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米
今年(2014)是《雷雨》问世八十周年。
八十年来,曹禺这部他二十三岁时创作的天才杰作搅动着一代代人的心,经历着难以言说的跌宕命运。《雷雨》在中国文坛(剧坛)的曲折经历,也是曹禺艺术生涯和人生遭际的艰难历程,同时折射出中国现代文艺(文化)萌生、发展、挫折、灾难、复苏的具有时代特征的行进轨迹。
以我个人感觉来说,《雷雨》是我迄今为止目光所及的话剧当中的翘首。我生长在教师家庭,看话剧的机会不太多却很早,在尚依恋妈妈怀抱时就被这种只说不唱的戏所吸引。就业后因职业关系观赏话剧就多了。《雷雨》看过多遍(还看过《雷雨》的芭蕾剧、电影、电视剧),印象最深;也读过剧本,很喜欢作者那些对场景提示的详尽又形象的描摹。
这里想复原一下最受震动的一次《雷雨》感受,那是1956年秋观赏上海电影演员剧团在杭州延安路胜利剧院的公演。
那夜,是由一批我辈熟悉并喜爱的电影明星联袂饰演的:舒适饰周朴园,林彬饰繁漪,高正饰周萍,张鸿眉饰四凤,路明饰侍萍,夏天饰鲁贵;抱歉,忘了饰周聪和鲁大海的演员的姓名。
从没有看过这样动人的《雷雨》演出!演员表演个个到位。跟那句“一千个观众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名言不同,《雷雨》的每个角色,那年月里,在每个观众心中却有着统一固定的形象。繁漪就是繁漪,四凤就是四凤。演员只有把角色性格挖掘得更深些的份儿,如有所偏离,那就不能跟观众心里的那一个吻合而被拒绝。不是这样吗?
无法一一叙说那晚表演的细节,单是四凤听说大少爷周萍决心带她远走他乡时,重复发出的那两个字“真的?真的?”,就够摄人魂魄了。四凤那种基于深沉纯洁之爱,期待恋人带她逃离火坑的久久殷切盼望,在一旦从周萍口中兑现的瞬间,那种惊喜,那种疑虑,那种幸福即将降临的令人眩晕之感,全凭那先后两个音节淋漓尽致地表露出来:先一声“真的?”轻得似蚊子鸣叫,紧接着那声“真的?”略重而拖长了声音,辅之以四凤细微的肢体语言,把那极其复杂错综、纷繁丰富的突发激情传达无遗……还有,大雷雨中,周家乱成一团。周朴园独自回到空无一人的阴森的大客厅,发现没见了大儿子周萍。周朴园惊惶地呼喊:“萍儿!”停了一下,又一声:“萍儿哪!”只有大厅空洞的回音。话音未落,传来内室的一声枪响……
五十八年过去,四凤的“真的?”、周朴园的“萍儿!”尚在耳际回响。
无法淡忘闭幕时的情景:台上灯光骤熄,台下鸦雀无声,一片可疑的寂静。一两秒钟后,突然,全场爆发雷似掌声,恰似延续了刚才台上的大雷雨。
那夜,我们是四个年轻同事一起去看的。我们一声不响,默默地走出剧院,默默地一起低头步行回西子湖畔北山街的集体宿舍。人人不吭一声,可,几乎同时各自往床上颓然一倒,“唉”地同步长叹一声,随即猛敲一下床板,异口同声呼喊:“明天再去看!”
事后许多年我一直奇怪,四个人所有的动作,怎么会像按照编好的剧本那样一致!
这样的观剧经历只属于《雷雨》了。
回眸《雷雨》八十年历程,感慨万千。曹禺在《〈雷雨〉的写作》里如是说:“我写的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詩……这诗不一定是美丽的,但绝非一个社会问题剧。”“《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大地间的‘残忍。”这位二十三岁的后生想说的是:“深刻而广阔的人文主义关怀,对人生、对人、对人性的深刻思考和对人类命运的关怀,以及对宇宙的憧憬,对人类的哲学的沉思”(田本相语)。剧中“最有力量的一个隐而不见的力量,却是处处令我们感到的一个命运观念。”这种命运观是“藏在人物错综的社会关系和人物错综心理作用里”的(刘西渭语)。
可文艺理论家周扬著文评定:《雷雨》的主题是“反封建主义”,但反得不够着力,不可把周朴园与鲁大海的矛盾纠缠在血统上,应该突出“两种社会势力的相搏”,这样“悲剧就会带着更加深刻的社会的性质”,“展示出一个旧的势力的必然的崩溃的历史的远景”云云。
于是曹禺无奈而言:“有些人已经替我下了注释,这些注释有的我可以追认——譬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我是我自己——一个渺小的自己:我不能窥探这些大师们的艰深,犹如黑夜的甲虫想象不来白昼的明朗。”
为了应顺革命潮流,迎合阶级斗争观念,“削足适履”地尽力将自己作品的故事、人物纳入这个政治框框。特别是随着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雷雨》被它的作者反复整容,直至面目全非。下面这组词语则成了这部经典剧作的经典阐释:“通过一个封建、资产阶级的家庭内错综复杂的矛盾,深刻地揭示了封建大家庭的罪恶和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矛盾冲突,反映了正在酝酿着一场大变动的二十年代中国的社会现实。”
忘了是哪一年,苏联红色权威剧作家考涅楚克访华,观赏了换了簇新“革命外套”的《雷雨》后,对曹禺直言:“还是原来的好。”以“极左”著称的这位斯大林奖金多次获得者竟说了“极右”之言。
到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曹禺的《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干脆被钦定为“轧姘头戏”、“婊子戏”、“凶杀戏”……幸好地球在转,《雷雨》们终于摆脱掉风雨摧残,迎来了阳光普照,复苏而再显辉煌。
但阶级斗争的习惯性思维依然影响至今。刚才上互联网查了一下,上述那段“深刻地揭示了封建大家庭的罪恶和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矛盾冲突”的说辞频频跳入眼帘,仍然是中学语文教材对《雷雨》的权威阐释。
我不认为这样的解释一定是错。既然“一千个观众有一千个哈姆莱特”,那就允许对文艺作品有不同的阐释理解,即使跟作者原意相悖。问题的关键是,你的看法是否优于、深于作者的立意。曹禺对《雷雨》的原意是超越阶级上升到哲学的高度的(兴许还不够成熟),而“那种先入为主式”的解读却将它机械化、简单化了,成了政治的说教。这种政治化的讲解最大的害处,是诱导作家不从生活出发而从概念入手,主题先行。
曹禺如明星闪烁般天才的“夭折”,是一名旷世奇才剧作家的悲剧,“自由是他作品中非常重要的情愫”,万方这样评价她父亲的创作追求。
庆幸八十年后的今天《雷雨》重放光彩。还有喜讯:万方正在以全新视角重写她父亲的成名之作《雷雨》,已七易其稿。这将会是怎样一部作品呢?万方答记者问时说,如果它仍然是原来的《雷雨》,我写它做什么呢,如果它根本不是《雷雨》,我又何必写它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