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葵
作家、民俗学家钟敬文曾盛赞方言文学的优点与神妙:“我们懂得最深微,用起来最灵便的,往往是那些从小学来的乡土的语言,和自己的生活经验有无限关联的语言,即学者们所谓的‘母舌。这种语言,一般地说,是丰富的,有活气的,有情韵的。它是带着生活的体温的语言,它是更适宜于创造艺术的语言。”将从小就会的俚言俗语称为“母舌”,实在是贴切生动。不少作家热衷于用方言进行文学创作,沈从文与湖南方言,莫言与山东方言,池莉与武汉方言,等等,作家操持方言创作的文学作品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更深受作家所在城市读者的喜爱。池莉以武汉都市为题材的小说,被外地人誉为武汉“指南”。 沈从文以湘楚方言,莫言以山东方言,也都留下不少名篇佳作,生动展现了作家所在地域的文化底蕴,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道风景。
对方言、对“母舌”的认同、欣赏、迷恋程度最深的,当数上海作家金宇澄。2012年,金宇澄以沪语创作的长篇小说《繁花》,甫一问世就被文学界叫好,为苦耕多年的金宇澄带来了一系列金灿的文学荣誉,夯实了他的文坛地位。
《繁花》是一本小市民小说,用方言描绘上海市井深处的烟火。金宇澄写《繁花》,先用沪语写一遍,再来一遍普通话的,三十多万字,没有作家以这样的方式深耕细作。在语言上这样耗时费力、挣死扒命地求索,完全是出于对文学的热爱。金宇澄惊喜地发现,用方言写小说,精神是完全放松自由的,不必搅脑汁琢磨不止,脱口写就可以了,写出来就成立。而普通话思维写作,今儿写了明儿就改,怎么改都无法令自己满意信服。这也是他从前写作一直不顺的主要原因。
方言是最接地气的语言,是作家的“母舌”,是作家最便利的“家把什”。纸上烟云,腕底波澜,作家驾驭自己的母语,就像古代侠客须臾不弃的宝剑,以血肉与体温、灵性与阅历养育出来,赋予了灵魂与意志,驾驭起来自有一份所向披靡的酣畅、凌厉。
在文学百花园里,陕西方言和上海方言都有着极厚的文学土壤,陕军实力派贾平凹、陈忠实的作品都有大量的陕西方言,至于“海派文学”更是渊源久远基础雄厚,从民国初年鸳鸯蝴蝶派到三四十年代现代主义流派,再到新时期以王安忆为代表的“海派文学”生力军,使金宇澄用方言写《繁花》的成功系数得到保障。鲁迅说:方言只是起点缀的作用。按一般小说要求,人物对话用方言,叙事用普通话。而《繁花》整体是沪语语境,若北方人物开口说话,作者就用文字注明“某某人讲北方语”,也会扯到扬州话、广东话,但最终还是返回沪语现场。沪语,俨然是金宇澄的“第一语言”,而普通话沦为他的“第二语言”。
《繁花》是在上海一个网站完成初稿,“豆瓣”上的记录表明,它的读者是全国性的。但吴语区读者认为:《繁花》的真味儿,外地读者是无法真正体会得到。《繁花》的初稿还在网上挂着,吴语区读者认为这一稿最有味道。
老鼻子
“老鼻子”是东北方言,也是胶东方言。作为形容词,是“可多了”“多得很”的意思,是一个数字概念,比如一种东西多得没法数了,多得不能再多了,就是“老鼻子”。例句:“潮水一退,海滩上的小波螺老鼻子了,捡都捡不过来。”“山上的杜鹃花老鼻子了,一到春天,开得漫山遍岭,可好看了!”作为副词,是“非常”“很”“特别”的意思,例句:“这儿离你要去的医院老鼻子远了。”“你跟他可差老鼻子了,人家是北大毕业的,你呢?”
“老鼻子”也是天津俗语,据说是从北京流传过去的,现今北京人还常爆“丫的,老鼻子了”这一句,把“老鼻子”和“丫的”连在一起,可能那东西多得完全超出想象。大连的“老鼻子”与京津两地是一样的,羡慕谁家物质富有,大连人会说“人家家里值钱的东西,老鼻子了!”关于“老鼻子”的来历,哈尔滨有这样一个说法:清光绪二十九年中东铁路竣工后,俄国人蜂拥而来,哈尔滨街上的“大鼻子”越来越多。人们形容某件事物比“大鼻子”还多,就说“大鼻子他爹——老鼻子了!因为“老”鼻子比“大”鼻子的资历更高级。逐渐人们知道了“老鼻子”是表示“很多”的意思,便把“大鼻子他爹”省略,只说“老鼻子”。
方言是老百姓创作出来的,这种创作真正是来源于生活,没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过程,经市井深处的小日子沤堆发酵,不知在什么情境下,经怎样的灵感触碰,便诞生了。
周立波反映中国农民土改斗争的长篇小说 《暴风骤雨》中,有两处用了“老鼻子”,“二十天,二十宿,没有睡觉,一天吃两顿橡子面,吃了肚子胀,连饿带冻,死的人老鼻子啦!”“你说缺啥补啥,咱缺的玩艺,可老鼻子呐。”峻青散文《秋色赋》也出现过“老鼻子”,“嗬,老鼻子啦,全是大队长,官儿不小哩!”
与“老鼻子”同义的大连话还有“玄了”“海海的”“爆了”。当年大连的海,当潮水退后,满滩子活色生鲜的贝类生物,人们提着桶子、拎着铲子从四面八方赶来。桶子里有块暄软的玉米饼子,“生猛海鲜”最原始的版本是在潮水谢幕后的海滩上。“大潮一退,各种小波螺老鼻子了,海海的,都不稀捡,现在海里有什么玩意儿……”老辈人经常这样怀想过去大海的丰厚慷慨,如今呢?
在物质匮乏、凭票供应的年代,没有什么东西给人留下“老鼻子”的印象,每一件物品都要穷尽其用,破了要补,碎了要锔,节俭是人类古老而永恒的生存智慧,是天然的财富,是一生中食之不完的美筵。咱老百姓过日子,不贪求“老鼻子”的物质享受,生活用度不缺就心生满足,老人常教导晚辈,人生在世,不可挥霍,一勺勺积累的东西,不要用桶倒出去;要知足长乐,惜物惜福,对一箪食、一瓢饮所蕴藏的生活美学,懂得欣赏,乐在其中。
20世纪80年代,我在城子坦小镇度过童年时光,小镇的生活是“慢生活”,人们中午下班骑车回家吃饭,这是中国小镇生活最大特征。蝉虫噪响之季,大人们午饭后要在家睡好午觉才去上班,而孩子们是去学校睡午觉。
回想童年小镇生活,我总是会想起夏季正午这场绵长、透熟的午觉,想起父亲午睡时喜欢看杂志,有时是《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文学期刊,有时是《大众电影》《人民警察》《辽宁青年》等生活类杂志,看困了,将杂志扣在脸上,鼾声就响起了。在学校,我们是趴在课桌上午睡,醒来后个个鼻歪脸肿。四年级时,有个留级生落到我们班,他成天价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不得不承认,趾高气昂之人,大多精力旺盛,他不午睡,午间大家都趴在桌上午睡,他寂寞无聊总去搅和别人。老师不敢训斥他,因为他家是“万元户”,他爸是包工头,家里“老鼻子”钱了,我们学校有几间房是他爸建的。
“万元户”是20世纪70年代末的热词儿。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夜之间吹遍神州大地,“万元户”如奇花异草般探出了头。顾名思义,“万元户”是指存款或收入在10000元以上的家庭。在那个年代,米价0.14元,肉价0.95元,走亲戚送礼2元左右,压岁钱0.1-0.2元,在这样的物价映衬下,这1万元谁能说得清是多少,可不是“老鼻子”吗?工人月薪28元左右,家庭存款达1000元就比较少见,这1万元不就是天文数字吗? “万元户”的出现得益于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
家中存款在一万元以上,就是“万元户”。一万元,对那时的中国家庭来说是天文数字,一万元是多少钱?大多数人没有见识过,只能以“老鼻子”来形容。
按今日说法,我班这个“万元户”家的臭小子是“富二代”,可能因为年纪小吧,他不讲究穿戴,看穿戴,那根本不是有钱人家孩子。他就好吃,成天兜里揣一大把钱,身边围一群年幼无知的馋嘴粉丝。据说,他爸原先是个工人,和我们的爸爸一样月薪六七十块钱,他妈是个药罐子,长年泡病号,没法照料孩子。这臭小子是在农村奶奶家长大的,所以家里钱“老鼻子”了,也难掩他那一身的土气与陋习。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他爸辞了职去黑龙江干建筑,由于人灵活能吃苦,他成了瓦匠头,带了二十几个小工,在白山黑水之间的钢筋水泥丛林里穿梭挥洒汗水,不过一年工夫,就成了“万元户”。那年深冬,他爸带了两大件衣锦荣归:“星海”牌14寸黑白电视机、“燕舞”牌双卡录音机。我们这些女孩子也成了他的粉丝,在他家的电视机里看到了“燕舞”牌录音机的广告:“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读到这里,如果你心里响起了那激荡熟悉的旋律,那么,你是我的同龄人。转过年来春回大地,他爸又骑回一台日本原装进口的雅马哈100……
20世纪80年代的“万元户”是先富起来的一拨人,那时候人们好像没有仇富心态,“万元户”们大多有胆有识,吃苦能力超强,发不义之财的不多。
“万元户”是那个年代人们追求物质生活最直接的目标,代表了当时老百姓生活的幸福指数。很快地,“万元户”成为了历史名词。据说它消失的时间是在1997年。之后,又有了“大款”“暴发户”“土豪”等有钱人的专属名词,但没有哪个像“万元户”这般令人心动,唤起那么多温馨美好的回忆。
保姆是都市年轻家庭重要的人力资源,有个好保姆,家庭和工作才能生机勃勃。大姐将我女儿看大之后,又在我们小区看别人家的孩子。我与大姐无话不谈,她是“海南丢”后代,我们常在一起喝茶聊天,聊的都是老百姓屋檐下的烟火,话都是从心里倒出来的,不转弯抹角,也不怕被笑话。昨天黄昏在小区里看到大姐,她从人群中扯出一个娃娃就奔了过来,她兴奋地说:前几天我们小学同学聚会了,46个同学一个不少,俺班那个王丽,当年家血穷,兄弟姐妹六个,父母都有病,干不了活儿。穷不要紧,还血脏,王丽成天破衣烂衫,头上的虱子老鼻子了。她就坐在我前面,要血命了,我眼瞅着一个个大虱子顺着她头发丝滤续下来……哪想到,人家今天成了珠宝商,家里钱老鼻子了……”
“什么是虱子?”我的女儿问她。
“你给孩子解释吧。”我说。
“虱子就是虫子,不讲卫生,身上就生虱子,虱子还下虮子,咬人没有抗儿。”
“什么是虮子?像蚂蚁吗?”女儿又问。
“虱子下的崽儿,就像你妈生的你。在衣服缝儿里,一群群的老鼻子了……”
我惊讶地瞪着她,握紧了我女儿的小手。
公交车上,人多挤得像沙丁鱼,空间缺氧浑浊,窗户都关得死死的,一位汗水潸潸的中年男让一位临窗的姑娘开窗户,姑娘不理会,中年男很生气却不敢发作,后来一个电话打进来,他就有了吐槽之机:“妈蛋!我坐的这趟车,人老鼻子了,一车人都在坐月子,车窗没一个开的……”临窗的大姑娘“扑哧”一声乐了,伸手打开窗子……
掐把
据《现代汉语词典》记载:“掐”有两种方言语义,一是指争斗,如“两人因一点儿小事掐起来了”;二是作为量词“掐儿”在方言中出现,拇指和另一手指尖相对握着的数量,如“一掐儿韭菜”。大连话“掐把”有两种含义:一是指受到限制、管制;二是指用力按摩。
明清长篇白话小说《醒世姻缘传》第十五回:“我生平是这么个性子,该受人掐把的去处,咱就受人的掐把;人该受咱掐把的去处,咱就要变下脸来掐把人个够!”《醒世姻缘传》的作者西周生最大可能是蒲松龄,一方面是内容情节和《聊斋志异》中的《江城》《邵女》等篇有许多相同之处,另一方面是这部世情小说用山东方言土语创作,洋溢着山东淄川、章邱一带的风土人情。
在大连方言中,“掐把”也有用力按摩的意思,比如:“你给我后背掐把了几下,别说,还挺舒服的。”更多时候,“掐把”是指待人过于苛薄、不近人情,比如:“我要是再老实一会儿,还不把我给掐把死了啊!”“你这样掐把我,我想哭的心情都有了。”“我好歹跟你是一家子,你这样掐把我,有意思吗?”
今年夏天,一小伙儿在三八广场附近的永昌农贸市场卖螃蟹,一些社会闲人砸他摊子,行政执法也撵他,小伙子被各方力量掐把得七窍生烟,朝地吼一口痰:“老子不卖免费送还不行吗?”一连六天,他每天去海边拉来1600多斤螃蟹免费赠送。“螃蟹哥”诞生了!人们奔走相告,活蹦乱跳地来领螃蟹。人虽多,但秩序良好,没有一哄而上的煞风景,排着队伍一人上前拎走20只活螃蟹,这安静有序中潜伏着的贪劲儿更骇人。
“我们这些天没卖出螃蟹,哪有这么搅和的?他这到底是跟谁掐把呢?这不是成心跟自己过不去吗?他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还是海水潮来的?”一个人被拧巴心态绑架,就不上讲了,“螃蟹哥”哪会顾忌同行的感受,“这些螃蟹是以10多块钱一斤从海边买来的,这些天我共送出去8万块螃蟹,我图的就是出气,图的就是一个乐呵!”
按于丹教授的观点,这小伙儿跟社会没处好,被社会煎熬成鸡蛋了。
很多人没有阅读生活,但阅读量巨大,微信是人们最大的阅读场,而在微信中大量流行的是“心灵鸡汤”文字。在现实中遭受各种“掐把”的中国人,最喜欢“心灵鸡汤”的滋味。大家都知道读“鸡汤”不体面,但很多时候又觉得“鸡汤”挺是味儿。经“鸡汤”文字的抚慰,被“掐把”的心可以彻底地妥协、安静下来。
人应该怎样与他人、与社会相处,于丹教授调制的这碗“鸡汤”闻着很香,是“鸡汤”中的上品。只见于教授将社会比喻成一锅沸水,有的人是鸡蛋,投入沸水之后被煮老了,变成铁石心肠,不温柔,不慈悲,成天愤世嫉俗,不抱怨不成活,诋毁他人,攻击社会;有的人是胡萝卜,原本是鲜亮水灵有型有款的,投入沸水却被熬成了一摊烂糊糊,彻底被社会改造了,没有心灵梦想,人生诉求不清,不设置人生底线,完全彻底地放弃了自己。除了变硬和变软,生命还能有第三种形态吗?于教授深情地写道:“一把干茶叶,投入沸水之前,形状最难看,分量也最轻,而在沸水的煎熬下,那些干燥的、皱巴巴的叶子,变得滋润、丰美、舒展了。更重要的是,它在实现自我的同时,也将无色无味的水变成了浓香的茶汤。”有人讨厌于教授谈论人生的腔调,她是纸上谈兵,她所说的人生大道理,我们都懂得,但到了现实中却难以操作成功。
茶与沸水,显然是我们的生命与世界相遇的最美方式。但有那么容易做到吗?摆摊受阻,“螃蟹哥“怒送8万元螃蟹,还有更多泣泪流血的社会新闻表明,与这个社会相处,我们真是太不容易了。我们的心灵遭人“掐把”,利益被人侵害,我们想变成茶叶,将那一锅沸水变成甘美的茶水,我们还想抬头看看星空,可什么也看不到。
一个村庄,有两户人家因田间地头的争端而结怨,两户人家都不是“善茬”,你在春天播种时掐把了我,我就在秋天收割时掐把你;你在初一掐把了我,我就在十五掐把你。某年这田间地头的骂仗升级为一场武斗,农具成了武器、凶器,结果闹出了人命,酿成了牢狱之灾。
在友好广场目睹一场交通刮碰,婆婆开车拉着怀有身孕的儿媳妇,与一辆小货车发生了刮碰,双方掐把起来了。年轻的女人给老公打电话,眨眼工夫,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就像一只着火的煤气罐滚进了人群中。结果,他的两个女人身受重伤。男人若失去理智,那可是一点价值也没有。
人生在世,怎么可能不受人“掐把”呢?换而言之,人类所有的困惑、焦虑和痛苦,都是因为受制于人而生发的。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有人的地方,就有互相“掐把”。也许,这个世界就是在互相“掐把”之中向前推进的。
在大连方言中,还有一个词叫“手拿把掐”,大连人评价一个人业务能力强,认真勤勉,做事成功率高,通常会说“你看人家做什么事都手拿把掐的”。反之,一个人智商不高,业务能力欠火候,执行过程就像码头工人扛大包“吭哧瘪肚”。“手拿把掐”与“吭哧瘪肚”乃大连话中的一对反义词。
责任编辑 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