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元洪
像《天鹅湖》这样的经典作品,诞生百余年来,在西方已不知被演出了多少场。仅就中国来说,演出场次最多、售票状况最好的芭蕾舞剧,恐怕也是《天鹅湖》。多年来,在上海演《天鹅湖》曾有过“凡演必卖完”的战绩,其经典的魅力可见一斑。
但就是这样的一部不朽名作,也终有一天令后世的创作者感到了不满足。1995年,由一位名叫马修·波恩(Matthew Bourne)的英国人编舞和导演的同名新版《天鹅湖》改变了传统《天鹅湖》的面目。这个新版的新奇之处在于,天鹅全部由男性扮演,故事也完全变了样。这一新版《天鹅湖》在伦敦西区萨德勒·威尔斯(Sadlers Wells)剧院首演并长期驻演,之后便声誉鹊起,四年后的1999年又登上了纽约百老汇的舞台驻演。众所周知,伦敦西区与纽约百老汇是世界上最商业化的两个剧场聚集区,以音乐剧为主要演出内容。而新版《天鹅湖》作为芭蕾舞剧这样的所谓“高雅”艺术,能在西区和百老汇长期驻演,与众多五光十色的音乐剧同场“PK”,不能不说是一个奇特的现象。对于上海的舞迷来说,有一个好消息是,新版《天鹅湖》将于2014年9月25日起登陆上海文化广场,连演十三场。
近二十年来,新版《天鹅湖》在全球获得了三十余个奖项,其中包括英国舞台艺术最高奖——奥利弗奖(Oliver Award)的“最佳舞蹈作品”以及美国戏剧艺术最高奖——托尼奖(Tony Award)的“最佳导演”“最佳编舞”和“最佳服装”。这些奖项的影响力遍及全球,当然也包括中国。记得十几年前,我还在上海音乐学院读书时,就注意到在学校四周兜售音像制品的摊贩们都在向老师和学生们推荐这一版本的《天鹅湖》。“男子演天鹅?!”——这是所有人看到碟片时的第一反应,这会是什么样子?!而当这些心怀疑虑的顾客买了碟回家看完之后,都被震撼了……新版《天鹅湖》的创新,又何止是性别?!
当然,性别是马修做出的最直观的改变。他解释说:“天鹅是一种强悍的生灵,翅膀很像男性的肌肉组织,充满了张力。因此,只有男性舞者才能如实表现出它的力量和威力。”原剧中的“四小天鹅”和“天鹅主题”等段落由男性天鹅演出时,虽然抛弃了原来经典版中唯美的表现方式,却毫无违和感;相反,我们看到了在观赏女性天鹅时从未见过的力度、幅度与速度,还有一种独属于男人的性感之美。
同性别改变相比,新版《天鹅湖》对剧情的改变也许更令人咋舌。故事讲述了一个孱弱而纯真的王子,他依恋女王母亲,却得不到真正的关爱。在无人理解和受够了无聊繁琐的皇室生活后,王子去酒吧买醉以逃避生活,没想被人陷害和殴打(陷害者即宫廷大臣),还被媒体曝光。万念俱灰之下,王子想投湖自尽,却意外惊动了一群男性天鹅。王子被这一群男性的天鹅深深吸引,特别是与其中的头鹅产生了一段暧昧的情愫。天亮后,天鹅散去,王子感到自己的生命找到了依托,他不再想自杀,欣喜若狂地回去了。可在几天后的宫廷舞会上,王子却意外地发现那只头鹅竟改换成了一个青年模样来参加舞会,而这个青年对王子形同陌路。他姿态强悍、高傲、性感,还带着些许邪恶。这个青年吸引、征服、调戏了舞会上几乎所有的女性,这让王子感到惶恐和愤怒。当王子看到头鹅饰演的青年最后与他的母亲(女王)在一起时,他的精神世界彻底崩塌了。他拔出手枪,却被青年打倒在地。王子被当作精神病人软禁在了他的卧室中。男性天鹅又来了,这些天鹅一反常态,凶恶地攻击和撕咬着王子。此时,头鹅伤痕累累地出现了,他奋力保护王子,最终头鹅自己也被他的天鹅同伴们攻击致死,王子气绝身亡。在最后的画面中,赶来的女王母亲抱着王子痛哭,而在舞台上空,头鹅也怀抱着死去的王子,两人相互依偎着,如同恋人一般。
这样的故事改动,可以说是惊世骇俗,原来的“王子-公主-魔法”的童话故事被完全抛弃。我们可以从各种角度来解读这样一个故事,如“同性之情”“恋母情结与缺父情结(剧中王子没有父亲)”“灵魂与肉体”“灵界与人界”“邪恶与善良”……甚至,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场梦,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难以清晰的归类或解读,既是新版《天鹅湖》的特点,也可以说是导演马修的一种价值追求。比如,为什么头鹅在一开始与王子互生情愫,几天后又形同陌路地来参加舞会?他为什么要一反常态地与所有女性包括王子的母亲调情?这两人是同一个人吗?而最后当王子濒临死亡时,天鹅们为何要攻击他?头鹅又为何不惜牺牲自己与众天鹅同伴搏斗来拯救王子?你可以说这些是真实地发生,但如果将它看作是王子内心的潜意识投射,或是压抑后的臆想,似乎又更贴切。真实和虚幻的界限在哪里?这些有趣又没有标准答案的疑问,正是该剧的戏剧魅力所在。
从舞蹈样式看,这一新版《天鹅湖》将原本相对程式化的古典芭蕾改为了更抽象的现代芭蕾。按理说,似乎应更难理解,可事实上,观赏新版《天鹅湖》却如同观赏一部音乐剧一样容易,这恐怕要归功于舞美服装、场景转换及舞蹈动作的设计理念。导演在视觉中追求的恰恰是如通俗艺术般的观感,每一个画面和动作的指向强烈而有效,叙事流畅自然;每个角色的服装,将人物的身份清晰显现;场景的转换也生动而迅速。往常古典芭蕾中在一幕中一个场景到底、缺少变化的状况,在新版中是没有的。如果只看画面的话,你会感觉它与一部音乐剧的唯一差别,就是没有开口唱歌。也难怪,马修自己就是多年混迹于伦敦西区的,他为《欢乐满人间》(Mary Poppins)、《奥利弗》(Oliver)等大量音乐剧编过舞,深受音乐剧风格的影响。同大多数经典音乐剧的审美追求一样,导演的意图就是要呈现一个视觉的盛宴和情感的激烈碰撞,让观众在疑窦丛生和回味无穷的同时,依然获得视觉的欣赏与故事的吸引。
这样一部颠覆了传统桥段和情节的舞蹈作品,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音乐。音乐也许是世上最丰富也最模糊的艺术表达样式。音乐包罗万物,又“一无是处”,往往具有不可思议的诠释空间。这一新版《天鹅湖》之所以能在如此大改动之后依然贴切自然,应归功于柴科夫斯基的音乐中所天然具有的复杂而深刻的内涵。
柴科夫斯基的芭蕾音乐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伴奏音乐。他的音乐情感浓郁而丰沛,其中不乏交响化的处理和旋律动机的精巧设计,有很强的可听性与完整感。正因如此,在众多芭蕾舞剧中,老柴的音乐是少有的可以单独拿来作为唱片发行与播放的。剧中包含了大量脍炙人口的经典段落,如“天鹅主题”“四小天鹅舞”“王子与天鹅的双人舞”和一些特性舞曲(“拿波里舞”“匈牙利舞”“西班牙舞”“波罗涅兹舞”等)。
而马修所设计的“梦幻与现实”“性欲与情爱”“纯情与卑劣”等等大尺度的游移,恰恰构成了巨大的情感与伦理空间,令老柴音乐中原本令人心潮澎湃的情感张力和多样寓意得以发挥得更为淋漓尽致。或者,反过来说也是一样。
事实上,新版故事中的悲剧性结尾以及英国皇室表面上的亮丽富贵与内在实质的阴暗腐朽之间的反差,也与老柴音乐中擅长的悲剧气质颇为吻合。可以说,新版《天鹅湖》在音乐与故事内涵的融合上,比原版显得更为贴近和到位。如果没有马修对柴氏音乐的高度敏感与高度忠实,决计设计不出这样一部惊世骇俗的作品。
这一新版《天鹅湖》拥有很多名号,如“男版《天鹅湖》”“现代《天鹅湖》”“新《天鹅湖》”“音乐剧《天鹅湖》”——西方媒体对该剧的称谓就是“音乐剧芭蕾”(A Musical Ballet),还有一些新奇的称呼,如“基情《天鹅湖》”……在这些不同的名称背后,体现着新版《天鹅湖》对传统的反叛与重建,取而代之的,则是现当代人在生存困境之下的复杂情感和多元价值。也可以说,新版《天鹅湖》是真正属于二十一世纪的《天鹅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