婆不乐意,你戴那玩意儿干啥?咱还没娃哩。他不听劝,只管戴。老婆很生气,说咱没娃娃日子过着有啥劲?非让他解除“武装”,他不肯。俩人为这事儿吵闹过好多次。后来景涛索性就不回家了。自打在城里见了那地方的洋气女人,用过了洋气女人,尝到了她们的美味感觉,他就开始嫌弃自己老婆了。过年不回家,他怕老娘骂,实际他早存着不跟老婆过的想法了,就坚决不要孩子。但他不能说,每次就给自己戴着防护衣。

马贵和景涛家的有一腿,这事儿没人知道。马贵从前是个正派男人。他出问题是在知道自己功能障碍,生不了孩子之后。由于这方面不行,闫花就很气,夜里总是拒绝他的频繁干扰。那会儿还没怀上黑龙,自己有短处,跟老婆耍横不灵,人家不吃,常常把他憋得够呛。有一天中午,他心烦喝了酒,又有点儿想那事儿,在又一次遭到闫花的拒绝后,就沮丧地出了家门。

走在村街上,他低头抽烟,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景涛家的院门前。院门开着,街上的人很稀少。不知咋的,他就想到了景涛家的。景涛家的才嫁来没几年,是个年轻娘们儿。马家峪太穷,景涛把年轻婆娘往家里一扔,自己进城去了。这两年也不咋见回来,听说景涛家的常常偷着哭鼻子。女人家总也沾不着男人腥儿,肯定也会熬不住。这么想着,他就推开了虚掩着的屋门。景涛家的,景涛家的。他边往屋里走边小声吆喝着。一想起那肉乎乎柔软细腻的手,他就心里痒痒。男人总也不回家,景涛家的有时就很思慕那事儿。可男人不回来,干着急没办法,只得自己苦熬着。实在忍不住了,就哼哼着鼓捣自己的身体。这次她又如此解决问题,恰在兴头,马贵无声无息地来了。她正挺在炕上忙碌着,对马贵的到来和他的吆喝声完全不理会。待发现了马贵惊异的目光时,她才忽地坐起来,惶恐地看着村长。马贵本来是想讨个便宜,在景涛家的身上找补找补做男人的饥渴,没想到景涛家的和自己一样,竟然……看来饥渴不光是男人的事儿,女人也有这等烦恼。自己是守着老婆用不成,她是有男人享用不上,全他娘的是摆设!既然有耕地也有耕夫,那还自寻烦恼干啥?呆愣片刻,他返身出去,插上院门快速折返回来,不等景涛家的弄明白咋回事,他已然上了炕。以前他还真没碰过老婆以外的任何女人。此刻他却老道吃荤,要开戒了!景涛家的自然是要抗拒的。可是马贵柳树一样的身躯一靠近景涛家的,闻到久未闻到的男人气息,她周身就烈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马贵人看上去柴火一样干干巴巴,没想到做起那事儿来竟然力大无比。如此威猛的气势景涛家的还是头一回领受,她哼唧着欢叫着,竟然乐不思蜀。以后俩人就成了马家峪的秘密相好,虽然年纪差着很多,但各取所需。马贵在闫花那里得不到的,在景涛家这里一一得到了。因为没有男人在身边,景涛家的更知道珍惜马贵。马贵来了,她不但好生伺候,还给马贵做吃弄喝,弄得马贵都有点儿发懵,不知道到底景涛家的是自己的老婆,还是闫花是自己的老婆。马贵是村长,谁家的事儿都管,谁家的门都进,又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碰,所以他们的事儿一直也没人察觉。马贵是个精明人,去是去,并不勤,掌握着疏密程度。既吃着自己老婆这盘菜,也尝着景涛家这碗海鲜般的汤。有时候心里还有点儿小得意,这可真是因祸得福了。生不出娃来,被闫花嫌弃,倒拯救了自个儿。没这事儿,自己能想到景涛家的身上吗?景涛家的到底年轻,跟自家婆娘那可太不一样了。这种事儿也会上瘾,自从近了景涛家的身,他就不怎么爱摆弄闫花了。闫花生完孩子,身上赘肉多皮也松,贴上去一点不舒服。景涛家的就不一样了,哪儿哪儿都紧绷绷的,有弹力、有活力,用完一次还想用下一次。马贵开始明白,为啥历代皇帝要三宫六院妻妾成群,为啥当今有钱男人都要找小蜜包二奶挂小三。女人年轻漂亮了就是让男人神魂颠倒哩。吕布见貂蝉——迷上了。马贵对景涛家的占有欲一发不可收。

这一天,马贵再次来到景涛家。他一进门景涛家的就蹿他身上了。

马贵说,叔忙着哩。景涛家的撇嘴,村长都让人家撸了,还忙?你骗我我可得信!马贵说,正因为村长被人撸了,心里不服,所以才要忙!看着吧,等我把那王八蛋整下去再官复原职,让马家峪的人见识见识我的厉害。景涛家的说,叔可真有野心!都这岁数了,还这么争强好胜的,啥用?马贵哼哼两声,啥用?你一个娘们儿家当然不知道啥用。男人有权没权,在人眼里可差着行市了。就说你吧,原来我当村长的时候你啥样,这会儿我刚不当村长,你的口气就变了,是不是?景涛家的就喊冤,哪里有嘛。我还不是日思夜想地盼着你!马贵哼哼一声,日思夜想你叔的钱吧?景涛家的说,人也想,钱也想,都想!她宽衣解带,说,来嘛。马贵有日子没来了,也想景涛家的了。俩人就裹缠在一起,扭搭起来。马贵不失时机地向景涛家的提出了一个要求。景涛家的一听,就皱起眉头。人家不干,那样做缺德!马贵说,不干行啊,以后叔我可就不来了。景涛家的怕寂寞,也离不开男人。景涛不回来,马贵要再不来,这辈子不知道该咋苦熬下去了。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马贵帮她抹眼泪,哄着她说,听话,照叔的话做,啊?马贵是让景涛家的去勾引王青坤。景涛家的说,人家是嫩草,我一个臭娘们儿,沾人家处子这是害人,要遭天打雷轰的。马贵瞪着眼睛,不去是不是?不去以后别想让我再罩着你。你家景涛挣钱不养活你,你个懒鬼又不肯下地,不靠我接济,你早饿成自家院子里的柴火棒了。听话我以后还来,要是不去……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景涛家的不敢嘴硬了。可她还真犯难,一个娘们儿去逗弄一个没结婚的大小伙子,让人咋能张开这个嘴舍得下这张脸嘛!

景涛家的出现在村长的房门前。王青坤不在,她就在附近转悠着等。

王青坤一直在祠堂那儿跟连队长他们一起盯钻探的事儿。连队长说,这次要再打不出水,估计村里该炸锅了。王青坤说,没事儿,我顶着,你们安心打就是了。连队长说,我让勘探队又勘测了一下,回答十分肯定,说这周遭肯定有水源,所以我们还是怀着必胜信心的。听了这话,王青坤心里觉得踏实了许多,也没之前那么焦虑了。连日奋战,石油人已经十分疲惫,王青坤真恨不得自己有钻井技术,那样的话,就可以带着马家峪人多干点儿,让连队长他们歇歇了。连队长笑着说,心疼我们了?心疼你就拿出点儿实际行动,煮一锅嫩棒子,犒劳犒劳弟兄们。王青坤说,对呀,我咋没想到呢?连队长说,城里人不缺吃喝,就稀罕农村的土特产,什么红薯了玉米了毛豆啊之类的。

王青坤回村委会时,发现景涛家的在夜幕里踯躅徘徊。就问,嫂子,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啥?

村长,我等你呢。

哦,啥事儿?

哦,我是来告状的,我们家景涛出去就不肯回来了,听说他现在当了建筑工地的工头,挣钱不少,可他人不回来钱也不往家拿。我一个女人,娘家离这儿又远,真不知道日子咋过人咋活!

王青坤来马家峪后,听说过一点儿景涛家的事儿。但景涛不给家里钱,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就问,那我景涛哥在哪儿打工呢?

在平城。

你去过没有?

去过一次。他不总在一个地方。在哪儿盖楼就搬哪儿附近住。

你有他手机号吗?

开始有,后来他挣钱多了心花花了,就把号码换了再不告诉我。

是吗?这就不太好办了。不过你别着急,我派人去平城找找看。找到了我跟景涛哥谈。他不在,家里有难事儿你说话,我找人帮你!

那就先谢谢村长了。

不谢。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哎!村长,我孤孤单单的,你要经常操心着嫂子啊,我一个女人家,也不好老来找你,影响不好,是不是?啥时候经过家门口了,别忘了拐进去看看,坐坐,也好知道我有没有啥困难啊。

王青坤应着,我记下了,会的。

出了门,景涛家的说,哎呀外面咋这么黑呢?村长我有点儿怕……

王青坤说,没事,我送你。

俩人走在寂静无一人的村街里。景涛家的一边走,一边歪头看王青坤。他边走边想,村街太黑了,回头得安上节能灯,省得走夜路时磕绊着谁。他的心思在这里,所以景涛家暗送秋波就被他忽略了,或者说故意装作没感觉。

以后王青坤心里就多了一件事儿。他让马小奎组织人去平城找景涛,说就是挖地三尺也必须找到。哪有男人不养活老婆,常年不回家的?只要婚姻存在,双方没离婚,就得尽自己的义务和职责。有时路过景涛家,他真就拐进去看看景涛家的。每次一进院门他就大声喊嫂子,好让景涛家附近的左右邻居都听见。他不傻,去的时候身边也都跟着别人,而且总是在白天。景涛家的每次听见村长喊她都十分高兴。可是每次村长后面都跟着一位两位,让她非常失望。王青坤询问家里有没事情,有就说没有她就摇头。马贵让她干的事儿,就半回也没干成过。好几次马贵都威胁她,说再不成事以后别想再尝男人的甜头。景涛家的像一个常年见不到荤腥的馋猫,被马贵这么一吓唬,心里就更绷不住劲儿了,真想立刻把王青坤那个青苗子给办了。可是,村长这小老弟太不解风情了,连她勾搭他的眼神都看不懂,真是个雏儿啊!

其实王青坤是装傻充愣。陷进女人的漩涡可不是好玩的,必须一身正气。再说这女人如此这般肯定是某人打出的一张龌龊牌。

景涛被找到了,马小奎转达了新村长的指示。并说,村长说要不听劝,他亲自来抓你!景涛讪讪地说,咸吃萝卜淡操心,从哪儿蹦出这么一位爱管闲事的主儿?马小奎说,他是大学生村官,来的时间不长,村里却有了大变化。不信你回去看看?景涛还是不肯。马小奎说,行吧,不回我就这么汇报吧。

不过他很机智,临走时特意跟一个工地民工打听了景涛的手机号。农民工很憨厚,啥也没想就把号码告诉了他。

王青坤就拨打了景涛的电话。

一山不容二虎。王青坤一天不倒台,马贵就没报仇雪耻的机会,更别想把身翻过来。这场博弈太持久,他着急,不想恋战,就又去了景涛家,边办事边催促着景涛家的。景涛家的说,不是答应你了吗,可这事儿急不得,不得慢慢来?我已经跟那青苗小子吹风了,说景涛常年不家来,我一个女人挺难的,让他有事儿没事儿多往这儿跑跑,照顾着点俺。他答应得很痛快。我这不就得等嘛,容我够到机会呀。横不能让我跑人家那儿去折腾吧?见这边行动迟缓,三五天里办不成,老谋深算的他又心生一计,就势放了另一个响屁。他认定女人家嘴长,心里存不住事儿,肯定会把风放出去。照理说这事儿他要放出去,效果会比景涛家的放好,可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可能去传老婆舌,目标也大。换个小女人,说家常的时候,顺带就给秃噜出去了,还显得自然而然。王青坤没办了,办石油队长也是一样的,反正他们穿的是连裆裤,打了这个就能击倒那个。不管咋着,不能让他们顺顺利利地把井打出来。只要井打不出来,马家峪的人就不能服气王青坤。不服他,天下就不能是他的……他越琢磨越兴奋,以至于劲道也大了许多。景涛家的像个叫春的母猪,哼哼得一塌糊涂。

没出三天,景涛家的跟街坊扯闲篇,扯着扯着,就把马贵告诉她的那件事儿扯了出去。街坊一听,眼都要直了,似信非信地说,不能吧,人家连队长不是来给咱们打井的吗?我去看过,忙成啥样了!哪有闲工夫干那事儿?景涛家的说,那咋不可能?再说办那事儿还用时候长?抽袋烟的工夫不就结了。街坊一听,也是的啊。可马坛是个守妇道的本分人,咱马家峪最近的花花事儿咋都跟她连带着?前些日子说她跟咱们小村长我就不信。这才几天儿啊,咋又跟连队长弄一块儿了?八成谁造谣吧。景涛家的说,刚听说的时候我也不信,想想又不能不信!为啥知道吗?马坛最近的腿儿就跟不是她自个儿的了似的,动不动就往打井那地方跑,还带着咱村好几个妇女,说是帮石油人干点儿啥。嘴上说给洗床单被褥衣服啥的,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街坊咂咂着嘴巴,寻思一阵说,是有这么回事儿,我去的时候还看见她们了呢。石油人不让,她们愣是往屋里闯,说男人家哪会料理自个儿,拽出床单枕巾就往洗衣盆里丢。景涛家的说,那还不是做样子!其实……街坊说,我的娘啊,看来女人的裤腰带可松不得,松一次就不行了,拴不紧了,谁都可以去解了,是不?景涛家的就跟着点头,可不是!还妇女主任呢,给咱们娘们儿做榜样呢,嘻,就做的这种榜样!她男人也就是瘫了,不然还不打断那骚货的腿!

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马坛和钻井队连队长的事儿很快便在马家峪疯传开来。说马坛为了向石油人示好,巴结人家好生给打井,主动跑到井场给连队长献媚。石油人明着给马家峪打井,实际也在马家峪的女人身上打洞……难听话越传越多。

这件所谓的桃色事件王青坤终于也知道了。传他跟马坛,他没在乎过,身正不怕影子歪,没做过他就什么都不怕。所以根本就没理会,该干嘛干嘛。可是这次诽谤的不是马家峪的人,而是连队长,这他就不能装聋作哑充耳不闻了。维护石油人的声誉,那比啥都重要!再说人家好心来帮马家峪,村人不仅不厚道,不诚心待恩人,却给人家编排出这种事儿,良心让狗吃了!他明白这又是有人在搞鬼,为的就是捣蛋拖延时间,不让井顺利打成,就下决心彻查此事。必须抓住这个制造谣言的混蛋,给他点颜色瞧瞧!

马坛男人又不吃东西开始罢饭了。马坛气得呼天抢地,在家里转着圈子骂娘,说要是找着这个造谣惑众的混蛋,非把他舌头割下来喂狗不可。她男人就气哼哼地说,装吧你就,继续装。跟小村长的事儿你不认账,说人家是青苗你是早就没人愿看的老娘们儿。这次又说你和石油上的那个老连有事儿。那可不是青苗,是正当年的男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下你还咋抵赖?马坛说,你老婆啥人你不知道?这些年你身体不行,我有时候是熬不住,心里也难受,可我真没干对不起你的事儿!好歹你先给我吃饭,等我把事儿弄清楚了再给你解释,行不?她男人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还是不肯吃。马坛把碗筷一摔,不吃饿着,看你能撑到啥年月!自己也没吃饭,就跑出来找王青坤。

俩人一合计,觉得这事儿跑不了别人,肯定还是跟马贵有关。王青坤说,让马小奎带着治保干事查,我就不信找不出制造谣言的人,必须把这个罪魁祸首挖出来!

邪风吹过,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石油人这里。连队长听说后,咧着嘴大笑,哈哈,扳不倒王村长,又跑我身上做文章来了。看来他们黔驴技穷,除了男女关系,也使不出别的损招了。他很从容,态度跟王青坤一样,该干啥还干啥,就像这事儿没发生。

两天后,副队长突然从井队驻地赶来。一见连队长,就气咻咻嚷嚷着让撤军。连队长说,撤啥军?井没给人家马家峪打出来,全村老少还没喝上水,我撤啥?你想叫咱们石油人失信于人啊?笑话!副队长说,你心里有马家峪,马家峪的人心里有你吗?嗯,是有,可人家把你当啥了?当勾引良家妇女的流氓了!你还在这里忠诚坚守,给人家表衷心,天大的笑话!连队长呵呵乐,瞧你说的,我啥人你不清楚?有人想捣乱,不让咱们顺利把井打成,就背地里鼓捣事儿谎说我下流呗。咱可不能上当受骗,更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撤离,辜负马家峪全村老少!副队长没辙了,拗不过连队长,便说,不撤就不撤,那你得答应一个条件。连队长问,啥条件?副队长说,咱俩换防!你回井队,我接任这里。连队长明白他这是要解救自己,脸上还是挂着笑说,没必要。这边情况我已经熟悉了,就让我弄到底吧。别担心,不会把我咋样的。副队长说,这事儿都传咱们井队传咱们公司了,不然我咋这么替你担心呢?你跟我不一样,不是要竞聘公司领导吗?万一这事儿有人当真了,拿作风问题坏你,不给你上好话,会耽误事儿的!连队长说,干啥没人议论长短嚼舌根,听拉拉蛄叫唤还不种庄稼了?就算真惹了麻烦弄一身骚,我也要力挺!马家峪人一天喝不上甜水,我一天不离开。这事儿不再议了!

马坛起初以为又是管汉干的,想去找那浑小子。想想又冷静下来,没急着去。可家里那瘫子不依不饶的,非让她把事情交代清楚。她没办那种事儿,跟连队长没啥说不清的,交代啥呀?男人不吃不喝不睡,一根筋就揪住这事儿不放。得容自己把事情弄清楚,给自己男人一个交代才行。不然他万一想不通了再给你喝了农药,那可就出人命了。彻查的事儿村长交给马小奎了,可她觉得作为当事人,自己也不能置身其外。不为自己,单为连队长,也得快点儿!人家跑来帮忙,倒惹了一身骚。想想这个干坏事传播桃色新闻的家伙可真不是玩意儿,咋能以德报怨,往人家石油人身上泼脏水呢?为尽快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她也开始挨门挨户去了解情况。明白的村人见她来,都好言好语,还劝她想开点儿,反正咱没办那不见天日的事儿!糊涂的听信谣传的人,都不爱搭理她,院门都不让进。吃村人白眼,遭人奚落,她很委屈,就去小学校找陈盼。

陈盼见马坛很受打击的样子,心疼地抱着马坛哭了。马坛说,妹妹,姐没咋样呢你咋还哭了呢?陈盼边哭边说,这事儿不用查问了,没别人,跑不了我那死舅舅!马坛说,不瞒你说,我和村长也是这么猜测的。但没证据,所以不敢乱说。陈盼说,要啥证据?就凭他跟村长作对,就能知道是他指使人干的。咱们自己人受点儿委屈倒没啥,可把连队长牵扯进来,让人家石油人顶这名儿,缺德啊!要不是看在他收养我的份上,我非跟他决裂不可!马坛说,唉,也真难为你了,早点儿找个好人家嫁了吧。离开咱们这个鬼地方,眼不见心不烦!陈盼说,我是这么想,只怕……马坛问,咋的,你心里有人了?谁呀?陈盼脸红了,抹着眼泪说,没有,哪儿有。马坛说,姐又不憨,可是傻妹子呀,村长不会在咱马家峪待一辈子的。当心空喜欢一场,再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儿耽误了。陈盼矢口否认,姐说哪儿去了?我倒是想劝你,别再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的了,没看有些人的眼睛跟刀子似的?你没那事儿,犯不上往是非窝里撞。村长让马小奎查,你别掺乎了,啊?现在村里说啥难听话的都有,陈盼都听到了,她不想让马坛再受不辨真伪的人们的侮辱。马坛叹口气,我们家瘫子听说别人又说我和连队长有事儿,在家胡折腾,闹得我心难受,不清净,干啥都没心思了。陈盼说,改天我去劝劝姐夫。你是啥人他还不了解?马坛说,就说是哩。可现在他耳根子软了,以前不这样。自从他瘫了、啥事不能干了以后心就变窄了。陈盼点头,你也得理解他。

人称大赖子的管汉忽然想务点实了。三十来岁的人,该收心正经过日子了。盖上房子,讨个媳妇,生儿育女,耕种劳作,这才是做人之本。

这天马坛截住管汉,这次的事儿不是你干的吧?管汉说,这回真不是!要是我遭天打雷劈!再说,不瞒姐说,族长给我下通牒了,让我收手,不然他要族法惩治,我哪儿还再敢呢。马坛说,不是就好。万一是,别说房子没盖,就是盖好了我也要把你家瓦揭掉!管汉嘿嘿笑,那是、那是。你不揭,族长也会找人揭的。姐,马小奎满村街走,调查呢。你给他说,别耽误工夫了。没别人,就马贵!

马坛汇报给了王青坤。王青坤再去井场的时候,就把这事儿说给了连队长,并说替马贵给连队长道歉。气度宽宏的连队长哈哈一笑,不必!他“老人家”真是耽误时间白忙活了。我根本没往心里去,更不在乎!我们的声誉也不会因为一两件所谓的桃色事件和花边新闻就轻易被改写。再说马主任是带着村里的妇女来做好事儿,我们打井,她们做后勤保障,是互助,体现了工农鱼水情深。谁要在这事儿上做文章,肯定白做,对不对?告诉你个好消息,根据提取的水样化验,这口井肯定不同寻常,保不准真就是一口能饮用的甜水井!估摸着快差不多了,我让弟兄们加加班,紧忙招呼招呼,过不了三五天,钻到底就能有定论了。真的?王青坤喜出望外,内心十分激动。连队长笑着,可不真的!到时咱弄十个二十个大海碗来,让全马家峪的人都痛饮一番,啊?王青坤说,好啊!

连队长根本不在乎村里的那些传言,马坛也就没了心理压力和负担。她觉得时间长了,谣言不攻自破。

马鹰知道是马贵,对马坛说,坛呀,这事儿你就管到这里为止,剩下的事儿让大爷我办!马坛高兴地说,好啊。危房的事儿不敢耽搁,村长让我给管汉家操持盖房哩。马鹰说,忙你的去吧。

马鹰在家里做了一桌菜,喊马贵到家里喝酒。马贵不敢不去,人家是族长,年纪在那摆着,名望在那摆着。可他干了坏事,心里难免敲小鼓。知道这一定是个鸿门宴,硬着头皮去的。

马鹰啥话不说,上来就喊吃饭。俩人碰着酒杯,喝着包谷酒。马贵小心翼翼,不敢多言。马鹰也不说话,酒喝得极其沉闷。饭吃到最后就要结束时,马鹰看着马贵,说出了他的希望:村长和连队长全是为咱马家峪忙活,拼死拼活地干,你这当长辈的,当过干部的,不支持不配合,反倒无端生事,滋事干扰!拥雾翻波的事儿你以后再别给我干,不然我饶不了你!马贵诺诺连声。

自打喝了马鹰老汉的酒,马贵就再没敢生过事儿。一场鸿门宴,马鹰罢免了他在马家峪的话语权,掌控了他今后的行动权。原本他是多么骄横,霸气十足,不可一世。可是,马家峪没马鹰自己是头儿,有了他,自己就啥都不是。这点他还是清楚的。一物降一物。别看他敢跟大学生村官王青坤叫板,斗智斗勇,却断断不敢跟含威不露的马鹰顶牛藏杀机。与王青坤的交手,也让他感到了对家的非同寻常。实力铸就地位。一场场明里暗里的厮杀,对方非但无所畏惧,处惊不变,还愣是顶下来了,啥事儿都能扛得住。这个在他眼里乳臭未干的小子的能水,经过几轮的交锋,他算是领教了。

树倒猴孙散。马贵蔫屁稀松了,偃旗息鼓了,其他下台村长也不再兴风作浪。族长绝不是好惹的,犯在他手上,那可没好果子吃没好日子过。

兵败如山倒。

马贵彻底失去了斗志。吃饱没事儿干,马贵就思开了淫欲。发觉自己到了这年纪,居然还是阳气旺盛的男人。渐渐地,他更需要女人了。从此开了戒,以前有节制地对景涛家的访问变成了经常性的。景涛家的没男人宠,心里正寂寞,马贵的到来让她感到高兴和快慰,他们之间的事儿便日渐频繁起来。虽然不会天长地久,但鱼水之欢还是令人沉醉的。

在王青坤看来,马坛姐不愧是女强人,虽遭马贵之流的舆论强力打压,但能咬紧牙关死撑到底,分管的工作也干得很不错。一天他对马坛说,我看村里的女人们手里都拿着针线活,不外乎是些兜肚子、小帽子、鞋帮子之类的。别看这些,也有经济价值,可以列为咱们马家峪的经济增长点。你组织组织,带领妇女把家庭作坊这种手工活儿发展起来,回头我把后山搞搞,弄成旅游景点,到时你把大家做的这些东西拿去卖,一准儿能挣钱!旅游景点那些地方卖的各类商品里就有这些东西。马坛说,这事儿好办,是我们女人家的长项,包在我身上,村长放心吧!

景涛在村长王青坤的高压下,终于回了一趟马家峪。事儿就这么巧,马贵正与景涛家的云雨,景涛就进了家门。大门插着,他却知道怎么进来。自己家嘛,门挡的只是外人的脚。自己这几年不咋回家,在外面有了事儿,他觉得老婆年轻,也不见得耐得住寂寞,就想看看这娘们儿在家守没守妇道。于是他悄然迈步,轻推屋门。堂屋没人,他就往睡觉的屋走。人还没进去,就看见了一双男人的大鞋。心下一惊:你个臭娘们儿,在村长跟前告我黑状,说我不回家不养活你。我回来了,你倒正跟野汉子逍遥。好,捉奸在床,我不要你,也好对村长有所交代了。他蹑手蹑脚地挪移到床前,一声不吱,猛地拉亮了灯绳。白昼一般的灯光里,马贵和自己的婆娘正在挥汗酣战。灯光骤亮的刹那,俩人都惊呆在那里。

好啊你们!话一出口,景涛的大脚已经狠狠踹在了马贵的屁股上。马贵疼得大叫一声,从女人身上滚落下来。景涛看见自己的婆娘白花花地摊成一片,胸部巨峰般坚挺着,像是在向他抗议和示威,上去就捏住了那俩东西,恨不得给弄爆喽。米香疼得吱哇乱叫……

很快,除了闫花,马家峪人都知道马贵与景涛家的这档子事儿了。

负心汉景涛本来是缺理的,因为抓了老婆和马贵的现行,就借机为自己开脱,抓住这件事儿使劲讨说法,非让村长给他一个交代不可。王青坤知道景涛家的有些不良居心,但不知道她跟马贵有这花花事儿。只因这女人让自己给做主,他才想法帮助她。哪料她家男人一回家,就抓住了她的丑事。这倒让他这个做村长的好生为难,尴尬不已。景涛知道小村长骑虎难下,逮着理了,说,你说我不是个男人,没有责任感,在外面浪荡不顾家。这浪娘们儿就好?趁我不在家干这等勾当,给我戴绿帽子,让我当活乌龟,我咋养活她?就是把钱扔海里喂鱼,也不能给这不要脸不知羞耻的人用!王青坤说,行了吧景涛哥,别总说别人,你就好?我派人调查了你一大圈,你在外面也没老实,女人没少碰,花花事儿更没少做。景涛继续嘴硬,这算啥?我这是离家了忍不住,发泄发泄罢了。他撇开自己的事儿不说,倒让村长给他做主,说马贵那老东西骑了他老婆,这事村里得给个说法,不然他就上马贵家掀房梁砸锅灶。边说边咬着后槽牙。王青坤说,这属于道德范畴,只能劝诫说服教育,没法论罪处置。你要是还和老婆有感情,就继续过日子。景涛说,都成“公共厕所”了,谁还跟她不要脸的过啊!离婚,马上离!

景涛把离婚的事儿办了,就一身轻松地又走了。马家峪这鬼地方,他是再也不想回来了。这种兔子都懒得拉屎的地方,一滴水都难倒英雄汉的地方,他要彻底告别了。

走的那天景涛特意跑到村委会,去跟王青坤打招呼。说是打招呼,其实是一种示威。恰好碰见马贵的外甥女陈盼。

景涛就把邪火往马贵的这个外甥女身上撒。他用调戏的语气说,哟,这不是盼姑娘吗?几年不见你长大了,模样出众了,招人爱了!你得当心着点,你们家可有那好色的,小心半夜……嘻嘻!看过来的目光猥琐至极。陈盼遭到无端羞辱,很想回骂几句,想想女孩子跟一个混账爷们儿交战,吃亏的终是自己,就咬着嘴唇没还腔。眼窝却存了一汪水……

景涛才走,王青坤就回来了。见他进门,话没说,正值脆弱之际的陈盼不由自主就依偎了过去,眼泪流线一样扑簌簌地往下掉。王青坤慌了,忙问,怎么了?陈盼不说话,只是委屈地嘤嘤哭,王青坤就任由陈盼倚靠在自己的肩头。虽然不知道陈盼委屈为的是啥事儿,但他理解陈盼。陈盼真的很不容易。她是个不向命运低头的姑娘,但摊上那么个舅舅……唉!

好一会儿,陈盼才从王青坤身边挪移开。她有些懊恼,自己刚才这是干啥嘛。对王青坤说,罗涛说受不了这穷地方,要申请调离哩。还说不同意他就辞职!王青坤心一沉,我找他去。陈盼说,别去了,没用的。我都劝他多少次了。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王青坤迈出去的脚又停住了。陈盼说,别急。不还有我呢吗?只要有我在,咱马家峪小学就不会闹人荒。王青坤感激地看着陈盼,心里说,马家峪的苦水没白哺育她,她多么忠诚多么爱马家峪啊!

钻机停钻,井终于打成了!

王青坤欣喜若狂。陇乡长着实替马家峪村民高兴。他给这口井起名叫合心井,并说搞个庆祝仪式,他要亲自到场,当面向石油人致谢。

合心井饮用启动仪式上人潮涌动,村民笑逐颜开。这一天马家峪人盼了太久太久。

仪式后,陇乡长亲自摆桌答谢石油人。期间,他问王青坤有啥新打算?王青坤说,琥皮核桃仁加工好了,下一步主要任务是突击跑销售,争取尽快见到效益。赏玩核桃、核桃露的制作正在研究学习。进一步的打算嘛,靠山吃山,我要带领村人上后山开山凿石。石头可是无价之宝,好石料能卖大价钱,奇石价格更不菲,碎石头能当盖房垫屋的地基。我还打算在后山植树造林,大面积种植果林,增加村民收入。要把这事儿干成,得在山上再打一两眼深井,灌溉树木……总之,把能盘活的资源优势全部盘活,一手抓粮食生产,一手抓副业、旅游业和多种经营。等挣到钱,把路再重修一次,修成宽阔平坦的柏油路!到那时,马家峪就可以彻底和外面的世界连通了。对了,我定了个五年计划,尽快报给乡里。陇乡长听了十分高兴,说,以为你小子干出点儿眉目见好就收的,还真打算在这里扎根了?王青坤说,开始也没这打算,来了就对这地方生留恋了,对这个旱峪有了不舍之情。再说有了甜水,绿化好了肯定山清水秀,慢慢成为富足的田园,我咋舍得走呢?陇乡长和连队长就跟着笑。王青坤举杯,特意敬了连队长,接着又敬了马鹰、陈盼、马坛和马小奎。他说,没有你们的鼎力支持,不会有今天的可喜收获。马鹰老汉捋着胡须开怀微笑。

这天清晨云淡风轻,一个城市女孩儿来到马家峪。她背着双肩包,风尘仆仆地进了村,说是要找王青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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