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迪
喜事
◎肖 迪
昏黄的月亮在树梢挂着,不时传来的狗吠声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屋檐被疏疏落落洒下的昏暗月光衬得让人发憷,打更的老王敲着锣在李公馆里来回徘徊,“铛——二更天喽——”
李公馆这座深宅大院静静地沉在夜色里,几扇窗户里却隐约传出谈笑声。
“吱呀——”南厢房的门被打开了,房里的灯光有些迫不及待似的,突然冲向黑夜。
“周太太慢走啊,有空明儿来为我庆生。”李太太那有些尖利的女声划破了夜的静。
“这是一定的,万分荣幸。”周太太刚迈出了房门又转过身笑吟吟地说。丫鬟蓝玉赶紧跑上前去扶着。
“明儿我遣菊寒到你那儿去请你。来来来,你们都别发呆了,快点啊。”李太太和周家太太打完招呼后发现其他女伴都有些打瞌睡,就轻轻敲着牌桌,大家突然清醒起来,钱妈赶紧又去煨了一壶茶。
“二更天了,要不咱们明天再打吧。”
“再打一圈吧。”李太太有些扫兴地说着,其他人立刻附和着陪着她。远处菊寒清脆响亮的声音透过纱窗传进来,“提周太太的轿子——”
李太太抬了抬眼睛,“过阵子我准备收地里的地租了,你们怎么看?”“李太太您怎么说就怎么办呗,一切按您的意思。”王少奶奶立刻谦卑地低了低头。
“话虽这么说,只是你们几家也是这儿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该就李家的地要收地租,做恶人,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是,咱们都该收了。”
李太太满意地看着其他人低眉顺眼的样子,眼角的鱼尾纹慢慢地聚集在一起。
清晨太阳才刚刚升起,馆里大大小小的佣人们早就忙得脚不沾地了,到处都被精心地装饰过,所有的一切都被修饰得生机勃勃。
过了正午,老管家在门口让前来庆生的太太少爷小姐们签到,因为是太太庆生,其他公馆的老爷们不方便亲自出面,可是就是这样,签到簿都换了两本客人还没到齐。虽然仍在春季,老管家的头上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北厢房被浓郁的胭脂味淹没,菊寒按着太太的要求一遍又一遍地往她的脸上抹脂粉,她却仍不满意。镜中那张脸,眉目间依稀还可以辨认出当年那大户小姐的娇俏可人,然而如今她已年过四十,脸上的岁月痕迹是什么都掩盖不住的了。
“菊寒,老爷去了几年了?”李太太慵懒地开了口。
“回太太的话,有五年了。”
“唉,这几年我照管家业,咱李家也成了方圆百里最大的家族。如今几个太太去的去走的走,就剩了我一个——哦,还有大太太留下的少爷。对了菊寒,你说我变老了吗?”李太太摸着自己的脸靠在椅子上。
“哇——好香的屋子。”菊寒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口却传来声音,惊得她手中的木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李太太也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去,正要斥责突然停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大概是因为不知道屋子里有人而窘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看着脚尖一动不动地站着。
“菊寒,你先出去。来,你过来。”李太太遣走菊寒之后对着门口的少年招了招手。
“你是谁家的少爷?”李太太眼里满是喜欢。
“我是周家次子周成,随母亲来给李太太庆生,不知道屋子里有人,一时冒犯您了。”
“原来是周家二少爷。不碍事的。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
“正是好年华啊,我是李淑芬。”李太太笑吟吟地递了一颗葡萄给周成。
周成听到了之后脸色惨白,一个劲儿地道歉,“抱歉太太,冒犯您了。”
李太太掩着猩红的嘴唇,站起来靠近周成,巧笑倩兮地说,“没关系,你叫我芬姐就好。”
这姿态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该有的,李太太却做得十分坦然,丝毫不觉得别扭。
“嗯,芬姐。”周成退开一步笑着说,“我该走了,不然被别人发现我不见了就不好了。”
“嗯,好的,以后没事儿也多来我这儿看看,我一个人也挺无聊的。”李太太走上前去笑着把手搭在周成的肩膀上,又用力捏了一捏。
“好的,明儿我就来,芬姐你可千万别说我来过你这儿。”
“不会的,快去吧。”周成快步走出厢房,李太太站在门口偷偷地看着他的背影,偏巧周成恰好回头,两人的目光撞到一起,李太太赶紧别开眼睛装作赏花的样子,其实心中砰砰跳动得厉害,心情如同突然燥热的午后。
整个庆生过程中,李太太都有些魂不守舍,殷勤地招待着客人的同时又总是在人海中搜寻着什么,偶尔眼神会突然飘忽然后又刻意地别开,微微低下的脸上竟然飘着浅浅的红晕。这时候她总是会更加殷勤地为客人们倒酒,酒过三巡,她慢慢的,一小步小步风情万种地走到周家人的酒桌旁,“周太太,今晚留下来和我们打几圈啊。昨天你提早走了,今天可不行了。”
“这是自然,今天您庆生,我哪有不奉陪的道理呢。”周太太连忙笑着拉住李太太坐下。
“周家的少爷真的是相貌堂堂啊。”李太太看了一圈坐在桌旁的人,看到周成的时候,她有些羞涩地眨了眨眼睛,周成看到之后心照不宣地对着她笑了笑。
“哪儿的话,李太太您过奖了。”
“别谦虚嘛,我早就听说周公馆的三位少爷个个博古通今,在外名声不小,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李太太的眼神总是无意地扫过周成,手中的绢帕微微有些潮湿。
暮色四合的时候,戏班里的小旦们来到李公馆为李太太庆生专门排了一场戏来演,这时候大家全部都聚到台下凑热闹。轰轰烈烈地演完一场戏,有人在台下叫嚷着再来一场,李太太摆摆手给了戏班子足够的赏钱,就遣他们走了。
客人们觉得有些扫兴就陆陆续续都告辞了,只留下几个平日里比较要好的太太们坐在水阁闲聊。
池塘偶尔传来几声鱼群跳动激起的水波声,草丛里不知道藏匿了些什么虫子,都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在李太太听来,这些声音都是为她祝福的,她抬头望了望今夜分外明亮的月亮,脑海中闪过一张清秀的脸庞。
“太太,周家二少爷来了。您快起吧。”菊寒敲响了李太太的房门。
不到十分钟,李太太就摇曳生姿地走出屋子,迎面就看到面带笑意的周成站在那儿。
“瞧我,头一回起得这么晚,庆生已过,人倒变得懒了。”李太太挽着周成的胳膊在花园里慢慢散步,下人们来来往往,没人敢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们。
“芬姐你是昨天太操劳了,我本不该这么早就来打扰你的。”周成低头看着李太太温和地说。
李太太的笑意更深了,“你这是在心疼我吗?”
“嗯。”周成的脸上浮着浅浅的红,看起来甚是青涩,他的眼底像是深不见底的湖泊,没有一丝涟漪。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李家的地租终是交上来了,李太太乐得整天笑呵呵。周成现在天天都来看望,下人们早就见怪不怪,私下里都把周成当成半个主子了,外面也都传开了。
晚饭是李太太请了周成来一起吃的,菊寒捧着盛着饭的碗走到桌前,突然手一松把碗摔了个粉碎,手捂着肚子干呕起来。
“啪!”李太太一巴掌就扇过去,“你怎么回事?一个碗都拿不稳!”
菊寒还是跪在地上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嘴唇轻轻打着颤。
李太太顿时明白了什么,又是清脆的一记耳光。菊寒倒在地上不住地发抖。
“好啊菊寒,你竟然做出这种事来!说!是谁?”
“我不能说。”李太太气得揪起她的头发又问了一遍。
周成在旁边也附和着,“是啊,菊寒你就说吧,不然太太不会饶过你的。”
菊寒看了周成一眼,又看了李太太一眼。
“是……是……少爷。”菊寒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李太太唰地站起来用手颤抖地指着她说,“少爷这些天都不在家,怎么可能?你竟然敢污蔑少爷!”
菊寒的眼里全是泪水,“不……不……我不敢……是一个月前少爷回家的时候……”
李太太指着菊寒的手颤抖了一下,无力地垂了下去。
“你也不用再服侍我了,我眼里看不得你,我把你许给看门的高西。管家!”李太太把管家招了进来,“你去给李立个通知,从今以后他不是我们李家的子弟!不要劝我!我意已决!他太让我失望了!”管家站在门口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菊寒睁大了充满恐惧的眼睛,哭着说:“太太,太太,求求你不要啊……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李太太转过身去问周成,“你觉得怎样?”
周成点了点头,“我觉得挺好的,这样比较合适。”
菊寒哭喊着被拖出去的时候,向周成投来了意味不明的一眼。
周成却别过脸去,脸上隐隐绽出一抹笑容。
菊寒的事过了几天就过去了,没有人再去在意。李家上上下下如今对李太太更是敬了三分,现在李家少爷也被她赶走,私下里也有说是李太太借题发挥,甚至还有怀疑李太太是故意派了自己的丫鬟陷害少爷的……众说纷纭,但不管如何,如今这当家的就是李太太一人了。
李太太坐在铜镜前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突然镜子里又多了个人影,下一秒就被人用胳膊环住。李太太笑着回过头捏了一下周成的脸,却发现周成正愁眉苦脸地望着她。
“怎么了?”李太太怜惜地摸着周成柔顺的头发。
“芬姐,我娘他们今天要到你这儿来。”他微微地耷拉着头,沮丧地说。
“来就来呗,这有什么?来了就一起聚会嘛。”
“不是,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这些天在家里他们就给我脸色看,还不给我吃饭。说我再上你这儿来就打断我的腿。”周成红了眼眶,手臂把李太太抱得更紧了。
“让他们来,我出面说话!”李太太眼神坚定地安慰,就像是在捍卫自己的感情。
傍晚的时候,周家果然来人了,周太太,二太太和周老爷一个个都脸色阴沉地坐在李公馆的正厅里。
李太太满面春风地走进来,牵着心惊胆战的周成。
“呦,周老爷都来了,周太太,二太太你们今晚来陪我打几圈吗?”李太太微笑地问候着。
“我今天来就是把话说清楚,周成!你过来!”周老爷怒目圆睁,对着周成吼道。
周成胆怯地往李太太身后缩了缩,李太太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暗示他别怕有她在。
周成惊恐地走上前去。
“啪!”五道掌印清晰地印在他白皙的脸上,嘴角微微渗出血。
“你这个孽障!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简直是伤风败俗!今天你要是还留在李公馆不走,从现在开始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周老爷对着他咆哮着,周太太和二太太吓得一动不动。周成回过头无辜又可怜地看了李太太一眼。
“周老爷,恕我多言,我没觉得周少爷做了什么事,他是我的客人,你也没有权利把我的客人从我家里赶走。何况就算周少爷离了周家,也不见得会潦倒无依,而且周老爷这样说周少爷,我就说一句,是不是也是在骂我呢?”李太太淡淡地望着周老爷。
“不不不……”
“那么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再说了,现在李家全部由我当家,李立太伤我的心我把他逐出了李家,他以前同周家签的土地今儿我就要全部收回。”
“李太太,您别生气。从今以后我不再管周成便是了。”周老爷听到之后立刻松了口。
“送客!”李太太为自己将了周老爷一军沾沾自喜,但还是坚持要收回土地。
周老爷临走时狠狠地瞪了一眼周成,“你再也别进周家的门!”
周成彻底地搬进了李公馆,李太太把所有门的钥匙都交给了他,等于是半个当家的了。公馆里上上下下都对他恭敬有加。
日子越过越长,渐渐的,李太太觉得近来身体不适,周成是学医的,每天都东奔西走地为李太太抓药,煎药,然后再喂药。可李太太的病却始终不见起色。外面的下人风言风语,传到李太太耳朵里,她却置若罔闻。
“这药实在是太苦了。”
“良药苦口啊。吃下去就会好起来了。”
“我最近身体不好,”李太太伏在周成胸口,“这家就先交给你当吧。以前总是有李立挡着我,最后终于借着菊寒把他遣走了,横竖李家有我就行。反正现在你也不是周家的人,我就把周家的土地全部收掉,总归都是咱们的。”
李太太想到李立和周家,嘴角轻轻露出轻蔑的笑。
“这哪成……”
“怎么不成?这家我说了算,我今天就把放着账本的抽屉钥匙给你。”李太太把三把钥匙交到周成手上,周成眼眶湿润,手里微微攥紧钥匙。
到了月末,李太太病得不成样子,在夜里大叫了一声“周成”就撒手人寰了,周成冲进屋子伏在李太太身上哭个不停。
消息传得很快,第二天所有人就都知道了,出殡的那天李公馆人满为患,大家都一脸轻松地说笑着,周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送殡队伍敲锣打鼓像是在办喜事。
火葬的时候,菊寒悄悄走到周成身边,小心翼翼地问:“这孩子生下来之后我就能嫁给你了吧?”
“再说吧。”
周老爷笑眯眯地走到周成身边,“那些药她都喝了?日子有些久啊,钥匙都拿到了吗?这回你可是为周家做了一件大事啊,我早就知道李淑芬想除掉李立,正好也除掉我们的障碍。”
“嗯。”
“咱们周家就要翻身喽。这些账本可是成堆的财富啊,李淑芬最终还是被我将了一军。”周老爷拍着手,捋着胡须哈哈地笑着。
天突然下起了雨,人们谈笑着坐着轿子离开了,就像是参加完了喜事尽兴地回家一样……
(本栏责任编辑 高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