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来自远古的回音
——论迟子建小说中萨满神歌的文化内涵及艺术功能

2014-12-11 19:06刘春玲
参花(上) 2014年1期
关键词:语族萨满教鄂伦春族

◎刘春玲

谛听来自远古的回音
——论迟子建小说中萨满神歌的文化内涵及艺术功能

◎刘春玲

迟子建成长于我国满-通古斯语族的核心区域——大兴安岭,其小说在精神特质和艺术表达上都鲜明地体现出满-通古斯文化的印记。迟子建小说中的满-通古斯语族萨满神歌主要有四种,分别是治病神歌、祭熊神歌、春祭神歌和送魂神歌。迟子建笔下的部分萨满神歌体现了民族性和萨满教的宗教观念,部分萨满神歌则更侧重于文学性和抒情性,进而弱化了其与神灵沟通的功能。这些萨满神歌在迟子建小说中具有去“他者”印记的书写策略、塑造理想人格和颂唱凄美爱情的艺术功能。

东北女性文学 迟子建小说 满-通古斯语族 萨满神歌

迟子建是一位在文学创作上极具地域归属感的当代著名女作家。自八十年代登上文坛以来,迟子建始终深情而执着地从故乡的地域文化中汲取文学创作营养,满怀激情地描画北国边陲的自然风物,沉醉于纯洁自然、朴素清朗的生命呈现。这段期间,她的作品大多采用儿童视角展开叙述。但是近年来,迟子建的创作风格发生了变化,她已经走出了自己构建的童话世界,转而注重对故乡最主要的地域文化——满-通古斯语族传统文化的挖掘,开启了一种跨民族书写的独特视角,这种转变增强了其作品的厚重感。

满-通古斯语族是指使用阿尔泰语系满-通古斯语族语言的诸民族,在我国境内有满族、锡伯族、赫哲族、鄂伦春族和鄂温克族,古老的萨满教是这些民族自古以来信奉的原生性宗教,而充当人神交流媒介的人被称为萨满。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满-通古斯语族以萨满教为思想基础,形成了萨满神歌、神话以及禁忌文化等一系列的满-通古斯文化。来自满-通古斯文化核心区域——大兴安岭的迟子建,在《微风入林》《树下》《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一坛猪油》《伪满洲国》和《别雅山谷的父子》中都塑造了一些鄂伦春族、赫哲族、满族的人物形象,而叙述鄂温克族百年沧桑历史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则是迟子建满-通古斯语族书写的代表作品,并得到了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和学术批评话语的双重认可。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等小说中,迟子建融入了大量的萨满神歌,体现出了很强的民族性,这些萨满神歌除一首以鄂伦春族春祭时的《春风神歌》为原型资源外,其它则无迹可考。那么这些萨满神歌是否承载着满-通古斯语族的文化内涵?有怎样的艺术功能?这是本文着重言说的论题。

一、萨满神歌的文化内涵和特征

萨满神歌是萨满在主持各种萨满教仪式及消灾祈福、婚丧、驱魔治病等仪式时,由萨满唱诵的各种祷词和祭词。萨满神歌集中体现了满-通古斯语族萨满教的信仰观念,是满-通古斯语族宗教诗歌的主体和萨满教的精神核心,包含着丰富的民族文化内容,融音乐、舞蹈、诗歌为一体,展现了满-通古斯语族的古代宗教、舞蹈、音乐、诗歌等文化的原生岁月,与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等同为满-通古斯文化的艺术载体,迟子建小说中的萨满神歌按照其出现的仪式和功能可以划分为治病神歌、祭熊神歌、春祭神歌和送魂神歌四种。

1.治病神歌

萨满治病神歌是满-通古斯语族萨满举行驱魔治病的仪式时诵唱的神歌。迟子建在《伪满洲国》中描写了由一鄂伦春族老萨满主持的为孩子招魂治病的活动。文中老萨满诵唱的

神歌是:孩子呀孩子,波八列,清晨的太阳别错过,晚间的太阳很阴暗,雨间的太阳有彩虹,冬天的太阳时间短。孩子呀孩子,你要回到父亲的身边,你母亲给你准备了花衣服,你父亲给你准备了金子,你母亲给你准备了银子,孩子呀孩子……

这首神歌是以太阳作为叙述背景的典型散文体神歌,满-通古斯语族先民认为太阳是由太阳神赐予的,能够给人以温暖和光明。敖鲁古雅鄂温克人把太阳视为人类的母亲,将月亮视为人类的父亲,给人以光明,他们传说日月为萨满神灵之始祖。因此,迟子建的这首治病神歌体现了自然崇拜、灵魂不灭等萨满教的观念意识,无论在语言还是在萨满教观念的承载上都体现了神形兼具的特点。

2.祭熊神歌

图腾崇拜是满-通古斯语族的萨满教原始形态之一。满-通古斯语族先民由于对自然界的认知有限,认为动物或灵禽与自己存在某些亲缘关系,因此将其作为图腾加以膜拜,从而形成了特定的风俗、礼仪和禁忌。图腾崇拜在鄂伦春族和鄂温克族中至今仍有遗存,如鄂温克人和鄂伦春人认为熊是他们的祖先, 因此猎取到熊以后, 会举行一整套的祭熊仪式。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萨满妮浩在为熊做风葬仪式时,总爱唱一首祭熊的神歌:

熊祖母啊,你倒下了,就美美地睡吧。吃你的肉的,是那些黑色的乌鸦。我们把你的眼睛,虔诚地放在树间,就像摆放一盏神灯!

这首神歌充分体现了熊与满-通古斯语族之间的精神渊源,同时也表现出萨满神歌的古老狩猎文化特色。除此之外,还真诚地表达了鄂温克人对熊的谢罪,并极力地推卸猎熊的责任,形象地刻画出他们将熊作为祖先,视为图腾,杀之食之以后却又担心受到报复的矛盾心态,将其对熊复杂的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体现出了图腾崇拜的观念。如果从诗歌的角度来欣赏,这首神歌既展现出质朴的口承文学的特征,又兼具文学性和抒情性。

3.春祭神歌

春祭大典是鄂伦春族一年中最重要的祭礼,所有远近的族人都会带着祭品前来参加,要请三个以上有威望的萨满来择吉日定场所。在春祭的仪式上,萨满要诵唱对春天祈愿的神歌,内容多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在迟子建的中篇小说《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中,鄂伦春族女猎手顺吉在喝了十几盅酒后,便离座开始跳舞,边舞边唱着鄂伦春族萨满在春祭时唱的神歌:

我用四平头的鹿茸做我的梯子,登上天空进入我的神位,我要用双手向人间撒满金子,用双手向人间撒满银子,用双手把成群的鹿赶到主人身边,用双手把成群的紫貂送到主人手中,让我的主人得到春天般的温暖幸福。

这首神歌是迟子建小说中唯一有原型资源的萨满神歌,它取自鄂伦春族关姓萨满在春祭大典时诵唱的《春风神歌》。这首神歌有着浓郁的狩猎文化色彩,充满了对大自然的热爱与追求,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无限遐想,人们通过祭神、祈拜来实现狩猎丰盈、人畜平安的目的。值得注意的是,神歌中的神将人类作为主人,神的作用是帮助人类得到幸福、平安,更突出了娱人的功能,体现了萨满教的人本主义色彩。

春祭是鄂伦春族一年中最为重要的宗教活动,祭祀仪式关系到整个氏族、部落的生存发展、繁衍兴盛,人们通过萨满诵唱的神歌向神灵表达自己的意愿,求其佑护族人一年平安吉顺。由此可见,春祭大典中的神歌对于鄂伦春人的神圣性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中的鄂伦春族女猎手顺吉在酒酣之际,边舞边唱这首鄂伦春族萨满在春祭大典时诵唱的《春风神歌》,这种行为对于一个信仰萨满教的鄂伦春族人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迟子建应该是为了凸显吉顺的民族性而引入这首神歌,但是其营造的吟唱环境却又忽略了神歌本身的宗教性。

4.送魂神歌

满-通古斯语族信奉的萨满教信仰观念认为万物有灵。从而,在满-通古斯语族的丧葬中,主持仪式的萨满要诵唱送魂神歌。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共出现了六首萨满诵唱的送魂神歌。第一首是萨满尼都为心爱女人达玛拉所唱的血河歌,第二首是萨满妮浩为死去的金得诵唱的神歌,第三首至第六首分别是萨满妮浩为救人而夭折的孩子果格力、交库托坎、耶尔尼斯涅和未出世的孩子所唱。在这些送魂神歌里,最能表现出鄂温克人萨满教的信仰观念和精神实质的是萨满尼都为达玛拉所唱的血河歌:

滔滔血河啊,请你架起桥来吧,走到你面前的,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如果她脚上沾有鲜血,那么她踏着的,是自己的鲜血;如果她心底存有泪水,那么她收留的,也是自己的泪水!如果你们不喜欢一个女人脚上的鲜血和心底的泪水,而为她竖起一块石头的话,也请你们让她,平安地跳过去。你们要怪罪,就怪罪我吧!只要让她到达幸福的彼岸,哪怕将来让我融化在血河中,我也不会呜咽!

迟子建巧妙地将鄂温克族的血河神话植入到了这首神歌中,血河歌既体现了鄂温克人的灵魂信仰,又生动地反映了鄂温克族的尚血观念。鄂温克族人认为,人死了是去另一个比现世更幸福的世界,但途中要经过一条很深的血河。这是考验死者生前品德的地方。善者有桥平安渡过。行恶者过桥时就不见了,河中有一块石头,能从石头上跳过去就说明此人有悔改之意,跳不过就掉下去再也出不来了,灵魂就彻底死了。

在萨满教的信仰中,尚血观念萌生于原始先民对生命的崇拜。原始人类在与动物和自然界的斗争中认识到,血即生命,血流尽生命则完结,认为血是灵魂的寓寄之所,因此灵魂如果坠入血河的话,它就会融化在血河里。在萨满祭礼中,鄂伦春和鄂温克人至今仍保留着以血涂抹神偶的崇血遗风,这种行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也有提及。除此之外,血河歌是一首非常凄美的抒情诗,萨满尼都在歌中唱出了自己对达玛拉刻骨铭心的爱,唱出了埋在心底的那份深情、眷恋和执着。从而,血河歌不但内含民族性和宗教性的特征,而且表现出强烈的文学性和抒情性。

相对于萨满尼都的血河歌,萨满妮浩的送魂神歌没有呈现出血河歌那样虔诚的祈求和内涵上的民族性,表现出单一化的特点。萨满妮浩为死去的金得、夭折的孩子果格力以及未出世就夭折的孩子唱诵的神歌体现了萨满教的灵魂信仰观念,而为交库托坎、耶尔尼斯涅夭折所唱的神歌则只体现出了抒情的特点。

二、萨满神歌的艺术功能

1.去“他者”印记的书写策略

满-通古斯文化体现了满-通古斯语族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逐渐形成的精神形态、行为方式和思维习惯。迟

子建在进行跨文化创作时,充分意识到自己相对于满-通古斯文化是来自异质文化的他者,虽然自己成长在大兴安岭,对满-通古斯语族的生活习性很了解,但是民族文化之间固有的隔阂和差异不会因在同一地域生活一段时间而消除,这种内化的精神气韵也不是一个异族者能够简单拥有的。

迟子建在进行满-通古斯语族书写时,清醒地认识到摆在她面前的难题是如何去掉“他者”的印记。由于从小就生活在大兴安岭,迟子建知道对于满-通古斯语族而言,神话、传说、故事、萨满神歌等口承文学资源是最能反映其民族文化和精神内质的素材,不仅代表着民族的根本,而且象征着民族的精神。因此,迟子建在小说中引入萨满神歌是一种去“他者”的书写策略,这些萨满神歌既有别于传统祭祀仪式上的萨满神歌,也不同于其它满-通古斯语族的口承文学资源,除一首神歌具有原型资源外,其余的神歌均为迟子建根据书写需要而创作的散文体诗歌,并呈现出不同的艺术特征。

2.塑造理想人格

死亡是迟子建文学创作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纵观迟子建历时二十余载的创作历程,死亡意象在作品中占有突出位置。迟子建擅长用恬静、诗性的语言来缓缓叙述死亡,使其文学世界中的死亡充满了温情,平静而质朴,如同春去秋来,死亡以本真的面目出现在读者的面前,这样温情的死亡描写在《亲亲土豆》《日落碗窑》《雾月牛栏》《树下》《越过云层的晴朗》等作品中经常出现。针对这种现象,方守金在《北国的精灵——迟子建论》中指出“新时期以来,好像没有哪一位作家像迟子建那样,频频跳进‘死亡之海’,撩起阵阵惑人的浪花”。

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将死亡意象的书写发挥到了极致,描写了形形色色的死亡,突然的、意外的、荒诞的、必然的等等都有描述,通篇弥漫着浓重的死亡气息:林克因雷电而死、安道尔因哥哥误伤而死、金得因无法迎娶心爱女人上吊而死、达西因复仇而与狼同归于尽、萨满妮浩因跳神求雨而死等等。而所有的死亡中,萨满妮浩孩子们的死是最具有悲剧震撼力的,她每次拯救一个生命都要失去一个自己的孩子,一个在神性与人性斗争中决然选择了神性的萨满形象就在一个个孩子的死亡中突显出来。面对一个又一个孩子的离去,神的大爱与凡人的克己都被她倾注到为每一个死去的孩子所唱的神歌中。从艺术表现的维度来看,迟子建对萨满妮浩丧子后诵唱送魂神歌的构思,既映射出了神性的光辉,又彰显了萨满妮浩对苦难的坚忍和对神圣的牺牲的两重性,成功地塑造了她的理想人格,一个充满大爱和悲悯情怀的萨满形象在萨满神歌的映衬下丰满鲜活起来。

3.颂唱凄美爱情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萨满尼都和弟弟林克都深爱着达玛拉,但是他在与弟弟比赛射箭来决定谁可以娶达玛拉时输掉了比赛,也输掉了与心爱女人结为伴侣的权利。当林克死后,虽然两人苦苦相恋,但是因为氏族的哥哥不能娶守寡弟媳的禁忌而不能结合,萨满尼都只能永远地凝视心爱女人的背影,看着她日渐枯萎的死去。当达玛拉穿着萨满尼都亲手为她缝制的羽毛裙在儿子的婚礼上跳舞,死在篝火旁后,萨满尼都为她而唱的送魂神歌——血河歌,字字如血泪,唱出了萨满尼都藏在心里几十年的心音,唱出了她对达玛拉的无限思念以及对爱情的坚定不移的信念,折射出鄂温克族朴实、忠贞的爱情观。达玛拉死后,萨满尼都迅速衰老,懒得搭理日常生活了。什么时候狩猎,什么时候给驯鹿锯茸,什么时候搬迁,他都不闻不问的,他的心亦早已追随达玛拉的灵魂而去!

从而,迟子建小说中的萨满送魂神歌侧重于文学性和抒情性的主要原因有两方面:一是书写策略和人物形象塑造的需要,文学作品毕竟不是文献资料,要求迟子建完整使用满-通古斯语族祭祀仪式中的萨满神歌是不客观的;二是对于满-通古斯语族祭祀仪式中的萨满神歌而言,宗教意义是主要的,艺术成分是次要的,而迟子建小说中的萨满神歌则反之。尽管叙述目的上不同于满-通古斯语族祭祀仪式中的萨满神歌,但是从迟子建小说中萨满神歌折射出的满-通古斯文化信息可以看到,迟子建的创作触角已经触摸到了满-通古斯语族的精神原乡,体现出了萨满教典型的信仰观念,对萨满神歌的书写充分发挥了其艺术功能,这无疑增加了作品的丰富性和厚重感,并有效地化解了他者文化视角的尴尬,充分说明迟子建的文学创作已成功突破民族间文化壁垒,走进了满-通古斯语族的精神领域和心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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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方守金.北国精灵——迟子建论[M].哈尔滨: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2002: 54.

(作者单位:大庆师范学院文学院)

(责任编辑 高云平)

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地域文化视域下东北女性文学研究”(项目号:11C048)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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