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复古理论与“盛唐气象”问题之重勘

2014-12-11 12:58王苑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4年1期
关键词:陈子昂风骨复古

王苑

(山东师范大学)

陈子昂复古理论与“盛唐气象”问题之重勘

王苑

(山东师范大学)

陈子昂是初唐时期最重要的文学家之一,而且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一个有作为的人物。长期以来,学术界一直将初唐文学的革新之功归之于陈子昂。认为他是反对齐梁文学,提倡汉魏风骨,引领盛唐气象的革命功臣与标志性人物。但考虑到他与武周政治的紧密联系身份底色,及其诗歌理论与创作成就的实际情况,所造成的认知混淆,故而重新探讨陈子昂与唐诗演进的规律也就颇有必要。

陈子昂 复古 宫廷诗歌 汉魏风骨 盛唐气象

陈子昂是初唐时期最重要的文学家之一,而且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一个有作为的人物。长期以来,学术界一直将初唐文学的革新之功归之于陈子昂,认为他是反对齐梁文学,提倡汉魏风骨,引领盛唐气象的革命功臣与标志性人物。其实,陈子昂为人们大加称赏的诗作主要是《登幽州台歌》与《感遇诗》38首,以及阐述其主张的《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如果对陈子昂认真加以检讨,可以发现,作为武则天时期的一个京洛文人,他并没有摆脱宫廷的氛围。但他又不像珠英学士那样的近臣,因而在诗歌理论与创作上尽力追求复古从而力求体现出自身的价值。人生与创作的复杂性使得后人对陈子昂的评价莫衷一是,而通过对陈子昂的再检讨以探求唐诗演进的规律也就颇有必要。

一、陈子昂与武周政治

卢藏用《陈子昂别传》说:“年二十一,始东入咸京,游太学。历抵群公,都邑靡然属目矣。由是为远近所籍甚。以进士对策高第。属唐高宗大帝崩于洛阳宫,灵驾将西归,子昂乃献书阙下。时皇上以太后居摄,览其书而壮之,召见问状。子昂貌寝寡援,然言王霸大略,君臣之际,甚慷慨焉。上壮其言而未深知也。乃敕曰:‘梓州人陈子昂,地籍英灵,文称伟曜。’拜麟台正字。时洛中传写其书,市肆闾巷,吟讽相属,乃至转相货鬻,飞驰远迩。秩满,随常牒补右卫胄曹。上数召见问政事,言多切直,书奏,辄罢之。以继母忧解官。服阕,拜右拾遗。子昂晚爱黄老之言,尤耽味《易》象,往往精诣。在职默然不乐,私有挂冠之意。”从这里大致可以看出几个方面:(1)陈子昂的一生,与武则天执政相始终。(2)陈子昂赢得名声,是东入京城,进士及第,任职朝廷的结果。(3)陈子昂具有十足的书生气,故上书时“言多切直”。

武则天对陈子昂的赏识,是因为他上了《谏灵驾入京书》。他认为高宗灵柩西还,必大兴土木,“但恐春作无时,秋成绝望,凋瘵遗噍,再罹饥苦”。武则天“览其书而壮之”,说明了陈子昂刚走入社会,涉足政治,就与武周政权有一致性。他是在武则天打击门阀世族制度、不断改革政治时期成长起来的一代知识分子,因而对于武周统治始终寄予厚望。紧接着就是光宅元年(684)献书阙下,武则天召之金华殿,子昂“因言伯王大略,君臣明道”,随即授官麟台正字。这时,陈子昂写了一首《答洛阳主人》诗以明志,对于武周政治抱有极大的期望,因而“清晏奉良筹”,对于自己的前途更是充满信心:“再取连城璧,三陟平津侯。”其后,武则天也常召见陈子昂,以问政为要。

690年,武则天即皇帝位,改国号为周,改元天授,并作诗《上礼抚事述怀》,陈子昂有《奉和皇帝上礼抚事述怀应制》,对于武周革命大加颂扬。《新唐书》本传说:“后既称皇帝,改号周,子昂在《周受命颂》以媚悦后。”他在《大周受命颂表》中说:“今者凤鸟来,赤雀至,庆云见,休气生,大周受命之珍符也……臣不揣朴固,辄献《神凤颂》四章,以言大周受命之事。”又有《庆云章》说:“庆云光矣,周道昌矣。九万八千,天授皇年。”陈子昂为武周代唐作颂歌,一方面表现出他对武周政治的认同感,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将在这一新兴的政权中大显身手。宋人叶适说:“子昂,终始一武后尔,吐其所怀,信其所学,不得不然,可无訾也。”清人潘德舆说:“谄武瞾,而上书请立武氏九庙,皆小人也。”又说:“子昂之忠义,忠义于武氏者也,其为唐之小人无疑也。”潘氏以名教为标准非议陈子昂当然失之固陋,但说陈子昂“忠于武氏”,上书之事“皆事关君国”却是符合历史事实的。

二、陈子昂诗的再认识

(一)陈子昂与宫廷文学

我们检讨陈子昂现存的诗作,发现与当时宫廷文学具有很大的一致性,这和他将自己的政治生命与个人抱负跟武周政治紧密联结在一起密切相关,也与当时京城诗坛中心的氛围相联系。作为立志要为武后效力的陈子昂,他是无法脱离当时的环境的,因而在诗歌中有多方面的表现。一是应制。子昂现存应制诗有两首,即《洛城观酺应制》、《奉和皇帝上礼抚事述怀应制》。二是宴集。陈子昂《晦日宴高氏林亭序》颇能表现宴集的盛况:“夫天下良辰美景,园林池观,古来游宴欢娱众矣,然而地或幽偏,未睹皇居之盛,时终交丧,多阻升平之道。岂如光华启旦,朝野资欢,有渤海之宗英,是平阳之贵戚。发挥形胜,出凤台而啸侣;幽咱芳辰,指鸣川而留宴。列珍羞于绮席,珠翠琅玕;奏丝管于芳园,秦筝赵瑟。冠缨济济,多延戚里之宾;鸾凤锵锵,自有文雄之客。总都畿而写望,通汉苑之楼台。控伊洛而斜□,临神仙之浦溆,则有都人士女,侠客游童,出金市而连镳,入铜街而结驷。香车绣毂,罗绮生风;宝盖雕鞍,珠玑耀目。于时律穷太簇,气淑中京,山河春而霁景华,城阙丽而年光满。淹留自乐,玩花鸟儿忘归;欢赏不疲,对林泉而独得。伟矣!信皇州之盛观也。”这样极度赞赏的文字,表明他对于武后时期宫廷诗风的认可与赞赏。此类宴集诗对当时诗坛的影响,应该比单以抒发个人情怀的《登幽州台歌》与《感遇诗》大得多。我们现在的研究往往把后人的认识搬到当时的环境中去,是不完全符合实际的。三是与宫廷诗人的关系。如赠宋之问 《征东至淇门答宋十一参军》、《同宋参军之问梦赵六赠卢陈二子之作》;赠崔融《咏主人壁上画鹤寄乔主簿崔著作》、《送著作佐郎崔融等从梁王东征并序》、《登蓟城西北楼送崔著作融入都并序》。

(二)理论与创作背景

历来被誉为陈子昂诗歌革新揭纛之作是《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逦逶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这段话,大凡研究唐代文学史者,多加以引用,并给予极高的评价。罗宗强先生说:“这序中表达的思想,实是他在创作实践中所追求的诗歌理想的理论表述。”一般认为,序中表现的风骨与兴寄的主张,在陈子昂的《感遇诗》与《登幽州台歌》中得到充分的表现。其实这种看法也失之偏颇。

清人朱庭珍在《筱园诗话》卷一就讲述了初唐诗的弊端:“骨有余而韵不足,格有余而神不足,气有余而情不足,则为板重之病,为晦涩之病,非平实不灵,即生硬枯瘦矣。初唐诸人,西江一派是也。”陈子昂当然也包括在内。余恕诚先生进一步阐释说:“朱氏所说的‘韵不足’、‘神不足’、‘情不足’,归根结底是性情不足。骨格离不开性情,离开了性情,作品就板重不灵了。贞观朝宫廷试有此病,陈诗在一定程度上亦有此病。”故《修竹篇序》虽然作于陈子昂卒前几年,但并不是他创作实践中追求的诗歌理想的理论表述。

同时,所赠予的对象东方虬,也是宫廷诗人中一员,作诗的总体环境应不能脱离当时的具体环境。故而陈子昂所说的“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应该指的是诗歌体式方面的特征,而“汉魏风骨”与“风雅兴寄”,也是陈子昂读东方虬诗的称道感发之作,并不是理论意义上的批评,也未在陈子昂的创作中得到充分的体现。这一类诗序中体现的作者对于诗坛的看法,远不如学士诗人群体中人对于诗格、诗律探求著作的影响之大。

(三)《登幽州台歌》考证

陈子昂备受历代诗人称道的诗作《登幽州台歌》,历来被称为风骨高扬的标志,其实也是很值得怀疑的。怀疑的依据是这首诗并非陈子昂的原创。罗时进先生在其《唐诗演进论》一书中,有《〈登幽州台歌〉献疑》一节加以论述,颇可参考。

首先,这首诗不见于卢藏用编纂的陈子昂文集。明杨慎《升庵诗化》卷六说:“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其辞简直,有汉魏风,而文集不载。”罗时进进一步考证说,《陈伯玉集》最早的刻本弘治四年杨澄校正本不载《登幽州台歌》,至于后来《全唐诗》于中华本收入此作,并不能作为版本依据。

其次,从这首诗最早的出处看,也是值得研究的。卢藏用在《陈子昂别传》中说:“军次渔阳,前军王孝杰等相次陷没,三军震慑。子昂进谏曰……建安方求斗士,以子昂素是书生,谢而不纳……他日,又进谏,言甚切至,建安谢绝之,乃署以军曹。子昂知不合,因箝默下列,但兼掌书记而已。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人莫之知也。”然《本事诗·嘲戏》记载了这样一段话:“宋武帝尝吟谢庄《月赋》,称叹良久,谓颜延之曰:‘希逸此作,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昔陈王何足尚耶?’”周本淳先生阐释说:宋武帝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前面加上“可谓”字样,表明这两句是当时人所熟知的话,后续两句的意思比较常见。而《登幽州台歌》精彩集中在前两句,前人评说“胸中自有千古,眼底更无一人”,也是就前两句而言的。而这两句点睛所在却是晋宋时的熟语,因此在卢藏用看来,这不是作诗,而是古人长歌当哭以发抒悲慨。所以编集时期而不取。

(四)复古的偏颇与艺术的不足

唐代时期的诗坛,受齐梁诗风影响较深,在改变诗风方面,人们也做出了很多探索和努力,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提倡复古,至陈子昂而大力张扬。其实,就复古而言,初唐所走的并非是一条成功的路。闻一多、林庚、叶嘉莹……不少研究者对陈子昂都有这样的定位,认为他是沟通了“汉魏风骨”与“盛唐气象”的一座桥梁,而“风骨说”与“兴寄说”亦可作为陈子昂之代言。其实,在唐太宗时,此二者已引起关注,《置文馆学士教》说:“引礼度而成典则,畅文辞而咏风雅。”这是在置文馆学士时,皇帝对臣下的要求,这样的影响应该比单个文人的提倡效果更大,但事实却不尽如人意。理想的提倡与创作的背离形成巨大的反差。唐初实际的诗歌创作因为因袭而仍有齐梁旧风的余波,太宗所提倡的风雅,因为只在宫廷实施而偏向于对开国伟业的歌颂。诗歌以歌颂作为主旋律,成为御用的颂体诗。其时的作品大多是君臣文士们的应制、酬唱、咏物、宴游,即便写道个人遭遇,也是宦游、隐逸、征戍、登临等境遇的叙述。其复古的初衷不仅没有达到,反而造成诗界的混乱。

陈子昂提出“汉魏风骨”与“风雅兴寄”的口号虽很明确,但其偏颇却不亚于太宗时复古带来的弊端。首先表现在他对建安文学的内涵缺乏深刻的认识。建安是文学自觉的时代,风骨的高扬与教化的减弱是相辅相成的。加以这一时期的诗坛以曹氏父子为代表,以邺下文人为主干,形成了一个群体,开创了一代诗风。这也是陈子昂所无法替代的。故而陈子昂提倡的“建安风骨”只是借用了这一旗号,而在创作实效上并不能取得多大的成绩。其次,在文学观念的表现上更为狭隘。上文谈到,陈子昂的一生,是与武周政治共命运的一生,尽管他也有不平和哀怨,但并没有政治上的对抗。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来衡量,陈子昂是更偏重于政治的人。这样,他在复古并提倡“汉魏风骨”与“风雅兴寄”时,特别强调儒家的入世精神,过分发挥其中的教化思想,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诗歌的艺术价值。而其实,陈子昂所说“骨气端翔”应这样理解,骨实而气虚,“骨”指诗歌应该有一种劲健刚直的思想力量,故言“端”,“端”者,端直,刘勰有言:“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类此。气,指诗歌应有一种浓烈昂扬的感情力量,故言“翔”,“翔”者,高扬俊爽,刘勰又言:“意气俊爽,则文风生焉。”意亦近此。可知“骨气”实指风骨而言。风与骨,是各有侧重的。风,指强烈的感情的感染力、鼓动力,骨则是指义理的逻辑力、说服力。而盛唐诗人们对于风骨的追求,是与陈子昂不同的。由于他们的着眼点是放在诗上,为诗的特征所决定,所以侧重在情,而不在理。盛唐人所言之风骨,实偏指风;所言骨气,实偏指气。而风与气,都是情的范畴。相较之下,陈子昂的风骨说则缺乏相应的性情予以充实,故作品艺术感染力不强,显现出文不胜质、理过于辞的缺憾。他的功利心远在其诗性思维之上,即便是《感遇诗》,后人也有以为是“多感叹武周革命”之作。这样的结果是与唐诗主情韵的格调不吻合的。至于盛唐人对他的称颂,则往往出于自身的需要或对前辈的尊重,而不全是对其诗歌的赏识。这就是陈子昂的风骨说与兴寄说备有称赞,而其诗并未脍炙人口的原因。

三、结语

由于复古的偏颇与艺术的不足,使得陈子昂与盛唐诗并无必然联系。初盛唐诗的演进主线还是应该为以京洛为重要环节的文人学士群,陈子昂虽得盛名于京师,亦为武后时期珠英学士群体成员,但他只是自始至终都未进入其枢要核心,其理论创作,尤其是近体诗的创作,基本偏离了唐诗的发展主线,因而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的成就。盛唐以后的李白、杜甫等人,对于陈子昂虽然大加标矜,然细读其诗,受陈子昂的影响却并不明显。故而对陈子昂做进一步的研究时,于成说之外细致关注推敲其本来面貌与真实地位,便更显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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