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隽玮
世人认为莫纳科生性高傲。据称,他在罗马歌剧院培训班中仅忍受了半年便称自己不习惯于受教师指导。他曾在采访中坦言,自己从一百八十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五位优胜者之一,并进入罗马皇家歌剧院深造。但是学习不久,他突然失声,甚至难以触及高音sol,不得不回到意大利佩萨罗(Pesaro)。随后他参了军,也开始了自学的道路。不知莫纳科为何会失声?也许因为疾病,也许因为学习班中的教学方法并不适合他。总之,他却因此而找到了一条更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
歌王卡鲁索年幼时曾被乡村声乐教师认为不适合唱歌,因为当时他的声音太弱,可是后来他却凭借悟性和执着使整个声乐界为之折腰;男低音之王夏里亚宾也曾因为无人可以传授更高超的男低音技巧而选择自悟自学,终成一体;莫纳科天赋超常,晚期的戏剧性音色仍不减当年,所以平庸的唱法必然难以满足他的需求。在因歌王卡鲁索意外去世而遍地生发吉利(Gigli)式美声唱法的时代,莫纳科的发声方法是独特的,犹如一道闪电划破灰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的长空。当他早年在自学卡鲁索的声音以及夏里亚宾的表演时想必也认识到,自由的发展空间是天才成为其本身的必要条件。
当然,莫纳科也并非闭门造车:在塑造安德烈·谢尼埃(Andrea Chénier)这一角色前,他曾向阿图罗·梅罗奇(Arturo Melocchi)学习如何压低喉头以获得更浑厚有力、更具穿透性声音的方法,并借此在1949年3月的斯卡拉剧院技惊四座,以至科莱利(Corelli)也强烈希望跟随阿图罗·梅罗奇学习低喉唱法;他曾苦心研习奥赛罗十年,悉心聆听梅尔利(Merli)、劳里·沃尔皮(Lauri-Volpi)、佩尔蒂雷(Pertile)等歌唱家的奥赛罗版本,梅尔利在九十余岁时对莫纳科的儿子回忆道,年轻时的莫纳科曾坐在西红柿的包装箱上静听自己的排练;好友劳里·沃尔皮在给莫纳科的信中曾提及自己将“Esultate”末句“l’uragano”中的升F提高为A,晚年的莫纳科聆听后立即借鉴了这一做法。天才的成长需要各种养料,对于能够照耀自己艺术生涯的声乐技能和音乐理解,莫纳科都会欣然接受,然后融会贯通。因此,他并非真正高傲。
甚至,莫纳科是谨慎的:1950年,当他在意大利Buenos Aires第一次登台演唱《奥赛罗》前夕,曾致电指挥安东尼奥·沃托(Antonino Votto),称自己并不适合演唱奥赛罗,尽管已经对这一角色研习多年;而在接受莫斯科采访时他也表示,尽管已有一百余场《丑角》的演出经历,但是初登莫斯科大剧院仍令其不安,因为卡尼奥(Canio)这一角色无论从声音还是戏剧的感情上来说都非常难以塑造,演唱者在剧中没有停顿,同时声带必须始终承受较强的压力。如果说天才和大师之间存在着某种递进关系,那么两者的区别就在于后者在前者的基础上可持续地(不一定可重复地)创造了诸多令人叹为观止的奇迹,而能够维护“可持续”一词的无非是“稳定的高水准发挥”。于是,严谨的治学态度便显得尤为可贵。
但是莫纳科又是桀骜不驯的化身,非指幕后,而在台前。
莫纳科的声音如小号的嘹鸣,又似雄狮的咆哮,让人忆起当年的歌王卡鲁索。莫纳科的混声共鸣非常完美,原始、自然,人们仿佛能够感受到从他胸腔中迸发出的地裂山崩的能量;他的声带似乎始终在异常松弛的状态下,高音区虽然有“关闭”,但却没有“面罩唱法”那样过分强调头声,并能在感情丰富之处稍稍收紧声带以产生类半声音色,充满感染力却又不失戏剧性。在《奥赛罗》中,他和黛丝德蒙娜的二重唱“Già nella note densa”中,这样细微的弱音控制使他的声音充满了魅力。在歌剧舞台上,莫纳科的声音常带有狂热的野性,总保持着较高的张力,他的音量能够胜过厚重的乐队,似乎始终透发着全身的潜能,这虽然受到评论界的些许诟病,却煽动起了无数观众的热情。莫纳科戏剧性的音色到晚期也没有明显减退,反倒更加重了胸腔共鸣,除了其天赋骄人、艺高卓绝以外,似乎还透射出某种注定的神韵。
莫纳科的表演如同他的声音一样充满着戏剧性和吸引力。在现场演唱时,莫纳科的肢体表现幅度较大,表现出一种不羁的性格,在持续高音时他总喜欢仰首,张开两臂,在激情澎湃时会向前大跨一步。莫纳科的目光运用更是为其表演增添了不少艺术色彩,在时而微合的双目中可以透露出深沉凝重的爱意,也可以投射出鄙夷、仇恨的心态;当然在他的表演中最多的是用狰目直接传递怒火,最典型的就是首次饰演奥赛罗时的剧照:瞪圆的双眼、凌乱的胡须,可以说是凶神恶煞。
诚然,莫纳科的部分演唱有违背作曲家初衷之处,如其较晚期演唱的一些艺术歌曲《我的太阳》《负心人》等均无太多声音控制。但是莫纳科的歌声中却透现出一种无畏强音、不葸高音的齐格弗里德式的英雄气概。正是由于这种特质,使得莫纳科留给人们的印象被深深定格于戏剧性男高音,也正是由于这种特质,使得莫纳科能够将各类英雄的形象塑造得异常生动、自然和本真。
歌剧《奥赛罗》充满了矛盾冲突:主人公是摩尔人,曾为奴隶,历经折磨,后成为效忠威尼斯公国的杰出将领,并得到无上荣耀的爱情,可是嫉妒始终在阴暗中仇视着他,一切美梦注定将在悲剧中幻灭。奥赛罗的身上集中体现了权利矛盾、民族矛盾以及情感矛盾等,他的经历铸就其英雄的个性,同时也凝结成了能够产生强烈毁灭性负面情感的潜在意识,所以奥赛罗的性格本身就是矛盾的。歌剧在这样的激烈震荡中进行,那么声音和表演也就必须在扣人心弦的极度张力下行进,“如果莫纳科不能胜任,那么这世间就无人能够胜任了”。
初次演唱奥赛罗前,莫纳科非常谨慎,甚至有些不自信。当然,这样的谨慎绝非没有依据:歌王卡鲁索和吉利都曾谨慎地避开奥赛罗,而当时世上能够担纲奥赛罗这一角色的男高音实在屈指可数;奥赛罗这一角色已不能用试金石来比喻,哪怕只有一次失败也意味着刚崭露头角的事业将再次陷入昏沉的黑暗中;当时莫纳科尚年轻,虽然有傲人的嗓音,但若不能承受奥赛罗的重量,那么这样的揠苗助长无异于自毁嗓音。倘若没有妻子和剧院老板对莫纳科的鼓励,或许这世间早已错过一位最伟大的奥赛罗了。
事实上,这一角色对于莫纳科而言再适合不过了。角色所需要的声乐技能、音乐素养及其他一些难以名状的重要特质均可以从他身上发掘。《我的首场奥赛罗》(My First Otello,CD,Fono Enterprise发行,1950年、1951年录制)分明记录着,他的第一次已然超越了他曾长期悉心聆听过的大师。在之后的演唱中,莫纳科不断丰富着自己对这个角色的理解,并在理智与激情的平衡中将其释放。就如他在首版《奥赛罗》中运用气息强烈冲击声门并延长附点以丰富剧首对于奥赛罗强悍形象的速写,但在1950年代后期及1960年代的版本中,演唱线条更连贯清晰,却又挥显刚劲之势。他的演唱在温柔时不失雄健,在愠怒时尽显狂暴,他驾驭着奥赛罗,驾驭着整部歌剧的气氛,也驾驭着所有为之着迷的心。
他,就是奥赛罗的灵魂!
卡拉扬曾这样评价他:“莫纳科带给我的回憶是其艺术生涯中最难忘的珍贵片段之一……和莫纳科合作很愉快,因为他是一位卓越超群的奥赛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