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西楼

2014-12-19 08:45枝上月
故事家 2014年7期
关键词:小五西楼采薇

枝上月

金沙河畔骆驼城,福袋庆典上锣鼓的喧闹掩盖不了孟采薇内心的悲凉。自从三年前顾西楼带着一队车马在锣鼓声中离开骆驼城,她就很害怕再听到锣鼓的声音。孟采薇坐在二楼的雅阁里张望,她的眼睛直直地望向酒馆的入口,一辆褐色的马车驶入长街,孟采薇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她猛地站了起来。孟老爷把她所有的反应看在眼里,愤怒地喝住了她:“顾家那小子三年杳无音信,就算他今天来提亲,我也不会答应。”

孟采薇甜甜地笑着,走过去捶着父亲的肩膀:“您答应我也不答应呀,他要是娶了你,谁来娶我呢?”

孟老爷被呛得哑口无言,孟采薇适时地眯了眼睛一笑,提起裙角跑了出去。她溜得极快,可是孟老爷犀利的言语却比她的脚步还快。

“如果你执意要嫁,明天就让管家把我的药给断了,我不想在活着的时候看到我的掌上明珠在别人那里委屈受罪。”

孟采薇扶着门轻轻笑了:“爹,女儿已经长大了,这威胁的话早就不管用了,您可得好好活着,将来用这话吓唬您孙子,一定管用。”

孟老爷看采薇蹦蹦跳跳地走了出去,他长叹一口气,骂了句“鬼丫头”。大厅里,福袋被工匠们扛着一袋一袋运进大厅,报幕官悠闲地开了腔:“依照往年的规矩,每个袋子一百两黄金,每家每户只能买一个。袋子里的东西各有千秋,无论里面是石头,还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大家愿赌服输,讨个好彩头。”

孟采薇在人群里张望,她明明看见了顾西楼的马车却没有找到他的人。

人群深处,顾小侯爷易完了容催着小五把头套子戴上。小五手忙脚乱地戴上,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少爷,还有一个时辰就是你跟孟小姐的定亲宴了,咱们非得抢那个福袋吗?你就不怕被认出来……”

顾小侯爷用一指比住嘴唇,示意他闭嘴。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大厅里弥漫的气息,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非抢不可,福袋里果然有最精纯的硫黄味道,只是不知是哪一个,我们得把它们都拿走。”

顾西楼用满手的煤灰拍了拍小五的脸,他用眼色示意小五:“等一下出了乱子,你拿着福袋就走,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回头。你坐上车,一路从后门进顾府。听明白了吗?”

小五被他一瞪连连点头。

孟采薇在福袋前踮起了脚,她好似在人群里看见了顾西楼的身影,他的怀抱宽厚温暖,这三年里她无比想念。她笑着朝他走去,可是没走几步,她却被黑衣人拿刀抵住了脖子:“你爹在骆驼城四处开窑烧瓷,我要的不多,只要城西山脚下的工厂。你让他把地契交来,我就放了你。”

采薇明明很恐慌却强作镇定:“我爹最疼我,只要你别伤害我,要什么他都会给你。”

人群里的顾西楼全然蒙住了,他没有想到半路还会杀出一个程咬金。小五倒是瞬间机灵起来,他越过人群,抱起福袋就跑上了车,全然不顾顾西楼的跺脚呼喝。顾西楼气得扶了脑袋,好在愤怒归愤怒,他的脑袋还是灵光的,他趁乱救下了孟采薇。采薇说话的声音有微微的颤抖:“我好像认得偷袋子的人。”她不认得蒙面挟持她的人,却可以认出小五。她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她随顾西楼出门上了马一路狂奔追着小五从翡翠楼向东,穿过长街和码头,稳稳地看着他跑进了顾侯府的后门。

顾西楼的脸色黑青如铁,他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孟采薇眼里有隐约的泪光。她没有哭,只是咬了嘴唇冷冷地盯着顾家的大门,看着自己贴满纱布的手指:“我为了嫁他,学了三年女红,流了无数眼泪,他想要的却只是城西的废宅子和几包不值钱的麻袋。”

顾西楼想要辩解:“或许……”

孟采薇却打断他,故作轻松地挤出一个微笑:“壮士,求你帮我一个忙——跟我爹提亲。我要当着这个大骗子的面,嫁给别人。”

“骗子”二字使顾西楼攥紧了手,他人皮面具下的脸早已惨白一片,末了,他抿了抿唇说:“好。”

比起他们内心的煎熬,刚刚劫持过孟采薇的监工杨术此刻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藏在小五的马车底跟着进了顾府,大门锁上的那一刻他便彻底出不去了。蒙面黑布已被大风吹掉,他穿着黑衣,整张脸都因恐惧而越发惨白。

孟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顾家更不会放过一个穿着黑衣的刺客。

硫黄已然到手,顾西楼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挽回采薇,他结结巴巴地对采薇说要去解个手,刚进门就逮住了身材相近的小五。顾西楼要小五扮成自己现在骆驼商的样子配合采薇提亲,自己再除掉易容和她解释清楚。

顾小侯爷相信自己的口才,也相信采薇对自己的喜爱,这误会并不算大,他相信英姿飒爽的顾小侯爷一定可以把女人的怒火掐灭在摇篮里。然而,悲催的是尽管顾小侯爷英姿飒爽聪明绝顶,他却有一个比笨蛋还笨的随从小五。真可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顾家实在是太大太空,杨术急于脱掉一身刺客黑衣,四处乱闯迷了路,他竖着耳朵听仆人们的脚步,脸上已积满了汗珠。忽然间他听到了几声自言自语,眼睛在刹那间亮了起来。

后花园里,小五抱着顾西楼刚刚换下的骆驼商衣服愁眉苦脸,他看着镜子洗脸:“好不容易能扮一回少爷,脸却不知道被哪个王八抹黑了,洗也洗不掉,现在扮骆驼商都少了一丝淫荡,太不专业。”

“专业”二字还没落稳,杨术就从后面给他来了一棒子。杨术换上了骆驼商的衣服,用他的材料做了简单的易容,终于可以挺直腰板大摇大摆地出门了。

却不料,杨术刚摇摆没几步,就被孟采薇拉进了书房:“壮士,我听到顾西楼的脚步声了,你快抱着我,待会儿一定要装得很像很像才能气到他,知道吗?”

杨术潜伏两年,一心想绑架的孟大小姐居然投怀送抱了,幸福来得有点突然,他颤了嘴巴:“怎么装……”

孟采薇闭了眼睛:“顾家搜刮百姓,你难道不恨他?”

杨术痛快地把她抱了起来,感情异常充沛:“老子最恨的就是奸商权贵!”

顾西楼怎么也没想到,他到书房里会看到如此一幕,两人如胶似漆地抱在床上,笑容还格外气人。endprint

他气得刚想骂小五哪来的狗胆子,却险些被从门外闯进来的小五撞倒。小五太过敬业,他一醒来迷迷糊糊地就想要执行任务,甚至没看见自己身上早已被杨术换了一身黑衣。他眨了眨眼大喝一声:“少爷,顺序错了,你怎么已经在了,是不是把她绑起来?”

孟采薇一脸我早就该知道的表情,冷冷一笑:“果然是一对默契的主仆!”她迎着顾西楼发烫的目光,直直地对杨术吻了下去。

杨术易容下的脸早已红透,他听她带着几丝嘲讽的声音,在耳边甜甜响起:“顾西楼,退婚吧,我喜欢上别人了。”杨术摸了自己隐隐发烫的胸口,感觉到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顾西楼的三寸不烂之舌抵不过采薇大段的沉默,他们终究还是不欢而散,而今空空侯爷府里,顾西楼只剩下一袋精纯的硫黄。这袋硫黄从番邦落日城寄来,原本是番邦商人孝敬孟老爷的贺礼,孟老爷不识货,把硫黄当成发臭的石头,他当众发怒,一气之下把它装进了福袋。

这世上没有人比顾西楼更加需要硫黄救命。这些年顾氏一族被皇帝一再削藩,放逐在这西北边陲兵权全无。三日前,一贯照顾顾氏一族的太后因病过世,皇帝遣钦差来骆驼城办案。这一切来得太过巧合,顾西楼开始恐慌,他想要全家搬离骆驼城,自己用硫黄迎敌,可顾家的长辈们却狠狠训了他一顿。他们除了责怪顾小侯爷危言耸听,就是忙着张灯结彩训练舞姬,他们像狗一样摇尾乞怜着,等待即将到来的官员。顾家上下,肯与顾西楼站在一起的,只有一个笨蛋小五。

小五依旧是单纯的模样,他抱着那一袋硫黄,拿起骆驼城水利图一脸兴奋:“少爷,你把它做了炸弹让我去埋,我这辈子还没杀过官兵呢!”

顾西楼看了一眼小五,嘴角的笑容有几分尴尬:“顾氏与孟家势力盘根错节,如果最后只有我自己逃掉了被围剿的命运,何必冒死去偷硫黄?”

他望了一眼月色,握紧了拳头:“这些硫黄,不炸碉楼了,我要你去炸孟家西山窑。”

小五虽然笨了些,但好在行动迅速,他当晚就炸了西山窑。这桩好事把孟老爷的胡子都气歪了。采薇刚刚哭闹过要退婚,孟家制瓷命脉的西山窑又被人炸了,孟老爷订单在外却无货交差,只得低声下气去求顾老侯爷帮忙。

顾老侯爷这一次的态度倒难得和顾西楼一致,他拍了孟老爷的肩膀:“只要孟采薇和西楼成亲,孟家的事就是顾家的事。”

孟老爷思前想后,还是咬牙答应了。

消息传到孟家时,采薇正在绣花,她措手不及,失手打翻了针线盒,绣花针扎在腿上刺出了血滴。采薇浑然不觉疼痛,泪水却已流了满脸。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曾多么想要嫁给顾西楼。三年前她在西山后的水坝边第一次见到他,他穿着白色的袍子,戴着草帽,手里正拿着水利图,指挥工人改良水坝。

骆驼河泛滥的时候,每年都会有许多百姓枉死其中。最初采薇以为他只是一个监工,她大胆地和他聊天,亲自下厨给他送饭。顾西楼对她却是冷淡的,他只当采薇是一个聒噪的丫头,将她送来的点心都分给了工人。

采薇一怒之下遣人将他迷昏绑了,她拿出小姐的架子来对他威逼利诱。她永远也忘不了顾西楼用袖子擦了擦沾了泥的脸,笑得开怀:“小姐这样跋扈,可惜脑袋不太灵光,你的那点银子顾西楼并不放在眼里。”

此时,她才知道,眼前穿着朴素的监工居然是顾侯爷的公子顾西楼。他绝不会被自己的权势威吓,她感到自己要永远失去他了,竟没骨气地哭了:“我就是喜欢听你讲话,我就是喜欢看着你笑,我只是想每一天都能看到你,我哪里跋扈?我爹一直说我是乖女儿。”

顾西楼看她哭得那样狼狈,把窑里的泥都抹了满脸,有些忍俊不禁,他将被她扯破的外袍脱了下来敷衍她:“别哭了,十日内你如果可以亲手把它变得完好如初,我就考虑娶你。”

孟家大小姐不读诗书不事女红,这在骆驼城本是妇孺皆知的事情,孟采薇恨恨地咬了牙,看他:“一言为定。”

孟采薇不知找了多少个绣娘轮流教她,她彻夜地练彻夜地缝,手指上多了一个又一个血窟窿,十日内她从一个对女红一窍不通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几乎精通每一种针线的绣娘。可是她还是没能把顾西楼的外袍修好,那个洞太大太深,再也不能完好如初。

终于,她隐藏了所有霸道和悲伤去找顾西楼,将破损的衣服交到他手上,低下头告别:“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搅你了。”

顾西楼蹙了好看的眉头,低头看她的手:“别藏在后面了,拿出来给我看看。”

他小心地握着她包满纱布的手,看着她一副受气小绵羊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孟采薇以为他嘲笑自己,愤怒地起身离开,却听到顾西楼好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采薇,你愿不愿意等我三年?”

她刹那间愣住了,仿佛在质疑这是否是幻觉,她呆若木鸡站在原地,丝毫不敢动。然后,她又听到那个好听的声音说了一句更好听的话:“等我回来,就娶你。”

孟采薇不记得当初自己有没有流泪,她只记得自己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回头,飞快跑进他的怀里,撞痛了他的胸口。她听他吃痛地哼了一声,然后敲了她的脑袋:“你是要谋杀亲夫吗?”

孟采薇开心地点头又摇头,整张脸都埋在了他的怀抱里,淡淡的檀香弥漫在呼吸里,她第一次感到幸福离她如此近。

顾西楼以学习水利为名去番邦三年,其间她听到过许多消息,有人说顾西楼人好样貌好,被异邦女子留下做了驸马。她气得跺脚,却没有写信骚扰他。谣言最猛烈的一次,是落日城地震。她以为顾西楼死了,连夜翻山越岭去找他,她骑着一匹红马不食三餐,独自蹚过了汹涌的骆驼河,大批的灾民从落日城向外跑,她却独自一人往里走。孟采薇并不傻,她只是觉得,顾西楼只有一个笨蛋小五陪在身边,她不放心,她不想再失去他了,为了这一个不放心,她孟采薇闯千山万水也值。她果真救了顾西楼。小五被房梁困在地下,顾西楼拉着他怎样也不肯松手,余震未消,新一轮的坍塌即将到来,千钧一发之际,孟采薇出现了,她骑着小红马,赤着脚,虽满脸上覆了泥沙却像一个天使。

他们合力救下了小五,顾西楼第一次在她面前哭了。他把她抱在怀里,泪水湿了她的头发:“采薇,我这一生都不会负你。”endprint

这句话她信了,她乖乖地回孟家等他,却等到定亲宴里一场乌龙的劫杀。他想要的原来不是她,而是西山的窑和区区几个麻袋。

成亲在刹那间变成了一个可笑的词语。孟采薇擦干了眼泪,终于还是对着镜子穿上了那件令她心碎的嫁衣。

热闹的婚宴里他们相对无言,顾西楼试探性地抓住了采薇的手,他一腔的衷情全哽在喉咙里,此刻居然一句也说不出口。采薇叹了气只问了他一句话:“孟家西山窑被炸,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顾西楼看着她的眼睛,手心隐隐出汗,他预感到这次问话非比寻常,很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再信他。

他攥紧了拳头,忍了很久,终于还是骗了她:“没有。”

孟采薇的眼神如释重负,顾西楼心底却沉下了石头。送入洞房时,采薇拉着他的手,似有似无地喃喃:“我们,还能回到以前吗?”

顾西楼的心狠狠痛了,他没有答她。他在大厅里喝得烂醉,烂醉后回屋抱住了采薇:“采薇,你要信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相信,我永远不会害你。”

那一夜,孟采薇是点了头的,她愿意信他,愿意和他从头再来,可是她没有想到真相会那样快推翻顾西楼的谎言。

成亲第二日,顾西楼便打着女婿的旗号强行占用了孟家的窑洞。孟老爷起初是不愿意的,采薇跪下去求他,他才勉强应允:“爹打下来的一切,都是你的,但你要切记,孟家的瓷器场子只能姓孟,不能姓顾。”

采薇笑着捏他的肩膀:“您的外孙难道也要姓孟吗?这是什么道理?”

孟老爷说不过她,只能叹气。

朝廷钦差即将到来,各地乡绅都在慌忙张罗迎接钦差的事宜,唯独顾西楼冷着脸,一连下令拆了孟家几座大窑。他把孟老爷的瓷器变卖了,高价买了木材,在窑洞地势边建了坚固的堡垒。

孟老爷被顾西楼气得吐血,却不料顾西楼还敢在这种时候向他借钱。顾西楼衣冠楚楚,脸上带了一贯的淡定和从容,从怀里摸出顾家的家传宝玉,交到孟老爷手上:“我以顾氏祖先名义担保,向您借五百两黄金。当然,您也可以不借,不过从今日起,顾家就不会再帮您挡前来讨要瓷器的骆驼商了。”

孟采薇趴在门外,看着老父亲在这把年纪还被女婿威逼,她喝醉了酒,借着酒劲抱住了顾西楼:“我已经很努力想和你回到过去,如今,你又是在做什么呢?”

顾西楼收好了诈来的银票,认真地看着孟采薇,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能听懂鸟语的猎人知道即将发生海啸,他告诉村民搬家,却没有一个人信他。”他抬眼看了孟采薇一眼,“如果我说,前来办旨的钦差不是来视察,而是来烧杀抢掠,你会信我吗?”

孟采薇眼里透出几丝疑惑:“如果你能拿出证据,我就信你。”

顾西楼苦涩一笑,摊了双手,他轻轻抱了抱她:“我没有证据,可我就是知道,你……就当我疯了吧。”

没有多久,杨术从落日城归来,他带来的消息使孟采薇近乎疯狂。顾西楼用大笔的钱购买了硫黄,源源不断的硫黄正运往这一座边陲小城。在杨术的讲述里,孟采薇含泪明白,这种发臭的石头正是火药的原料。

原来,顾西楼从一开始就骗了她,当初的福袋、孟家西山窑、婚礼夺权、听懂鸟语的猎人,他的谎言究竟还藏了多少?

时至今日,她已不得不出手了。

七月初九,钦差带着一路人马来到了骆驼城。钦差看起来和和气气,顾西楼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即便如此,他依旧保持着全程戒备的心理,直到孟采薇抱住他,轻吻了他的下巴:“西楼,我有孕了。”

顾西楼怔了怔,脸上露了些笑容,他开心地把采薇抱起来转了一圈,整个人笑得开怀,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开心放松过了。采薇微笑着递上一杯酒:“我们庆祝一下吧。”顾西楼接过酒,语气忽然变得沉重起来:“采薇,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他深吸一口气:“我在东山的水坝里,埋了火药。”炸了水坝,会丧失多少生命?孟采薇忍住心里的愤懑,脸上不动声色:“你想毁了骆驼城?那里积蓄的水,足以冲掉半个骆驼城。”

顾西楼淡淡一笑:“这个水坝被我精心设计过,况且我平了孟家的窑,四处改道,只要人们都移到西山去,就不会有危险。我要杀的,只有钦差……”

采薇噙了一口杯中酒渡到他口中,堵了他的话。她好看的眼睛弯成了月亮,贴在他的脸侧:“我懂,我都懂。”

顾西楼捂着脑袋,整个人越发昏沉了,他恍惚看到孟采薇对他微笑,他想要上前抓住她却扑倒在地上,孟采薇伏在他身侧轻声耳语:“顾西楼,我知道,你已经疯了。”

十米之外的厢房里,杨术跪在钦差面前:“小的的确举报过孟家窑的危险,他们雇用童工、剥削苦力,小的亲哥哥就死在那里,可是……”他抬起眼,狠心去为仇人说好话,“孟家窑已经没了,大人何必再去为难孟家。”

钦差阴沉地笑了,他把玩擦拭着手里的佩剑,猛地一个转身将佩剑刺入了杨术的后心。他看着杨术痛苦地倒了下去,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愚昧小民,怎敢揣测皇帝的旨意,他想要毁掉的,从来不是孟家。”

小五原本蹲在地上玩泥巴,忽然听到一声巨响,回过头便看到虚掩的门里,杨术直直地倒地。他惊恐极了,连忙跑着去找少爷,可是,整个顾家没了顾西楼的影子。

小五虽不聪明,心里却有一种预感,少爷可能遭遇不测了。他不敢问孟采薇,也不敢多说话,他只等深夜后,悄悄潜入了顾家的地窖。在深沉的夜色里,拿着剑的士兵早已将顾家重重包围。

漆黑冷寂的地窖里顾西楼面容悲戚,他看了小五一眼,长叹一口气:“来不及了,小五,我浑身没有力气,你从后门逃走吧。”

小五流泪了,狠狠拉着他的手臂想要把他从地窖里拉起来:“地震那会儿,少爷宁可不要命也没有松手,小五这才捡了一条命。今天这种情况,小五就是死,也不能不管少爷。”

顾西楼苦涩一笑,声音变得严厉认真:“你必须走!你连我最后的话都不听了吗?”他扭头看向窗外,眼里星光点点,“我在这里陪着采薇,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endprint

小五拗不过他,终于走了。

钦差的火把围了整个顾家,找遍了所有地方,就是没有找到顾西楼。他将刀架在顾老侯爷的脖子之上:“二十年前,你收养了哥哥的儿子,取名西楼,只要你说出他现在的藏身之处,我就免你一死。”

顾老爷一时反应不过来,依旧卑躬屈膝地讨好:“顾家一直被皇帝削藩,我们一点儿怨言都没有,我们兢兢业业的,怎么会招来……”

他未及辩解完,钦差的剑已刺入他的胸膛。钦差大怒之际,小五走了出来,他擦掉了一脸眼泪,乖顺地跪在地上不看钦差的脸:“小的知道少爷他去哪儿了。”

钦差的面色稍微好看了些,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带路。”

路过孟采薇的时候,小五轻轻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使孟采薇顿时一怔:“带大家去西山。”

她忽然想起顾西楼提过的水坝和火药,手心里已经满是冷汗。钦差临走时,在顾家放了一把火,孟采薇挣扎着从火里逃出,悄悄潜入地窖救出了顾西楼。

听闻小五去带路,顾西楼面容焦急,声音近乎于颤抖:“采薇,给我一匹马,我要去救小五。”

采薇牵来了马,却并没有带他去东山。采薇骗他走一条捷径,穿过树林后顾西楼才发现采薇要带他去的地方是大家一起逃难的西山。

一路上采薇紧紧抱住了顾西楼的腰:“小五……你救不了他的,我不能再让你去冒险,西楼原谅我。”

顾西楼的手心几乎要被自己攥出血来,他咬了牙:“太后才是我的亲生母亲,小五是我的亲弟弟。”

当年太后与顾老侯爷私通,产下两个私生子,顾老侯爷自尽以示清白。他临死时,将大儿子顾西楼托付给弟弟,小儿子取名小五陪在顾西楼身边做侍从。这样即便皇帝有所动作,顾家也会留下一个子嗣。

从太后去世那一刻起,顾西楼就知道顾家要倒了,皇帝少了阻碍,定然容不下这桩陈年的丑闻。无论真相与否,他都不会放过顾西楼。

顾西楼望着东山隐隐的水汽,眼里的泪如同骆驼河水一样汹涌,他在孟采薇愣神的时候,掉转马头,策马扬鞭赶去了东山。

小五站在东山水坝下的窑窟里,脸上的表情平静坦然:“少爷他就在下面。”

钦差的目光饱含怀疑,他望向远处,远处有水声传了过来,小五听到远方即将灭世而来的水声,整个人感到莫名的心安。钦差的手下从远方赶来,脸上写满了惊慌:“大人,快跑!东山的水坝被炸了,大水很快就要淹没这里了!”

小五温顺地笑了,他用身体挡在他们面前,虽然温顺却有着坚毅的力量。直到小五被钦差用剑砍伤,他也没有松开钦差的脚踝。他听到滔天的水声呼啸而来,听到顾西楼沉痛的呼喊,他没有叫他小五,而是喊了他的名字:“顾西年。”

那个名字自出生起只被父亲叫过一次,小五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滑了下来:“这一次真的再见了,哥。”

孟采薇从身后抱住西楼,不停地安慰他,可他的神色却平静一如往常:“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会鸟语的猎人最后救了所有人,可他自己变成了石头。”

他原以为自己会做那块石头,却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会连累小五。

顾西楼跌跌撞撞回了顾家,顾家只剩一片废墟,他没了家,没了亲弟弟,只剩下两袋精纯的硫黄。顾西楼抱着硫黄,想起小五搞砸了偷福袋的事情,让他失去了采薇,小五低下头捏着衣角安慰他:“至少,我们还有硫黄。”顾西楼想起他那副傻样子忍不住笑了,可不知怎么,笑着笑着眼泪就已停不下来。

孟采薇打点好了一切,打算同顾西楼离开,顾西楼出奇地没有反对,可是途经异邦的时候,他突然患了重病。

那些天顾西楼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看着采薇忽然有些伤感:“采薇,你愿不愿意等我三年?”

采薇拉住了他的手,哭得像个孩子:“我不愿意,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可以去过安稳的生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好吗?孩子就快要出世,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

顾西楼吻了吻她的头发,微笑着没有说话。那日以后,他身体每况愈下,五日后他拿出了祖传的宝玉,将一切安排妥当。采薇再叫他起来吃饭时,他已经没了呼吸。

采薇守了他很久很久,她听说过西域有假死的秘方,铁了心认为顾西楼是在故意骗她,他要安顿好她们,自己去走一条可怕的路。可她的假设没有被验证,顾西楼死后,他们便被粗鲁的异邦人赶出了客栈,异邦人夺了采薇的盘缠,把她卖到了军营做歌女。

她在军营因相貌出众被异邦将军看上强行带回了家,纳做小妾。孟采薇无力反抗,她生下了顾西楼的儿子,取名长安。在无数次的梦呓里,她都在痛哭悔恨。如果当时自己信了西楼,如果当初小五没有死,他们会不会一起去和平之地,享一世长安?

野蛮的将军抱住了采薇,他拿胡楂蹭她的脸:“你们中原人就是聪明,昨日有个军师向大王献计,据说可以一举端平中原。他对火药的研究,简直超过了西域。”

采薇的嘴唇微微颤抖,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了几丝小心翼翼:“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将军挠了挠头:“中原人的名字,我可记不住,不过,好像和你那傻儿子一个姓。”

采薇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她连夜披上戎装,找到军师的营帐。军营外,她意外地听到异邦大王最宠爱的公主轻声欢笑:“军师是我见过最聪明英俊的男子,军师这样的人,怎么会至今没有娶妻呢?”

采薇内心绞痛,听顾西楼用一贯冷静沉稳的声音轻声笑道:“我若娶妻,怎么会再遇见你?”

她听到他们笑作一团,然后自己抱着冰冷的身体在营帐外蹲了下去。自那日后,采薇再也没有主动找过顾西楼,她只能在将军的片言碎语里听到顾西楼的消息。她知道顾西楼利用中原西高东低的地势,在西方主要河道里兴修水利。水利工程庞大,他却坚持每日监工,貌美的公主陪在他身边也熬得两眼通红。她知道中原王朝已然朝不保夕,皇帝多次遣人笼络异邦大王,大王几乎要接受皇帝的礼遇,唯独顾西楼用剑指着他,低声而喝:“你堂堂汉子,难道一生甘做他人奴隶?”endprint

大王一再隐忍,终于答应配合顾西楼的计划,那是一场足以摧毁中原的战役,也是一场民不聊生的战役。

顾西楼在中原多处水利都埋了火药,他处心积虑要把中原变成一汪死水。在异邦人眼里,顾西楼俨然是风格强硬的民族英雄,然而孟采薇却知道,顾西楼已接近崩溃。

在那一场战役里,顾西楼如同一个末世英雄,他高举火把,站在最大的水坝之上,百姓已被紧急疏散,在他眼前横陈着一条广阔的水道。他望着滔滔大河张开了双臂,仿佛这一世的恩怨仇恨都会在这一举里消磨殆尽。

顾西楼在最后的时刻想起了采薇,不知远离了他这样的疯子,他们会不会过上平静安好的生活。他微微勾了嘴角,举火点燃了埋在大坝下的火药。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他没有等到预料中轰然的巨响。顾西楼低下头去看,发现自己只不过点燃了几根废草,埋在那里的硫黄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撤走。

几声冷笑里,异邦大王从马车里走出,他一声令下,为首的士兵把顾西楼摁在地上。顾西楼面贴黄土,狼狈得如同一条野狗。

大王给出的理由并不令人惊奇:“我们势单力薄,无力入主中原,更何况,为了擒拿你,中原皇帝给了令我们满意的城池和福利。”

他挡住小女儿不开心的哭喊:“我的女儿势必会嫁给中原皇帝,你即便利用她,她再喜欢你,今天也救不了你。”

如果顾西楼不是疯了,他早该想到,这种小国的大王岂会有吞并中原的野心?他们本该是奴隶,并且是乐于现状的奴隶。

顾西楼轻轻拍了脸上的黄土,没有缺少往日的风度,他只抿唇一笑,提了最后一个请求:“我希望你们能秘密地处死我,不要让太多人知道。”

他故作坚强了那么久,其实心里很怕,他很怕采薇再一次见到他的狼狈,更怕见到采薇的眼泪。

大王想了很久,终于点头应允了。

野蛮的将军奉命在深夜处死顾西楼,他脱下了厚厚的衣袍,看着顾西楼沉默了一阵,还是叹了气:“我听说,你本有机会带着妻儿离开的,如今却选了这条路,你后不后悔?”

顾西楼仰头看月,嘴角带了一丝嘲讽:“我不悔,至少我对得起小五,也对得起自己!”

将军有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挥手叫了门外的采薇:“她有话和你说。”

顾西楼满脸胡楂,他看着清丽的采薇牵着已经能走路的儿子向他慢慢走来。采薇的脸上已经没有小女孩的任性和抱怨,整个人显得从容温婉,她轻轻替他拢了乱发,拉了拉儿子的手:“长安,叫爹爹。”

长安一双圆圆的眼睛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顾西楼,脆生生喊了一句:“爹爹。”

采薇轻轻吻了长安的脑袋,夸了他一句“真乖”,便转身离开。长安却拉住了她的手,抬起眼看她:“娘,爹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采薇顿了一顿,闭起眼咽了眼泪。她尽量平息语气,轻轻一笑:“他呀,他早就不要我们了。”

顾西楼仰头长笑,任由将军的长剑刺穿胸膛。他没有来得及告诉采薇,自他看见他们的第一秒起,早已彻骨懊悔。

青山绿水,长安一世,他们本该有另一个结局。

长剑掉落在地上,将军忽然收了手里的力度,他大怒道:“最烦女人哭哭啼啼,你若还能活下去,就带她走吧。”

将军离开后,顾西楼挣扎着爬了起来。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欢喜。血液从胸膛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出,他顾不得止血,只想快步走到采薇身边,一把抱起他们娘俩转一个大大的圆圈。他越走越快,以至于倒下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仍在行走。

明月照高楼,顾西楼最后望了一眼采薇的阁楼,嘴角带了安心的微笑:“采薇,我说过的,我这一生都不会负你。”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阁楼,头却重重地跌在泥土里,再也抬不起来。

军营已吹响凄厉的号角,军队撤兵,大批士兵踩踏过顾西楼的身体。采薇骑着当初离开时的那匹小红马,带着儿子回到了他们原本想要隐居的地方。

临别时,采薇在号角声里最后一次回眸驻足,不经意便让泪水沾湿了眼睛。她知道一个崭新的和平年代即将到来,可是再美再好的一切,此刻已与他们无关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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