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安庆
初读俄国田园派诗人叶赛宁的诗歌《夜》,感覺很普通,自然的白描加上不露痕迹的韵律,仿佛一个孩童在甜蜜地叙述自己的月夜所见,浅近、通透,似乎没什么值得称道的。
但是,静静地细读几遍之后,自己童年的乡村记忆一下子被激活起来,似乎回到了属于叶赛宁,但分明又属于自己的那方静谧、诱人的月色之中了!
这样的月夜,色彩美极了!在幽暗松林的衬托下,银星万点的大河,银波微漾的小溪,闪着银色光芒的青草,水墨画一样的夜晚啊,构成了一个梦幻般的仙境,令人心醉神迷。无需意志努力,便可顺利气定神闲、天人合一了!
这样的月夜,声音美极了!幽暗的松林失去喧响,夜莺的歌声沉寂了,长脚秧鸡不再欢嚷,只有“溪水轻轻地歌唱”,且唱进了它们的梦乡,多么祥和、幽静、美好的境界啊!但诗人没有使用“唱进了”一词,而是用了“流入”,像流入大海一样,自然而然地“流入”松林、夜莺、长脚秧鸡的梦乡。多么灵动、可亲的生灵啊!
影响所致,《夜》诗的结构也美极了!以梦乡始,以梦乡终,余韵缭绕,美好、沉醉而又不失生机。为了突出这种恬静和幸福,诗人还特意两次吟唱——
夜来临,四下一片寂静,
大自然沉浸在梦乡。
明月洒下它的光辉,
给周围的一切披上银装。
如同梦呓,似幻却真!仿佛不如此回复往还,就无法宣告浸润整个身心的自足和幸福似的!
这样的月夜,情感美极了!万物相安,各怀甜蜜。特别是明月,洒下它的光辉,给周围进入梦乡的一切生灵披上银装,这不就是母性之爱、神性之爱吗?相较于“套”字的生硬,“披”字显示了万般柔情。这不就是人类心灵中藏得很深、却永恒存在的柔软境界的象征吗?
有人说:“熟睡中的男人像个婴儿,是最真实的心灵姿态。”叶赛宁写出如此的景致,想来也是他心灵呈现婴儿姿态时的写照吧!
有学生在课堂上向我质疑:“您说文学作品中的自然景观都不是原生态的再现,而是作者人格化的投射,可叶赛宁笔下的月夜的确是纯自然的啊!”
我告诉他们:“虽然此诗没有像于谦《石灰吟》那样比照人格,也没有像曹操《观沧海》那样状写胸襟,更没有像杜甫《望岳》那样披露抱负,但是此诗却写出了一种境界美、理想美。”
俄国诗人帕斯捷尔纳克认为:“叶赛宁的诗是用童话的手法写成的,忽而像玩牌似的摆开文字阵,忽而用心中的血把它记录下来。他诗中最珍贵的东西是家乡的风光,那是俄罗斯中部地带,梁赞省,处处是森林,他像儿时那样,用使人眩晕的清新把它描绘了出来。”
对自然风光疯魔痴狂的迷恋,对“城市文明”表现出了激烈反对,以至后来他不惜以自杀的方式来对抗城市文明的入侵。
叶赛宁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为中国传统文化殉难的国学大师王国维,虽然保守、固执,甚至被认为“在有意无意之中充当了一个时代的反面角色”,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叶赛宁对纯净的乡土文明乌托邦的执着守望,还有他那童话般晶莹剔透的不断建构,何尝不是抗拒城市文明对心灵异化的一种可贵应战呢?
从这个角度说,他笔下自然景物令人眩晕的清新,其实还是映射了他心灵世界的天光云影的,比如“婴儿眼光”、“神性关怀”、“乡土情结”,对城市文明负面影响的警惕等。乡村月夜的美被定格得越坚固,渲染得越浓郁,诗人对乡村文明的眷恋就越执着,对俄罗斯“土地之美”的爱就越深切!
他被称为“一个最纯粹的俄罗斯诗人”、“乡村最后一个诗人”,其美学价值、文化价值,甚至人类学价值,或许正在于此!
带着这样的认知再去品读该诗,忽然觉得这首诗不仅清雅、秀美,而且静穆、神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