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家 版画/王洪峰 作
每一年的春节都既像在不紧不慢地移动,让人等得心浮气躁,又像急匆匆而来,让人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1975年的春节,又一次这样逼近了32194钻井队。
春节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每一年的春运在中国都是大事,农民工没出现之前,主要有“两流”,一个是学生流,一个是探亲流。农民工登上历史舞台后又增加了“一流”:民工流。到了春节,在城市打工的农民工都要回家过年,但是在钻井队却不行。钻井队的工作性质特殊:一口井一旦开钻,中途决不能停下来,否则就不可能再顺利地钻下去了。
钻井队不放假并不意味着不放人,除了没结婚的小伙子外,钻井队的人大都两地分居,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平时捞不着夫妻团聚,过年了再不让人家夫妻热乎热乎,也太说不过去了。因此,每年到了春节,钻井队都会根据实际情况,放几个人回家探亲。但放人又不能放得太多,钻井队基本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放多了就干不成活了。
到了春节大家都想走,但又不能都放走,这就成了一对矛盾。于是,每年春节快到的时候,钻井队的信和电报特别多,当然都是眼巴巴地盼望了一年的远方亲人要职工回家过年的。职工就拿着这些信和电报去找钻井队领导请假,理由五花八门,有老婆生孩子的,有父母生病的,有要回家相对象的等等。当然,这些理由有真有假,只是真假难辨。
人心都是肉长的,其实队领导也想让职工都回家过个团圆年,但是做不到,只好硬下心来,该放的放,不该放的一个也不能走。
今年的情况与往年又不同。这里是一片新探区,上来3个钻井队,只有32194钻井队打得不顺利,先是卡钻,解卡解了3个月,之后是井喷,最终把井筒喷垮,整口井报废了。老白当了8年钻井队长,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窝囊事。
老白来到指导员俞大宝的宿舍,当然宿舍也兼办公室,把职工请假的信和电报摊了一桌子,有3个人老婆生孩子,1个人父亲生病,2个人母亲身体不好,5个小伙子回家相媳妇,除此之外,还有3名老职工要求老婆来队探亲,可队上的两间探亲房全都占着。
俞大宝把信和电报用眼扫了一遍,一个屁没放,只闷头抽烟。老白说我想好了,今年与以往不同,全队忙活了大半年,打了口报废井,也太他妈的窝囊了,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我们要不干出个样子来,也太让那帮小子瞧不起了。除寒武纪外,回家团聚的一个不准,来队探亲的也一个不收,聚精会神打好眼下这口井。老白说的“那帮小子”当然指的是另外两个钻井队的人。
俞大宝说,寒武纪没请假。
老白说,寒武纪是特殊情况,没请假也得让他回去看看。
寒武纪是技术员,今年32194钻井队分到一个解决家属的指标,十多天前寒武纪刚把老婆孩子从农村老家搬来,在“十三户”安了家。“十三户”是钻井指挥部为解决职工两地分居问题新建的农业点,方圆百十里地,树比草高,草比人高,一片荒芜。农业点刚刚草创,吃水吃粮燃料等等一揽子问题还都没解决,起初只有13户人家,现在发展到几十户了。整个钻井指挥部等待解决两地分居的职工上万,一下子解决不了,只能排队挨号,先解决队干部和45岁以上的老职工,其余的往后排。
平时俞大宝对老白就言听计从,既然老白已经决定了,俞大宝又一次投了赞成票。
剩下的就是两个人分头去做工作了。
在钻井队,队长管生产,指导员抓政治,虽然一个小小的钻井队分不那么清楚,但队长和指导员做起工作来,风格还是不同。俞大宝把那3个要求家属来队探亲的老职工召集到自己宿舍,每人先发了一支烟,又给他们点上说,你们的申请我和老白都看了,大家辛苦了一年,让老婆孩子到队上过个年,太应该了,就怕我们招待不好。你们说就这么个兔子不拉屎、蛤蟆不撒尿的地方,要吃没吃的,要玩没玩的,老婆孩子来了除了挨冻能得到什么好?当然我也知道你们让老婆孩子来,不是为了吃也不是为了玩,是体谅队领导的难处——请假回去张不开嘴,不好意思,我和老白感谢大家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刚才俞大宝一说找他们,3个人就知道俞大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摆着:钻井队两间探亲房都占着,他们申请让老婆孩子来钻井队过年,这不是给领导添乱吗?但他们也想了,没有探亲房也没关系,弄张铺板把床加宽,再拉上个帘子,不是一样过日子?当然他们的日子能过,班里的其他兄弟呢?你想想,一个宿舍睡着十几个男人,他们就是再小心,夜里干那事儿也不可能让人一点儿听不到。
俞大宝继续说,今年的生产情况你们也知道,全队忙活了大半年,打了口报废井,你们再把老婆孩子弄来,让别的弟兄怎么聚精会神打好井?
到底是老职工,觉悟高,俞大宝没费多少口舌,工作就做通了。
老白先把那几个老婆生孩子的叫到一起说,是老婆生孩子还是你们生?要是你们自己生我准假,要是老婆生,一个人不准走。老婆生孩子,你们是能用上劲了,还是孩子生下来你们有奶给孩子吃?
老白又把那3个父母生病的职工找来说,要是往年这假我就准了,今年情况特殊,一个不能走。俗话说,忠孝不能两全,现在先尽忠。至于那几个请假回去相对象的小伙子,老白和俞大宝都没理会。
就这么简单。再有十多天就春节了,新井安装完毕,开钻在即,队上召开动员大会。老白说,都写封信回家安抚安抚,今年春节谁也不准回去,谁的老婆也不准来探亲,扰乱军心!咱们非在这口井上干出个样子来。但是,寒武纪除外,我和指导员商量了,寒武纪是特殊情况。
寒武纪当即表示:我到除夕再走,回去看看就回。
新井就开钻了。大伙儿没了别的想头,只想着打井,井就打得特别顺利。
这天下午3点多钟,老白一觉醒来见床头上躺着一封信,一看那字和地址,老白就像有人往脖子里塞了团雪,禁不住浑身一哆嗦,拆开看了不到一半就“嚓嚓”几把将信撕了。老白像头发怒的狮子,在屋里团团乱转,一边转一边一口接一口吐痰。
信是老婆写来的,说她带着女儿春节到队上来探亲,定下日子让老白一准去接站。信大概在路上多耽搁了几天,老白算算时间,人正好今天该到。
本来4点钟跟二班去井上接班,只好晚去了。老白推出自行车从宿舍出来的时候,二班长正好带着二班的弟兄去接班,老白说,二班长,我请一个小时假,去车站接个人,你多加小心啊!
老白说得很平静,就像去接一个与他没多少相干的人。
车站只是一片空地,连间候车室也没有,唯一的标志是栽在地里的半截水泥电线杆子,上面用白漆写了几个字:草甸子车站。时间久了,白漆已经脱落了许多,有些看不出来了。
老白老远就看见老婆和女儿在那半截水泥电线杆子下面坐着,刚才强按下去的火这时候又蹿了上来。老婆看见老白,肩上背着手里提着一嘟噜一串的行李,拉着三岁的女儿迎上来。
老白跳下自行车,一股火苗子自口中喷出来:谁叫你来的?扰乱军心!老白一不小心,把在队上向职工讲的话又“讲”给了老婆。
老婆正用一张疲惫的笑脸哄着女儿叫爸爸,那笑立刻就僵在了脸上,眼里的泪水很快蓄满眼眶,眼皮终于承受不住,咕噜滚下一串来。女儿看着这个满脸胡子的陌生人的凶样,吓得“哇”一声哭起来。
看着这比着制造泪水的娘俩儿,老白忽然感到一阵心酸,千把里地来了,上车下车,天寒地冻,路上连口热水都喝不上,自己这是怎么啦?再说也怪自己粗心大意,本来要给老婆写封信的,但老婆从来就没来过而且也从来没提过要到队上来的事,所以信就节省了,谁知道她会来呢?
老白很想给这娘俩儿买点吃的,她们肯定一天没吃东西了,可老白用眼看了一圈,别说卖东西的,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只有不远处一片用泥土和芦苇搭建的窝棚在深冬的寒风中瑟缩着,是打草人留下的。
老白把小件行李挂在自行车把上,大件行李放在自行车后座上,说走吧,又不是来吊丧的。
老白老婆说,你嫌俺俺走,俺娘们又不是来要饭的。
老白没吭声,一只手抱起女儿,一只手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老白的老婆在后头跟着。不知道一路上他们说的啥,老白哭了,老白老婆也哭了,后来他们又都笑了。
老白一家三口赶到队上的时候,食堂正开晚饭,一队人排在食堂门口等待打饭,掌勺的是炊事员老郭。
老白一进院子就把自行车铃铛揿得叮当乱响,口中大声嚷道:来客人啦!来客人啦!
大伙看时,见是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孩子,都一愣,接着便围上来,大呼小叫亲亲热热喊嫂子。卫生员一朵花则拉起老白女儿的小手,要她喊阿姨。
老白脸色难看,一声不吭,过了一会朝食堂方向喊,老郭,还有吃的吗?给她们娘俩儿弄点来,最好来点稀的。
老郭说,有,有,我给她们煮面条荷包蛋去,宽宽的汤,菜还有,热热不费事。
安排完这一切,老白一手抓了三个馒头,就着咸菜,一路吃着去井场了。
钻井队三班倒,早晨8点到下午4点称白班,下午4点到零点称4点班,零点到第二天8点称零点班。老白今天上的是4点班。半夜大伙回到队上,如一条条饿狼扑向食堂。食堂值班的仍是老郭。大伙扑进食堂嚷:老郭,吃啥?老郭说,面片,面片。说着,就接过一只搪瓷碗来,用勺子往里盛面片。葱花的香味很好闻,大伙都吸着鼻子说,香,香。打上面片的顾不上挪步,就吸溜吸溜喝上了。老白排在最后面,说,一个个没出息的,像几辈子没吃过饭。
老白打了面片端着碗往宿舍走,用筷子在碗里一拨拉,碗里有东西咕噜噜乱滚,天黑看不清,就回过头问,大老郭,你给我碗里打的啥?是不是土豆掉面片锅里了?
老郭说,土豆,土豆。我刚才削土豆皮不小心,把土豆掉锅里了,明天吃猪肉烧土豆。吃吧,吃吧,削了皮的。
老白骂道:你这蠢货,敢欺负我,人家都吃面片,叫我吃半生不熟的土豆。肚子却饿了,用筷子拨拉起一只土豆张口就咬,意外的又软又面还喷香,是鸡蛋!老白用筷子在碗里拨拉拨拉,竟有4只,心中窃喜。想:今天老郭犯了什么病?肯给我偷偷煮荷包蛋吃,到这个队上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待遇。随即明白了老郭的用意:这是在给自己增加营养呢,心里一阵感动。
老白想着,并没耽搁吃,一路狼吞虎咽,回到宿舍时一搪瓷碗面片和4只荷包蛋已全部打扫进肚里去了。老白将盛原油的铁桶闸门开大一些,炉膛里立刻响起原油燃烧时发出的咝咝声和火焰的扑扑声。不一会,房间暖和了许多,老白脱下工衣,擦了澡,看看手表已是深夜1点多了。
老白发现床加宽了,肯定是工人帮着干的,又是一阵感动。他关了灯,躺在床上,四周寂静无声。女儿已经睡熟,老婆把女儿往里挪了挪,翻过身来,一把抱住了老白。
虽说是在野外作业的钻井队,但过年也要有个过年的样子,除夕之夜全队大会餐吃节余,初一早晨吃饺子是少不了的。
会餐在二班进行,二班上零点,不用睡觉了,会完餐直接去井场接班就可以了。为了让上4点班的四班也能参加会餐,二班还要提前去接班。大家腾出几张床铺,将铺板拼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餐桌。刚炖好的猪肉、新炸的鱼、凉拌白菜心、炒菜,都用脸盆盛着,一盆一盆摆放在铺板上。酒是从军马场买的散酒,虽是散酒,但是纯粮食酿造的,也够年头,味道醇厚,香。酒用陶缸盛着,一缸十斤,铺板底下放了好几缸。酒杯有用刷牙缸子的,有用碗的,也有用饭盒的,这个没规定。会餐开始,老白讲了一通感谢的话,按说这个时候讲的话都是客套话,也叫过年话,但老白讲得却很感人,他把自己都感动了,当然也感动了在场所有的人。之所以感人,因为老白说得实在、真诚,也说到了工人们的心里。他先感谢工人,感谢他们跟着自己南征北战,一年一年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打井;感谢工人的父母,他们含辛茹苦养育了儿女,儿女却不能在他们身边进孝;感谢工人的老婆,为了让工人们安心找石油,她们独守空房,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一个家……
说到这里,老白说,今年情况特殊,想回家探亲的一个没放,家属要来队过年的也一个没让来。可是,我定的规矩我却带头违反了,但是,但是……老白但是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这时候只听见工人一片高喊声:
欢迎嫂子!欢迎嫂子来队过年……
老白端起酒杯与工人们一起,敬父母敬老婆,规规矩矩喝了几个,慢慢的就乱了套,一个个大呼小叫,张开嘴大块吃肉,伸长脖子大口喝酒,全没了规矩,全没了礼数。按说上班是不能喝酒的,但是过年了嘛,一年一次,情况特殊,也可以破一次例。但老白还是不时提醒二班,让二班的人少喝点儿,因为二班要提前去接班。
四班从井场回来,工衣没换就加入了会餐,会餐一直持续到夜里两点多,一个个喝得大醉,全队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天亮了,太阳出来了,1975年的春节就这样被钻工们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