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
我是一个不死的灵魂,徘徊在维也纳的上空。我的相貌一点都不俊俏,躯体一点都不性感,矮矮胖胖,被朋友们戏称为“小蘑菇”;女人们很容易被我的音乐感动,却很难为我善意的外表而心动;我虽然家境清贫,但因为爸爸是学校的校长、名师,所以一直很受尊重。
我的生命终止于三十一岁,既没有莫扎特精彩的童年,也没有贝多芬尊贵的精神地位。我的有生之年没有被这个时代认可,但有一群热爱我音乐的朋友无偿地供养、欣赏、崇拜我,他们中有诗人、音乐家、画家、医生、律师、贵族。他们使我的存在有了价值,他们的追捧让我觉得自己担负了德奥音乐的艺术使命,为人类留下了不朽之作。
我们的家族来自奥地利西里西亚(Silesia,今属波兰与捷克)的Zukmantel。爸爸弗朗兹·西奥多·舒伯特(Franz Theodor Schubert,1763-1830)早年离开村庄来到维也纳投奔一位做校长的亲戚,从校长助理开始,刻苦地学习和经营,最后自己也成为一位校长,在利西腾塔尔(Lichtenthal)开了一所私立学校。十九岁时,他邂逅了二十二岁的厨娘伊丽莎白·维兹(Elisabeth Vietz)。结婚后,这位温柔贤惠的女子为他生了十四个孩子。我,弗朗茨·彼得·舒伯特(Franz Peter Schubert)就是五个幸存孩子中最小的儿子,在我之前还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那是1797年1月31日,我诞生在“天堂之门”(Himmelpfortgrund)七十二号。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的家很拥挤。大家吃着简单的食物,穿着朴素的衣服,没有争吵,只有朗朗的读书声及演奏提琴和钢琴的悦耳音乐声。从我五岁起,爸爸开始教授我启蒙知识,一年后进入他的学校就读。由于每门功课我都轻松夺冠,爸爸对我非常喜爱,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骄傲,这让年少的我自信满满。哥哥是我的钢琴启蒙老师,但几节课后我就完全掌握了他的所有本领。惊喜万分的哥哥兴奋地告诉爸爸,说他有一个莫扎特再世的弟弟,一定要找名师辅导。可惜,爸爸并不认为音乐的天赋会成就什么大的作为,还是读书比较重要。所以,我没有像莫扎特那样成为闻名欧洲的音乐神童。那时,有个木匠学徒常来我家走动,我喜欢跟着他到一家钢琴作坊玩耍。在那里,我看到了比我们家简陋的老式钢琴大得多、响亮得多、音色清澈无比的新式钢琴。每当有机会亲手触摸这些光滑如珠玉的琴键时,我便会陶醉在从自己的小手下流淌出的美妙声响中,流连忘返。
八岁时,爸爸给了我一把小提琴,教我如何给四根琴弦调音以及基本的指法、演奏音阶等。我学得很快,不久便可以和他拉二重奏了。同年,我进入本地教区的童声合唱团,出众的歌喉和乐感立刻引起了合唱指挥霍尔泽(Michael Holzer)的注意。他主动向爸爸要求把我收到门下,成为我第一位专业音乐导师。在他那里,我学会了演奏钢琴和管风琴的正确方法,并了解了巴洛克时期的作曲技法——数字低音。霍尔泽先生是一位非常谦虚、和蔼的老师,他告诉爸爸我的聪明和悟性是多么令他感动,常说自己不配做我的导师,根本教不了我任何东西,还说:“这孩子的手指下藏着和声!”
1808年,刚满十一岁的我加入了利西腾塔尔(Lichtenthal)教区的唱诗班,并担任小提琴独奏。优美的嗓音和动人的琴声让我在教区引起了轰动,爸爸开始认真考虑起我在音乐上的成长,为我安排了一场皇家合唱团的面试。面试当天的两位考官都是维也纳德高望重的宫廷乐长,其中年长的一位是贝多芬的老师萨列里(Antonio Salieri),他将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导师。
顺利通过面试后,我如愿进入了皇家教堂童声合唱团,并以全额奖学金入读皇家神学院寄宿学校。寄宿學校的生活不如在家里那么舒适——大清早就要在冰冷的房间练声,晚餐永远吃不饱。由于我的语言表达能力远远赶不上思维的跳跃速度,因此我不爱说话。我内心是很喜欢和同学相处的,却又害怕和他们嬉笑玩耍,所以每当一群同学聚在一起时,我就会一个人站到旁边,两手放到背后拨弄手指。这时候,如果有乐思、诗句突然闪现,我会完全脱离出嘈杂的现实,任灵魂和缪斯女神们翩翩起舞。当同学们看到经常会神游在自己世界里、外表木讷的我,不同的人会有不同反应:顽皮的会悄悄跑到我身后大吼一声,把我从梦境中惊醒,然后嗤笑我的尴尬反应;懂我并关爱我、崇拜我的会尽力保护我,阻止这种难堪的情形发生。
学长施鲍恩(Josef von Spaun,1788-1865)在学校第一次见到我时就被我的歌声打动,后来知道我喜欢作曲却买不起足够的纸张时,就开始无限制地为我提供纸笔。在校期间,他时常在周末或是假期里带我听音乐会、观看戏剧,让我最大限度地接触了维也纳的文化艺术生活。施鲍恩出身于奥地利林茨(Linz)的贵族家庭,他有智慧和远见,非常务实,日后成为了皇家帝国政务委员会的委员。
学校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在小型乐队中担任小提琴手了。我们每天排练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的室内乐作品。我尤其喜爱莫扎特,他的《G小调第四十交响曲》、歌剧《费加罗的婚礼》和《魔笛》序曲都充满了动力与灵感,还有歌唱的旋律。凭借着才华和努力,我很快就晋升为乐队首席和副指挥。在认真学习了古典主义三巨头的作品后,我开始自己创作器乐作品:1810年4月,我写出第一部包含三十二首不同调性的钢琴四手联弹《僵尸幻想曲》(Corpse Fantasia)。次年3月,我创作了第一首德文艺术歌曲《哈格的悲叹》(Hagars Klage,D.5)献给恩师萨列里,让这位意大利歌剧的宗师、贝多芬的老师对我刮目相待,开始亲自给我上一对一的作曲课。从此,他对我只有表扬,从不批评,对我的评语总是竭尽赞美之词——“这孩子什么都懂”“上帝已经教会他一切”“他是个天才,歌曲、弥撒、歌剧、四重奏,什么都难不倒他”等等。我觉得能得到大师的赏识是我的万幸,作为他的得意门生,我一定要有所造诣,不辜负他的重望。
住校期间的每一天,我都盼望着和家人的团聚。我们一家人最和谐、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我与爸爸和两个哥哥一起在周日的下午排练我写的弦乐四重奏:爸爸演奏大提琴,斐迪南(Ferdinand)演奏第一小提琴,伊格纳兹(Ignaz)演奏第二小提琴,我则拉中提琴。
假期,我喜欢和同学们一起到剧院观看歌剧。怀格尔(Weigl)的《瑞士家族》(Swiss Family)、凯鲁比尼的《美狄亚》(Medea)、布瓦尔迪厄(Boieldieu)的《巴黎的让》(Jean de Paris)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记得十六岁的一天,我和好朋友施鲍恩看完格鲁克的《伊菲姬尼在陶里德》(Iphigenia en Tauride),被大师的技艺深深折服,决定到附近的小酒馆庆祝一番。正当我们热议着女高音安娜·蜜儿达(Anna Milder)和男低音福格尔(Johann Michael Vogl)无与伦比的嗓音时,邻桌居然有个完全不懂音乐的老头儿嘲讽着女主角的声音像鸡叫,男主角的脚像大象。我最不能忍受外行人对艺术的亵渎了,因此火冒三丈地砸了手中的啤酒杯,冲过去和他理论。哼,要不是被朋友们拉住,我一定要打他个满地找牙!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男低音歌唱家福格尔充满智慧和情感的声音。从那一刻起,我立志要写出优秀的艺术歌曲,献给这位伟大的歌唱家。1814年5月,贝多芬的歌剧《菲岱里奥》修订版在K?rntnertor剧院首演。得知福格尔出演男主角皮查洛(Pizarro),我把自己的教科书全部卖给了学弟,换来了一张戏票,欣赏我最崇拜的演员福格尔演绎我最崇拜的作曲家贝多芬的巨作:《菲岱里奥》。
十六岁的某一天,我突然失去了天使般的嗓音,从男孩变成了男人。这意味着我在皇家教堂童声合唱团的生涯结束了。仁慈的皇帝弗朗茨二世特准我继续留在皇家神学寄宿学校就读,但我不愿意继续参加无聊的考试,决定退学。
回到家里,爸爸的学校正需要人手,我被安排到低年级做助教,学生是刚入学的六七岁小孩子。本来我是很有信心教会这群小孩子最简单的字母、单词和算术的,但没想到,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小老师,我得不到他们的尊重,就算是发脾气,他们也会以哈哈大笑对付我。起初的热情很快被这群不爱学习的淘气孩子浇灭了,这让我非常沮丧。
不再有兴趣的工作变成了繁重的苦力,好在有萨列里大师继续为我上作曲小课,指导我谱写教堂圣乐,用多种语言为诗歌配曲,让我在音乐的探索中找到了无穷的快乐。
“当人生挚友成为终身挚爱,过去的幸福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在我们的教区有一家手织真丝店,店主葛罗伯先生很早就去世了,他的遗孀葛罗伯太太继续经营这间精致的小店。他们家有两个孩子,姐姐特蕾莎和弟弟海因里希。在离家住读之前,我们就是教会里的小伙伴,我和海因里希一起弹钢琴、拉小提琴,和特蕾莎一起唱歌。八年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特蕾莎,这个曾经娇小害羞的小姑娘也长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虽然没有花容月貌,但她优雅的举止、善良的心灵和美妙的花腔女高音歌喉都深深地把我吸引了。
1814年,恰逢我们的利西腾塔尔教区举行教会的百年庆典。我在5月得到一份弥撒曲的约稿,两个月后,我写出了我的第一首弥撒——《F大调弥撒曲》(Mass No. 1 in F major, D. 105)。在9月25日的首演日上,由我亲爱的哥哥斐迪南担任管风琴师,我的启蒙老师霍尔泽先生担任合唱指挥,我的恋人特蕾莎担任两位女高音独唱中的一位。十七岁的我站在指挥台上亲自指挥自己的第一部宗教作品。耗时五十分钟的五个乐章表演结束后,我的恩师萨列里先生走到我身边紧紧地拥抱了我,在我耳边激动地抽泣道:“你将给我带来更多荣耀!”(和贝多芬带给他的荣耀相比吗?我不敢想。)
或許是我的音乐感动了上帝,演出以后,特蕾莎对我越发倾心。陶醉在爱的喜悦中的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创作高峰:1815年,我总共写了两万小节的音乐,包括《降B大调第二交响曲》(D.125)、《D大调第三交响曲》(D.200)、《G大调第二弥撒》(D.167)、《降B大调第三弥撒》(D.324)、四部歌剧、一部弦乐四重奏、四首钢琴奏鸣曲和一百四十六首歌曲。随着感情的日益升温,我决定向心爱的特蕾莎求婚。但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时,居然遭到了他的否决——原来,奥地利法律规定,平民男子必须证明自己有能力负担一个家庭,也就是说,要有一份稳定而比较高薪的职务,才有资格登记结婚。而我现在是个住在爸爸的学校、用教书换取生活费的穷小子,怎么能负担一个妻子和未来几个孩子的日常开销呢?
为了争取结婚的权利,我开始找工作。但不知道为什么,屡屡挫败。离成功最近的一次是在1816年的4月,刚从拿破仑手中夺回到奥地利版图上的莱巴赫(Laibach)新建了一所教师培训学校。该校需要一名音乐教师,年薪五百弗罗林。虽然这不是一笔很高的薪水,但至少可以让我承担起一个新婚的二人世界。没想到,凭着我的作品、才华和萨列里大师强有力的推荐信,校方依然把这个职位给了其他应征者。也许是我相貌太不出众,口头表达能力欠佳的缘故吧。这次的失败把我的信心彻底摧毁了,回到家里,我把一本自己写的歌集送给了特蕾莎的弟弟海因里希,然后开始刻意减少和特蕾莎见面的机会。女孩子的青春短,既然不能给她幸福,我愿意把机会让给比我更优秀的人。
二十二岁时,她嫁给了我们教区的一个面包师,他们幸福地过着普通人的生活,生儿育女,相伴到老,而她纯洁、善良的品格和美丽的容颜、银铃般的歌喉却常驻在我心头。
当爱情被现实击败后,我已无心留在爸爸的学校继续这份教育儿童们的无聊工作了。这时,我认识了舍贝尔(Franz von Schober),他是我日后的好朋友,学长施鲍恩的朋友。第一眼看到他,我就被他身上散发的无穷魅力所吸引:除了相貌英俊、风度翩翩、风趣幽默以外,他还有一种像磁铁一般的魔力,能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到他身上。了解到我的困境后,他慷慨地邀请我住到他母亲在Tuchlauben的大房子里,和他共享一间卧室。我欣然接受了邀请,于1816年的秋天离开了爸爸的学校,住到了舍贝尔家,从此走上了独立音乐家的道路。入住以后,舍贝尔包揽了我所有的日常开销,让我集中精力创作音乐。
这位年长我一岁的富家子弟才华横溢,身兼诗人、剧作家和演员。有一天,他向我朗诵了一首自己的诗作《致音乐》:
美妙的音乐
在我烦恼的时候
你安慰我心中的痛苦
使我心中充满了温暖的爱情
把我引到一个美好的世界里
多么美好的世界
每当痛苦的时候把琴弦拨动
发出一阵美妙甜蜜的声音
使我幸福好像在天堂之中
美妙的音乐啊
我感谢你,美妙的音乐
我感谢你
他的声音温柔多情,抑扬顿挫的语调婉转动听,充满了乐感。我的脑海里几乎同步地响起了一首美好的旋律,清纯,宛如莫扎特的咏叹调,和这首虽然没有华丽辞藻却动人心扉的诗歌相映成辉,配上单纯而感人的和声,我们的友谊在这首德语艺术歌曲《致音乐》(An die Musik,D.547)中得到了永恒的见证。
1817年的一天,我正在书房里发呆,一个高大的身影紧随着舍贝尔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歌唱家福格尔。如果你们还记得的话,前面我就提到过,还在学校读书时,我就为捍卫他的名声差点在酒吧跟人打架。他的声音和形象是我理想中德国艺术歌曲的最佳演释者。惊慌失措的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慌乱地鞠躬,支支吾吾地表达了我深深的敬意。歌唱家很有风度地和我寒暄了几句,从我手中接过了一摞我默默为他谱写的歌曲。他先是轻松地哼唱,慢慢地陷入了专注的沉默。许久,他抬起眼睛注视着我,用他低沉高贵的声音说:“德语的诗歌在你的音乐中升华了。”从此,这位年长我二十岁的歌唱家成为我的忘年交,成为我德语艺术歌曲的专属演唱者和推广者。而且他还积极加入我的创作,给我的作品提意见,有时甚至不约而至,自己动手改写声乐部分,建议我提高钢琴声部的艺术性。
早在1815年,在施鲍恩的推荐下,我就读到了歌德的诗歌《魔王》:
夜晚,父亲骑着马抱着重病的儿子穿越树林回家。一路上,儿子看到戴着皇冠、长着尾巴的魔王,他告诉爸爸,爸爸却说,那是烟雾飘荡;魔王开始诱惑儿子和他的女儿们一起玩耍,儿子告诉爸爸,爸爸却说,那时风吹残柳的幻影;儿子再次哀嚎,说爸爸,魔鬼要把我抢走,爸爸抱紧儿子,加快皮鞭;历尽艰险回到家中,孩子已经断气。
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让我的心抽搐了。一种怪异的共鸣使我感觉自己就像父亲怀中那个脆弱的孩子,能够看到爸爸所看不见的魔鬼和他的女儿们,既害怕却又想尝试那罪恶又危险的快乐。而我的爸爸不正像诗中那个坚强勇敢的父亲一般,虽然能看到现实中的危险,尽力保护孩子,却完全无法进入孩子的世界,真正地把他留住吗?巨大的感动敦促我拿起笔,按诗歌的设定,为四个角色——叙事者、爸爸、儿子和魔王各定了不同的音域、音色和调性:叙事者在中音区理智地用小调讲着一个悲伤的故事;爸爸在低音区沉着、冷静地应答着儿子慌乱的祈求,大小调交替的调性展示着他变化的心情;可怜的儿子在高音区用小调惶恐地哀求和尖叫,音域越来越高,音量越来越大;邪恶的魔王用上下摇摆的音型和至始至终的孱弱音量施展其魑魅的伎俩,在黑暗中诱惑、勾引和威胁那可怜的孩子,稳稳地用大调赢得了胜利。最后,钢琴用模仿马蹄奔驰的三连音和左手低音一个不断重复的阴森短句,共同营造出一个恐怖的背景和充满不祥预感的意境。
我十八岁时创作的这首歌曲让好友施鲍恩惊叹不已,但由于它对演唱者声音的变化要求太高,所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演释者。福格尔的出现拯救了这首歌曲,1821年3月7日,当他在K?rntnertor剧院正式首演了这首歌曲后,立刻引发了轰动,我的名字也开始引起音乐出版商迪亚贝利(Anton Diabelli)的注意,他当场给了我一份约稿:以他写的三十二小节的圆舞曲为主题,写一首钢琴变奏曲,作为他《祖国的艺术家们》(Vaterl?ndischer Künstlerverein)作品集的一部分,并承诺会把出版所得捐献给拿破仑战争的受难家庭。收到相同约稿的还有贝多芬、胡梅尔、鲁道夫大公、车尔尼和他的神童学生李斯特等维也纳最有声望的音乐家。
赫登布莱纳(Hüttenbrenner)弟兄俩也是我好朋友中的重要人物,哥哥安塞尔姆(Anselm)是萨列里大师的学生,也是贝多芬的朋友。他是个了不起的钢琴家,而且仪表堂堂,常在公众场合弹奏我歌曲的钢琴伴奏。弟弟约瑟夫是我的狂热崇拜者,唯恐我随手乱丢自己的手稿,一直跟在我身后收集、整理我随手创作的歌曲和其他作品。虽然不喜欢被他时时刻刻紧紧相随,但个性散漫的我也的确需要一个管家式的人物帮我打理这些琐碎。从这点来说,我非常感谢他。
在舍贝尔家住了一年后,我突然想家了。恰巧爸爸在离利西腾塔尔不远的Rossau地区找了一个学校做校长,我就重新回到他身边,在新的学校重操旧业,做起小学老师。
1818年夏天,我有幸被著名的匈牙利贵族埃斯特哈齐家族的约翰·卡尔·埃斯特哈齐邀请到他们在塞里兹(Zseliz)的别墅做音乐老师,给他的两个女儿玛丽和卡洛琳上钢琴和声乐课。这份薪酬不菲却轻松愉快的工作给我带来的愉悦是超出意料的,因为这家人是海顿著名恩主的远亲。能够和伟大的海顿侍奉同一个家族,我深感荣幸。没有人像我这样理解海顿音乐中的纯净和平和,我对他的崇敬无人能比。另外,我爱上了美丽、高贵而和蔼可亲的卡洛琳。我为两姐妹写了包括《D大调军队进行曲》(D.733 No. 1)在内的很多四手联弹的钢琴曲。虽然很清楚这是一场无望的单相思,但我非常享受这种爱的感觉——一种“心中想爱却谱出忧伤,心中忧伤却唱出想爱”的感觉。
夏天过后,我随同埃斯特哈齐家族一起回到维也纳,好友迈霍费尔(Mayrhofer)热情地邀请我住到他Wipplinger大街的公寓。和他日夜相处的这些日子里,我仔细地阅读了他那充满古希腊人文憧憬的席勒风格的诗作,共同的审美情趣激发我为他的诗作谱写了四十多首艺术歌曲。
春风得意的我在1819年向维也纳音乐协会申请入会,却不料遭到拒绝。这次意外的挫败让我非常沮丧。这时,心情低落的我读到了诗人舒巴特(Christian Friedrich Daniel Schubart)的诗歌《鳟鱼》。
明亮的小河里面,有一条小鳟鱼,快活地游来游去,像箭儿一样。我站在小河岸上,静静地朝它望。在清清的河水里面,它游得多欢畅。
那渔夫拿着钓竿,也站在河岸旁。冷酷地看着河水,想把鱼儿钓上。我暗中这样期望,只要河水清又亮,别想用那钓钩把小鱼钓上。
但渔夫不愿久等浪费时光,立刻就把那河水弄浑。我还来不及想,他就已提起钓竿,把小鳟鱼钓到水面。我满怀激动的心情看鳟鱼受欺骗。
风华正茂的青年人站在金色泉水之边,你们应以鳟鱼为戒!看见危险,就得拔腿快跑!姑娘們啊,你们缺乏心眼,你们常容易受骗上当。看清引诱者拿着钓竿!否则,受苦而后悔莫及。
在诗歌里,我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好奇心让我激动、快乐,却看不见危险,最终被命运捉弄。上帝又一次给我灵感,美妙旋律如涓涓细流润泽了我苦恼的心。我把诗歌的前三节谱成一首美妙乐曲,而移除了总结故事的第四节。因为痛恨说教,我宁愿把这条鳟鱼的命运当作一个纯粹的故事,而不是一个寓言,因为不管命运如何,追求快乐的天真之心不会改变——我是鳟鱼,我知道!这首戏剧性的抒情歌曲《鳟鱼》(The Trout,D.550)是我十分珍爱的作品,后来,我把这首歌发展成一个变奏曲,作为一部五重奏的第四乐章,命名为《A大调钢琴五重奏“鳟鱼”》(Trout Quintet,D.667)。
从很小开始,我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像莫扎特和贝多芬那样创作出德语歌剧。1821年9月, 舍贝尔提议同我合作,共同完成这个梦想。我们搬到他叔叔在St P?lten的别墅,他写脚本,我配音乐。于是,一部歌颂爱情战胜阴谋的歌剧《阿方索与埃斯特蕾拉》(Alfonso und Estrella)诞生了。雄心勃勃的我们以为这部充满了美妙旋律的歌剧一定会一炮走红,却没料想遭到了从维也纳、柏林、德累斯顿到格拉茨所有歌剧院的拒绝。舍贝尔说可能是他的脚本太烂,拖累了我的音乐,而我只觉得维也纳没有眼光。为了排解这股巨大的沮丧,舍贝尔带我领略了另一个我从未探索过的世界——烟花柳巷。罪恶的快乐让我得到了一时的满足,殊不知,这也将让我付出惨痛的代价。
随着社交圈子的逐步扩大,聚会也开始增多。1822年,舍贝尔带我住进他在镜子胡同(Spiegelgasse)的别墅,开始组织纯粹表演我作品的聚会。大家唱着我写的德国艺术歌曲,弹着我的钢琴奏鸣曲、舞曲、四手联弹等,还朗诵名家或者是自己写的诗歌。这种聚会先是在我们镜子胡同的住所举办,后来又扩展到圈子里其他朋友们的府邸、维也纳街头的咖啡馆、乡间的草地和别墅,这个活动还被冠名为“舒伯特之夜”(Schubertiade)呢。虽然演出的场地不是歌剧院、音乐厅,但这些以“舒伯特”为中心的聚会却让我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成为我人生最辉煌的舞台。聚会的人群从三五好友逐渐发展成上百,我的好朋友、诗人施鲍恩、舍贝尔、迈霍费尔,出色的钢琴家安塞尔姆·赫登布莱纳(Anselm Hüttenbrenner)和约瑟夫·冯· 盖伊(Joseph von Gahy)都成为“舒伯特之夜”的核心人物。年轻的画家施文德(Moritz von Schwind)在1868年发表了一幅表现我们聚会的画作,挂在墙上正中央的是我的缪斯女神卡洛琳(Karoline Esterházy)。另一位画家施密(Julius Schmid)在1897年的同主题画作中表现了我死后这个传统的延续。而画中弹着琴的“本尊”已经是个虚构的灵魂,象征着我精神的不朽,围绕在我身边的都是些热爱我音乐的、我不相识的后人。从出生到现在,我和贝多芬一直同处一城。在寄宿学校时,他就是我精神上及音乐上的偶像。他音乐中那种宏大无比的规模、动人心扉的戏剧力量、敢于冲破传统的创新构架和至高无上的神圣感,无一不让我崇拜和向往。其实我一直在怀疑:在贝多芬之后,还有谁能写出像样的作品吗?1822年,我终于鼓起勇气,写了一首钢琴四手联弹的法国民歌变奏曲,请出版商迪亚贝利陪同我去“觐见”乐圣。当贝多芬从迪亚贝利手中接过那份乐谱时,我已经开始后悔了。果然,贝多芬浏览了一下乐谱,微笑着指出了一个和声错误,在感谢了我的馈赠后就把乐谱随手放在桌子上,示意我们可以“退堂”了。
这么重要的一次“觐见”居然被我搞砸了!之前用了多大的力气去克服害羞和自卑,却在关键时刻送上一首毫无风格和创意的乐曲,完全没有给乐圣留下深刻印象。在深深的后悔中,我决定要写一首能够反映我个人风格的作品——一部前所未有的交响乐。虽然在1818年前我已经完成了六部交响乐,但这些都是对海顿、莫扎特、贝多芬模仿的习作,没有什么艺术价值。这次动笔之前,我仔细考虑了我和贝多芬的不同之处——他常用一个细小的主题动机不断发展、重复、变化,从而搭建起一个充满激情的宏伟大厦;而我应该用我的天分——感性的旋律、微妙的和声和绚丽的配器去构筑一个洋溢着生命气息的花园。几番尝试后,我完成了一部新作——《B小调第八交响曲》(D.759)。因为只完成了两个乐章,它被后人称为《“未完成”交响曲》。1823年,格拉茨的音乐协会接受我为名誉会员,作为感谢,我把这部交响乐完整的第一、第二乐章和只写了两页的第三乐章草稿一并交给我的好朋友、格拉茨音乐协会的会长安塞尔姆·赫登布莱纳。但是他一藏就是四十二年,直到自己快要见上帝时才让这部我在二十五岁完成的、既有创新又秉承传统的作品公开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