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事三题

2014-12-13 00:23刘兴华
散文百家 2014年12期
关键词:寡妇包子村干部

刘兴华

借 粮

星星多,月亮少,借着欢喜要着恼。在农村人们最怕借口粮,自家都不够吃,哪有借出去的米。

但怕嘛嘛来,正吃着饭呢,就有敲门的,吃饭的人心里一惊。

来人手里拿着一个粗瓷大碗,他婶子、他大娘地叫着,说家里揭不开锅了,有玉米面吗?高粱面也行呀,先借一碗。

吃饭的这一家,假如正吃玉米面饽饽,喝的玉米面粥,再哭穷,说自己家也快揭不开锅了,借粮的人哪里会信,还会被嚷得全村人都知道:“马寡妇,凭什么一天天吃玉米饽饽呀,还不是仗着有个野男人往她家偷粮食呀!”

听得人放下饭碗,把脸扭过来,连连说:“是呀,是呀,我就见村北的那个光棍汉子往她家跑过,身上的衣袋鼓鼓的,肯定装得是粮食。一进去,好半天没出来。”

村里有一帮嘎小子,晚上没事,就跑到马寡妇家的门前去,把大门的门吊挂到门鼻上,过一两个小时再去看。如果门吊还在门鼻上搭着,说明没人进去,如果门吊下来了,说明有人进去了。就会猜谁来了,是生产队长,还是记工员。

农村人最怕人说闲话,舌头下面压死人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就是一碗玉米面吗,心里虽然老大不情愿,还要盛冒尖的一碗。

临走时,还要说,大妹子,先吃着,没了再来呀!

借粮食的人好像自己也长了脸,因为人家给足了她面子。逢人也会说:“马寡妇人实诚,看这碗装得都冒尖了!”

听得人也会说:“一个寡妇,拉扯着几个孩子,不容易呀!”然后开始说她的男人,说在世时,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呀,谁让他帮忙,从来没说过不行,好人不长寿呀,早早地扔下老婆孩子走了。然后就骂生产队长,骂老光棍,欺负人家孤儿寡母,不是人,是畜生。

骂足了,骂够了,说声:“家里人等着做饭呢,我先走了!”端着碗哼着歌回家了。

农村人家都是一样下地记工分,也是一样分粮食。

会过日子的,知道算计着吃,夏天、秋天,地里的野菜多,野菜也新鲜,就去地里挖野菜,挖得多了,晾干了,放到冬天掺着吃。

不会过日子的,一看分了这么多粮食,就有柴一灶,有粮一锅。饭做得多了,吃不了,就去喂猪。

有个妇女因不会过日子,丈夫和她离了婚,改嫁后还是不会过日子。

有一天我去她家玩,看到锅里剩了半锅粥。

我就问她:“大娘,怎么剩这么多呀!”

她听了就呵呵地笑,说:“谁知道呀,做着做着就做多了。”

她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能吃,再加上她这么不会过日子,还没开春,家里就断了粮食。她和丈夫去集上卖木头,卖了好买些粮食回来。中午让孩子去大娘家吃。

这家在村西头,孩子的大娘家在村东头,到了中午,四个孩子去了大娘家,大娘家一家五六口正在吃饭呢,也不说让过去的孩子一块吃,就让四个孩子眼巴巴地瞅着。一直瞅到刷了锅洗了碗。然后撵着自己家的孩子说:“和你婶子家的孩子出去玩吧。”

这家人吃得饱饱的,这边的孩子还饿着呢,肚子咕咕的响着,快前心贴后背了,哪有劲玩,就回家去等。也不知等了多久,父母回来了,木头没卖了,父母一看孩子还饿着呢,做父亲的一下子就火了,说:“以后你们再敢上他家去,我打断你们的腿!”

放下木头,就扶着墙根去找生产队长,说自己家揭不开锅了,老婆孩子饿得都快下不来炕了。

碰上队长心情好时,开个条,让找保管员借点粮食,等再分粮食时扣;碰到队长正生闲气呢,就会挥挥手说:“去去去,队上哪里还有粮食,库里只剩下种子了,等几天吧,等几天救济粮就要下来了,到时多给你分点。”

那时我村还吃救济粮,是上面拨下来的。一分救济粮,村里就会敲锣打鼓,高嚷着:“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口号,提着口袋去分粮食。

借粮食的等不了呀,就求队长,说:“你不怕我给咱村人脸上抹黑,就给我开个信吧,我领着老婆孩子去外村讨饭去!”

那时去外村也不是随便去,串亲戚也要开证明信。队长被逼不过,就撕条纸,写上几个字,让借粮的人去找保管员。

借到粮食了,回家后大多还要吵一架,男人指着老婆说,再大手大脚,咱这日子就别过了。

挨饿的日子不好过呀,老婆也知道了粮食的珍贵,就天天省着喝稀粥,盼着救济粮下来,再吃顿饱饭。

天上布满星 月牙儿亮晶晶

忘记是一年之中的哪一天了,反正天已经很冷了,这时,村里都要召开一次忆苦思甜会。去时,天已经很黑了,冻得直流鼻涕,嘴里唱着一首歌:“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开会时,会搭一个临时的台子,台子用几根木桩固定住,上面再铺一层木板,上面再用芦苇席罩起来,前面的两个柱子上分别挂一盏气灯。气灯点亮前要往里面不停地打气,气打足了,点着时,灯会像放气一样“嗤嗤”地响着,那灯也就越亮。

会台前方一般还要贴上用红黄绿不同颜色的纸写的会标,上面的字是: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诉苦大会开始了,总有穿得特别破破烂烂的人上台发言,台上讲了什么,能听到的不多,因为台下人们不停地说话。说话的人多了,那声音听起来“嗡嗡”的。但有一件事我倒记住了,说一个放牛娃,冬天没鞋穿,也没屋子住,就住在牛棚里,为了给脚取暖,把脚埋进牛刚拉的粪便里。当然,还有一句最令人害怕的话:万恶的旧社会,人吃人。

开完诉苦会,有人就开始往会场里抬干粮,开始抬来的是米糠做的,这是忆苦,其实当时有的人家连这也吃不上,见了糠饽饽就恨不能一口吞下去。姥姥拉了我一把,说吃一点算了,剩下的拿回家去吃。过一会儿,还会有白面包子吃。

包子也是用很大的箩筐抬过来的,也是随便吃。说是随便吃,人们就像抢一样。一箩筐包子转眼就没了,手慢的就围着送包子的人急急地问,包子还有吗?我忆苦了,还没思甜呢!送包子的人说,没了,没了,明年再来思甜吧。

那人听了就很不高兴地说,又要等明年,去年我就没抢上包子,今年又没抢上,我这真是重吃二遍苦,再遭二茬罪呀。

那天我抢到了两个包子,一个给了姥姥,姥姥吃了一口,放进了怀里;一个我也是吃了少半个,剩下的要带回家去,家里还有妹妹等着吃呢。

包子是素白菜馅的,盐放得不多,油放得更少,一点油味也没有。

回去的路上,一离开会场的灯光,什么也看不见,人们把这样走路叫摸黑,大意就是摸着黑走路吧。可黑又不像墙壁能摸到,腿脚不好的就会摔跟头。

快到家时,一条狗也许是看见我手里的包子了,两眼发绿地追上来,冲我的手就咬了过去。我一躲,那狗没有吞到包子,却咬到我的手腕上。咬得那个重,感觉手腕子都要断了。姥姥忙一弯腰,那狗以为姥姥要拾砖头打它呢,掉头跑开了。

回到家,手腕处已经不流血了。姥姥又烧了一团棉絮,烧成灰,敷在伤口上。后来伤好了,伤口却留了下来,现在我挽起衣袖,都能看到那有一排狗的牙印,半圆形的,像个月牙。

等忙完了我的伤口,姥姥掏出怀里的包子,妹妹在灯下看了半天也舍不得吃。后来,她叫上姥姥,走出屋来,抬起头,看着黑乎乎的天空,问姥姥,星星呢?姥姥说,星星睡觉去了。妹妹不依,非要让姥姥找星星,她说要唱着歌吃那包子。

姥姥被妹妹缠得没法,就说,你先吃了,吃了再唱,星星就被你吵醒了,它就会在天上睁开眼睛,让你看它。

妹妹早饿坏了,多半个包子三口两口就咽了下去。她还没吃饱,就瞅姥姥。姥姥就问我那半个包子呢,我以为带回来了,在家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姥姥扭头就往门外走,说,肯定是掉路上了,可别让狗吃了去。

姥姥出去找那半个包子去了,妹妹跑回屋,凑到油灯前哼歌:“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唱到这里她突然不唱了,问我旧社会什么样。

我说,万恶的旧社会,人吃人呢!

妹妹问,吃谁了?

吃谁了?诉苦的人没说,我怎么知道呀。

但有一点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丢掉的那半个包子姥姥没有找到,我记得姥姥回来后总说那句话:“肯定是被那狗吃了。因为那狗没跑开。”

还有就是第二天,下了一场雪,雪很厚,我家放柴草的棚子都被雪压塌了。

姥姥看那那雪,就猛得嚷了一嗓子:“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抬头老婆低头汉

在农村有一句话,叫抬头老婆低头汉,说这样的人最要强,最好别惹。

抬头走路的婆娘见过两个,一个是寡妇,另一个是村干部的老婆。

村干部的老婆相貌还算漂亮。那时的村干部权力大,什么记工分呀、分粮食呀、还有干什么样农活呀、推荐上大学、当工人等,都是村干部说了算。谁不给村干部老婆一张笑脸呀。所以,村干部的老婆最有资格抬头走路。

寡妇男人活着时,只听说这个人嘴特别馋,经常自己偷着做好吃的。

人们上地里干活去了,就见她家的烟筒冒烟了。那烟淡淡的,不像做饭时那烟冒得那么浓,那么声张。此时,那烟也仿佛见不得人似的,有点虚虚的,还有一点慌张,在风中一飘,就散去了。

有的就说,偷着做饭,不敢用大火,必须是小火,这样烟筒才不会冒烟,或者少冒烟;烧火用的柴,也必须是干透了的。

农村人最瞧不起偷吃的人,所以就笑话她,说有一次赶集,她想去集上用鸡蛋换油条吃,在裤兜里偷偷装了两个鸡蛋,那时集上人多,挤过来挤过去的,等她挤到炸油条的摊前时,鸡蛋被挤烂了,蛋黄蛋清流了一裤子。

听她的邻居讲,等她男人上工走了,她做过面条,也摊过面饼。邻居说,那香味从院墙那边飘过来,就像长了小钩子,香得勾魂了。

那时生产队秋收时为了抢收庄稼,管饭,饭随便吃。

选顺风的一边,把大锅安到地头上,这样一是烟不呛人,还可把饭的香味飘给在田里干活的人们,半上午就开始烧火做饭,快到中午那饭香味就浓了,队长嚷一声,加把劲,到了地头就可以吃饭了,敞开吃呀。

那时管的饭就是小米绿豆干饭,也不炒菜,吃得娇气的会自己在家带一点咸菜,下饭吃。

因为这饭是随便吃,很多人就想吃一顿饱三顿。寡妇的男人吃撑了,人们用一辆平板车拉他去医院,我在远远的地方看他在车厢里坐起来躺下,躺下又坐起来,难受得直叫。到了医院,给他洗胃,洗了半天也没救活。

那天,他的死讯传回村里,村里的街上突然有一个旋风刮起来,一直刮到他家去了。有人就说,那是她男人的魂先回来了。

寡妇的男人我没印象了,据说长得挺丑的,人们叫他丑四,大概是他身上的丑有四样吧:眼上没有眉毛盖,门牙长到嘴唇外,胳膊短过裤腰带,两腿走路一腿迈。

人们都说寡妇懒,也有人说她身子有病才嫁丑四的。丑四死后,也没留给她一儿半女,她又干不了重活,就去地里偷粮食。

偷粮食的人也不只她一个,还有其他人,那次大约捉到了六七个吧,就让这些偷粮食的人带上偷的东西在本村的大街上来回走。寡妇那天偷的是黄豆棵,也不知是谁把黄豆棵挂到她的脖子上。

别人在街上走时都是低着头,尽量走在后面,她却走在第一个,还说:“谁不偷东西呀,不能饿着等死!”

寡妇没了男人,据说后来特能干,还能吃苦,也不偷吃了,把自己的家搞得比有男人的还气派。

低头汉只见过一个,常年穿一身黑衣服,走路靠墙根走,总低着头,逢人也不说话,人们也不和他说话。

我忘记他有多大年纪了,我曾去过他家玩,也没见到过他,也许那时他在家,躲起来了。

他的老婆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女人,脾气也好,好像还送给过我吃的,好像是红薯。

他家老村宅子里有一棵很大的香椿树,好像她还送给过我一把香椿,回到家剁碎,拌上盐当咸菜吃了。

这样的人怎么会最能干,最难惹呢?

只有一次我见他站在了很多眼睛面前。那天他家一只鸡跑丢了,他老婆让他去房顶上嚷一下,问谁家见到那鸡了。他站在房顶子上就是不出声,他老婆在院子里用一根手指指着他说:“你嚷一声,还有人会吃了你呀!”

天很阴,风也刮起来了,人们说风是雨头,怕是要下雨了。话音刚落,就有铜钱大的雨点打在人们仰着的脸上,接着就是一道闪电打在他的身上,他就一下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老蔫被雷劈了!”看热闹的像炸了窝似的,纷纷涌进院子里,搬梯子上房,把那个男人救下来。

还好,那男人被救下来还能喘气,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那男人能说话了,说脚疼。有人把他的鞋子脱下来,发现他的鞋底被雷击了一个洞,洞那儿有个铁图钉,有人就说是图钉救了他,雷劈下来时,雷电通过图钉导入地下了。

被雷劈过之后,他就更少出门了。

他家有两个儿子,脾气不随他,学习也用功,恢复高考那一年,都考上大学了。一家同时出了两个大学生,人们就猜他很少出门的原因是他看清了世道要变,在家教孩子用功学习呢。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是从大城市里下放回来的,肚子里墨水深着呢!

他低头走路人们也找到了最好的注解,他是在想他的学问呢。真是深藏不露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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