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 婷
(辽宁中医药大学)
蜜蜂意象进入诗歌久已有之,19世纪著名女诗人艾米丽·迪金森就写过许多蜜蜂赞歌。然而,对“蜜蜂”意象的内涵挖掘最为深入的却是20世纪自白派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蜜蜂组诗”。长期以来,多数评论集中分析1962年的“蜜蜂组诗”,忽视了普拉斯此前创作过的蜜蜂诗歌,视野过于局限,不利于准确判断普拉斯的意图,更无法了解普拉斯是如何一步步提炼创造出“蜜蜂”意象独特内涵的。本文试图结合被忽视的诗篇,用发展的眼光看待普拉斯对“蜜蜂”意象的处理,为我们认识普拉斯笔下“蜜蜂”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提供新的思路。根据创作时间,普拉斯的“蜜蜂诗”可以分为三组:1956年之前创作的《悼诗》;1959年的 《伊莱克特拉魂系杜鹃花路》、《养蜂人的女儿》;1962年创作的5首“蜜蜂组诗”——《养蜂会》、《蜂箱送抵》、《蜂蛰》、《蜂群》、《越冬》。 每组诗中,普拉斯对“蜜蜂”意象内涵的挖掘是发展变化的,不同时期“蜜蜂”指向不同的意义。
普拉斯的“蜜蜂诗歌”和她父亲奥托·普拉斯密切相关。奥托是大学教授、养蜂专家,普拉斯对蜜蜂的特殊感情不可避免地糅杂着对父亲的感情。“蜜蜂”意象第一次出现是在《悼诗》中。《悼诗》的具体写作时间无法考证,可以肯定的是它写作于1955年普拉斯23岁生日之前。这是普拉斯诗歌创作的第一阶段,被特德·休斯称作“青少年时期”。这一时期普拉斯的创作仍显稚嫩,缺乏深度与独创性。
《悼诗》的主题和对“蜜蜂”意象的处理反映出普拉斯早期创作中不自觉地内化了男性视角,模仿男性写作传统。这首写给父亲的悼诗中塑造了一个脾气刚烈的父亲形象,他“能够毁掉国王的笑”,病重住院却还“咒骂雨天的滴答声”和“嘲笑天使舌尖的埋伏”。①他无所畏惧,“像愤怒的泳者痛骂大海”。全诗每节末交替重复出现“咒骂雨天的滴答声”和“蜂蜇带走了我的父亲”,塑造高大伟岸的父亲形象的同时,营造出悼亡诗低回吟唱的忧伤氛围,表达了诗人对父亲的深切缅怀。从主题上来看,《悼诗》并没有后期父亲题材诗歌或蜜蜂题材诗歌中爱恨交织的复杂性。《悼诗》表达的只是爱,这爱既投向父女血缘关系,更是对以父亲高大形象为代表的男性权威的仰慕。此时,蜜蜂的内涵单一而固定。诗中的“蜜蜂”暗指父亲,和蜜蜂蜇人自取灭亡一样,父亲“蜜蜂”般蜇人的性格,使他咒骂恶劣的天气,导致病情加重而亡,这和普拉斯传记中提到的情节基本相符。
事实上,在蜜蜂世界里,只有工蜂才有蜂蜇,而工蜂都是女性。由此可见,普拉斯早期对蜜蜂意象的理解是不够深入的。她并未意识到蜜蜂世界中严格的性别区分,也更不可能意识到蜜蜂世界所蕴含的丰富女性内涵。此时她对蜜蜂意象的使用,显然并未跳出男权文化的藩篱,内化了男性写作的模式,模糊了蜜蜂世界的性别特点。
按照特德休斯的划分,普拉斯创作的第二阶段是从1956年初到1960年末,这一阶段的作品构成了普拉斯的第一部诗集《巨人》。随着普拉斯“逐渐意识到自己真实的题材和声音”(Hughes,16),她的诗歌创作逐步成熟。1959年,普拉斯创作了她的第二组使用“蜜蜂”意象的诗歌,仍然都与父亲有关。和《悼诗》不同的是,这一组诗中“蜜蜂”意象的内涵发生了变化。普拉斯不再用它单纯指代父亲,而是在诗中构造了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蜜蜂世界,蜜蜂是普拉斯借以探讨父女关系的重要载体。父亲代表“雄蜂”,母亲则是“蜂后”。这种类比基于蜜蜂世界独特的性别分工模式。雄蜂的存在就是为了繁殖后代,大部分雄蜂在交配过程中折断身体而死,少数幸存者在完成交配之后会被赶出蜂巢而死。所以,幼蜂的诞生宣告着雄蜂的死亡,普拉斯在这一点上看到了蜜蜂世界和自己的相似性。
《伊莱克特拉魂系杜鹃花路》中,父亲死的那天,“我”走进了蜂房。“我”将雄蜂之死与父亲的死联系起来,产生了深重的罪恶感。她自责,“没有人在这个阶段暴死或枯萎谢世”,“正是我的爱恋才将我们双双致死”。“我是声名狼藉的自杀者的阴魂”,出生时的不祥之兆早已预示“你”的死亡。在《养蜂人的女儿》中普拉斯再次描述了这种相似性。在养蜂场,“我”发现“这儿有一种女王般的权力任何母亲都无法争夺”,蜂后“强大得如同父权王国里的国王”。“果实是用死亡来尝的”,这“果实”便是雄蜂与蜂后交配产生的后代。而草丛中“那只泪珠般忧伤的绿色圆眼”正是一只雄蜂,是“父亲、新郎”。诗的最后一节以一句话结束——“你去世那年冬天蜂后交配”,再次透露普拉斯普拉斯深重的罪恶感,认定父亲的死正如雄蜂的死一样是因为后代的诞生。
事实上奥托·普拉斯的死与普拉斯并无多大关联,这种罪恶感是普拉斯恋父情结的体现。对父亲的崇拜和爱慕仍然占据着普拉斯的心头,以至“我”开始怀疑“我”的存在。“似乎你从未存在,似乎我来到人世 /生长于母亲的子宫而受孕于天父”,表明父爱的缺失对“我”主体身份的构建造成了混乱。只有“当我蠕虫般爬回母亲的心脏之下 /我没有任何罪恶的感情”,也就不会因为父亲的死而自责,更不会因为恋父情结而产生罪恶感。另一方面,普拉斯渴望摆脱父亲令人窒息的权威形象,寻找自我的独立身份。“我的心在你的脚下,如石块一般”,“我”意识到了来自男权文化的压抑,渴望挣脱束缚重获新生,而父亲的死正好给了“我”自由。
从纯粹的爱到爱恨交织,是普拉斯女性意识逐渐觉醒的过程。直面自己的恋父情结,是普拉斯寻找自我的重要努力。她在日记中坦言:“谈及我父亲究竟有什么好处呢?这可能是持续一天的发泄感情的次要问题,但是我没有洞察力自付。”(史蒂文森,176)“我有什么办法反映成熟的自我……”(史蒂文森,175)正是通过对蜜蜂意象的探索,普拉斯渐渐认清了自己对父亲的感情,走上了寻找自我的艰辛道路。
从1960年开始,普拉斯的创作进入第三个阶段,也是她最为成熟的阶段。1962年的五首“蜜蜂组诗”是在7天之内完成的。这五首诗无论艺术性还是思想性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被认为是普拉斯最好的诗作之一。此时的普拉斯开始养蜂,尽管这一举动仍然有父亲影响的影子,但是亲自养蜂的经历给普拉斯的创作带来了丰富的素材,这些素材和她逐渐觉醒的女性意识糅合在一起,成为她笔下富有生命力的独特意象——蜜蜂。她的视野更加开阔,笔下的“蜜蜂”摆脱了恋父情结,从探讨父女关系转而关注女性群体的地位和命运。
1961年普拉斯和休斯搬到德文的村庄居住,在一位邻居的影响下开始养蜂,并且参加了一次养蜂会。《养蜂会》便是以这次经历为题材写成的。整首诗笼罩着一种紧张恐慌的情绪,诗人不停地提问,犹如一个天真无知的小姑娘走进了陌生的黑暗世界。她开头就问:“在桥头迎接我的这些人是谁?”中间不停地用“谁是”、“是不是”、“难道”这样的问句表达无知和恐惧,结尾一句连续三个问词“谁的”、“什么”、“为什么”呼应,使整首诗感情上连贯而饱满,塑造出一个“受害者”恐惧的内心世界。每个参加集会的人都有防护措施,“我”却毫无准备。“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难道没人爱我吗?”“我”恐惧被蜜蜂蜇伤引发了自怜的情绪,这种自怜随着抓捕蜂后程序的进行,逐渐转化成为对蜂后的担忧与同情。“她藏着吗,在吃蜂蜜吗?”可是,“蜂后并未现身,她如此不领情吗”?蜂后和“我”一样没有防备,面临着被伤害的可能性。蜂后的命运并未昭示,“我”却已感同身受,“我已筋疲力尽,筋疲力尽——”,预示囚笼中蜂后正是“我”的象征。
《蜂箱送抵》同样表达了对于囚禁中的蜜蜂命运的忧虑。普拉斯在写给母亲的信中高兴地提到,她把蜂箱漆成“白绿相间的颜色”(史蒂文森,279),可见她起初对于养蜂的热情,期待着拥抱充满自然气息和生命力的蜜蜂世界。然而,蜂箱中的世界并不如期待般美好。蜂箱锁着,“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小的栅格,没有出口”,里面是“黑色的”。黑色的蜂箱禁闭的不仅仅是蜜蜂,令普拉斯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困于婚姻,渴望挣脱男权文化的束缚。所以,蜂箱内的躁动令“我”恐惧,寻思着如何放走这些蜜蜂。“我是主人”,“我不是恺撒”,“明天我将做一个遂人心愿的上帝,还它们自由”。“箱子只是暂时存在”,预示着“我”将挣脱桎梏,重获新生。
《养蜂会》和《蜂箱送抵》从“蜂后”与“我”处境的相似出发,关注的是个体自我的命运。而《蜂蛰》则更进一步,将对“蜂后”个体的关注纳入了整个蜜蜂世界女性群体的思考之中。诗中,“我”首先关注的仍然是“里面有没有蜂后”,接着在下一节中自答:蜂后一定“很老了”(事实上,在《蜂箱送抵》中普拉斯也连用三个“老”来描述蜂后,突显蜂后的艰辛),“双翅是撕裂的披肩,长长的身体/磨光了它的长毛绒——/可怜兮兮,赤身裸体,毫无蜂后的威仪,甚至丢人现眼”,正是操劳于家中的主妇形象。然而,尽管如此,蜂后和工蜂有着截然不同之处。工蜂是“蜂蜜的苦力”,而蜂后“不是苦力/尽管多年来我一直吃着尘土/并以我的浓发抹干餐盘”。尽管兼具家庭主妇的身份,普拉斯却已意识到自己和她们的不同。“这些只会忙忙躁躁的女蜂/她们的新闻只是绽开的樱桃与苜蓿?”和那些为家庭琐事忙碌的妇女们相比,觉醒的普拉斯有着更高的人生追求。她的诗人梦和写作天赋让她区别于男权文化影响下处于附属地位的女性,成为有掌控自己人生权利的“蜂后”。
值得注意的是,《蜂蜇》中出现的“第三个人”,“与蜜蜂商或我都不相干”,在取蜂蜜的过程中被工蜂报复蜇伤了面部,普拉斯借用蜂后的口吻评价说:“它们(工蜂)认为值得为之一死,而我/还要重获一个自我,一只蜂后。”联系当时的社会环境不难理解,普拉斯笔下的“第三个人”是男权文化的代言人,而这些以死抗争的工蜂则代表着当时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对于她们用极端对立争取自由的方式,普拉斯并不愿意采用。相反,她认为,比鱼死网破更重要的是构建自己独立的身份。最后一节,借用蜂后极富象征性的重生画面,普拉斯表达了自己重获自我独立身份的理想。“她此刻已骤然飞起/比她任何时候都更加恐怖,红色/伤疤划过天空,红色彗星/飞越杀害她的发动机——/这座陵墓,这座蜡制房屋。”
然而,普拉斯自己不愿意采用“工蜂”式自取灭亡的斗争方式并不代表她反对女性主义者争取自由。《蜂群》中,她高度赞扬了工蜂的抗争精神。诗人将拿破仑进军欧洲与养蜂人驯蜜蜂入箱进行联想,为原本平淡无奇的事件创造了宏大的氛围,突出了普拉斯对蜜蜂命运的同情,她们失去的是自由,而“有着灰色双手的男人”满足地准备收获大量的蜂蜜,就像拿破仑占领丰饶的欧洲。此时,将养蜂人与拿破仑进行对比,一方面增强了事件的戏剧效果,另一方面突显的是养蜂人的霸主形象,反衬蜜蜂命运的悲惨。然而,蜜蜂并非绝无反抗,而是用生命去蜇伤养蜂人:“蜂蛰大如绘画图钉!/似乎蜜蜂也有一种荣誉观,/难以驾驭的黑色心智。”“黑色”再次被赋予蜜蜂,造成神秘压抑的效果。此诗中,蜜蜂仍然具有深重的女性内涵,她们面对一个强权的男性形象,被剥夺了自由,辛苦为家庭劳作产“蜜”。而宁可蜇人自杀的蜜蜂,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普拉斯对于反抗的认同。对于强大的男权文化,任人宰割是不行的。
《越冬》明确地将蜜蜂世界与女性联系起来,建立了普拉斯心中的女性乌托邦。普拉斯借蜜蜂世界构造了一个完全的女性世界,“蜜蜂都是女人,/使女和那位修长的皇族贵妇,/她们已经驱除了男人”,那帮男人是“顽梗迂拙、失足歧途的一群粗人”。而将男人驱逐出女性的乌托邦之后,女人依然可以过得很好,普拉斯描绘了一幅温馨的图画,“冬季是女人的时节——/那位妇人/静静地织着毛线,/在西班牙胡桃木的摇篮旁,/她的身体是寒冷中的球茎,喑畏得不能思索”。诗的最后一节充满了希望,对于顺利度过生命中的寒冬,普拉斯充满了信心,因为“蜜蜂在飞舞。它们体味到了春天”。这一切都表明,普拉斯已经跨过了恋父情结的阶段,脱离了男权文化的影响,在构建的以自我意识为中心的女性乌托邦中,真正成为独立的女性。
总体来说,“蜜蜂组诗”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都超越了此前的蜜蜂题材诗歌。她把对父亲的依恋、对父女关系的思考转向对女性地位的思考。从个体经验上升到了群体经验,使诗歌获得了超越个人叙事的普遍意义。这种转变,正是基于对蜜蜂意象的挖掘和深入,普拉斯意识到蜜蜂世界与女性世界的相似性,并借蜜蜂世界的特点来勾画出女性独立的美好愿景,使蜜蜂意象获得了独特的丰富内涵。
普拉斯诗歌中蜜蜂意象的内涵沿着“父亲、父女关系、女性”的脉络逐渐深化,这种变化也反映了普拉斯诗歌创作三个阶段的特点。第一个阶段普拉斯内化男性视角,模仿男性写作传统,看待蜜蜂意象的态度和男性文化传统一致,以至忽视了工蜂的性别;第二阶段是普拉斯意识到自己的恋父情结,并进行反省加以批判以求寻找自我身份定位的过程;第三阶段是自我发现的阶段,普拉斯逐渐克服男权文化的影响,寻找到独特适合女性自己的文学素材和思想,这就是蜜蜂世界与女性的相关性,从而创作出来源于独特女性视角和女性经验的蜜蜂诗歌,最终将“蜜蜂”意象丰富成为女性意识的载体。可以说,普拉斯笔下“蜜蜂”意象内涵的转变,最直接生动地反映了她女性意识的发展和创作艺术的日臻成熟。这一转变和E1aine Showa1ter(1977)归纳的女性写作三个阶段不谋而合。
注释
① 文中所涉及的普拉斯诗歌译文,除《悼诗》为笔者自己的翻译,其余主要参考范静烨的译作,略有改动.
[1]Hughes,Ted.Sy1via P1ath:The Co11ected Poems[M].New York:Harper&Row,Pub1ishers,Inc.,1981.
[2]安妮·史蒂文森.苦涩的名声——西尔维亚·普拉斯的一生[M].王增澄,译.北京:昆仑出版社,2004.
[3]Showa1ter,E1aine.A 1iterature of Their Own:British Women Nove1ists from Bronte to Lessing[M].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