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收购站

2014-12-17 02:25冯杰
天涯 2014年6期
关键词:收购站废品报纸

冯杰

语屑

公社收购站始建于1958年正月,比我大整整六岁。就是说,里面前来光临的第一批具有原始股资格的废品都要比我大六岁。废品的资历比我老,它们与我相比,皆属资深废品。

公社收购站为乡村供销社二级机构,属国营性质,共计三人:一名站长、两名站员。门口一棵楝树。人员待遇可谓旱涝保收,大家可以在树下不慌不忙地一边剔牙一边过秤。

后来政策调整,个体户增多,供销社旧风不改当年,仍坐地收购,对废品不再“礼贤下士”了。士还为知己者用也,何况废品乎?于是废品总量急剧下降。到现在,国营基本都已转换成民营。有一次聚会,宴席上有个衣冠楚楚的先生出场,介绍自己就是“收破烂的”。我原认为这是成功人士普遍的谦虚美德,后来知道竟是一方“破烂王”,资产数千万。三杯过后尽开颜,有人想作以对比,就问我这“人类灵魂工程师”身价多少,我当时心怯,就说:顶多值一小车废品。

世上只有无用的人,从来没有废品,我认为所谓“废品”,都是放错地方的有价值的东西。

废铁5350斤

铁类:多以马蹄铁、旧犁铧为主,兼有铁锅、铁铲、铁锹、铁篦、铁盖、铁皮、铁钉、铁锭、铁块、铁顶针。小到一枚纤细得看不见的剔牙的铁签。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的八年里,化学课我从来就没及格过,但我知道铁的元素符号是“Fe”,工业上叫黑色金属。《语文》书上形容一个国家政权强暴或部队精锐,叫铁蹄、铁骑。有一次,我逃学时被老师抓住,老师竟给我加上了一块铁,用了一句“铁证如山”,铁在这时肯定是正义的化身和象征。我接触最早的美术作品是潘天寿先生的一幅山水画,缘由就是上面一句落款“雨后江山铁铸成。”多年后想想,那一“铁”字用得妙,比我老师修饰山时用得好。据《长垣县志》称,我多年生活的小城原有九座牌坊,功德坊、贞节坊。大炼钢铁年代,党和政府号召全国要炼钢铁,要烧石灰,顺道就把贞节牌坊捎带使用了。烈火的高温,贞节牌坊也受不了,青白颜色,但最后都是上等的好石灰。

后来资料证明那一年炼的钢铁都不成功,根本造不成飞机,大多炼成了炉渣(想想,离人渣肯定为时不远)。

铁与雨水约会,必将生锈,往事斑斑,器物赭红,像一场旧日的爱情。

1975年那一年,蜗牛,铁锈,白线,这些意象在一件铁器上让我同时看到。像后来我看到米罗的画。

杂铜820斤

黄铜、青铜、红铜……铜从来不按姓氏笔画为序,只按价格高低依次排列下来,有这一页账表为证。

我有一个亲戚,该喊他表舅,村里人都叫他叫升牛。在他不短不长的六十年人生世界里,他一个花甲经营了一个丰富的全铜世界。有一天,这舅竟对我说世上还有白铜。我以为他胡说。三十年后,我在西藏竟忽然看到白铜装饰。白铜是金属里的白莲,面容干净,心底纯粹。

他经常骑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在上世纪打击“投机倒把”的七十年代,在北中原乡间他如鱼得水,像一尾滑腻的泥鳅自由游走于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其他不收,专业收铜,后来村里都叫他“铜升牛”,这有点像古人称“贺梅子”、“郑鹧鸪”的美誉,一个人专业或学术上精通了,就会有文学上的“借代手法”。

话说这有古称的“铜升牛”每次来我家,自行车把上都挂几串在乡村收购的“开元通宝”。远远看,像挂几串晾干的小柿饼。乡村铜价三元一斤,开元通宝是铜,于是开元通宝三元一斤,我就如此类推:大唐盛世自然也三元一斤、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李白也三元一斤、唐明皇三元一斤、杨贵妃三元一斤。在我们这个豫鲁冀三省交界偏僻的地方,导电的铜与当时的“文化大革命”局部绝缘。

有时到中午,屋脊上传来干燥的鸡鸣,这表舅就要停在我家吃饭,到炊烟升起的晚上还要住在我家,第二天继续在乡间游走。车把上的“开元通宝”响起唐代的声音。

有一次他下榻在我家,趁他短暂的午睡时间,我偷偷从那一串铜钱上扣下一枚字迹清晰的“开元通宝”。他的呼噜声一高一低,平仄不一地摊在凉席之上,我却紧张得把那枚铜钱在手里都暖温了。

我姐高兴,就鼓励我再扣一枚,两枚就可以做一副沉甸甸的毽子,插上鸡翎,像寒冷冬天的一羽火苗。

废铅和锡180斤

在我经验里,铅和锡都是沉重有分量的金属。一个人到七十岁之后才敢使用“铅华洗尽”这一词来叹谓。七岁之前只有用铅笔写字的资格。

我还知道铅和锡在金属里都极为“压秤”——就是体积小,分量重。“狗蛋大一点,竟有五斤?”这是我常听收购站麻站长说的口头语。他表示对眼前重量的怀疑。

人民公社经常不定期的组织民兵练兵演习,主要为了打击美帝和苏修两个帝国主义的侵犯。每次打靶过后,我们能捡到许多子弹头,运气好时还能捡到锃亮的步枪子弹壳。

在1975年的孩子们中间,有一天流传了一个秘密:步枪的子弹头里有铅和锡。让我们逃学找到理由,到田野里疯狂地寻找靶场遗落的子弹头。

马寨村一个孩子听到后,就偷了他爹几发子弹,他父亲是民兵连长,弹药库就在他家。自己开始了“取铅工程”,用一把铁錾子“冲”一颗子弹,忽然炸响了,紧接着失去一个指头,后来外号叫“九指”。长大了就开始爱面子,夏天多么闷热,还穿长袖,常见他缩着手,一副怯怯的样子,再急也从不出手。

“六个指头挠痒——多了一道”,这一成语我从来不敢在他面前说。我尊重完整,同样我还尊重残缺。

废橡胶1525斤

大多是汽车轮胎、拖拉机轮胎、马车轮胎。

镇上,有谁家里的女人做鞋,会鼓励男人去到收购站拿几片轮胎底,割下一层,可以做鞋底,弹性,耐磨,还有花纹。

这一年下过一场雪,大队菜园里的白菜一夜间被人偷走二百多斤,队长是位复员军人,脸膛长得像一截炮筒,倒是粗中有细。他来破案,准确无误抓住作案者,是村里一位光棍汉,掀开一方挡风的草苫,见他正在漏风的屋里用铁锅在白水煮白菜,一边哼哼豫剧。

队长给书记介绍经验时,说:主要是根据雪地上的脚印,他穿的鞋底是东方红拖拉机轮胎底。

果然。

在村里下雪天偷东西,可以按图索骥,寻着脚印找到家,我认为这是橡胶轮胎的一项致命缺点。

破布、破鞋,累计共8060斤

收购的旧鞋有棉鞋、夹鞋、解放鞋、球鞋。皮鞋、高跟鞋最少。这些鞋不被人最后穿成烂鞋是不会光临到收购站的。但是来收购站卖破鞋的人从来不说是来“卖破鞋”,只说“卖旧鞋”。

这年初春乡村集会,我和同学们放学,要从镇西头穿越镇东头。人多,在集会上大家都挤散了,忽然一声喇叭响,我惊呆了,看到眼前这幅景象:一双破鞋挂在一个女人脖子上,她被人架着,在集会上游街。一双破鞋在胸前像一双漏底的小船,荡来荡去。集会上这时是早春三月,春风扑面。

集会上的女人是我的一个小学同学的母亲。

对于乡村女人而言,破鞋是乡村一个带有污辱性的符号,即使解掉,也是背上另一种无形的“红字”。

后来听大人们说:她男人去世多年,为了四个孩子的口粮,她听到召唤就到公社宋书记屋里去,刚好这一天县里来检查工作,被人发现。宋书记这时义正词严地说:她想拉革命同志下水。

论分量,那一双收购站里拣出来的破鞋顶多八两,八两却是一个女人一生的负担,能把一个乡村女人沉沉压死。

废纸2690斤

多是小学课本、作业本、旧账表、日历、报纸,报纸又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日报》《参考消息》。麻站长说,他还在里面捡到好几本八成新的《毛主席语录》,放在案头,《毛主席语录》是无价之宝,怎么能卖呢?

同样订的一年报纸,最后一份不少拉到收购站,就有人卖钱多,有人卖钱少。只有麻站长知道卖报纸也有窍门,就是提前在中间的一张一张报纸上淋水,得有耐心。最后过秤,十斤报纸就能达到十三斤。但又不能淋水过多。发现肯定要拒收。

公社来了一辆车子,拉来一车旧报纸,又是李秘书亲自来。李秘书经常来卖单位里的旧报纸,李秘书从部队转业,当过文书,一副好文笔,文章还上过《河南内参》,但他有个习惯,最善于背后“咬蛋”(小镇上把背后诬陷人叫咬蛋)。小镇上许多人都在暗等时机。麻站长就认为过去这李秘书曾经咬过自己的蛋,影响自己升迁。

麻站长看到李秘书把一张《人民日报》踩在脚下,双脚正好踩着上面登的一张毛主席像,把毛主席那一张富贵脸踩成了一个四分五裂的大花脸。

麻站长牢牢记在心上。

这一天,公社正在召开批判会,恰好正差一个反面典型,大家干脆就把李秘书充了数。大家知道都有这个事情,只有李秘书不知道,大家认为李秘书家的成分是地主,他是故意踩毛主席的脸,发泄私愤。

杂骨1870斤

几架骨头山垒得高高的。猪骨、牛骨、马骨、羊骨、驴骨、骡子骨。有一架身份不明,最后麻站长断定:大概是骆驼骨。有人起哄:麻站长,可别是虎骨吧?

骨类里数羊头骨最常见,骨山上不小心掉下来一个羊头骨,里面就会爬出来无数条吸骨髓的蛆虫。像白色散乱的碎银。

杂碎骨收购站一般不收,大家主要是嫌零乱费事,存放时间长就会消失掉了。杂碎骨不好,但是杂碎骨熬出来的汤好,浓郁,小镇上人人爱喝。

三十多年之后,我邀请一位书法家朋友和我当地的政府官员饮酒,升平歌舞,大家在交流酒的多种喝法,喝着喝着,就醉了,书法家是性情中人,就指着他们,说:

“你们都是一锅杂碎。”

那时,我就想起1975年那些散乱的骨头里爬满的碎银一般的蛆虫。

麻头、绳索280斤

据说蔡伦造纸的原料大致如下。破布、老套、麻头、渔网、绳索、布帘、旧棉都在这个范围里。

收购站麻站长同样清瘦,恰好又姓麻,也像一截麻绳。他养活五个孩子。有一个叫麻胜利的老四还和我小学同学,每当流鼻涕时就用袖从容地一擦。老师说:你名字还不如叫麻利呢。

闲时无聊,麻站长爱和两个部下开玩笑。一天,捡起一截麻绳,他抻了抻,比划说,结实,这绳还能上吊用啊。

不料却成了一截谶语。

这一年晚秋,有人向公社党委告发他贪污收购站公款。第二天就要查他,要组织全镇批斗,小小的收购站像一片冬天来临前的秋叶,在发抖。笼罩在惊恐之中。

黄昏时分,他最后一次贪污了公家一条三尺长麻绳,利用权力免费选了最结实的一条,把自己轻松地挂在收购站门口的那一弯楝树杈上,在地球吸引力的正确指引下,终年五十二岁。上墙定格。

收购站依旧收购,门口那一棵楝树伐掉了,以后群龙无首。

还是语屑

这是一份1975年供销社废品收购站报表,笺上头还有一句毛主席语录“要节约闹革命”,红字。是在城东古玩街一叠旧报纸里飘下来,它发黄,脆弱,像时光里一只断翅的灰蝴蝶。风一吹,就融化了,簌簌落下的碎屑都是旧事。无法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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