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乡土人物系列之二)

2014-12-11 21:37◎鹿
参花(上) 2014年4期
关键词:娃儿儿子

◎鹿 草

一方水土(乡土人物系列之二)

◎鹿 草

杀猪佬儿

关于杀猪佬儿姚钱儿的故事,是我长到半桩子的时候,父辈们东拉西扯、前七后八说给我的。等我真正能够认识姚钱儿时,他已经是爷字辈儿的人了。

1943年春,大屋场外的河边,到处都是冰溜子。人们出门,把手对抄着塞进袖筒里,巴不得把颈子也缩到袄子里头去取暖。

11岁的姚钱儿,被父母带着,从河南逃荒,一路上是饿了啃草根树皮,渴了趴在河边喝口冷水。遇到好心人家了,也是苞谷粉汤汤儿加点野草,就这样对插着没有饿死。钱儿他大,在逃荒的路上死的时候,连一床破席都没有。娘带着钱儿,费劲周折,来到冷水河边的大屋场上。在征得全队人的同意之后,队长把生产队的牛栏腾了出来,几天清理之后,姚钱儿在牛栏里安了家。

钱儿娘到大屋场,住到牛栏里以后,许是半道儿吃了啥瞎东西,得了“烧气鼓”(现在叫肝腹水),躺下就没有再起来。没钱找郎中医治,靠这个说个偏方儿,那个说个土方子,钱儿娘每天都是在中药水水儿里泡着。可这偏方,说是治病,但救不了命。钱儿娘还是在一个满山落叶,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在后半夜咽了气,追随钱儿他大去了。可怜的钱儿,穷得连九斤四两的落气纸都没有烧。队长心善,看到钱儿恓惶得紧,便主动找来了四块儿木板板儿,请磨房老于木匠给做了个小匣子,钱儿娘装进去都抵头抵脑地。整个生产队的人,东家一勺细面,西家一篮子苞谷粉,这个送来几块儿豆腐,那个拿来几把烟叶子,几瓶苞谷酒。队长安排了一个壮劳力,顺着河边子的大路,各家各户自留地里的黄瓜呀、茄子呀、青辣子呀等等这些秋收菜品,看到啥摘啥,缺啥拾掇啥,随便掂对。那些平常抠抠掐掐的妇联会,看到了也没人言传。这些准备工作忙停当,队长又把戴着孝布的钱儿,领到八仙头儿吴用忠门前的稻场上,钱儿慎重地对着大门磕了三个头,用忠热心地找来八个人当“八仙”。并且用那半挎子手艺,按照当年的大向,左瞄瞄、右瞅瞅地当了回阴阳先生,把钱儿娘埋在反沟口的一个烂灰窑里。这个石灰窑,是两个生产队之间的界址。钱儿娘埋在哪儿,两个队的人,谁都不去过问。

四邻里,特别是一些妇联会,都觉得忽然来了一个病包子,时间不长还死了,好像给大屋场带来了些晦气。三十年前看父敬子呀,钱儿的母亲没有给大屋场的人留下什么印象,同年龄段的娃儿家,更没有同情姚钱儿的意思,遇到他总是不客气地朝他喊叫:河南担儿,到陕西,一脚把你踢转去。钱儿不理会这些,天天低头走路,夹着尾巴做人,在同龄娃儿家面前,你说他是啥就是啥,乖溜溜的,里外是个“顺毛驴”。大人指派的那些活路,钱儿总是抢那些最脏最累的干。谁家灶前没了柴火,缸里缺了几瓢水,钱儿总会颠颠儿地给左邻背一捆,右舍挑一挑儿,顺便混上一顿饱饭。时间一长,人们都慢慢地喜欢上这个憨憨的小子。就连一般大的孩子们,也没有了最初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慢慢地扎堆儿和钱儿对付上了。姚钱儿呢,开心得不得了。

头顶的三座山推倒了,大人小孩子都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次年开春,钱儿听了队长的话,在娘的坟前栽了一棵柏树。

队长看到姚钱儿踏实,本分,能耐下性子住在这大屋场上,就和才当选的村支书何淑才商量,想把他的户口下在大屋场。

填报户口的时候,村文书问他:“叫啥名儿?”“姚钱儿。”“怎么叫这么个小名儿,大名儿呢?”他说:“我也不知道,打记事起,家里就没人吃饱过,也没得钱花,爹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儿,还指望俺长大嘞,挣钱养家嘞。叫了这么多年儿,不管大小,这就中嘞。”文书抓了抓头,说:“还是你自个儿想想吧,起个大名儿。”钱儿捏着衣角,憨憨地低下头,顿了会儿,红着脸小心地抬起头说:“那就叫姚来钱吧。要来钱,俺爹也是这个意思。”打小本就是一抓劲儿的娃儿,长身体呢营养又跟不上,十七八了站起还没锄把儿高。但钱儿扛着家业,跟着大人们上地干集体活儿,会高兴得时不时地哼哼着老家的梆子戏。

在大屋场,年前比较大的事情就是杀猪。虽然才有了盼头,但家家都紧张得要命,可是穷不丢书,富不丢猪这种耕读传家的古训,一直在长幼之间延续着,传承着。在腊月忙慌天气里,闲下来的妇联会路过别家猪圈前,总是相互叨叨着,比较着各自喂养的猪,从大小肥瘦上佐证自己操家持业、精打细算的程度。凡是圈里养的猪大些肥些的,定是家里有劳力,分得粮食多。乡亲们在年复一年中,除了队上安排要上交公家的,余下的捉了喂,肥了杀,逮养宰吃很是自然。这暖风呀,吹得向阳花儿开,好几年里,就是石板板儿上风吹来一粒种子,没人经管,到时候一样能获得丰收。那时候,人的温饱都还没解决好呢,别说猪了,囫囵个儿上百斤的很少。稍大点儿的都被送到了食品站,按照公家定的价,换回来一些票子。而近三十多年里,随着家家粮食越来越多,猪吃得比那个时候人吃得还好,也就越养越大,越来越肥。所以,乡亲们都在临近年前的个把月,把不掺杂糠草,苞谷红薯熬得匀和和的,纯白食地喂养。猪是不吃昧心食的,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增肥加膘。老人们说人怕坐上席,猪怕吃白食。意思就是人一旦坐了上席,预示已经步入老年长者行列,人生美好时日无多。猪要是吃了白食,离人们吃它的肉的时候也就不远了。

18岁的姚钱儿,想起小时候逃荒路上饿死的父亲,看着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对杀猪这个行当没有了恐惧。

和钱儿门对门的,就是上下十里八村的老屠夫,姓张。这老汉子,身体好,胃口好,酒量好。杀猪的时候,百八十斤儿的猪,他一脚踩在猪头上,这要死的猪,再怎么地别翘,老汉子的脚也是一动不动的。那刚被开边,还没有剁成块子的肉,破开的肚子里躺着一窝窝儿鲜嫩的板油。张老汉看到这白花花的板猪油,口水都流出来了。用带着血的手,对着板油面层上的皮皮儿,叭叭叭地使劲儿来几下,中间热乎乎的猪油,被他拍成了一动就一晃的油水水儿,找准一头朝下的方向,扎出个细细的眼儿,把嘴对着流出油水儿的口子,猛猛地砸上几口。然后才把这板猪油掉个个儿,晾冷凝住了。再坐在饭桌上,吃几嘴素菜,抿上个半斤苞谷酒。有时候猪肚子里那油水少,不忍心,下不去嘴了,就会在东家刚起锅的血槽肉里,找合适的一疙瘩,一根筷子扎下去,就这么蘸着大蒜辣子,提溜着啃。这就是他一个人的杀猪饭。

大屋场上的人杀年猪,钱儿不请自到。大清早5点多起床,给东家院子角起支好的大锅里,添柴加水,赶在屠夫和帮忙的人们吃完饭之前,烧开煎滚。然后锯柴火,搓草绳,拎开水,屋里屋外的忙得不停点儿。到最后帮忙的人歇了火儿,等着吃杀猪饭的时候,钱儿一个人帮张屠夫翻肠子、摘板油花油、拎猪肉块子。特别是看到张老汉喝生猪油的那一刻,钱儿羡慕得很。肚子里汤汤水水的,虽然天天不饿着,但是半桩子娃儿家,跨个门槛,要加三碗呀,里面缺的就是被张老汉喝下去的这东西。只要老汉子吞一嘴生猪油,然后再抿嘴吧唧几下子,钱儿那冒起来的喉结,就跟着上下地拉扯几下,肚子也就紧着咕咕地叫起来。加上那年月,整个队上,能杀年猪的也不多,这能解馋的场景就更少了。

19岁那年的正月初二晚上,钱儿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家烤火。时间长了没意思,还瞌睡得很,就出得门来,到处溜达。看到张老汉一个人在家守岁,空着两手的钱儿,跑到张老汉堂屋里,言辞恳切地说出想学杀猪的意思。张老汉看钱儿可怜,加上腿脚勤快,长眼色儿,当个关门弟子,真是个好苗儿。在接受了三个响头之后,钱儿顺利拜师。张老汉还自作主张地把一套杀猪的家伙什儿免费送给了钱儿。晚上回到家里,钱儿兴奋得半夜都睡不着。睡着之后,却又在梦里哭醒了过来。

杀猪的屠夫,大屋场的都叫“杀猪佬儿”或是叫“杀猪头儿”。一是杀猪的人,年龄都是相对比较大一些的老儿。再就是有杀猪杀头的那么点儿意思。全村通常只有一个,而且大多世代相传。

这杀猪佬不是谁都能干的,不但刀法娴熟,耗费体力定力,据说还得有煞气。杀猪的人不怕走夜路,睡坟地,敢给死人穿衣服,浑身上下都是煞气。一走道儿,气场厉害了,六畜见了就怕,特别是这猪。杀猪佬儿往猪圈跟前儿一站,这些猪会吓得直接头顶着猪圈的围栏,把个猪尾巴夹得紧紧的,憋气不出声,哼都不敢哼一声。当一群人走向猪圈跟前的时候,这猪,吓得在猪圈内胡乱跑着叫着,有时会站在那屎尿最多,人都下不去脚的地方,红着眼睛,喘着粗气准备抵抗。也许是人畜一理吧,一旦打头的人手中的铁钩勾住猪嘴,大家拽耳朵的拽耳朵,揪尾巴的揪尾巴,那头已经被“判了死刑”的猪,在不断地、无助地嘶叫着,四爪朝前钻着地,沿着黄土地面,会出现很深的两道儿印子来。这猪临死的过程,让人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等大家扣裆踩蹄地把猪放倒在门板上时,细心的人会发现,这头人们等着吃肉的猪,会悲哀地流下泪水,是抗争,更是绝望。杀猪佬儿的夺命一刀,猪的嘶叫声渐行渐远,直到出完最后一口气。在这头猪的生死时刻,帮忙杀猪的乡亲和杀猪佬儿之间,会把猪这一辈子蹬出的最后几脚,相互取笑成人和人坐席之间的划拳猜枚,谈笑风生,全然忘了这是在杀生。有的还悄悄地把刚褪下的黑色的带着硬壳壳儿的猪蹄爪子,装进杀猪佬儿的口袋里。没发现的就会装到家里去,发现了的就是一通说笑:哎嘿,这是送给你的黑皮鞋呀,拿着穿哈。更有那捣蛋锤子,还悄悄地把个猪尿泡、猪下水弄个塑料袋子装上扎紧口儿,塞进东家的枕头底下。啥时候不翻洗枕头,用头把这杂碎暖干了都发现不了。能开这种玩笑的,大多是开得起,发现了大不了瞅机会找回来,绝不会出现打捶咯孽的现象。

全村上千口子人,杀猪这活儿,原本只有龙须生产队张老汉一个人下得去这手。在河南老家,小时候的钱儿见过杀猪,但不知道窍慧儿。第一次练手,就是给师傅张老汉家杀年猪。帮忙的把猪放倒在门板上,19岁的他,真的拿起剔血刀子,也是吓得腿打颤。猪头还没抱稳呢,一刀子下去,他抱着猪头、拿着剃血刀的双手一起给松了。结果,这猪头带着刀子,一骨碌从门板上摔到地上,猪在张老汉家院子里打转转儿,惨叫着,血顺着刀把儿流。钱儿看这架势,他想起师傅传给他的,杀猪时需默念的口诀,赶紧出声地念叨:“猪,猪,你莫怪,本就阳间一碗菜。今生杀你我吃肉,来世托生把你拜……”还亲自把师娘找来的松香,火纸,土炮,对着猪头,焚烧叩拜。起身之后,在白条猪的猪头方向,毕恭毕敬地鞠三个躬。心里边,一是祈求免去杀生罪过,二是盼望来年,家家有个好收成,东家再喂一头大肥猪。等到人们再次捉住这快死的猪的时候,他在师傅的亲自指挥下,了结了这猪的生命。这一年,张老汉家也就没能吃上新鲜猪血。师娘在师傅的劝导下,并没有为难姚钱儿,钱儿心里很是歉疚。

老年后,钱儿还会想起那一刻的残忍,还长念叨对不起师傅师娘,对不起师傅家那头自己当年弑刀的年猪。

钱儿正式成为了屠夫,成了冷水河边的“杀猪佬儿”。

钱儿给全村人杀猪,最初都不要手工钱。但大屋场的人、全村的人都不亏他。会从猪肉块子里,挑出大小合适的块块儿,送给他。磕磕碰碰的三两次后,慢慢地,他就能一刀子下去,找准猪的心包包儿。后来被他杀死的猪,也就没有了那种死是死不了,活也活不成的痛苦。杀猪,钱儿自己还是不吃猪血。有的说,杀猪的不吃,说明这猪血不干净。有的说是吃了猪血,过河腿打颤,说话舌头捋不直,将来是个夹舌子。只有钱儿自己知道,是因为怕血,因为曾经的苦难。想起往陕西逃荒,一路上的悲惨场景,一直做噩梦。现在斗胆杀猪,钱儿为的是不被饿坏。虽然一到年底,天天杀猪,刀刀见血封喉,但却对血,有了深深的恐惧。东家把猪血炖得再细腻,炒得再好吃,钱儿从来不动筷子。

钱儿依然对猪肉馋得很。但通过劳动换来的,已经属于自己到嘴的肥肉舍不得吃。他把乡亲们给他的猪肉,趁黑夜间,拿到邻村换来粮食。大屋场的人想了没想,钱儿不知道。但他怕在门口上兑换粮食,会被人看不起:嗷,我送你钱儿的猪肉,翻转身又来我这里换粮食,都是靠工分挣下的。你这不是左一掂对,右一比划地算计我吗?以后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还好意思呀?随着乡亲们的猪越养越大,钱儿家的粮食也越来越多。三年后,在乡亲们的帮助下,钱儿把75块钱买来的生产队的牛栏,拆了,盖了三间小瓦房。虽然不大,还有了一笔不小的外债,但22岁的钱儿没有想这些。房子盖起的那一晚,钱儿端着酒壶,在队长的主持下,对前来免费帮忙的乡亲们,一人一个躬地鞠着,并且挨桌子地用苞谷酒打了通关。喝醉了酒的钱儿被人扶到床上,咬着被子,人事不知地睡了小半夜。后半夜些儿,醒了,又痛痛快快地蒙着头,哭到东方泛了白。

盖了房子之后的很多年里,钱儿家一直是不宽展。但是在年前儿,钱儿都会扳着指头算:大屋场上有多少孩子,提前准备多少毛毛钱的小红包。需要多少炮仗。不宽展了,就把一挂一挂的炮,等份剪开。什么花生呀、核桃呀、糖角儿呀,来到家里的孩子,都不会脱空。那些玩儿的、吃的,也都不多不少,很是匀称。孩子们一来,钱儿感觉家里才有了年味儿,才算是过年。幻幻地,自己也成了孩子。有时候,谁家孩子淘气,被大人撵着打的时候,都会躲到钱儿家,钱儿会紧着笑脸,替这闯祸的孩子给大人赔不是。在大人消气以后,再把孩子送回去。谁家有个大灾小难的,他有钱出钱,没钱出力,毫不含糊。红白喜事,重活儿,累活儿,不用吩咐,钱儿还是那样的热心,主动地担起来。要是逢个灾呀,遭个难呀来个要饭的,他会留在家里,变着法儿地叫吃饱。临走时带上队上分给自己的几个生红薯,或者晒干的小半瓢花生。

善良的钱儿,一直记着人的好,也忘不了自己当年的难。

都这个年龄了,钱儿其实早都有了春梦。就是家里穷得老鼠来了溜达一圈都懒得过夜,也没好意思朝讨媳妇儿那个方面想。

还完外债的第二年开春,钱儿带着四扇儿礼,请已经白了胡子的队长跑路,到上院子的陈铁匠家提亲,想讨铁匠家二闺女当媳妇儿。队长挠着头说:“钱儿呀,现在是不小了,是到说媳妇儿的点儿上了。好,好,好,这个路,我跑。但是这东西,你拿回去。”几十年了,丁是丁卯是卯的队长出面办的事,在整个大屋场十有八九能成,但队长这么不打咯噔痛快地答应,还是头一遭。铁匠老两口也是看着钱儿长大的,在佩服钱儿选对红爷的同时,更佩服钱儿在选媳妇上的眼光,心里对这个未来的姑爷很满意。但这说归说,不可能一次就成,谁家闺女嫁不出去呀?不是说嘛,一回说开二回磨,三回四回端酒喝。第二趟,铁匠老两口在征得闺女同意之后,便点了头。只一个条件,等大闺女出嫁之后,隔年钱儿他们才能成亲。一家每年不能过上两个喜事,这个土规矩队长知道。钱儿得知铁匠答应了亲事之后,跑到娘的坟前,半是蛮子调儿,半是河南腔儿的,在心里叨咕给了娘。

钱儿还是杀猪。但是慢慢地,口音没有了一点儿河南味儿。

不过,现在杀猪,不用乡亲们给猪肉,钱儿也不用再换粮食了。屋里宽展的,给个块儿八角,紧巴的,缓一阵子给也行。有些人家穷得很,钱儿杀猪的工钱一分不要。但乡亲们都记着呢,以后大多都补上了。杀猪的猪毛,都得归钱儿,他晒干了换钱。媳妇儿在家,每年也都能喂上一头猪。在特殊的十年里,钱儿好几次都差点被斗了,说是“揪什么尾巴”。都是大屋场的乡亲们,特别是白胡子队长出面作证,一次次为钱儿去难免灾。除了大集体的土地,队里自留地没有调整,铁匠老丈人把那块儿稍远点儿的好自留地画了一块儿,给了闺女姑爷,弄点儿菜呀,点个瓜啥的。隔三差五,逢年过节,有好吃好喝的了,钱儿媳妇儿都先给爹娘端一碗。铁匠家的两个儿子都在外上学,家里那些重活儿累活儿,砍柴烧粪,出公交粮,都是钱儿在摆弄。大小子外出上学的学费,虽然不多,但铁匠老两口一点儿都没有操心,都是钱儿分分毛毛地积攒好送来的。铁匠逢人就谝,俺这个二女子,命还不咋地(不错)咧,给的这个娃还行。

不忙的时候,媳妇儿抱着娃儿,唱着钱儿在床上教给她的河南曲剧、豫剧,咿咿呀呀的,调子不准,也记不住词儿。钱儿对媳妇儿说:“对小娃儿家,恁别太金贵了,我们打小不都是吃泥巴长大的。咱爹活着的时候就给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别为儿孙做马牛。只要咱孩子冻不着,没饿着,就行了。你说我们一天到晚的,红汗淌黑汗流,省吃俭用累死累活地奔,爹娘摆下样子立在那儿了,那些娃儿还看不到咋的,是吧。再说,咱爹娘生下我,饿得就剩下了一口气还在进出,这还不是一样把你给糊弄回来,给咱暖脚,还咯噔一下,生了个大小子。”钱儿媳妇不这样认为,她心想:我们两口子这辈子都没文化,泥巴腿子,斗大的字识不了几升,绝不能让孩子还和我们一样。“那不行喏,你那个时候过的是啥光景?像个麦草拐棍,麻绳系骆驼样儿的恓惶。现在日子慢慢好了,你小时候那么苦寒,摔倒一身泥,爬起泥一身,就那个样儿了。我们现在屋里光景好了些,不管怎样说,都得让孩子们念书识字,将来好赖要比我们强些。”钱儿对着鞋帮子磕着旱烟袋的烟灰说:“命里只有八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随他们吧。该操的心我操,这念书,娃儿们能学得进,我供。学不进,18岁以后,我是懒得理势了。穿金戴银,吃屎喝尿,他们命上带的。你没听屋场上老人们说嘛,养儿胜似我,要钱做什么。养儿不如我,要钱做什么。是吧。”

一到年底,钱儿照样抱着猪头,天天在杀生。可这些并没有吓坏孩子,也没有影响到孩子的心理健康。四个娃儿上学,钱儿两口子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比划过。什么考了多少分,班上第几名的,很少过问。但是这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争气,卯着劲儿地把知识往脑子里头灌。大儿子呢,待业没两年,赶上了好年代,正好是恢复高考的时候。本身踏实的一家人,大小子推荐上大学的时候,没有费啥口舌。毕业后,吃上了公家饭,在村小学当了老师。粉笔拿了没几年,就当了村小学的校长。二小子大学毕业,分配到政府部门工作。两个闺女呢,也先后顺利地考上了大学。钱儿心里高兴,却从不显摆。总是说:“这些娃呀,是赶上了好政策,要不还不是和我一样的泥巴腿子。”

大屋场上下的人都说:这个用忠,不只是会当八仙头儿,看地也还不咋地(不错)咧。当年给钱儿娘踅摸的一穴地,现在冒青烟儿了。你看这,钱儿的娃儿们,个个都出息了呢。

大儿子走出省师大那一年,钱儿木盆洗手,杀猪的活路坚决不干了,放弃了大半辈子养家糊口的营生。

媳妇儿问他,为啥不杀猪了?钱儿说:“不晓得咋回事,现在一到年底快杀猪的时候,我就做梦。梦见咱屋里到处都是血,我怕了。难道是咱这辈子杀生太多了?老得咧,也没得火力啰,现在一晚起夜好几次,尿尿都不成股子了。想起红刀子就心虚呢。”媳妇儿说:“不杀了也行,这政策多好哇。咱现在不缺吃穿的,娃儿们都还算是争气,等几年都拿公家的钱了,还没咱两个老家伙吃喝的?也不消得再奔命了。”一把中间磨得快没了钢火,即将透背的剔血刀,钱儿搬起自家的猪槽,在下面挖了尺把深的坑,点上火纸,烧热刀刃儿,嘴上嘚啵嘚啵地念叨着,惺惺地把血刀葬了。剩下的褪毛石,刮铲,挺杖啥的,一火山的给了自己的嫡徒,老余家的上门女婿全子。

钱儿歇了营生,整天没啥事干,抱着孙子到处转悠。一转就转得孙子上了学,自己也转得满头白发。三十年后看子敬父,人们见了钱儿,都是不笑不说话。大屋场的人都羡慕得不得了。逢人就谝起当年逃荒来时的姚钱儿,说这是小时受苦,老来享福呢。

也许是杀生太多吧,在钱儿的眼里,死,就跟睡觉一个样儿,就是眼睛一闭,不睁了,不值得大惊小怪地。

邻里拉家常的时候,钱儿常挂在嘴边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晚上脱下鞋,早上还不知道穿不穿了,怕个啥东西,人都有蹬腿儿的那一刻。他在虚岁三十六那一年,为了冲喜,自己砍了柴山上的花栗树,在水里泡了一年。整三十六岁的时候,请老于木匠给自己两口子做了棺木。老于木匠笑着说:“好娃儿呀,你才多大点点儿?怎么想起做这个东西了?我老家伙还没想起来呢。”钱儿说:“好叔哩,咱这情况你又不是不晓得。自己准备了这家业,省的给娃儿们添麻烦。哪一天一口气上不来了,东西是现成的,免得手忙脚乱。这东西,早晚都是要用上的。”

钱儿虚岁80生日,儿孙们提着大包小包地回来贺寿,邻里乡亲也围满了五大桌子。钱儿开心得不得了,找来自己的徒儿全子,提前宰了准备好的年猪。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辈子没有吃过猪血的钱儿,高兴得忘了,吃了几块儿葱花烩猪血。边吃边笑着说:“大半辈子和猪头对着干,还没尝过猪血味儿呢。尝尝哈,尝尝嘿。”吃了些猪血,开心地又沾了些酒。客走人散之后,钱儿感觉肚子有些不舒服,说话不急,就上吐下泻地拉痢疾。老伴姚奶奶还细心地发现,这老头子拉出来的东西,全都是黑的,不是正经颜色,却没敢给人说。钱儿第二天没有起床,吃药打针不见效,看着看着瘦得没了人形儿。大小子要把他大送到县医院。钱儿犟,死活都不去,还喘着气骂大小子:“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钱多了、烧得吧?我这、是、是啥毛病我知道。医院,除非、我死了,把我、抬去。”三天后,正在挂吊瓶的医疗室的周医生,给钱儿把了手脉,摇摇头,催促家人准备后事。姚奶奶哭天抹泪,就算是打死她都不会相信:本来身体怪结实的,能吃能喝能睡,怎么就是沾了几块儿猪血,还能要了这老东西的命?乡亲们也感到蹊跷。第三天晚上半夜跟前儿,钱儿不行了,脸上已经没了血色,呈现出死人相了。可是大儿子跪在床前,把九斤四两落气纸,都快烧完了,一口气还在钱儿的喉咙里咯噜着,怎么都咽不了。钱儿的大舅子,对哭着的大小子说:“去,拿个盆子,把你大的杀猪刀架在盆子上,看看咋样?”大小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自家猪槽下面拿出油纸包着、有些生锈的杀猪刀。把架着刀子的盆儿,刚放到床边子上,钱儿的一口气停了,接着闭了眼睛。后来请来了阴阳先生,神叨叨地说钱儿犯了“血光之灾”。

在家打了三夜的“带诗”,睡在已经封了口子的棺材里的钱儿,被一群头缠白布的八仙,从堂屋里掉头给“拖”了出去(老家规矩,死人得往出拖)。往坟茔去的路上,一班八仙累得喘着粗气,差点儿掉了老龙杠子。原本一路准备逢单架五码的,结果架了十一码。就这,送葬的人还是一步挪三指,慢得都快踩死蚂蚁了。八仙头儿连说带笑的:“这个‘要死’的钱儿,莫样死了还在算计我们呐?啊?再抬不动,就把他摔到大河汃里去,让他自己爬到那个窝窝里。我叫他怪哈。”说完后,对着钱儿棺木的大回头方向,抡起巴掌,扑通的,狠狠地来了几巴掌。还别说,这几巴掌拍得,再起棺时,八仙肩头上好像是轻了不少,一路小跑儿地把钱儿抬到茔上,和他娘葬在一起。

前几年老家开矾矿,矿产公司征了这块儿地,公道实价地,连同钱儿的坟茔一起给起了,去零给姚奶奶赔了十八万。奶奶一分没动,三人三十一地给了四个子女。子女轮流地给娘做工作,希望进城一块儿住。满嘴没牙的姚奶奶说:“哪里都懒得去,就守着这么个草窝,逢个大寒呐,清明呐啥的,我还要称上二两纸去看看你大呢。都记好了,我这百年之后哇,还要和你大葬在一起,也是个伴儿。晚上没事的时候,还能谝上几句话,免得你奶奶、你大他们在那里孤单,急人得很。”一不小心号下的烂河滩地儿,连同后面的山坡,转眼间这就变成了花花绿绿的现钱儿。没几年光景,钱儿在他娘坟前栽的那棵树,慢慢的被大屋场的人叫成了窑前(姚钱)树。

如今,人们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杀猪佬儿姚钱儿的故事。谁要是到我老家,走过反沟口儿,知道底细的长辈儿人都会指着对面的河边子,说:这边儿,原来这个处,就是姚钱儿睡的地方。

迷信头子

迷信这玩意儿,信则有,不信则无。这句话就是杀猪佬儿姚钱儿的嫡徒孙果全说的(以下称全子)。

老余家住在楼房沟,出沟口大约三里地。老两口不知道啥原因,一直没生养,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女。一看这后继无望,便从别人家抱了个女子。为了娃儿好养活,一小小,就在一年的正月初二,抱到了大屋场,拜给了我的爷爷奶奶。长大成人之后,经人牵线又从老孙家,招了个上门女婿,就是全子,我叫姑父。打我记事起,就晓得楼房沟有个余姓姑姑,从不问为啥不是一个姓,反正爹娘叫我喊,我就叫。有时候上楼房沟种地,转回来的时候,还能在姑家歇歇脚,喝杯水,遇到雨雪了还能吃上一顿好饭。等我开始记事,这个姑姑家的两个表哥都上学了。老大跟了外婆家姓余,老二老三随父亲姓。下面一个闺女,比我小。

全子真正开始信教,还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当时我刚从老家外出工作,每次休假回家,父亲就会气呼呼地给我谝:这个老全子呀,不晓得是鬼上身了,还是哪根筋扭了,不对头。你不看看这,放着篾匠、木匠、铁匠、泥水匠、杀猪匠这么多,这么好的营生不好好弄,一天到晚地到处给人胡咧咧,劝人信教。整天跑得不落屋,跑死呢跑。哪一天跑不动了,看他还跑不跑了。父亲说得很生气,话也很冲。但是作为本家“姑爷”,父亲发的这牢骚,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儿,更是心疼自己的这个异性姐姐。不消说,全子前脚这一走,一摊子的庄稼全撂给了我姑。好在是,全子信得狠,但在外面跑的时间并不多。

在父辈儿当中,全子当属是精明透顶的人尖子了。

自打当了上门女婿之后,全子在家嘴甜得很,不叫大叫小的不开口说话。外父佬、老外母(丈人、丈母娘)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考验,觉得这人靠得住,是个过日子的人,放心地让他当了家。他和全队的人也都能合得来,出门脸甜得紧,逢人不笑不说话,人缘极好。主要是他会的手艺多,先是在入赘前,从本家带着一手木工活儿。和姑结婚后,便先后师从屠夫姚钱儿,学会了杀猪。河南跑来一个人称“杨疯子”的,好吃好喝地侍候着,学会了一手好蔑器活儿。又在大屋场拜了陈铁匠。老年的陈铁匠,拎不动大锤了,连房子带家伙什儿全部转给了他。他还自学成才,跟着建筑队的人学会了泥水匠。谁家翻盖个房子搪个墙呀,瓦个屋的,虽然不精通,但他胆子正,只要挣钱都敢上。四样儿手艺当中,属他泥水匠的活儿最拿不出手。今天刚把人家土房子的墙搪好,还没干呢,墙面儿就蜕皮了。明天给人刚瓦了房脊呢,小雨一浇就漏了水,为此没少挨人的骂,也给人收拾了不少烂摊子。50多岁之后,泥水匠的活路直接不干了。逢人就谝:这人哪,学艺不从师,等于是白痴。终究是入不了行,端不了这个饭碗子的。

而其他几样儿手艺却样样精湛。木工活儿做得细致,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坐就是人老好几代。就算是木腿子坏了,榫口都不会松。杀猪,不但一刀封喉,而且把白条儿猪收拾得特别干净,几乎不留一根猪毛。只要东家交代了,肉块儿该肥的地方绝不瘦,该大的块儿不会小。而且不太吃肉,小块儿也就是三几块儿的尝尝新鲜。河南来的那个“杨疯子”,别看人沾酒就疯得紧,一跑十天半月的见不到人影子。把东家的那些场子上,到处摆的都是竹青儿,竹黄儿,板凳马脚啥的。但是手里拿出来的活路,却令人艳羡得很,特别的耐用好看结实。全子的篾匠活儿经过杨疯子的指点,那也是得到真传的了。背篓样方儿好看,背起来舒服不磨肩。晒襁底子硬,中间的席面儿敲打得紧实,能装水。打铁,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钢活儿软硬拿捏得不卷不脆。对于这几样手艺,那不是吹的,全村的人,特别是同行都很是佩服。也就是凭着这几样手艺,加上姑姑在家勤俭,地里活儿收拾得停当,一个吃饭不少,劳力不多,人员关系相对复杂的大家儿人口,却最先在大屋场,成了不缺吃穿的殷实人家。上下的人看到了全子的为人处事、待人接物。不久,老余家的称谓就变成了老孙家。听父亲说,在那特殊的年代,还有三年饿饭的时候,姑在家粗茶淡饭的,接济了大屋场上下很多人。

就这么个精明的人,不知道怎么就鬼迷了头,信上了教。

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全子他们,信的是个啥名堂教。关于他们学教的一些说法,也是听乡亲们这个一句,那个一句茶余饭后谝的,我听得也是模棱两可。

这种教义,说不准,不知道是啥教,反正让人感觉没一点儿啥经文。十里八村的,只要好这口儿,不管是龙口夺食的麦季,还是满地等着秋收的庄稼,他们是“狼一群狗一党”(乡亲们都这样称谓)的,到处劝人学教,一家一家地圩窝子。只要是有了想法,最后又信教的,他们就一聚一屋子的人。先是在一起,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就像是一群被狗咬了,没有打疫苗的疯子,没有准音儿地乱唱,乱吠叫。扑腾完这些,这才是正题:不管到哪一家,都要拿出屋里屋外最好最体面的吃喝,上档次的烟酒,一个个地侍候好。这些胡吃海喝、满嘴流油的“信徒”吃饱喝足之后,那会儿倒像一个皈依佛门,忠实的信徒那样,低头,面对神像,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叨叨着:感谢神,感谢神,感谢神的恩赐,感谢神赐给我们的一切。直到这家屋里的面缸见了底,油壶空了壳子,这才移师下一家。走时还不忘给东家“郑重”交代:盖好面缸,拧紧壶盖儿,不几天,神保佑里面会满的,不信到时候你看看。说十次十一次都不准。面对这些哄人的鬼话,这些信徒们,为了表明自己的忠实程度,说明自己真的是“真神”附了身,不管谁问,都会煞有介事地说:哎!还真是的呀。前面吃完了,不几天又满了耶!这种捏着鼻子哄嘴的话,他们心里最清楚:没了面,赶紧磨。没了油,赶紧买。不然到了饭点儿上,啃碗喝凉水,吃干逑哩。那些信徒成群结队,接着重复那些糊弄人的老套路,一家一家地吃空喝尽。有些结队走到半道儿上,遇到饭点儿了,却没有到信徒的家里,就会在一些相对好说话的人家混饭吃。吃完之后嘴一抹,对着人家的香火,开始祷告:感谢神,感谢神赐给我午(晚)饭。有些乡亲是火爆脾气,还不等人转过背,就骂:“妈个巴子,老子侍候你吃喝,吃完了说是‘神’赐给你的。你咋不到大河汃里啃石头,叫‘神’给你变成糖包儿呢。以后再来,我叫你吃个逑,我还叫你吃?”

这些人有一个共性:好吃懒做。走在路上,打眼儿就能看出来,个个油光满面,肥头大耳,一双手是冬瓜粉子西瓜霜,养得白白胖胖的。和那些整天在地里刨食的乡亲们,黑白分明好辨认。

这左邻右舍,头脑清醒的,见了就躲。有些实在抹不开面子了,特别是和这些信徒沾亲带故的,没办法,只要他们组团上得门来,你就得洗耳恭听他们的说道。这个说:世界快到末日了,我们现在信教的,到时候能够得到拯救。发大水了,神给我们送来船,渡我们。地震了,神派来飞机,运我们。那个说:你们这些不信的,将来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那架势,不把你耳朵磨出茧子来,不把你这脑瓜子翻葫芦倒水地涮洗一遍,决不罢休。

好像是在七八年前吧,冬天天气干燥,久不下雨。山坡上、地边子,很多泡桐树被老鼠啃了树皮。先是细枝节,然后是树梃子,一节一节的,顺着杆子光。这些信徒们看准时机,借机发挥:末日快到了,末日快到了,看看那些树吧,神来惩罚你们这些人来了,2012年就是“世界末日”。看着吧,醒醒吧,你们这些无知的人。还别说,那些将信将疑,特别是和信徒们亲戚关系近,或者说是平常关系好,没有立场的,还真加入了不少。但是不久,等到柜子空了、油缸见了底,揭不开锅的时候,才当头一棒,打得是头晕眼花,一家老少不停地唉声叹气。

我回老家看到过光杆子的泡桐树,也听过那些人说的鬼话。

你说这哈,迷信、不识字的人好糊弄,怎么到了这个需要辨明是非、坚定立场的问题上,全子这样头脑清醒的人,却被由里到外地把脑子,不带油水儿地洗得干干净净。并且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跳,自己蹦进了万丈深渊。

全子不听家人的忠告,毅然决然地加入了信教的行列。为这,姑和几个老表,好长时间不好意思见人。

起因是,全子听说龙须队汪家,润青的一个小宝贝蛋蛋儿,冬天冷热交错的,得了重感冒。润青不听自己媳妇儿的劝告,没上医院,执意想靠自己忠诚的祷告,感动“神灵”前来施救。

一天一夜呀,小娃儿家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眼看着孩子嘴脸乌青,出气越来越微弱。这润青在信徒中大小是个“官”,管了事,得拿出样子来,就打肿脸充胖子,拿自己的孩子实验这“神”,到底灵不灵。孩子烧得迷迷糊糊的,说着胡话,这伙儿人就跪在床前咕咕叨叨地,说着“神话”,没有一个人去理势床上奄奄一息的孩子。润青的老丈人在病床上听说了,气得火冒三丈地骂娘,从八亩地拄着拐棍,一步三晃地到了闺女家,拿起拐棍,见人就打,轰跑一屋子的“混账玩意儿”。这才着急忙慌地,让随着自己一起过来的儿子,背起外甥急匆匆地跑到医院急救。孩子命大呀!在医生的回春妙手下,孩子活了过来。润青在家里也听说这茬儿了,那些刚被轰跑的人,又不请自到地继续围坐在堂屋中间,个个窃喜。并且不停地给润青说:没事了,“神”保佑的!娃儿没事了。我们就说吧,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啵!

老丈人和小舅子不想丢姑爷姐夫的脸,没有人前人后地说道混账人办的这混账事,除了那些信徒,很少人知道这里面的实情。等到润青次年正月初二,前来给全子拜年,劝导他信教的时候,这个傻东西润青,抹去孩子在医院抢救的环节,只说出孩子怎么重病,怎么靠这些信徒的诚心,怎么感动神灵,怎么让孩子平安无事了,等等。再不是人的东西,能拿自己娃儿开玩笑吗?那不是连畜生都不如了?这个全子,把润青嘴上胡咧咧的这些鬼八卦,信得实实的。不管家人怎么开导,我的老表们怎么生气,就是一根筋,横竖听不进,倒成了这支队伍里,除了摇铃村一个刘姓老师(为信教,被开除公职)之外,最为忠实的一员了。

那些信徒看中的,说白了,一个是全子的孩子们都混得不错,家里好吃好喝的多,粮食大柜子满得往小柜子里淌,短时间绝对是吃不垮的。再一个是全子住在大小子买来的原合作社的五间大房子,外加一个大院儿,来的人再多,姑都能安顿好,住多长时间都不存在没地方打铺的问题。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全子住的地方,离好几个门市部都近。来人了,家里没有的,去门市上跑一步,来得快,啥东西都有,不熬煎。加上全子和姑,出手大方些,来者不拒,不吝人。这伙儿人几乎就把全子家当成了据点,早上从龙须生产队上来,晌午饭在这里。中午从柏树村、摇铃村下来,晚上吃住在全子家,打杵歇脚的很是方便。反正来的都自称“兄弟姐妹”,不是外人,进门都是客,拱手就是感谢“神”,根本不客气。有时候甚至比在自己家里还家常,饿了催饭吃,渴了泡茶喝。一来一屋子的人,一坐几大桌子,把姑忙得是头晕眼花。好在身体还行,加上一辈子从没和全子红过脸,心里不愿意,在这些外人面前,姑还是给全子留足了面子。

好在是,全子一边忠实地信着教,来的这些兄弟姐妹们,顿顿好吃好喝的绝不手软,一边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不停地杀猪。没到杀猪的点上呢,张三打家具,李四编簸箕,或者在铁匠炉子边,叮铃咣当地一锤一天,这些养家糊口的行当倒都没有停下来。在这些信徒当中,“民以食为天”这句话全子记得很清楚。实话说,这点他比那些混吃混喝、别有用心的人做得好。但是在这群信徒看来,这就是大不敬,犯了大忌,是要受到“神”的惩罚的。全子只是一句话:“我说‘兄弟姐妹’们,我上了年纪,跑不得路了,在家好好侍弄这些,大伙儿来了,才有得吃有得喝呀,是吧。我要是跟着沟子后头,都一起出去转,走得慢,还得拖大伙儿的后腿,误事哩。”是有些道理哈,众信徒不再坚持,放任全子在家忙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还有那些能换来烟酒糖茶的生计。免得再来的时候,缺酒少肉的,吃喝上不了档次。

只是,全子每次杀生之后,晚上都会跪在床边儿上,不停地祷告着,嘟嘟囔囔地说些啥。反正就是无外乎我今天动了刀子了,杀生了,又用手艺让谁花钱了,请求“神”的宽恕啦等等。那些反复犯错,又反复祷告,祈求得到神灵保佑的话,姑听得也不是很清楚,也是大致上揣摩出来的。看到这,姑心里气呼呼的:“你个死老头子,这叫信‘神’呀?这不是别人给你一耳刮子,你自己再给自己来一耳刮子吗?”全子说:“嗯,就是的,不信?你现在给我一耳刮子,我立马把那一张脸给你,你再来一下子。”

在人面前,谁都看不出全子是信教的人。一个是一到冬天,整天杀猪,这和忠实信徒在本质上是有区别的。二一个就是,逢着熟人依然是嬉笑浑荤地开着玩笑。总之是,前面做了错事,后面立即祷告,祈求得到神灵的谅解。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作用下,全子信了二十多年的糊涂教,不间断地杀了二十多年的猪。

为信教这事,几个老表没少和他争吵。但是全子毕竟是老子,儿子面前都伸不直腰,那还了得?说出去,在那些“兄弟姐妹”们面前,还能抬起头?还不把人给丢尽了?几个孩子呢,劝得轻了,全子闭嘴不言传,背上锄头上地去。说得重了,就脸红脖子粗地对着干,一个一个地骂着不孝,不敬。骂完了,一个人悄悄地到门背后,唧唧哝哝地祷告着。孩子们看到这又气人,又有些好笑的滑稽场面,也懒得再去搭理。各自都有一家人,都在张嘴等饭吃呢,没有多余的闲工夫和他磨牙,也就随他去了。

人以群分,生活依然继续。想致富的,在挖窟窿生蛆地挣钱。干农活的,在早起晚归地种田。而这些信教的,依然整天迷恋着饭来张口的清闲。一直是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时间长了,大屋场上下,乃至全村的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只是,他们的队伍在逐渐缩小。那些“叛逆之徒”越来越多,特别是本身勤劳,家境殷实,一时误入歧途的,不定在哪一天哪一会儿,就会幡然醒悟,及时地和他们撇开关系。再想去劝说加入这个“伟大光荣正确”的组织的时候,知道内幕底细的这些人,会把前来劝说的说客,驳得个体无完肤,颜面无存,只好灰溜溜作罢,拍屁股走人。整个迷信人群,其实只剩一张空皮了。看到这些,全子很是痛心,恨这些人不知好歹,中途变卦,胆敢触犯神灵!牙痒痒的,心里无数次地咒骂着。骂完之后,面壁思过,并在心里窃喜:人少了也好,再到我这里聚会的时候,我还能省下三两七二两八的。免得整天闹哄哄的,吵得人头疼。

实际上,这个时候,全子俨然是这群人中的“老大”,成了“头儿”了。一个呢,在他这里吃喝住的多,二是年龄他最大。那些人来得全子家,两个肩膀抬一张嘴,只要好吃好喝地侍候着,还能吆五喝六地当回“甩手掌柜”,吃饱喝足。至于谁来领头祷告,哪个组织聚会,他们并不关心。眼里看的,心里想的,主要是每顿摆在桌子上的七个碟子八个碗里,都装了些啥内容。

老表们各自忙着各自的生活。逢年过节了,会回去看看全子和姑。一次次的争论吵骂,在一起尽量避开此类话题,哪怕是过年这种喜庆的时刻,谁都不要劝。那些蹭吃蹭喝的人,虽然没带手机,就是有了手机,也用不利索,但是不晓得消息怎么就那么灵通。不管是哪个老表回去了,住几天,家里几天没人登门。老表们前脚刚走,那些人后脚紧跟着就迈进了门,一闹好几天。

全子心里很是开心:还行嘿,都还没忘了我这个“头儿”。

最初晓得自己得病的人,正是全子自己。

听老表说,应该是在2011年的七八月间吧,马上准备秋收了呢,全子整天喝不下水,更是咽不下去饭。从肚子往上,直到喉咙那一段,就像是针扎的那样钻心的疼。姑端上来的饭菜,全子没法儿吃,也不想动筷子,还以为是在生气呢。姑好说歹说的,全子就是不端碗。在桌子边上坐会儿,立马起身,跑到屋内的神像前,双膝并拢,五体投地,一趴就是两个钟头。直到那些所谓的“兄弟姐妹”们晓得全子的情况后,就像是打了鸡血样儿,一下子来了兴致,没日没夜地守在神像前,纵成列,横成行的,齐刷刷在神像前卧倒,场面那是相当的隆重。祷告声、疯歌声,震得屋顶上的鸟雀儿都不敢下爪子。这边疼得要死,那边震得发昏,你说这人有病了,这种场合里,不加重?才怪呢。

就这样,三不念叨两不祷告的,把好好的全子从地上给弄到床上去了,就此一病不起。姑对着那些“鬼样子”的人说:“还祷告啥呀?啊?好好的人,就这样叫你们给祷告到床上去了,都起不来了,还祷告?”这些昏了头的,整死人不填命的信徒们,却前七后八地说开了:应验了吧,咋样?我们都劝呐,劝,叫他不要干那些杀生丧德的事了,全子就是不听。这不,“神”的惩罚说到就到了。姑说:“混你娘的八辈子账!再深的冤孽,我这老鬼在屋里也祷告了几十年了,该免的罪过也该免了些吧。就算没免完,起码也要免个差不多吧?那纸像就是铁打的心肠,也该暖热了,煮化了吧,啊?”要搁在原来,全子当下就会和姑姑过不去,甚至干仗。这会儿,姑的几句话,他倒彻心彻肺地明白了:自己这两年多来,隐瞒病情,不去医院,忠心耿耿的一天三祷告,三天九叩首的。那些该走的混账东西,至今都没有走,这不该来的病呢,还是来了。看来,这东西还真是糊弄人的。可惜了,没有听几个孩子的话,要早点儿去医院看看该多好呀。想到孩子,全子颤巍巍地用手指了指桌子上的电话。姑知道他啥意思,赶忙拨通了大老表的手机。看到这阵势,那些还在企图用祷告来救回全子生命的人,拍拍屁股一哄而散。再不走,等到再想走的时候,不定谁的腿脚就缺点啥的,不全坏了。

几个孩子把全子拉到县医院。经检查,全子最初得的是食道炎症,加上没注意,又爱吃滚烫的饭,常喝泡煎的水,这么来去撕抓的,食道开始溃烂,也就是全子不能吃饭那个当口。要是早些去医院,哪怕吃点儿消炎药,也不至于养患成食道癌。可惜了,“那些混账玩意儿”这么一来二去地折腾,拖的时间太长了,耽误了最好的治疗机会。当然,患癌症的消息,一家人都瞒着,全子并不知道。不管咋样,癌症也得治呀。在孩子的恳求下,医生为全子动了食道切除手术。术后的他,好像一下子衰老了很多。切除了寸把长的食道,喉咙发声儿很是艰难。好像这脑袋瓜子也被手术做得,拉得低下来不少,见人说话勉强地点点头。

大屋场常森家二小子结婚,我回去行情,看到了姑父全子。给他发烟,他没有接,对着自己的喉咙指了指,身边的人这才告诉我他动手术的事。眼前这个看着我长大的老人,那转身的背影,让人心酸,我眼睛红红的很一阵子无语,也不知道该说些啥才好。

术后三个多月,全子身上的癌症扩散了。当他再次躺倒在床上时,回家等着送老的几个孩子,全子一个一个地摸着手,什么都没有说,也说不出来,只是吭吭哧哧地憋得老脸通红。大老表后来告诉我说:“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我大,到底想说些啥东西。是不是想给我们说,以后再也不敢沾迷信这玩意儿了?这东西,纯粹是哄死人不填命呀。”送走了姑父全子,我就听到,那些本就看不惯这些迷信头子,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逢人就谝闲传:这个全子呀,多好的人。就是这迷信信瞎了啵,迷信头子,这下子算是给信到头儿了。几个老表给全子和姑这老两口,在离大屋场半里地儿的沟口上,掏了一万八,买了两穴地。姑父全子的棺木,最终也从合作社那儿,抬到老家,葬了。

我呢,也是对此相当悲伤。指名道姓,还略显不敬地写了姑父全子迷信的事。

宋老爷子

宋老爷子,本名儿叫宋贵常。

我要是没有记错的话,他应该是1932年出生的。因为父亲是1942年的,经常说是比他大十岁,以此推算出来的。

老爷子住在伞把儿沟正中间的屋场上。他的老爹,听说念过之乎者也,肚子里有些水水儿,好像还懂得一些鬼八卦。这老爷子弟兄好几个,每个人的名儿,寓意都很明了,贵常、贵盛、贵富。贵常排行老大,是家族里的瓢把子。估计老爷子的祖辈儿,是从小房走出来,一代一代地轮到贵常这一辈儿,他就辈分高得很。那些原本比他年龄大的同族人,因为祖辈是大房,见到贵常也都是叔呀爷地叫。还有一个,贵常除了沾了些神神叨叨的,今天给人掐个日子,明天给人占上一卦,打小儿就没有害人的心眼儿。这些优势码到他一个人身上,加上他这说话,那是一锯(句)两把瓢,一分为二。邻里骂街吵仗,打捶撂跤的,他只要往跟前儿一站,不管这把火是谁最先点起来的,都是各打五十大板,因此威望也高。到哪儿都是坐上席,而且是大手边。

整个伞把儿沟的人,也都围着宋老爷子转。地该怎么种,庄稼何时收,初一出行掐时辰,香火炉上定方位,只要老爷子一弹承,左邻右舍跟着照葫芦画瓢,八九不离十的,扳不了麻达。

也是祖辈留下的瓦房、大院子这些家业作的怪。这贵常还没讨下媳妇儿呢,一个成分就稀里糊涂地扣在了贵常头上。

这顶帽子不轻,压得贵常在多少年里,都伸不直腰,抬不起头来。直到一阵儿暖洋洋的风,吹跑了那顶帽子,这才从老辈儿住地,下河烧鸡洼的屋场上,找了个乖巧的婆娘回来。年龄比贵常小了不少,并排坐在一起看,有些像父女俩。还别说,夫妻俩在一起,也还真是客客气气的,有些女敬父亲父爱女的味道儿。

同年龄段儿的,谁要和贵常说,你个哈怂东西,一天到晚的,没个逑事,带着闺女到处晃荡了,开个类似这样的玩笑,贵常那是出口成章:“现在政策好,哪头老牛不能吃嫩草?如今女人稀,谁说不叫老夫娶少妻?”家里来了客,有些溜光锤子东西,特别是平般一辈儿的,就拿贵常开涮:“哎,你个哈家伙,这样儿的嫩婆娘,弄到床上,你还真下得去手哇?还不晓得你咋个逑样儿?整得翻整不翻呢。要是需要帮忙请工的话,你就直接言传哈。这个力,我愿意出,也不要工钱。”贵常一捋山羊胡子,哈哈大笑起来:“你个杂毛儿东西嘿,这不说呢嘛,老夫少妻如今新婚,不管日夜胡逑扑腾。白天干活相敬如宾,晚上上床铁棒磨针。老汉子我憋了几十年了,厉害着呢。不信呐,晚上你要是睡在我们床底下,保证叫你喝得饱饱儿的。”有些乡亲紧撵慢赶的,还是耽误了功夫,赶了夜路,就想在贵常窗子外头听稀奇。只要这房子里头亮了灯,估摸着快上床了,有些混小子就直接敲窗子,大声地问:“常娃子,开始了?”贵常听得后檐沟里树叶子有响动,就晓得这些人想知道啥,接茬儿应答:“开始了,开始了。你吃了没有?喝点儿不?”有些一时翻不过这个梁子的,就会接茬儿顺口说:“还没有呢。”“啊?没有吃呀,赶紧进来,我这里有现成的,还是温温儿的,喝点儿,喝点儿。”贵常随口就来。这敲窗户的人折转身一想:这玩话儿,开的是推了个下扇儿磨,钻裆了,划不来划不来。对付这样的黄色玩笑话,贵常有的是招儿。时间长了,看到嘴上也捡不到啥便宜,加上贵常伯母肚子相当争气,三男两女地插花生,五个孩子相继落地,那些含荤带色的玩笑儿话,也就越来越少了。

这些笑话,是父辈儿们东一句西一句地,我听来的。在这儿只是拿来调味儿,没有对贵常伯、贵常伯母不敬的意思。

家里人口多了,贵常整天忙得是两头儿不见天,一天到晚屁股也几乎挨不了板凳。

一大家子人,只要是能拿得动锄头的,每天天不亮,贵常就一个个地揪着耳朵往起拎。在自家的地边子上,砍栅子,烧火粪,翻拣石头开二荒。贵常把个每一块儿的地边子呀,收拾得就像自己刮过胡子的脸一样,光溜溜的一毛不拔。看到身边这些半桩子娃儿,总是会说:“土地这个东西,它是个传家的宝贝。你对它好了,它就对你好。你要是不理势它,它就懒得理势你。敢哄它一阵子,它就敢哄你一季子。”几个娃儿听了,似懂非懂的。

娃儿家,干这些农活儿耐不住性子,弯不下去腰,总想瞅着机会开溜,拿锄头家业的姿势也不对头儿。就连歇歇儿,也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贵常气不过:“气力是奴才,出完就会来。没瞅瞅你们这懒腰撅胯的样子,啊?啥名堂。有本事,你们就好好念书,将来上那啥,这大学那大学的,永远不当这泥巴腿子。没那本事,就乖乖地给我上好‘家里蹲’大学,站在这锄把儿后头,撅着沟子好好地给我挖。”娃儿们哪敢顶嘴呀。

这书照样得念,锄把儿一样得要拿。

这老大祖福,兑兑默默地两年的初中还没念完呢,就“大娃儿抱毛娃儿”了,没有把这书念成器,及早地跑到村办小学拿粉笔了。脚下的弟弟妹妹们,放学回家,没二话,摔下书本子,砍柴的砍柴,挖药的挖药。除了帮衬家里,孩子们上学的书钱学费都是自己挣下的,基本上没有问贵常要过一分。邻里之间只要在一起说起娃儿怎么怎么的了,贵常就在中间间儿,眯着眼睛,笑。

数年后,当贵常成了宋老爷子的时候,几个娃儿都拿上了公家的钱。团圆席上,少的开始给老的发红包儿了。

大小子的书没有念成,这是贵常的一块儿心病。

大小子祖福,这娃儿家,小时候就灵醒得很,见啥学啥,学啥会啥,贵贱说不到老实上去。贵常无数次地和自己婆娘说,这娃儿好好调教,是块儿念书的料,将来咱这门户,得靠这大小子往起来撑了。最为主要的,贵常是想叫老大带个好头儿,脚下的弟弟妹妹不用说,都得向老大看齐了不是。

只是祖福这东西,死活不爱上学,看到书不是犯瞌睡,就是肚子疼,头疼得很,总之浑身上下好像都不舒服。上课了,班长一声起立之后,老师一声下课之前的那四十来分钟的时间里,祖福基本上都是梦里,或者是小动作上度过。在前面摞起来一沓子书本的课桌上,拿着一本书,分开遮住脸,趴在桌子上,不是梦里娶媳妇儿,就是饿得淌酣水。老师批评的次数多了,看到祖福还是那懒散的架势子,也就懒得再去费口舌。贵常呢,巴掌不知道拍疼多少回,树条子不知道打烂了多少根,最后也就没有了再想去打他的兴致。等到把大小子送到初中以后,指望他好赖混搭个证儿,算是将来把这小子拉扯大了,要是抱怨娘老子,为啥这书没有念成的时候,得有凭有证的,有个交代。

课堂上是死的,下课就活泛了。这大小子要是疯起来,那当算是个精怪,一看就会,一点就通。听到合作社前头的稻场上,来了唱戏的了,偷偷溜出课堂逃学,挤在人堆儿里,别人胳膊肘子下面,搬来石头踮起脚,一看大半天,脚不酸,腿不麻的,精神得很。有时候放学以后,他自己逮来“黑乌蛸”(一种黑色的蛇,有毒性),扒皮阴干。不知道在哪儿踅摸了一粗一细两根钢丝,手工制作了一把二胡。每天早上在冷水河边,杀鸡要死不得死那个样儿地拉扯。贵常听着心烦得很:“妈的个脚,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拉得难听死了。上学也不这么见心呢。整天拉死呀拉,拉的能当饭吃呀?”不管贵常怎么吹胡子瞪眼儿,大小子照样对着大河汃,一会儿叽咛一下,一会儿半死不活地杀个鸡。贵常听得时间长了,耳朵听木了,也就是个那么回事。

再怎么说,小娃儿家不懂事,咱大人不能跟着不明理,得为娃儿将来着想。心里虽然难过得很,还是从贵常伯母那里,扣掐了一张大票子,买了烟酒糖茶,找到老支书何淑才,一二三、三二一地求情,把大小子给塞进了村小学,和自己水平般配地带了个一、二年级的班,去吃粉笔灰了。得先对搭着自己饿不坏。

贵常对这大小子的失望,归结为自己学艺不精,失算了。好长时间一直对贵常伯母说:“当初不晓得莫样弄地,福娃子这八个字没有掐算好,名儿起得好像也有麻达,这下子算是坏了菜。还想让他承祖上阴德,能有点儿出息,我们老了能给带来点儿福分呢,这下子算是没得指望了。”有的时候干活儿呢,忽然一拍光脑壳儿:“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忘了俺这姓了。宋祖福,送走福,就那点儿福气还让他给送走了,这不半路扳麻达才怪呢。你看看我这,掐算的倒是个啥名堂?没名堂,没名堂。”一惊一乍的,时常犯神经,倒把贵常伯母给吓了好几跳。

还别说,大小子祖福就这半路出家的乐器手艺,在当代理老师的时候,还成了村上社教文艺宣传队的骨干成员了。

最让贵常觉得对不起先人的,就是大小子这个小不点儿东西,才变声儿没多久呢,冒着被老子剥皮抽筋的危险,还在文华中学上学,把个小媳妇儿,自作主张地给带回了家。

这祖福,人精怪,情商也不低。在文华初中念书,就和同桌女娃儿对上了眼儿。那个年代,要说恋爱男女胆敢拉着手,夜晚上能够一起走几步,那就算是天大的新闻了,更别说捎带上那些个出格的动作。两个屁大点儿的娃儿,哪里晓得喇叭是铜锅是铁,更不知道天高地厚,弄不清是咋样商量的,在一个星期天里,学校放假了,俩人咕哝来咕哝去,都没有回家带伙食。等到其他同学都回家,吃饱喝好的过星期了以后,两个人后半夜儿,在男生宿舍的大通铺里,祖福的床上,偷偷地把“猫儿饭”(恋爱男女未婚同居)给吃了个一塌糊涂。这结果不用说了,女娃儿家没有多长时间就有了反应。就在初二上学期放假,祖福挽紧了这个女娃儿的胳膊肘子,回家过年来了。来年三伏天里,祖福就得要侍候月婆子,这书,算是彻底念不成了。气得贵常拎起挑水扁担要夯他。过年时,叫大小子跪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思过。而那说话还奶声奶气的女子呢,贵常不叫祖福起来,自己也跟着一起跪。贵常气得差点儿吐血。

还能怎么样,人家的闺女已经怀上了咱家的骨血。只好在正月初二,陪上老脸,先到未来亲家屋里,好话说了一箩筐。这贵常,一路低头走路,不敢看人,可也想好了说辞。先是笑脸进门,骂自己没有用,又哩哩啦啦地说着,怎么没有教育好娃儿啦,怎么对不起亲家啦,将来怎么样儿地好好地对待这女子啦,等等。这伸手不打笑脸人呐,亲家虽然黑着脸,但也委婉表达了恨自己管教无方,恨这女子不争气,给娘家丢了天大的人,这么层意思。既然到了这份儿上了,还能怎么样?女子肚子一天天地大了,早点儿嫁出去还好些,免得住在娘家烦心,挠燥人,被人戳脊梁骨。

开亲如结义。这不开亲是两家,开了亲就是一家人了。住了一晚,即将成为亲家的俩老汉,端着酒杯,在一起仔细地商量了一些迎来送往的过脚。喝着吃着,笑着划着,等到沟子都挪到火炉边儿的板凳上,俩亲家总算是尿到一个壶里去了。人嘛,我心换你心,五两换半斤,就那个劲儿,缓过来就行了。回到家,贵常自己翻开万年历,掐算来掐算去地,查了三个在他看来算是黄道吉日,先后三溜儿红纸帖子,送了看家儿、认亲、结婚的日子。然后把亲家点头,家族要上门的这些,挨门挨户的齐齐备足了四扇儿礼,一家一挑子。米面的夫妻呀,另外在两个箩筐里加了米面啥的,亲家屋里这些个少不了。这三个日子里,贵常请来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七姑八姨,人马三齐地前来作个见证。又去亲家那儿,一门亲满门转地,分别过了三个套套儿。大小子结婚,是寂寞悄静地领回来的。贵常脸上挂不住,没好意思动百客。

贵常感觉把先人的脸丢光了,好长时间都没怎么出门儿。

祖福呢,都两个娃儿了,连个证儿都没有办。他也成了全村上下几个生产队,先上车,后头连个票都懒得买的典型了。还是最后计划生育抓得紧,加上又在个人事情上的关键时期,这才在婆娘的催促下,一对儿中年人扭捏了一张照片,办了个像是二婚、后婚那个样儿的结婚证。

大小子每天从学校回来,还能给贵常帮上一把。

不论老天爷天干呢,还是雨涝了,就算广种薄收,不管怎么样,贵常家的稀糊汤汤儿,每顿都能把一家人喂得饱饱儿地。

对于粮食,贵常珍惜得紧。哪个娃儿要是敢在桌子上掉下一点儿饭粒儿,贵常粗糙的大手,就会在娃儿的沟蛋子上留下五个指头印儿,一点儿都不含糊。一年正月间,来了好些拜年的,无菜不成席,无酒不成义。收拾少了呢,端不上桌子,显得招待不周。收拾得多了,就得剩。贵常伯母不好拿捏,作难得很。特别是焖米饭,不晓得这些客,苞谷酒喝高了之后,到底还能吃好些?贵常说,没得事,多焖些。剩下的了,你再弄到锅里熬得稀化地,把那小麯弄碎了,作成小米酒喝。遇到剩下苞谷糊汤,他也会趁热,加上小麯,兑上温开水,不冷不热地搁上三几天,就那样端起来喝,沁甜沁甜的。下地干活儿回来,又治渴,又治饿,很是方便。遇到节气,一家子围坐在一起,还没动筷子呢,贵常总会黑着脸来上那么一句:“起家一日针挑土,败家眨眼水推沙。这居家过日子,要晓得勤俭。不能说是,挣一个就想花两个,那不行。咱们是穷家小户的,桌面上,吃喝亮家当,穷过光景富待客。要晓得晴带雨伞,饱带饥粮,柜里有粮,心里不慌。逢个大灾小难的,只要有咱吃的喝的,这上下,不管是谁,咱都得伸手拉一把。”弄得满桌子的菜,孩子们伸伸摸摸的,不敢动筷子。不知道到底是该敞开了吃呢,还是得剩下点儿。贵常伯母呢,更是难办,不弄吧,这过过节地,忙来忙去都是为了开心为了娃儿,得趁这机会,让娃儿们沾点儿荤腥儿。弄多了,贵常吊脸子,一连叨咕好几天,说这死婆娘不会过日子。把贵常伯母作得要死。

火炉边子上烤红薯,哪个孩子要是敢把红薯皮剥得太厚,直接出现里面的红薯瓤子,贵常当下就是一顿打骂。对粮食,这老汉子翻脸不认人,打骂起来,说有多快,就有多利索。

就连贵常的心肝儿宝贝,大头孙儿,也不例外。

大人盼种田,小娃望过年这句话,老家的人喊了很多年。

一到腊月,家里宽展的,胸有成竹地今天杀猪烧酒,明天出门采购,消消停停地办了年货。稍显紧巴的,大人那个愁哇:孩子新衣,烟酒糖茶,土炮烟花,还得准备前来拜年的人那些小红包。如是年年过年年年过,几家欢喜几家愁。就算是再紧巴,对付那些毛孩子的东西,你得准备齐全。而这穷月富年撒出去的钱,你也要花在点子上。要让这些前来串门、拣炮要红包的孩子们高兴,从他们嘴里听到吉祥话,这个说好,那个说有。否则,你花了钱,也发了红包送了炮仗,到头来受了一肚子气。这件事,已经是宋家老爷子的贵常,绝对深有感触。

这老爷子,刻模照搬地继承了父辈过年守夜的习惯。吃完团圆饭,婆娘出门拉家常,孩子疯得搞“创收”去了。只留下宋老爷子一个框子两扇门的,关紧外头的冷风,一个人守在家里的火炉前,一边忙地对折着半夜给先人上坟送灯用的火纸,一边翻边儿照顾着炉子边上的土炮。门外一阵一阵的跑步声,老爷子听得很是清楚。来一群孩子,就在稻场上的炮纸里划拉着,找那些熄了火,还有捻儿的鞭炮。这个说,没有,没有,一个都没有。那个说,嗯,这家没有人,赶紧走。再来一群人,还是那句话:宋家咋没人了呢?气得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的:这些狗娃子,谁说我宋家没有人,我老家伙不是人吗?

不等第三拨孩子再来说那些丧气话,老爷子提前敞开大门,把那买来的“蚂蚱鞭”(小挂子的炮),用剪刀剪成等分的段段儿,放在门凳上,然后又从炉子边大挂的土炮上,解开连接线,拆下两大把,故意洒在团年饭时燃过的炮纸堆里。这些孩子一来,先是低头划拉炮纸,便前七后八地喊叫:多得很,多得很。有的在门口看到整段的炮仗,开心地说:看看,看看,这里才多呢。老爷子开心地赶紧拉开大门,招呼这些送来祝福的小天使们。这个一把糖,那个一根麻花。这些孩子牢记着家里大人的嘱咐,跑到老爷子的柴火堆上,接力赛似的献殷勤,把一堆柴火齐齐地码在灶门前。一边抱一边喜笑颜开,这个说:爷,我给你送一抱柴(财)。那个说:我也送柴(财)了。等孩子们吃好闹够,财也抱得差不多,开开心心地走了,留下老爷子一个人,架起二郎腿,开开心心地在火炉旁吧唧着旱烟袋。

贵常伯老来越发迷信的事,给我印象也是最深的。

人们小心谨慎地过日子,更是小心谨慎地过年。

也不知从啥时候起,大屋场的人都说,谁家要是养了五爪猪,那就意味着这一家来年肯定有晦气,甚至是灾难,家里会不顺当。

老爷子虚七十岁那一年,把年猪放倒在案子上的时候,才知道老婆子年初捉回来的,是个五爪猪。在杀这个丧气猪的时候,经验丰富的杀猪佬儿,也就是全子,面对猪头本来一刀赐死,绝不手软的。而这次偏偏奇了怪,血刀在猪的脖子里来回地搅动,猪就是哼哼唧唧地干急不断气,嘴里淌白沫儿。把全子急得是满头大汗,老爷子气得是七窍生烟。还是一个前来帮忙的有经验,拿起一根木棒子,照着猪头狠狠地砸下去,这才给全子解了围。

马上过年了,老爷子一口气憋在心里,谁都不说。过年守岁的时候,又把拆炮哄娃儿的事给忘了。一样的守岁,还是在这间屋里,老爷子听到的都是“宋家没有人”“嗯,没有没有,一个都没有”。一个连着一个的晦气,老爷子一病不起。大小子知道,老爷子这是心病,已经转了正的祖福,就在正月十五的时候,找了几个自己教的学生娃儿作“托儿”,如此这般地一通叮嘱。老师的话,学生娃儿听来,那就是圣旨。

正月十五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这三十夜的火,十五夜的灯,病怏怏儿的老爷子一样照守不误。只听得门外河边,一群孩子闹喳喳地说:河边有饼(病),河边有饼(病)。站在老爷子门口的几个孩子接茬儿说:你那儿有饼(病)呀,我这里咋没有呢。原来是这祖福叫自家媳妇儿,烙了好多芝麻烧饼,用牛皮纸包好放在河边,并且每个学生娃儿搭上了十块钱的小红包,故意教孩子们这么说的。那些叫喊着“这里没有饼(病)”,并且故意提高声音的闹豁声儿,耳朵有些背的老爷子,却听得是清清儿的,浑身好像一下子有了力气。晃出门来,从身上掏出过年时,娃儿们给的大大小小的红包,不论三七二十一,见人就塞。在孩子们声声道谢中,老爷子的病不医而愈,健健康康地又活了好几年。

于是,老家有些小迷信的乡亲,在过年写对联的时候,除了在屋内山墙上,斜角贴上类似“出门见喜、喜气盈门、门迎百福、福寿双全、全家富贵”这种头尾相连、不带标点儿的祝福语以外,还会在进门,靠山墙边儿,一眼就能看得到的地方,用红纸溜溜儿写上四个字:童言无忌。

贵常老爷子的葬礼,在当时老家上下,办得很是风光。

浪子回头

老家人给娃儿起名儿,怎么简单怎么来,咋样顺口咋样叫。

有的听长辈儿说,小娃儿家这小名儿起得越贱,特别是带上能走会爬的六畜这么的喊,就越好养活。一路长大,很少打磕绊。就有了什么狗娃子、牛娃子、羊栓子,等等。有些直接按照谁先落地,一、二、三、四先后着排,老大老二地这么叫。有些是起了大名儿,就在名字里面挑上最后一个字,然后顺嘴这么带上“娃子”或者“子”,什么强娃子,来娃子,鹏娃子,英子、焕子这么的称谓。有些是按照五行缺啥,大小名儿就补啥。比如五行缺水,就叫长水、长江。五行缺木,就叫长林、长森。也不管这补的东西,缺木的,小娃儿家是不是拿得起,能不能背得动。缺水的是不是下得太大,来得太猛。反正爹娘生下娃儿了来,第一时间找来会给人掐算命理八个字的人。这人嘴里说出来的鬼八卦,不管有没有这回事,当父母的是深信不疑。可怜天下父母心,谁都盼着自家的娃儿,没病没灾顺顺当当地长大。

当然,小名儿的叫法很多。总之,整个大屋场,甚至全村的小娃儿家,小名儿能喊得文雅、喊出名堂的少得很。特别是那些一不小心,拉扯几个男娃儿的人家,或者兄弟姊妹一窝窝儿的,那名儿更是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等到这些娃儿们成家立业了,有些还是喊着小名儿,叫着小号儿。没人提醒的话,有些娃儿的小名儿,就这么一叫,从月窝里的毛娃子,一直叫到了胡子拉碴的老汉子。有时候谁要是在人多的时候,或者是比较官方的场合,喊了大号,叫了学名儿,听着反而别扭。

拣娃儿本姓成,原本出生在八亩地生产队。头上有两个哥哥,脚下三个妹妹。家里实在苦寒得很,毛子毛子地叫了两岁多,经双方共同的长辈,干亲家两头地这么一捏合,毛子被亲生父母,送给了阳坡四个闺女,就是缺男丁的祝姓人家。

天上掉下个金蛋蛋儿呀,被咱给拣到了,就叫拣娃儿吧。

养父母拜神求佛的,还是接连生养了四个闺女。得到一个能给传宗接代、养老送终的男娃儿,养父母把这拣娃儿,那真是当成祖先敬着。说捧在手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一点儿都不为过。这拣娃儿子进了门,几个姐姐要是稍有不慎,敢让这拣娃儿这里青一块儿,那儿红一坨的,爹娘先是抱着拣娃儿,揉着这青的,或者红着的肉皮,嗲声嗲气地哄着:“哦、哦、哦,我拣娃儿不怕哦。疙瘩疙瘩散散,莫叫奶奶看见,奶奶看见又要抱怨。”拣娃儿要是哭声还不歇气儿,爹娘肯定会坐不住了。住在山里,树条子反正是不缺,手边儿上到处都是,随时用顺手崴。等到几个姐姐屋里屋外地都哭成囫囵的了,拣娃儿这才消停。眼里泪的,边哽咽着,边吃着零食看热闹。就算是这拣娃儿,这里砸个鸡蛋,哪里捶烂个瓦罐,调皮捣蛋地扒下了豁子,这些亲生闺女的皮肉也成了代为受过的物件儿了。不是老大泪一出,就是老小唔一场:“看我不打死你。啊?连个小兄弟娃儿都领不好,有啥使处?一天到晚的就晓得吃、吃,以后再让小兄弟娃儿磕磕碰碰的,看我不剥了你的皮。”这爹娘打完亲生的女娃儿了,还怕把拣娃儿给吓着了,赶忙把拣娃儿拉到眼跟前儿,摸着头说:“我娃莫怕,我娃不怕哈,哦、哦、哦。”两条腿上下这么呼扇,钻进怀里哄。

就这样,养父母对这拣娃儿好得呀,让人眼红。三伏天怕热着,到处撵着给扇蒲扇。三九天怕冻着,抱到怀里不让下地走。就连这端碗喂饭吃,都是在拣娃儿的沟子后头,一边跑着一边喂。半夜还给冲个鸡蛋茶,打个尖儿。在养父母耗体力、高难度、超水平的庇护下,拣娃儿在这屋里屋外,没人敢动他一根指头。说实话,在家是一家人的心肝肝儿,出门也敢拍着胸脯说,俺拣娃儿,就是爷字辈儿的。虽然没有娇着生,但是这样惯着养的,你说说看,这拣娃儿的脾气能好到哪里去?

就这样,拣娃儿横草不捏,直草不沾地,直到上了村小学了,都还不知道吃饭这筷子,是用反手还是顺手,几个指头到底是咋样捏做的。有时候攥着筷子,左一别翘,右一弹承的,干急送不到小嘴儿里去了,小脸儿就这么往下一拉,小嘴一瘪,两条腿再配着节奏,来一声脆脆儿的哭喊声,直接把碗里的饭,扣在桌子上,或者连饭带碗的,扒拉到桌子底下,摔个稀碎。

从阳坡到村小学,山望山,门对门。中间隔着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冷水河。

上学报名的时候,养父打头阵,养母善后,就连小小的挎包儿,都是大姐拎着,人马三齐地把拣娃儿子护在当中间儿,生怕路边的树栅子,刺条子,不是把拣娃儿的细皮嫩肉给划了,就是把身上这新咂咂的衣裳给拉起了线,撕皮划肉的横直都心疼。一起上学的同龄娃儿,看到拣娃儿这上学的阵势子,都躲得远远的,分得开开的,给拣娃儿上学的队伍让开道儿来。

这拣娃儿子,报名儿的雷声有些大。为此,村小学的吴校长,还单独给拣娃儿的养父母开了个教育“专题会”,严肃地传达了有关生养、管教孩子的方式,校内校外的管理方法,等等。

只是爹娘哪里晓得这些行行道道儿呀。该疼的呢,紧地慢地小心地揉着,摸着。不痒呢,也要伸进衣服里再挠上一把,得把这小祖宗给侍候舒服了呀!要不然,就别想痛痛快快地下地。最方便老师照看的课桌前呢,隔三差五,就没了拣娃儿的人影子。夏天上学,他怕走路,热,浑身出汗。他就沿着这冷水河的大河汃,往上摸小鱼儿,往下捉王八,或者一个打浆水。啥时候看到一起的娃儿,从学校的包包儿上顺路往下跑了,他也赶紧撵在前头,回家。好些次连书包在哪块儿石头底下压着,都找不到了。冬天了,揪着热被窝不撒手,怎么哄,怎么劝,就是眯着眼睛,躲在被子里头,哭成一个儿地。等到把爹娘哭得心软了,他就继续睡在热被窝里头,捂着头,做着梦。老爹或是老娘,只好一路小跑儿地,赶忙到学校,不是今天冻着了,就是明天肚子疼的,找班主任请假。最后连班主任都烦了:“这样吧,以后再有哪里三病两疼的,你们不用来了,我都晓得了,啊!”不少次,都是梦着梦着,尿了床。几个姐姐这下算是捏住了拣娃儿的“七寸”。瞅着爹娘不在眼跟前儿了,就起哄地报复这个小兄弟娃儿,一起对着拣娃子喊:“尿床大(念“带”,尿床大王的意思),顶被子晒。白天晒不干,晚上往里钻,钻到里头转圈圈。”“拣娃拣娃澜尿包,晚上困下不嫌臊。夜里床上画地图,晌午就在上头游。”“脸不洗,锅巴皮。头不梳,油菜兜。踢踏鞋,滚石岩。”把拣娃儿气得屋里屋外撵着几个姐姐,想打,好出气。撵不上了,就坐在门櫈上,双脚有韵律、含节奏地这么弹着,哭。几个姐姐啥时候不把这眼水水儿,给加倍地还回来,拣娃儿的哭闹声,就不会消停。还不时地从捂着眼睛的指头缝缝儿里,看爹娘这手呀,下得有几分真,几分假。这也是拣娃儿自从来到阳坡祝家,从小到大的不二法宝。紧急危难关头,总会拿来用一下子,而且一用就灵,从没有失过手。

这三不折腾两不闹地,九年升了五个级,拣娃儿子勉强混搭了个小学肄业证。就这,爹娘还几次三番地托人说情,还亲自找到邻居吴校长。考虑到“知识决定命运,教育成就未来”的大局,加上也是扫除文盲的关键时期,校委会上通过了,教务主任才勉强地在校长签字的地方盖了章,没有叫拣娃儿退学。面子上,总算将就着还过得去。爹娘原本想,让他再去文华初中混搭上几年,好害得初中毕业了呀。将来到了说媳妇儿的点儿上了,这本钱摔到亲家的桌子上,也拿得出手,显得硬棒一些。不管是爹低声下气地求也好,娘哭得泪地劝也罢,这拣娃儿就是铁了心,说:“这学呀,把人上得够够儿地了。你就是用八抬大轿把我抬到文华去,我也懒得念了。”头上摆下露水,学呢,是坚决不上。

没办法,横直不是自己亲生的。把养父气得呀,手是痒了一回又一次,扬起来,就是颤颤地下不去。最后还能怎样呀,也只有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的份儿了。

这从学校里回到家,拣娃儿子就像没有调好的小腱子牛,只要卸了扼头,那还不是满野地里撒欢儿。

这娃儿呢,也是“聪明”得有些过分,可惜没有用到正点子上。害起人来,那些挖窟窿生蛆的鬼点子,比早上喝下去的稀糊汤里的苞谷噌子,还要多出来几泡泡儿。说不定,今天这是半晌午,明天那是后半儿黑些,都会有邻里乡亲找上门来。老两口只得堆起笑脸,见人就说话,尽拣好的谝。

对于害人,拣娃儿子没有做不了,只有想不到。没有不害,只有更害。在整个大屋场,那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

拣娃子害人,那是隔顿不隔天,每天都会来那么弹承几下子。至于想害谁、怎么样儿害、害到什么地步,那得要看这娃儿的心情了。心情好了,拔颗菜呀,踩个庄稼苗儿呀,塞个烟筒呀啥的,顺带着过过手瘾。这要是心情不好,看谁不过眼儿了,或是谁家上门告了他的“黑状”,找了他的麻达,他是变本加厉得还回去。要叫人晓得:我拣娃儿子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要么是摸夜把人家的夜壶袢袢儿,给敲掉,邻居拿到床跟前儿的,就是个袢袢了,装尿的东西呢,还在茅房里头。要么就是在半夜些儿,把人家的粪桶放在这大门当中间儿,两扇儿门板对缝儿这块儿,把门往里,推到位。接着就一夜壶一夜壶地拎大粪,把粪桶装得弥流的。等到这家的人,早上起来,叽呀一下,门闩还没拉开呢,大粪就会把人家的堂屋,淌得一地的肥水。有时把邻居担在茅坑上,用来下脚好方便的木板板儿,一端拿得仅留下一点儿头头儿,人一踩,那可真的是“背时(湿)透了”。他用削得光光的树叉叉儿,自行车内胎做的弹弓,别在裤腰带上,到处练靶子。今天张三死了一只鸡,明天李四的狗又跛了爪子。大门紧锁的人家,出门窗子玻璃是囫囵的,回来就是一地的玻璃渣子。特别是那些有要紧事,一大早要着急赶路的,他只要知道,就拿铁丝把人家的大门环环儿,两头拴得死死的。早上起来,死命地拉,就是拉不开,干着急。关键问题是,这些黑灯瞎火被拣娃儿算计的人家,没有当面捉住这害人的、一刀剁了才解恨的两只手爪子、一棍子夯得瘸了才出气的腿杆子。方圆左近的人,一看害人的作势子,就知道是这个小哈怂。上门来讨说法,想叫拣娃儿的爹妈好好管教。说是这小娃儿家,从小害人精,长大万人坑。害人多了没啥使处,人在做,天在看,没有到报应的时候啵,这那的。也算半是出气,半是相劝的假假地示个威,表示愤慨。但都是称摸着,有些底气不足。要是敢当面锣对面鼓地干仗,嘿嘿,下一次,就不是掉到茅坑,或者“肥水不落外人田”地侍候你这么简单了。

这拣娃儿子,在坡头坡垴上,就是天王老子地王爷。连医疗室周医生家喂的大黄狗,见了拣娃儿子都是夹着尾巴,哼哼唧唧的。直到这狗眼儿里,快没了拣娃儿子的人影子了,这才挪出狗窝,卷起狗尾巴毛,这畜生才“汪汪汪”地使劲儿叫唤几声,以示忠心。也算是对得起东家,每天三顿端吃端喝的回报了。

在拣娃儿子小学光荣肄业之后,还没有结婚以前,这么段时间里,袋把烟儿功夫就能到的地儿,方圆这么一圈圈儿的邻居,是两口子的,换着睡觉,轮流值“夜班”。家里只有一个人的,眯着眼睛听动静儿。实在困得慌了,就起夜尿尿,顺便呢,就像自己在自己家做贼一样,在黑影儿里这里瞄瞄,那里瞅瞅。能够睡个囫囵觉的,一准儿是大户人家。那些白天看起来精神不好,或是黑眼圈儿的,一准晚上在招呼门。没办法呀,谁都怕这害人精,那些无师自通、古里八怪的整人招数。一次用的,让你一辈子都记得清清的,想起来就怕怕的了。

大屋场的乡亲们都说:“这个祝老闷子,拣了个‘活宝贝儿’。不晓得,是不是把哪棺祖坟埋到了竹园里了,出了这么个‘爆疖子’东西。这二回,两个老家伙有得是罪受的。”方圆几十里,人传人:“这怂娃儿,不晓得是成家的祖坟错了向,还是这祝家祖坟底下,真的冒出来了竹笋子,出了这么个败家仔儿。二回屋里要是出了么事,都是这个‘爆疖子’给弹承的,不信你看看。”

这拣娃儿子听了,脸上那死样儿,就像十八层城墙,外搭一垛子那样儿厚的,一锤接一锤地夯下去,咋都没见晃上一晃的动静儿,更别想还能从脸上掉下皮皮儿来。

有苗儿不愁长。就算是这祝老闷子捡来的活宝贝儿,拣娃儿这个“爆疖子”东西,也一样。

乡亲们恨得牙痒痒,“这个要死的东西,哪天死了上下就静时了。”“不定哪一天叫狼巴子拖去了,就好了。”“狗日的东西,也不见掉到泥坑里淹死呢。”在这些咒骂,甚至恶毒的氛围里,拣娃儿子一没病二没灾儿地,长到了二十郎当岁。

至于爹娘怎么熬过来的,只有祝老闷子老两口清楚。

这拣娃儿子,整天无所事事,变着法儿地,折腾完邻居,就开始把狗眼儿瞅在家里。每天睡到半晌午些儿,等爹娘上地回来了,他还光着沟子睡懒觉,屁股差点儿被太阳烤糊了。娘轻言细语地问好了,弄清了,记准了,铁锅里飘出可口的饭菜香味儿了,拣娃儿这才眯着眼睛穿衣服。双双布鞋都是没了脚后跟儿,每天起床就这么踢踏着,里一出,外一出的。有时候晚上睡得早,早上醒得也不迟,家里没了张口就能使唤的人了,拣娃儿怕把头给睡扁了,加上睡得实在没啥意思,好赖梦都做遍了,就在床上从这头滚到那一头,再从那头出溜到这头,不停地在床上翻跟头。有时候就用这“爆疖子”的头,靠在床边上练倒立。饿呀,一倒立,就头晕眼花的。折腾来,折腾去的,这狗脑袋上也是一样的把胡子给长了出来。

再会害人的东西,那玩意儿也一样在发育。

在不停地祸害邻居,不停地折腾爹娘中,拣娃儿也半是混账、半是造孽地走进了宜婚队伍的行列。爹娘愁眉苦脸的,不管咋个样儿,也得说个媳妇儿。要不然,这么多年忍气吞声呐,就指望着,哪家闺女能有跳火坑、过刀山的胆儿,能和这个“爆疖子”东西睡到一个被窝里,将来给咱老祝家留个后呢。这二回走了,也能对得起祖宗,也能葬到祖坟堆儿里去。见了“干亲家”(拣娃儿子的亲生父母),也算是有个相对谝得来好出口的家常话。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拣娃儿子这一作势子,上传到柏树村、摇铃村,下面传到伞把儿沟,龙须队。那些女子大了的,想方设法地自家踅摸门户。还没有成人的呢,就人多人少地给女子灌输:“你给我记好了!将来大了,不管给谁,都不能给这个‘爆疖子’东西。”面抵面地敲打几下。不用说,那些今天扯根儿线,撮弄一对儿,明天点一谱,成就一双的媒婆子、老红爷,谁都不想和拣娃儿子的婚事沾上边儿。谁要是有了成就好事的念头,屋里人就说:“不消得嚼蛆巴子嘚。二回把人家好不容易生养拉扯大的闺女,一把拉进‘烂泥湖’(老家地名,也形容地儿不好),死是死不利索,活也活不了啥名堂的,造孽!那样儿,人老几代都不得安生。”好像要是想给拣娃儿子扯了这闲篇儿,生下儿子会没屁眼儿似的。

这些太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人,要是看到祝老闷子两口子,拿了个啥袋袋子,篓篓子,打门前儿路过了,要么把一张死蛤蟆说出尿水水来的巧嘴儿,闭得是紧紧的,要么就躲得远远的,在别家一圪蹴就是小半天儿,大半晌儿。谁都不想给这个头上长疮、脚下流脓,坏透顶儿了的东西牵这根儿线。得知谁个傻傻的媒人、憨憨的人家,或者是“眼睛瞎得实实的”女娃子,对拣娃儿子有了那么点儿意思,不当面打烂锣,隔门敲破鼓,那就是祝老闷子两口子烧了八辈子的高香了。你说说这是啥事?几个都出嫁了的姐姐呢,眼瞅着这老小儿这么个宝贝蛋蛋儿,进出还是光杆子一个,那也是挠燥得不行,都跟着瞎操心。今天这个跑一家,明天那个走一处。那结果明摆着,都知道呢,不是灰溜溜地走,就是一鼻子灰地跑。拣娃儿这老幺儿姐,甚至在临出嫁前,还和媒人说出了,用自己和男方妹妹,相互打换亲的主意来。要不是拣娃儿子,在人面前,就像是让人抽了一耳刮子了,日骂着让老小姐姐上了扎着红花的拖拉机,这门原本好好的亲事,甚至黄了,都不一定。拣娃儿子呢,气得也没去当送亲,没坐这回上席。

拣娃儿子一看这婚事,想让老爹老娘到处托人说好话,几个姐姐人前人后陪笑脸,叫别人来撮弄,那是贵贱指望不上了。“我还就不信了,老子就是这样儿了。咋了?啊?八条腿儿的腱子牛难得铆,两条腿儿的女娃子,哪里不是?三年内,我要是不找个婆娘回来,我就出家当和尚。咱这点儿出息还是有的,不服这长虫(蛇)是冷的了。”拣娃儿子为了自己的婚事,这满门子的恼火,是一阵儿出一股子,一会儿冒一缕子。就差把老爹老娘给烤糊了,把三间茅草屋给点着了。

说归说,骂归骂,祝老闷子两口子,对拣娃儿的婚事,那是难肠的要不得。啥时候定不下,就得熬煎到那半晌儿。

没事了,拣娃儿子还是没正行儿的样儿,继续别着弹弓,带着老虎夹子,踅摸着上山去扑腾个啥野味儿回来,把牙缝儿给填得再瓷实一些。上下这野味儿,动静儿比较大的,主要集中在干沟垴儿、水井洼的后坡上。拣娃儿子一双踢踏烂鞋的脚爪子,先后从两个沟的山坡上,踩出来一道道的白印儿来。

水井洼中间屋场上的扈家,那是大屋场上下的大户。只是缺一个顶门杠子,少了个在乡上、村上混搭的这么个有威望的人儿。就连队上开会选队长,十有八九也不是姓扈。所以,人多势众的,人前人后却很少冒泡泡儿。但这大户有大户的好处,上中下三辈儿人,那是要老的有白胡子老汉,要年轻的有三岁毛娃子。就连那些长得水灵,看着舒坦的女娃儿家,也都一茬子一茬子长,扎堆儿地往高处冒。这扈家的川得,本分了半辈子,四个孩子,也都随了父母。懦弱的三个男娃子,屋里屋外很少张扬,问一句答一句的,人前没话说。温柔的一个女子呢,贤良得人家说啥就是啥,没啥主见。老两口子对这一个闺女,也从来没有当成女娃儿家那样地金贵着。屋里没了猪草,灶门前少了引火柴,什么挖火头根儿呀、打连翘呀、剥杨育麻呀,这些能挣个块儿八角的打山货的活路,女娃子样样儿少不了。

就这样,个把儿咕咚人,一些个蹊跷事,就在道不明的时候,说不清的场合,扯经拉绊地就遇到了一起,稀里糊涂地搅和了,煮得半生不熟的这么一锅稀糊汤。“这下子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一个闺女给了这么个‘爆疖子’东西。”扈川得送走大肚子闺女之后,常常唉声叹气地这么咕叨。

川得闺女叫娟子。这名儿在我们这辈儿人里头,那是相当的文雅,据说是当年出生时,虔诚地找了村小学的吴校长给起的。

娟子上山挖火头根儿,这半晌午些儿,碰到了“鬼”,遇到正在挖坑埋老虎夹子的拣娃儿子。还在对着树,吹着口哨儿,尿股子左一摆,右一晃地,用尿印儿在地上练自己的签名儿拣娃儿,只听得背后“哎呦”一声,紧急“刹车”,跑到刚才还没来得及下夹子的坑坑儿边上,看到掉到了坑里,崴了脚,疼得嘴上吸吸溜溜的娟子。拣娃儿子这害人是好把式,可是看到这么娇滴滴的女娃子崴了脚,那也是心疼得不行了。赶忙拉起娟子,砸烂一把草药敷上。那懒腰歃胯的筋骨里,不知道从哪儿出来一股子邪劲儿,背起娟子跑到了村医疗室,在周医生左一捏,右一扭,又拿来紫药水水的一番涂抹下,娟子勉强下了地,扯着拣娃子的胳膊肘子,一瘸一拐地蹦回了家。看到这场景的乡亲们,都在背后这么说:“哈了,哈了,这女子这辈子算是‘逑’了,叫这个‘爆疖子’东西给拐搭跑了。”看得准,说得很土。但行家就是行家,这过来人,闭着眼睛,都能分清辣子芝麻。

啥事都会有由头的,反正让人觉得就有这么稀奇。

老家央人提亲,说是成不成,酒三瓶。拣娃儿这么个东西,连凉水烧成开水,娟子都还没能喝上一口,还真用那烂得要掉了的舌头尖尖儿,三不拉扯两不呿哝,这么一来二去地,把娟子的肚子给糊弄大了,直接把‘爆疖子’的种儿给种下了。后来拣娃儿子说:“咱这势子,不来点儿真的,不行。咱得先下手为强。要不等到外父佬儿点头,嘿嘿,黄花菜都凉了。”

闺女两个多月没来那啥了,当娘的心里自然明了。一再追问下,娟子说:“这不是野种,这是拣娃儿子的。”

拣娃儿子呢,看到一不小心下了种子,根本不着急找人上丈人门来,说道个八加七,七加八。照样每天吊儿郎当,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是老虎夹子,就是套子丝丝儿,鬼路三出,神经八叉地。就连娟子,也是十天半月看不到他那鬼影子。咋弄呢?川得老两口子气得要死。先别翘地等着吧,咱不能倒贴着上门去,央求这杂毛东西把闺女娶了。可这闺女,饭量越来越大,腰身越来越粗,肚子是等不急了。你说说这倒是咋个回事?不管川得这边咋样气得要命,这个丧德的拣娃儿,就是来个懒得理势,给个眯眼儿装死人。丈母娘没办法呀。在一天夜里,找了合作社的老吴主任,这么二五一十地说了道道儿。这吴主任,那是一身正气的主儿,见不得谁家,三两七二两八地整事儿。说到做到。加上吴主任娶了拣娃儿子叔伯房的姑,这才捏死了狗尾巴,把个拣娃儿子狠狠地收拾了一顿。直到拣娃儿答应,赶紧上门儿提亲了,老吴主任这才把刚准备添的柴,退了一把火。

拿啥登门呢?祝老闷子老两口作了难。拣娃儿子呢,也晓得家里这光景,穷得差点儿烧屁吃,打土墙留下的老鼠洞里,都没泥巴星星儿。可这拣娃儿子呢,呲呲啦啦地忙活了一晚上,早上临出门,夹着个包包儿,给爹娘拍下了胸脯,说:“大,妈,不熬煎哈。我下昼黑些就把娟子给领回来。”

这就么空打两手地,拣娃儿子昂首挺胸地来到了老外母家。外父佬儿这边,虽然气得要命,但看到拣娃儿好害上门了,也算是先低头,便勉强的满脸挤着笑。这边外父佬儿还在扒拉着说是,怎么简单怎么来。这看家呀、认亲呀、过门呀,好商好量地把三个套套儿一起给了了,两边都省点事呢,这拣娃儿非常镇定地点着了羊娃儿烟,掏出挎包,说:“是这哈,要礼金钱,我眼下没得一分。要命呢,今天我把我这百十来斤贱骨头留在这儿。娟子跟我走了,都好说,二回我拣娃儿子挣钱了,加倍地孝敬你们,眼跟前儿算是我欠你们的。不跟我走了,我就把这‘炸药包’给点了。反正咱倒下一摊肉,立起肉一堆,这辈子就是认准娟子了,谁要是和我抢,我和他拼命。就是这,我几十几的人了,说话算话。”看到挎包里冒出来的导火线的头头儿,老外母吓得差点儿尿湿了裤子。中午还拿出好吃好喝,把拣娃子子整得是晕乎乎的。整个家族里,没人出头和这东西理论呀,加上这不要命的架势。娘心疼闺女,又收拾了些针头线脑,米面油啥的。还把老爹川得的心肝肝儿,一个半导体收音机用红纸包好,塞到了半袋子苞谷里头。娘叮嘱娟子:“家里也就是这情况,你晓得。其他的东西,吃了喝了,最后都撒到地里了。这个可是个最体面的嫁妆了,往后还能想起来,这是娘家陪嫁给你的东西。”

下半晌儿些,娟子被红着脸、挑着挑儿的拣娃儿子,催两声挪三指,一步三回头地,给领到了阳坡的茅草屋里了。半道上,拣娃儿子解手,顺带把挎包里的小灰给腾了。娟子见了说:“你个要死的东西,就拿这小灰糊弄我大呀?干些丧德的事。”拣娃儿子皮笑肉不笑的:“昨黑上,本来是准备弄真的呢,可惜手上没有票子了,家里也没有现成的东西。么样?你还想我弄真的,给你家撂个‘炸弹’呀?那样的话,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倒贴地送走了闺女,川得干气没办法:“妈了个脚。人家嫁女子,高高兴兴、排排场场、热热闹闹的。我这是啥?啊?成了‘老母猪赶圈倒贴钱’的了。养个女子,难不成养出了个冤家来了?”娘心软:“咱只有认了,还有啥办法?女子,就是那菜籽命,撒到啥地里,就长出啥苗子。”

低头娶媳妇儿,抬头嫁闺女,乡亲们总有这么一说道。没成想,在川得这里,成了全村上下,第一个把迎送嫁娶这种说法打了颠倒的人家。

再难调的腱子牛,再难管教的娃儿,只要有了配对儿的,只要说下媳妇儿,说变就变。就算是拣娃儿,全村上下都认为这辈子就这样儿了的“爆疖子”东西,变起来也快。

日子再紧巴,拣娃儿对娟子,这个“倒贴来”的媳妇儿,还有这头胎生下的宝贝儿子,那也是男女哑巴睡一头儿,好得没话说。媳妇儿领回来没好长时间,地里就有了拣娃儿子懒腰歃胯的影子。早上的冷水河边,也有了他舀水担挑儿的脚印子。不管咋样,只要这身懒骨头,关节儿慢慢地开始松了,也就有了盼头。

灶膛里塞了柴火,这锅里还不知道下啥东西,只能开水煮野菜,慢慢对搭。生产队还没有调土地,又添了两张嘴。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养父母胳膊肢儿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过光景的拣娃儿子,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这铁锅筘在自己头上的滋味儿来。上地了,汗流得是越来越多,农闲时,上山的次数也越来越频。夜晚儿上,也早早地睡在娃儿脚头根儿,闻着这毛娃子的奶腥气儿,尿骚味儿。祝老闷子两口子,也从来没敢这么放心地出过一口顺当气了,把心里的那块儿石头,挪到田坎儿上砌成了摆。只是这家里的光景,依然是打一杵换一肩,暂时喘口气。摸夜打灯笼,照一处亮一圈,只能看到脚尖尖儿。

逢年过节了,爹娘和媳妇儿催着拣娃儿子去上坟。这拣娃儿子不吃这一套:“给这些死人上坟做啥?我还想叫他们,从那边给我烧些纸钱用用呢。年年儿地上,没见活着过来一个,到我这屋里头看看,也没见给我带来分分洋儿、毛票票儿。等这些土骨堆,保佑我吃饱了,发财了。我给他们磕头,我请胡家河那边儿的秧歌队,给他们玩儿狮子、耍旱船,敲锣打鼓唱大戏。行了吧?啊!”你说这作势子,家里恓惶了,把吃不饱穿不暖,都怪罪到那些杂草丛生、不扒拉开都看不到的土堆上去了。

这拣娃儿子,从最初脑子进水学不进,好吃懒做胡折腾,坑蒙拐搭讨媳妇,经过洗呀涮的,才在乡亲们嘴里,有了那么点儿刹车拐弯儿的意思,这就拿祖宗十八代的赌上了。好在是,这个对拣娃儿子贴心贴肺,而且在家说一不二的媳妇儿,心眼儿倒多得不得了。不晓得是咋样收拾的,把个拣娃儿子指教得是服服帖帖,就差这拣娃儿子属鼠,媳妇儿不是鼠猫就是属狗的了。

这三不晃荡两不悠地,记年的公元,就到了二十世纪的尾巴梢梢儿上了。

当年娟子陪嫁来的收音机,除了睡在床头柜子里,静静地瞅着两个娃儿一起尿床画地图外,还真是一睡好几年的,从来没有翻过身,一直困着。到这拣娃儿和娟子的二小子,都能跑到冷河边的合作社打酱油了,这媳妇儿才想起娘的话,试着安上了电池,壳壳儿子里就哇哇地,呲呲啦啦地乱叫唤。腊月二十四,是铁定扫扬尘的日子。媳妇儿不晓得咋弄地,把这“家电”给摆弄响了。里头叽里呱啦地说了些,咱们这门要开得大些呀,圈里养的牛要放了得欢实些呀,东边不亮西边亮呀,半是明了半是糊涂的这些话。把个拣娃儿子听得,心里毛毛的,痒抓抓的。这下子不得了,外父佬儿贴来的塑料疙瘩,真的成了拣娃儿寸步不离的宝贝儿,过年里,谁都不能动,也不敢动。整天的,就像当年养父母侍候他那个样儿的,侍候着这个高不过扎,宽不盈尺的塑料块块儿。不是醒着醒着,抱在怀里睡着了,就是睡得新鲜鲜儿地,靠在床头上听着听得,又迷糊了。娟子上地,这红汗淌黑汗流的回来,多少次都在这死货,抱着的这壳壳儿子里头,听到像是快缺电了的那种,呲呲啦啦的电流声儿。这娟子,一回黑脸二回骂,三回气得回娘家。川得呢,攥了好些年的气,好不容易逮住这么个机会,拄着拐棍儿,从水井洼的河边子上,满头大汗跑到阳坡,草屋顶上到处都是鸟窝的女婿屋子里,追着沟子,满院子地撵着打他。这人呐,伤筋动骨事小,面子事大。特别是外父佬儿当着自己的孙辈儿,拣娃儿俩儿子的面儿,给撵得绊了几个跟头,外父佬儿也杵坏了拐棍儿。

“当年亏了咱外父佬儿。打我的时候,咱姿态低些儿,少的在老的面前说好话,弯腰作揖赔不是,那是坚决不丢人的。”这是拣娃儿子,如今当了大老板之后,嬉皮笑脸说出来的。

这一棍子挨得不轻,关键是不能叫自家这俩小子看不起呀。拣娃儿子一口气地跑了几个姐姐家,逼着四个姐夫,把个香猪(未“成年”的猪仔儿)给卖了,搭车跑到州城,学了驾驶本本儿。拿了本子,没钱买车呀。只好又腆着脸,跑到乡信用社、村信贷员那里,七里八下地攥了一把子钱,贷款买了小四轮。也该是拣娃儿子“寡妇尿血,红得发紫”(乡亲们形容的)的时辰了。小四轮儿买回来当年秋天,红小豆,黄豆购销市场,异常的火爆,就这样倒买倒卖的,手里查钱,屋不存货。有了挣钱的门路,四轮车不停点儿地冒着黑烟儿跑。没了生意的时候,他就开着小四轮,东家拉庄稼,西家送猪粪。这一番儿倒腾下来,两年不到,除了还清公家的借款,娟子手里攥着的存款折子,是当时全村张数最多、数量最大的。可是,不长时间,拣娃子就开始翘腿尿尿,作上了狗怪:虽然老家还没有信号,可他腰上别了个关机的“大哥大”。到哪儿都是喳喳嚯嚯的,手叉着腰,还故意露出腰上别着的“小砖头儿”。到家的羊肠路,还不通呢,就拿屋里才开始宽展的钱,雇了好些人,把路修到了家门口。

乡亲们都说:“这个怂娃,只怕是狗头上顶不了四两油,现在是烧作得不得了了。”这拣娃儿子呢,一头扎进了钱眼儿里。不知道在哪儿听到的闲话,转手把农用车卖了,才兴起的按期付款,他就一次接回来三辆后八轮大卡车,雇了两个司机,娟子弟和娟子分别经管一辆,拣娃儿自己整一辆。三年下来,他还清了分期借款,在阳坡盖起四间两层小洋楼。年底,还从西安开回家一辆北京现代,横二八直地在稻场上陪他过年。正月里,不听娟子的劝,执意从胡家河请来了灯会,狮子、旱船、花灯,敲锣打鼓、叮哩哐当的从初十疯到十五,这才化了灯,逐个兑现了当年满口胡话说给祖宗,人非人言、鬼不鬼语的玩笑儿话。

这才有得吃有得喝,拣娃儿子就嫌这钱来的显得慢,有点苦,便把眼睛瞄准了那河南灵宝山。都说这泣血黄金路,拣娃儿子扭了扭腰身,抖了抖双腿,决定试一试。

合该这拣娃儿子有那狗屎运。第一年跑到灵宝山,就弄得叫县上银行的押款车,年前儿些,从灵宝连人带钱专车给接了回来。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为了备足返程的车票钱,拣娃儿子收拾了仅有的家底,另外借了800块钱,冒着年后还没有开春的寒风,带着这一去要是不挣钱,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豪气。进城上车,出发了。有眼水的人,看啥都灵光。这拣娃儿子,虽然没有淘过金,也不晓得这打进尺、论吨位、估摊头是咋回事。可就是在外父佬儿那个塑料壳壳儿里,学得了不少世故,懂得了很多经文。终于点头承认,这人呐,要先学着爬,再学会走的这么个道理。第一次放下烧作的姿态,双腿夹着尾巴。还不是想从矿老板这棵大树下吊枣儿,要不然,拣娃儿子丢不起这人。

说来也怪,年前给老祖人烧了香、耍了狮子玩了船。这不,不出三个月,祖先就从那边给拣娃儿子“捎”来了“支票”。

在灵宝山的27坑,这个谁见了都头疼的洞子里,拣娃儿子在权衡了自身实力之后,决定冒险接下来。加上那些原来在27坑干过很长时间、还没有讨到工钱的乡亲们,凑头这么一咕叨,便冒着吃喝都成问题,裤子湿了捋下尿的风险,决定开钻了。这可是背水一战呀,拣娃儿把一家老小的生计,全押在了这一宝上。

这一骰子摇了个满堂红。让拣娃儿子心里石头落地,让领工头儿心花怒放,让打工的乡亲们眉开眼笑。

三天,也就是27发排子炮,拣娃子看到了小拇指头那么大的金颗颗儿。不用说,交给老板儿的都是上等货,价钱也就好商量。三个月,九十天,拣娃儿子第三次站在老板桌前,万分倾慕老板在支票上写字的功夫何等的深,盖章儿的姿势无比的帅!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养父母曾经说过的“钱哪,就是一张纸”的来由。怀里揣了个小兔子,一路无事防贼地下得山来,第一次郑重地用自己的身份证,开了个五位数的存款折子。

拣娃儿子呢,在心里特别地感谢先人!晚上睡觉,都是笑醒的。梦里满山满地都是青乎乎的庄稼苗儿,嘎巴嘎巴地拔节往上长,牛羊满山猪满圈的。不用说,这一年里,炮放得响,活儿干得出,还没有出任何茬把儿地,就把冷水河边的拣娃儿子,从基本温饱的初级阶段,推向了高端小康的水平上了。

钱儿来得太猛太快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花着才舒坦。

黄湾儿的胡姓桦娃儿,娘去世得早,很小就外出闯荡。在山西,师从了一个修理厂的寡妇老板娘。这年轻漂亮的老板娘,倾心尽力的一路指点,关照,本想留下这踏实本分的娃儿,当个自家掌柜的,终究挽不回一颗山里娃儿放荡不羁的心。攒足了置业的本钱,桦娃儿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老家,在八亩地,不打磕绊地讨了乡党委老书记的大闺女做媳妇儿。

这个时候,我刚参加工作。可在大屋场乡亲们嘴里,倒成了“见过世面”的人儿,把我羞得要不得。桦娃儿结婚的良辰吉日,适逢这年正月初六,又在年假里。经过胡氏家族这么老外家、少外家地一番捣鼓,我和姑家大老表于发善一起,一副一正地当了支客。也是我第一次见证,这“爆疖子”拣娃儿,怎么从一介草民,成为全村上下,当仁不让的首席“烧包儿”的过程。

不晓得年前,被银行的车连人带钱的,拉回来好重,反正到了“炸金花”的桌面上,拣娃儿子是十块钱一摞十块钱一摞的,整沓子地从上衣口袋儿里往出掏。这边不动不看牌,最大十块地破老命地按着不起,那边不知道自己在牌技上几斤几两,嘴上不停地叨叨:“打这种小牌,就这点儿小钱,我拣娃儿输得起。不是吹的,就这样十数八块地慢慢儿花,我这辈子是用不完地。”接连输了钱儿了,眼睛仁儿都不眨一下,开了连自己的牌动都懒得动。谁替他洗牌了,至少是十块钱儿的“小费”。就这样,这个糊弄一下,那个诈和一把,一晚上也输了千把块。等天边儿泛了亮光儿,这才单手拍拍毛呢子大衣上的烟灰,轻描淡写地说:“这倒是个啥。算是我来替桦娃儿老外家送了个重礼了。”

只要放炮就能从渣子里扒拉钱儿,这拣娃儿绝不会放手不干。次年正月,热火火儿地闹完年,痛快快儿地输完钱,照样开着自己的北京现代,三档起步地奔向了灵宝山。人要是走了运,钱就像大水飘来的。拣娃儿就在这两年间,从灵宝山的金老板手上,用吐沫星儿搙下了前后超过七位,并且打头儿排出了四的那个数的人民币。

在拣娃儿子看来,这钱来得太快了,够多了,那就不是钱,简直是一堆废纸,摔起来一点儿都不心疼。见人没二话,嘴上整天说: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

在灵宝县,乃至整个周边区域,凡是上了档次的宾馆、饭点、夜总会、KTV,还有些暧昧味儿相对比较浓的地儿,那家伙,去了就是几车子,来了就要清场子。这站立着、含笑服务的什么老总呀、经理呀、小妹儿呀,专门侍奉这些除了钱,啥都没有的一群土老帽儿。高楼大厦的宾馆,霓虹闪烁的中心,百十号人就专门侍候这几个活宝。一层楼专门招呼一个人,房间挨排儿地转,小妹儿成排地进,个论个地挑。拣娃儿子回到老家,见人就吹:咱有钱人进了这种地方,感觉自己就是皇帝,异性都是自己的后宫后院,临幸了的绝对算是上等货色,“残次品”基本只有擦鞋打光的份儿了。这拣娃儿子呢,起初想法比较单纯,就是想把这钱花出去,然后成倍数地再找回来。曾经在一年的腊月天气里,给在家侍候老的,照顾小的娟子来电话:“婆娘,给你说个事,今天晚上把那啥,咱小车给开到沟里去了。不操心哈,人还不咋。”电话这头儿,把个娟子整的是心惶惶儿:“啊?又喝酒了吧?可得要小心点儿哈。喝酒以后就不要再动车了。”那边是晕乎乎的笑喊声儿:“说的啥话呀。我只是输了十几万,又耍了十几万,把个烂车钱给输了。你这死婆娘,不晓得啥,没一点儿经文。”

这人呢,让钱给花了眼儿,就是爱发些古里八怪的闲贱。拣娃儿子腰包鼓了,思想抛了锚。除了媳妇儿不在身边,满大街转了圈地逮女人,这自带的小车里呢,也时常带着“快餐”。描红涂眉的一些女人,敲脚架腿儿地窝在副驾驶的位位儿上。起初娟子想,离得远,管也管不了,管紧了没底气,管松了没脾气,好害没言传。拣娃儿子呢,为了显示自己混得相当成功,还直接从灵宝把“方便面”带回了老家。这娟子气得要死,先是争吵,后来打骂,到最后闹得一起上了法庭。老丈人川得怕闺女想不开,跟着一起撵到了香河。法官在了解了情况以后,对拣娃儿子约法三章的这么一调解,刚松了“以后不再胡整了”这口气儿呢,川得嫌丢人,拿起拣娃儿子当年在武当山旅游,回来送他的龙头拐棍,当着法官的面,在香河法庭的院子里,又一次追着沟子撵,红着脸骂他:“你这个狗日的东西,啊?穿了几天油裆裤子,忘了你以前穷得,是怎么伸着舌条儿舔砖头的?啊?我把闺女给了你,成天累死累活的,你狗日的倒好,拉些不下蛋的‘野鸡’到处飞。你就不怕你儿子怎么看?啊?”这香河上下,人模狗样儿的拣娃儿子,在法庭院子里,丢死人了。直到接受法官调解,信誓旦旦地对老丈人说,这以后怎么怎么好好过日子了,川得连同这拐杖顶上的龙头,才算是缓了一口气。

为女人的事,刚祖宗八代地发完誓,这赌的事,就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地当成了耳边风。挣了钱的拣娃儿子,还在往回家的路上走呢,那些有了手瘾,想在拣娃儿子身上不劳而获掏一把的,都臭味儿相投的不请自到。啥时候拣娃儿子手边儿的现金没了影儿,这才依依不舍地收手。好像是2008年年底吧,拣娃儿子刚把老北京现代换成了“四环素”(奥迪,拣娃儿子这样称呼),正准备在腊月去州城办完手续,过年回大屋场再浪一圈儿的呢,走到单逢县,就被一窝子说是朋友,实则专业赌徒的人,拦在了“跨世纪大酒店”。别人搭了一桌子好吃好喝,外加一夜的时间。拣娃儿子呢,除了“泛了猪娃子”(醉酒吐了)外,早上外面见了天,“四环素”连里子带面子,给人治了“疯狗病”。

再怎么挣,再多的钱,也不能这么地乱花呀。就算钱是大水打来的,这一年发大水也是有时常的。

十一

人狂无好事,狗狂豹子拖,这话真不假。人狂狠了,容易疏忽,就出事。六畜呢,经常吼叫,就会招来狼呀豹子的。人呢,谁也看不到自己的后脑勺上的毛。

听人不当地形容过:说是这挖矿的是埋了没死,猖狂的人是死了没埋。这比喻有些阴险恶毒。拣娃儿子烧作了几年,这又狂了两年,再来灵宝山就出了大事:一次矿洞内放炮,哑了两个。为表示尽心尽力,娟子的两个亲戚,齐齐被放倒在金子堆上,一死一伤,身边满地的金粒子呀,没有拿上一颗儿。写句丧口德的话,死了的呢,还好说,这一算那一估的,外加亲情友情账,一堆花花绿绿的票子就能解决。关键是这伤了的,还伤得不是地方,脊椎的四个关节,成了粉碎性的了。人在医院,活着就跟死了一样,张不了嘴,动不了腿,屎尿都得人上床侍候。那花嘎嘎的票子,整天需要专人提着包子往十字门里送。这要不是看在娟子的份儿上,拣娃儿子就算把这家底儿,变戏法儿地再翻个几番,也填不满这个黑窟窿。东边求爷,西边告奶奶的,看到想治好是没了希望,娟子亲戚在拣娃儿子的亲自护送下,回到了老家。当然,大笔的后续医疗费那是少不了的,并且白纸黑字地签上了两辈儿人的尊姓大名。一跤子摔得不轻,这下子,拣娃儿子算是倒了血霉。不但手头儿上的钱花得精光,就连风光时,老家起的四间两层楼、在县城买的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一起给了当初拉自己回来的银行,不对等、相对廉价地换来了暂时支撑后背的“掏火棍子”。

两拐棍还没有打醒的拣娃儿子,遇到如此沉重的打击,这才真真儿地看清了人情冷暖:那些当年把酒言欢、呼兄唤弟的所谓的铁杆儿们,这会儿一个个躲得是远远地。最初还隔三差五地接个电话,谎话连篇地胡拉乱扯,后来连电话都换了号。拣娃儿子恨自己:“真是眼睛瞎实了,认识这么些个狼心狗肺的杂碎东西。”再怎么说,孩子需要爹,家里不能没男人。他再怎么不是人,只要有口气,晚上睡下有壮胆的。把他撵出去,站在大门两边,男人的火力也“避邪”呀。娟子恨得牙疼,可退一步想到这些,看到男人没了魂儿,还好言相劝:“你有钱了,我陪你人前风光。现在没钱了,我和你同锅搅勺喝稀糊汤。啥事啰,就当咱这几年没出去闯荡,没有挣那些钱。以前那样的苦日子,还不是一样,一天一把柴,一锅水的,慢慢的这么熬过来了。”

好媳妇儿呀!拣娃子听到这些,眼泪哗哗的。抱着娟子,哭了个三迷四道的。而且不假思索地噗通一声,单膝跪在了娟子面前,低头认错,“救命菩萨”面前忏悔呀。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父母亲。把个娟子吓得,赶紧拉起拣娃儿子,抱在怀里,像哄儿子那样的,嗲嗲地拍着拣娃儿子的后背。

十二

咋弄呢?只要还有一口气,这日子还得将就着往下过。

这娟子是高中毕业,墨水喝得比拣娃儿子的多,精明着呢。男人天天酒桌牌场轮流转,她呢天天关注电视、报纸。这娟子真算是过日子的人,当年从牌桌子上,今天几张蓝脸儿,明天几张红皮的,从拣娃儿子手里这么扣掐的真金白银,娟子瞅着机会想派上用场。拣娃儿子把钱打了水漂儿的前几年,娟子在邻省临县,注册了一物流公司。当然,法人写的是娟子的名字。娟子知道,男人靠不住,有了钱那就更是“危险品”,得给自己留下后路。一旦让这“爆疖子”给踹了,起码有养家糊口、供孩子上大学的家当。拣娃儿子还在灵宝山花天酒地的时候,娟子在家车舟劳顿地倒腾货运,分分毛毛地操持家业。挣钱虽然不多,但是娟子心里很踏实:不是自己挣来的钱,花的时候脸发烧呀。

三十年河东转河西。让人想不到的是,这霉运来得,就像大车下坡,刹车失灵,太快了。让拣娃儿子措手不及。

只是娟子这几年攒下的家业,拣娃儿哪知道这些呀。等娟子带着,这个时候才真正算是自家的男人,来到公司“安营扎寨”的时候,拣娃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稀里糊涂的就被人点了头,哈了腰。当听到娟子亲口说出来,并且殷殷叮嘱:“孩子要上学,老人要照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咱人好好的就行了。我也是没得办法,当初才瞒着你,这么做的,也怕你那个时候瞧不起咱这小营生。”在不古的人心面前,拣娃儿子算是彻底的没了瞌睡,清醒得不得了,对娟子那是指哪儿打哪儿,好得像是龟孙子。娟子在公司给了男人一个开车的活儿,让这挥金如土的“土豪”变成自己的专职司机。每次外出,拣娃儿子收完账,都当着娟子的面,按单清算,当面交给娟子入账保管。娟子的理由是:狗改不了吃屎!有钱就变坏,没钱的也想变着法儿不花钱、干指头蘸盐地去变坏的男人多得是。拣娃子哪敢犟嘴呀。

经过二十多年的人情冷暖,算是清清地看准了娟子这个人。拣娃儿子呢,也让娟子的一双巧手,把这一身的反骨给挪到了位。这撅人沟子拉狗屎,还冷不丁地丛起一身儿的鬃毛,给收拾得顺顺儿的,彻底的没了脾气,忠实地扮演起了给媳妇儿打工的角色。

三年前的春节,很多老乡相约在上班前聚聚。说起这些花里胡哨的事,已经接手娟子,当了老总的拣娃儿子内敛地说:“当年呐,我是无意中在收音机里,听到西部要搞什么大开发,想着机会多,出去闯闯,听着听着迷住了,一心想着,怎么一步一步的能发起来。忘了大晌午,自己还光着屁股赖在床上。也是当时家里穷得要命,不愿看到老人孩子喝凉水,脑子热,没有想后果,就豁出去了。这些年,走了不少弯路,也绊了不少跟头,好在咱有个好婆娘。我总想着怎么轻车熟路的一夜暴富,没有想到的是,娟子比我还精明,路子走得对。现在政策这么好,得珍惜。特别是咱娟子,那真是万里挑一的。我以后要是再做了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娟子的事,就是再耍狮子,跑旱船,舞长龙,祖宗怕都不认自己了。”有老乡问:“两次挨老丈人的打,记恨不?”拣娃子说:“哎嘿,说真的,多亏了外父佬儿陪嫁的收音机,还有当年那两拐棍,要不然的话,我还不知道自己这把骨头,现在在哪儿埋着呢!还能张嘴,和你们吆五喝六、划拳猜枚的?”

我听知道拣娃儿子近况的乡党说,现在的祝老板,总在身上口袋里,装上好几种档次的烟。见面了,他会很巧妙地掏出和你浑身上下对称的种类来。见人人话,遇“鬼”鬼话,精得很呢。有时还相互抵头点火,微笑着拉拉家常。小城里,那些宾馆、饭点、歌厅,再也看不到当了大老板的拣娃子了。

但愿,咱这回头了的浪子乡党,能够在致富的道路上,一下子把脚伸到油箱里头去,加足马力。更希望,啥时候他能把公司给挪到咱小城里,工业园区的大门还一直开着呢。

(责任编辑 张海涛)

鹿草,本名吕盟。男,汉族,1974年5月生,陕西商南人,中央党校(函授)法律专业毕业。1998年12月参加工作。现为商洛写作协会会员,陕西交通作协公路分会会员。先后在《公路文学》《陕西交通报》《商洛日报》《三秦广播电视报》等报刊、刊物上刊登散文、诗歌、调研报告等二百余篇,多篇文章被行业刊物集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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