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艳芝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从“晨曦朝露”到“暮鼓沉钟”
——铁凝小说的诗意追求
高艳芝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铁凝早期小说,以《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为代表形成了清新诗意的风格。铁凝近期小说《火锅子》、《暮鼓》表现出创作风格的“变”与“不变”。改变的是对人生关注内涵的拓展;不变的是对美好、对人性的诗意追求。
铁凝小说 早期与近期 晨曦与暮鼓 诗意追求
20世纪80年代前期,铁凝带着她的短篇小说《哦,香雪》跃上文坛,引起广泛关注。紧接着铁凝又为读者奉献了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这两篇作品显现出铁凝清新而独特的诗意风格。最近读到铁凝发表在《北京文学》、《作家》上的两篇近作,一个明显的感觉是铁凝的“变”与“不变”。改变的是对人生关注的拓展,由早期抒写青春质朴的少女,走向对老年人生的关注;而不变的是她对生活、对情感对人性的诗意追求。
20世纪80年代初,弥漫文坛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交相辉映的时候,铁凝带着她的“香雪”跃上文坛。给人一种舒缓清新的感觉。《哦,香雪》故事很简单,在简单中透着乡村少女的淳朴善良和平淡生活的诗意。铁轨延伸到香雪所在的小山村,火车一分钟的停靠,却给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山民带来了新奇和骚动。火车带来了外面世界的新闻新知新事物,也带来了山村少女们对外面世界的向往。青春少女们像赴约会一样把自己打扮起来,等待那停靠一分钟的火车的到来。山村里唯一的中学生香雪与其他姐妹们不同的是,她对于时髦的新衣帽、说着好听的普通话的年轻的列车员不感兴趣,她执著地心仪着一只代表现代文明和抵达知识海洋的塑料泡沫铅笔盒。当她遵从家长的交代挎着一篮子鸡蛋来以物换物时,从站台上车窗外看到列车上年轻女孩子乘客的塑料泡沫铅笔盒的时候,忘记了家长的叮咛和时间的仓促,快速进入火车上,执意用一篮子鸡蛋与女大学生交换铅笔盒。这时的香雪,那么单纯,那么执著,当女大学生说送给她的时候,淳朴的香雪觉得怎么能白要别人的东西呢,于是一定要把鸡蛋送给人家。争执之下,错过了下车的时间,香雪只好随着列车前行。为此香雪要独自走几十里山路返回家。黑魆魆的大山,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子,开始是害怕的,既怕父母责备又怕风吹树叶哗啦啦的响声。但月光照下来,想到了未来的人生,想到了自己的家乡自己的亲人和这熟悉的山水,香雪不再害怕,她的心开始踏实下来,沿着铁轨一步一步往回走。在这个场景中,作者展示了香雪的善良、香雪的坚持。作者努力在火车停靠的“一分钟”里开掘,这一分钟,把城市和乡村连接起来,通过少女香雪对文化、对现代文明的追求,使作品洋溢着暖暖的生活诗意,作品也寄寓着铁凝对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相互交融的担忧和希冀。担忧香雪一样的纯真善良会不会随着火车代表的现代文明的到来和冲击变得支离破碎,希冀我们的现代文明进程中冲击的是原始蒙昧而保留下我们本真的淳朴美好的人性。
作者尽力在一分钟时间里开掘出诗意。这种诗意,既体现在香雪等山民人性的纯朴善良上,也体现在带原始古朴风貌的山村景观上。这种诗意,有别于展示人性压抑扭曲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也有别于20世纪80年代初方兴未艾的改革文学,给人舒缓清新自然的阅读美感。
继《哦,香雪》之后,铁凝为文坛奉献了《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这篇小说使我们看到了铁凝的视野转移,从原始山村到现代都市,但依然不变的是美丽纯朴的人性光辉。这种光辉从女主人公安然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来。中学生安然,美丽聪慧,青春激扬,从小生活在城市,却像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一样清纯脱俗,尽管母亲也耳提面命告诫了种种,但她毫无成年人们传授的世俗世故,她非常喜欢姐姐买回来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她和姐姐都认为这件红衬衫与她的气质很配,火红耀眼,穿在身上更加散发出青春的气息。姐姐是一家杂志的编辑,在姐姐身上我们看到了不同于母亲的脱俗审美观和对爱情的执著追求,姐姐是脱俗的,但又不能免俗,尽管她也认为安然的这件红衬衫很漂亮,但面对三好学生评选这件事,她还是觉得这件崭新漂亮的红衬衫太扎眼,会不会因为“不合群”使安然遭嫉妒而失去同学基础,还是力劝安然这几天不要穿,但安然我行我素,既然这件衣服穿在我身上漂亮,为什么不能穿,如果因为这件衣服大家不投我的票的话,那就随他们去吧。她也不会为了评上三好学生而去奉承讨好老师,不会为了所谓的名誉而放弃她心目中的真善美。当她知道姐姐为了她而违心发表班主任老师的“甩膀子诗”的时候,表示了她的明确态度和强烈抗议。如果说,香雪身上自然而然带有了乡村少女的自然纯朴,而生活在都市的安然纯真本性的保留显得尤为难能可贵。
《孕妇和牛》是铁凝20世纪90年代前期的一篇短篇小说。一个孕妇从山区嫁到平原,她的俊俏聪慧深得丈夫公婆的疼爱,她感慨自己的幸运。她喜欢赶集,丈夫外出打工,她和自家的一头怀孕的母牛一起赶集归来,在停下来坐在一块石碑上歇脚的时候,邂逅一群放学归来的学生,孩子们的出现引起了孕妇的自惭形秽。因为不识字,她总觉得惬意的生活中缺了点什么,等孩子降生了,长成小学生了,如果有一天孩子问母亲这块碑这些字以及别的什么问题的时候,自己怎么来回答孩子呢?她向学生娃借了纸笔,一笔一画慢慢把碑上的字拓下来,暗暗下定决心:好好学认字,别让孩子瞧不起。
香雪、安然、孕妇,向真、向善、向美、向上,像纯净的水滴,像清新的晨曦朝露流过尘埃,流过心田,滋养着读者的心灵,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孕妇和牛》和《哦,香雪》一样,小说的故事性不强,整篇作品没有激烈的人物之间爱恨情仇的矛盾冲突,整篇似乎是一种情绪、心绪的流动。诗意的人物、诗意的场景、诗意的情绪和谐地统一在一起,构成了整部作品的舒缓诗意。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铁凝相继推出了《玫瑰门》、《棉花垛》、《麦秸垛》、《青草垛》等“涉性”作品,显现出以往风格的改变。这些作品,包含了太多的情感上的波澜起伏,极致性的爱恨情仇的传达改写了以往脉脉温情、舒缓诗意的叙述方式。铁凝给了读者一种不断探索试图自我超越的感觉,对人性丑、人性恶的揭示淋漓尽致,给读者欣喜的同时又带来一种阅读失落的遗憾。诗意的铁凝会一直沿着犀利审视的路子走下去吗?进入21世纪,由于文艺政务工作的原因,铁凝的创作数量明显减少了,但并没有完全放弃创作(或许还有可能有长篇的酝酿),所以我们目前看到的多是短篇。而近期的《火锅子》、《暮鼓》,让读者再次感受到了铁凝创作的“变”与“不变”。
细读铁凝近期作品,和前期作品相比,明显的改变是关注对象的转移,这两篇作品不约而同地写到了暮年生活。一般而言,进入暮年生活,风华不再,激情不再,体弱多病,力不从心,难免孤独惆怅沮丧抱怨。但在铁凝的笔下,我们感受到的是暮鼓沉钟击出的温情和诗意。而从《哦,香雪》到《暮鼓》,明显的“不变”,也可以叫回归,是弥漫在作品中的温情诗意。
《火锅子》(载《北京文学》2013年第7期)写一对老夫妻在一个霁雪的天气,搬出陪嫁的紫铜火锅,郑重其事地擦亮、备料、涮火锅的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故事。但其中弥漫的温情令读者感受到了和火锅一起升腾起来的氤氲暖意。老夫妻二人在20世纪50年代初因“共和火锅”而结缘,男的是铁路工程师,技术上乘,言语讷讷,女的是博物馆讲解员,伶牙俐齿,清爽干净。即使在物质极度匮乏的60年代初,火锅涮青菜也给他们带来无尽的快乐与甜蜜。相濡以沫几十年,当他们进入沉沉暮年耳不聪目不明的时候,手牵手相依相伴,拒绝儿女们过多的关照,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也正好享受二人世界的宁静与美好。当老爷子争着夹火锅里的海带放到老太太碟子里的时候,老太太感觉到的是不善言语表达下的温情,一如年轻时在粮店门口排队购粮时丈夫让怀抱中的女儿抚弄她的头发感受到的甜蜜温情。但人老了,白内障眼睛不灵光了,老太太咬到嘴里才发现,这条“美味海带”却是一条不知何时不小心放到火锅里的擦拭火锅的抹布,但老太太没有挑破玄机,更没有大声责怪,多年来她被他宠而不骄(横),“她庆幸是自己而不是他得到了这块‘海带’,她还想告诉他,这是她今生吃过的最鲜美的海味。只是一股热流突然从心底涌上喉头,她的喉头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就什么也没有说”。老太太只是想天晴了该去医院眼科问问是不是可以男女混住,这样他们去做白内障手术时她和他可以住进同一间病房。这是何等深厚体贴的温感。至此,相濡以沫的情感升华到极点,这种情感无处不在却又润物细无声,无言的温情弥漫在两位老人之间也充溢在读者心头。
《暮鼓》(载 《作家》2013年第7期)的主人公以“她”来称呼。十年前以50岁的年龄从岗位上退休,现今60岁的她,坚持每天日落之后、天黑之前出去走路。多年的坚持,练就了整体的青春感。难能可贵的是一份心态上的青春感——她居然坦然穿戴上只有年轻人才敢尝试的哈伦裤。为了保持这整体的青春感,放弃了曾一度热衷的农民工子弟学校志愿者的工作,所以说,铁凝在这里展示给我们的不是胸怀天下、大公无私、舍己为公的模范,她为了保证睡眠毅然决然放弃了志愿者的奔波;她也不是母爱大于天的感人慈母,为了保持睡眠和容颜,甚至没有为孩子熬过一次夜,全然交给保姆去料理;她也不是一个慈祥的祖母,刚刚学会说话的孙女叫了一声奶奶,使她的心沉了一下(我有那么老吗?我宁愿你像西方人那样对长辈直呼其名),她没有感受到做祖母的快乐甚至不想成为祖母。显然,这个“她”既非贤妻又非良母,甚至为了保持睡眠和容颜还有那么点小自私小自我。作者的着眼点在于:一种生命态度。这个她,相信运动,相信只有运动才能使人年轻,坚持运动的结果是,她比同龄人显得年轻十岁,走起路来弹性大步,不喘不吁,腰韧背直,充满青年人一样的活力。面对岁月这把刻刀,她有过心沉沮丧“铁灰色”的时刻,犹如散步路上遇到的哈士奇狗的突袭、破败杂乱被毁坏的柏油路,但也仅是片刻的不悦而已。会所里传来的那沉沉暮鼓凝重的声响,虽然不像旷野里铿锵,犹如上了年纪的她不比小青年一样,但那份神气还是给人振奋和力量。老而不衰,年老而不抱怨、不颓唐、不消沉,是铁凝对生活的又一次诗意开掘。
时间在流淌,时代在变化,作家关注生活的视角在变幻,关注的对象、人群也可能在变化,但不变的是铁凝对生活的热情关注与诗意抒写。我们期待着铁凝新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