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小说
——晚清小说研究的另一个入口

2014-12-11 06:07··
明清小说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苏州人租界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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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小说
——晚清小说研究的另一个入口

·张袁月·

上海在晚清的强势地位,使其光辉遮蔽了其它地区在晚清的存在形态,但那些在现代上海后面姗姗起步的城市,同样是中国社会转型的重要组成部分。苏州作为传统繁华城市的代表,以及传统文化的典范,在现代性转型中颇具典型性。晚清苏州小说用文学的形式反映了晚清苏州鲜活的社会文化生态,它体现出苏州地域文化在现代语境观照下的新内涵,苏州城市转型中对“上海模式”的复制,以及对现代性的暧昧态度。苏州与上海的现代性转型虽都与租界的建立密切相关,但不同的文化立场和历史机遇最终导致了二者相异的发展趋向。

苏州 上海 晚清 现代性 《苏州繁华梦》

众所周知,上海是晚清小说最主要的创作传播中心,而从描写内容看,晚清小说也或多或少以上海为背景。这导致晚清小说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晚清上海小说的研究,遮蔽了其它地区在晚清的存在形态。研究者往往将晚清上海作为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范本,却忽视了那些在上海后面姗姗起步但同样进行着嬗变的城市。以苏州为例,它曾有过极其辉煌的历史。上海开埠以前,苏州已成为仅次于都城北京的万人城市①。即使是在上海开埠以后、太平天国战争以前,苏州仍然保持着江南最大城市的地位②。这样一个重要的城市,在晚清却突然黯淡下来,除了研究区域史、太平天国史的学者,晚清苏州几乎没有多少人关注。而晚清苏州小说,更是未能进入研究者的视野。然而,晚清苏州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衰败不堪,晚清苏州小说也非看上去那样沉寂。

因此,开展对晚清苏州小说的研究是有意义的,它至少包括这几个方面:一是从晚清苏州小说中挖掘关于晚清苏州的材料,以文学形式重塑被遮蔽的苏州,比抽象论述更鲜活地呈现苏州在晚清的社会文化生态;二是苏州作为一个传统文化根深蒂固的地区,它在晚清转型期所遭受的冲击和碰撞,更能体现现代性转型的艰难历程;三是苏州与上海同属吴地,有着相近的文化积淀,以苏州为参照反观上海,能够对晚清上海体现出的文化传统作出更丰满的阐释,也能使这个近代都市的文化图景显得更多维立体。

一、苏州小说概述

本文所说的“苏州小说”,是指以苏州为主要故事情境的小说。古代小说中,一个城市作为故事情境出现的频度,基本与它在此时期的重要程度成正比,如长安之于唐传奇、临安之于宋元话本。明清时期是苏州的鼎盛时期,与之相应的,白话小说虽非兴起于苏州,却在明末清初的苏州才真正焕发生机,数量与质量都有大的进步,形成一个引人注目的创作传播群体,如冯梦龙、褚人获、金圣叹、毛宗岗父子等。明代白话小说的代表作品“三言”即苏州人冯梦龙创作,其中有很多反映苏州人事的篇目。明末清初出现的一批才子佳人小说,小说中的才子多设定为苏州人,场景也多在苏州。直到曹雪芹写《红楼梦》时,仍以“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姑苏阊门作为“通灵宝玉”游历富贵繁华的起点,可见苏州长期的繁华和强势地位。

到了晚清,昔日的吴地中心被新兴的上海都市取代,不仅小说作者们纷纷抛却苏州,醉心于上海,即使在几十年后,晚清小说研究者们也倾心上海忽略苏州,晚清苏州小说也就根本不能进入人们视野。《青楼梦》也许还算其中较为知名的一部,而其知名主要因为它是晚清狭邪小说的“溢美”型代表。除此之外,大家更愿意把精力投放在另一部狭邪小说——《海上花列传》。当然,就文学水平而言,《青楼梦》与《海上花列传》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如果不把《青楼梦》看作一部狭邪小说,而是一部苏州小说,那么它就体现出其独特价值来:作者俞达是苏州人、内容聚焦苏州人事、刻意营造出一种诗意浪漫的氛围、在上海早已崛起且妓业昌盛的背景下整个小说却完全未指涉上海……这一系列的特征说明了什么?如果将其置之苏州的地域传统中,很多疑问就能随之迎刃而解。

当然,更多的晚清苏州小说连《青楼梦》所得的地位都得不到。他们长期湮没在卷帙浩繁的晚清小说中。这里仅举出最有典型性的几部:

1.《苏州新年》,不分回,遁庐著,1906年乐群小说社出版。写主人公旧人在苏州过新年初一到初五的种种见闻,描写人们对维新、教育、强国等时代问题的各种观点,表现出对苏州各种愚昧和陋习的沉痛与对国事的感慨。

2.《断肠草》,又名《苏州现形记》,八回,佚名著,有1908年改良小说社刊本。叙写苏州旧家子弟洪小齐因吸鸦片导致的婚姻爱情悲剧。

3.《苏空头》,又名《苏州怪现状》,三编十五章,吴县单镇著,1910年改良小说社出版。小说描写苏州各界种种奢靡浮华的风气。

4.《新苏州》,八回,天哭著,1910年改良小说社再版,初版时间不详。小说借苏州阊门齐三知嫖妓院被榨干钱、赌钱遭遇翻戏党、被流氓敲诈等经历表现苏州的种种浮薄风俗。

5.《苏州繁华梦》,十八回,天梦著,有1911年改良小说社《说部丛书》刊本。主要以江茀同、步小云、陈云走等几人贯串前后,描写苏州的种种风俗及堕落现状。

此外,还有《玉燕姻缘全传》、《新意外缘》、《还魂草》、《新花月痕》等,因与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变异并不太大,本文暂不讨论。另外,曾朴的《孽海花》、欧阳钜元的《负曝闲谈》、壮者的《扫迷帚》等也是苏州人所写,虽非完全以苏州为故事情境,但苏州场景在小说中占据重要位置,本文亦将其归为苏州小说。在本文中,主要以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苏州繁华梦》为论述核心,以其它苏州小说为参照,来反映晚清苏州的社会文化生态。

二、现代语境下的苏州地域文化

上面提到的几部代表性的晚清苏州小说,有一些共同的特点:第一,直接在题目中标明“苏州”,且与上海相对而出现,如《新苏州》有相对的《新上海》;《苏州繁华梦》有相对的《海上繁华梦》;《断肠草》与《苏空头》分别又称《苏州现形记》与《苏州怪现状》,显然与当时上海出现的一系列“现形记”、“怪现状”有很大关系。这提示我们研究晚清苏州小说不能脱离上海孤立地研究。第二,这些小说中的描写体现出浓郁的地域特色,如《断肠草》弁言就用大量篇幅标榜苏州的三大特产:状元、戏子和美女;《苏空头》写到清明这一天苏州的各种风俗;《苏州新年》写到新年初一到初五的苏州民俗;《苏州繁华梦》则详尽描写了苏州一年各月的地域风情。这种地域特色是与《青楼梦》,甚至与明清苏州小说都是一以贯之的。然与《青楼梦》相隔近30年,这些小说中的苏州已呈现出新的图景,也值得我们注意。第三,这批小说集中出现在20世纪初清朝最后的几年中,恐非巧合。它们在社会意义上预示着一个末世王朝的崩溃,也在文学意义上标志着古典传统的消逝,可谓一边是“繁华”,一边是“梦逝”。这也是本文选择《苏州繁华梦》作为论述中心的原因。

《苏州繁华梦》不是一部情节性很强的小说,但它却是一部地域风情浓郁的小说。在“三言”以后,似乎还没有出现过一部小说,像它这样全面而集中地描写苏州风俗。全书十八回,完全以时令为序,并在当月的人物活动中贯穿当月的苏州风俗,真不知是在故事情节中穿插民俗风情,还是在民俗风情中编织故事情节。有意思的是,小说里的时令节俗,与清代影响很大的一部笔记小说几乎成对应关系。这就是苏州人顾禄的《清嘉录》。如小说中关于清明虎丘出会、赛船、阴犯烧香等场景,在《清嘉录》的“山塘看会”、“犯人香”条中可以得到印证;《清嘉录》中七月“盂兰盆会”、“地藏王生日”、八月“斋月宫”、“走月亮”、“石湖串月”、九月“登高”等条,都被小说一一织入当月发生的故事情节中。

《苏州繁华梦》对《清嘉录》中民情风俗的再现,暗示出小说对苏州地域传统的一种继承。那么,是否可以说,《苏州繁华梦》是铺排的《清嘉录》,《清嘉录》是精简的《苏州繁华梦》呢?并非如此。因为两者时代背景大为不同。《清嘉录》作者顾禄生活在嘉、道年间,苏州的鼎盛时期刚刚过去,鸦片战争尚未到来,它所描述的更像是“苏州繁华梦”。《苏州繁华梦》则产生在苏州繁华凋零的时候。“庚申之乱”给苏州带来致命的打击;当经过几十年的复苏,繁华再现之甫,苏州又因清朝在甲午中日战争中的惨败成为牺牲品,被迫开埠;苏州人一边抵御着外族文化的侵蚀,一边又嗅到帝国大厦即将倾圮的气息。人们不禁追问:是什么让苏州繁华梦逝?与当时的社会思潮相呼应,小说家们把症结归于苏州的民情风俗——它们曾作为苏州繁华的表征,在晚清却成了阻碍苏州进化的罪魁。

《苏州繁华梦》第一回里写到“天生日”时元妙观里的热闹景象,与《清嘉录》“酬愿者骈集”③的描写是一致的,但小说却以批判的眼光看待,认为妇女乔装烧香,“最为恶俗”;借烧香之名,而行冶游之实,“尤为陋习”。第八回写老绅士挟妓留园游春,这本是一直以来的游园传统,作者却批为“此风俗之所以日敝也”。不仅如此,作者还常将西方文化习俗纳入比较视野,说明苏州风俗之陋。如第三回把苏州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色酒茶戏”视为“风俗因是而大敝”的罪魁,即是因为“各国通商口岸”不似苏州“无正当之营业”④。再如第五回写到二月兰花赛会,作者也以西方作比:“西国赛会多矣,妇女之艳妆盛饰而观者,奚可胜算,安有此等怪象哉!……习俗之移人也有如是。”⑤第十三回还以反讽的笔调写到中元节苏州大兴盂兰盆会,烧香火光被外国人当作中国人“新发明的自来电光”⑥而肃然起敬。在作者笔下,没有一个苏州风俗是正面的。这显然是作者站在科学文明的现代立场上予以观照的结果。

必须承认,小说中提到的“打圈子”、“站香班”等陋俗,在以前的文人笔下也曾受到批评,却没有一部作品这样全面否定苏州的风俗。《苏州繁华梦》并非孤证,前文提到的几部苏州小说均矛头直指苏州的种种愚昧与陋习,其中有三部涉及苏州的迷信问题。“吴人信鬼”本是众所周知的地域传统,在晚清这种地域性却被一再放大。《苏州繁华梦》反复提及“中国迷信最深,断推江浙两省”⑦、“苏州人迷信是最深的”⑧;《苏空头》斥责“吾们中国人的迷信,比那西洋各国多了又多;我们苏州人的迷信,比了各省人的迷信,还要增加几倍哩!”⑨《扫迷帚》以苏州为中心,旁涉镇江、杭州等,更是全面反映吴地迷信的小说。书中以盂兰盆会为例,指出这些活动虽全国有之,但“苏州为最著”⑩。将“迷信之最”冠与苏州是否夸张暂且不论,但这种不约而同的集体行为毫无疑问获得了一种话语权,让苏州从一个风俗清嘉的诗意形象霎时沦为风俗败坏的反面教材。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形象塑造的参与者不是别人,正是苏州人自身。相反,外地人写的小说中,苏州则多作为上海的对立面,保持着诗意的雅致的形象。

同一时期怎么会出现两种截然相反的城市形象呢?这其实都是在现代语境下进行观照的结果。《青楼梦》中的苏州仍维持着它诗意的传统形象,到《苏州繁华梦》,小说家们突然检讨起苏州的陋俗来,恐与日本设立租界之事有关。租界直接楔入苏州的土地,一方面激发了苏州人作为大清朝国民的屈辱心态,不禁开始反思传统的积弱弊端,另一方面也给苏州的传统性撕开了一道口子,促使苏州人用现代去观照自己的城市和文化传统。这样,小说中的苏州风俗已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域文化,而是被作者与维新变革捆绑在一起,变革风俗成为拯救苏州命运甚至中国命运的重要手段之一,正如《扫迷帚》作者坚信的那样,“故欲救中国,必自改革习俗入手”。因此,看似接续传统的风俗描写,也就有了新的社会内涵。

三、对“上海模式”的复制

尽管屈辱,但苏州人不得不承认,租界的建设给古老的苏城带入了“现代”的气息。而苏州现代的参照标准自然是当时最“现代”的上海,从城市景观到生活方式无一不是对上海的复制。《新苏州》作者称自己写的这部小说为“金阊花月传”,实际承袭了苏州小说一贯的风月传统,但为何以“新苏州”为名?其新就新在故事中的现代景观,小说人物去逛“最老最老的卖淫牌子彩云堂”,那里却有最新的“电气灯”,且从妓院俯观马路成为新的消遣方式;马路上店肆商铺鳞次栉比,几乎将上海四马路的商业景观照搬过来,既有京菜馆德花楼,又有番菜馆普天香,既有茶馆玉楼春,又有戏园春仙园。有意思的是,不少茶楼酒馆与上海的同名,似乎是上海到苏州开的连锁店,如京菜馆九华楼、茶馆阆苑第一楼及福安居、客栈名利栈等。《苏空头》第十四章专写《一品香之堂倌》,可见上海最有名的番菜馆也在苏州占据了一席之地。

租界带来的新奇景观和现代器物使苏州人传统的生活方式也发生了改变。以游园为例,《清嘉录》说“吴人好游,以有游地有游具有游伴也”。留园是著名的“游地”之一,但“游具”却不再是“画船箫鼓”,而是上海人游园必坐的马车。在留园的碧寒山庄歇息,既保留着“泡一壶雨前茶”的传统习惯,同时又“到外边万年青里去唤了几样番菜”,这与上海人在张园的安垲地洋房里泡茶,又吃着一品香的番菜,中西结合的情景何其相似!当时时尚的生活方式又是如何呢?《新苏州》第五回说齐三知的妻子为引人注目,故“有时去坐坐马车,有时去吃吃大菜,有时去看看戏曲,有时去吊吊膀子”。《苏空头》里写苏州富翁整天干的事也是“看夜戏、坐马车”。而上海人的日常生活,“除却跑马车、逛花园、听戏,逛窑子,没有第五件事”,两者不是如出一辙吗?甚至与上海一样,苏州人开始用“洋场”来称呼租界,以“洋场才子,租界名士”来称呼租界的文人。这种对上海模式亦步亦趋的复制,反映出西方为上海造就的“现代”已经合法化,成为晚清城市转型的模板。《官场现形记》中有人在芜湖“仿上海的样子造了许多弄堂……而且这片房子里头,有戏园,有大菜馆,有窑子,真要算得第一个热闹所在”。“仿上海的样子”说明上海现代性的至高无上,而戏园、大菜馆甚至窑子都一并照搬,更能表现出内地城市在现代转型中对上海唯马首是瞻的盲目性,苏州只是复制品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上海模式的复制使苏州的“现代性”面临与上海相同的问题,即乡村/城市的二元化倾向。从《新苏州》可以看出,它复制了上海小说中常用的吊诡逻辑,即将一个城市分裂为“城内”、“城外”两部分,城内成为较落后的一元,城外反而成为城市的中心和现代的一元。《新苏州》写城内的齐三知偷了母亲的钱,到城外体验新鲜。其中一项则是到普天香吃番菜。文中齐三知上演的“寿头点西餐”一幕,可以说和上海小说中常出现的“乡下人进城”的窘态并无二致。至于后来齐三知不会叫局、赌钱被翻戏党骗光钱、被流氓敲竹杠等种种经历,无一不是上海小说里频频出现过的。齐三知的困境正是传统(城内)遭遇现代(城外)而产生的“高原反应”。这种文化心理的不适应伴随着地域的都市化、近代化历程,并不断复现在后来的现当代文学中。

更有意味的是,《新苏州》里的应老虎本来混迹于上海,现在却来到了苏州。他告诉苏州记者说:“我此番来苏,因为听见人家时常对我说的,现时苏州是个极繁华的地方。”言语之间,仿佛是上海人慕名要来苏州体验繁华一样。晚清小说中经常出现周围地区慕名到上海追梦的描述,这里最现代的上海反而要仰视“现时苏州”,与上海小说中将上海与周围地区划为先进/落后,正是同样的逻辑。

回过头来再看《苏州繁华梦》,它就不仅仅是具有浓厚苏州风情的一部地域小说,更是晚清苏州从传统到现代转型的一个典型案例。比如马路上的吴苑大旅馆,起着具有地域特色的传统名字,内在布置却非常现代:“三层大洋房,玻璃和合窗,房内大铁床、着衣镜、绉纱被头,熟罗帐子,洋式大菜台,磁器大便桶,壁上挂了洋画,梁上悬了电灯。”

而最具现代意味的应是第七回描写的坐马车。马车在上海小说里是一个典型意象,成为上海现代性的重要象征。在《苏州繁华梦》里马车与虎丘拼贴在一起,可说是意味深长。虎丘是最具苏州地域特色的意象,游虎丘、看出会是苏州最传统的节庆项目,以往的苏州小说大都描写过这一胜景。《苏州繁华梦》里也将虎丘出会写得极为热闹繁盛,但看会的人最后并未随会返回,而是“吩咐船上摇到鸭蛋桥头停船,上岸游玩马路”。原来苏州人在游虎丘之后又多了一项娱乐节目——“兜圈子”(坐马车)。马车行走的前提,是“阊门外兴了马路”。与上海一样,马路延伸之处,往往就是现代嵌入传统的地方。不同的是,早已习惯种种现代器物和现代景观的上海人,已将坐马车作为一种日常性的时尚生活方式,而对苏州人而言,“这班红男绿女,平日里坐惯轿的,乘惯船的,觉得没有甚希奇,马路上的马车却难得坐的”,可见日常性的代步工具仍是传统的轿子舟船,坐马车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游乐节目。因此,对这种新奇事物,作者进行了详尽描绘:

原来马路上有什么东西叫做橡皮马车,四个轮儿前后均系橡皮,行走轻灵,飞驶迅速,车上绣花坐垫,可坐三人,收拾得异常清洁。车前一匹骏马,奔走得异常灵捷;一双马夫,官样装束,坐在车上,加鞭疾驰,赛如登仙一般……坐在上边,比了腾云还快些。

这一段用“轻灵”、“飞驰迅速”、“异常清洁”、“异常灵捷”等一系列形容词描写了马车给人带来的美好感受,尤其是马车的速度感得到强调,“登仙”、“腾云”这样的词语更是突出马车给人带来如同宗教体验般的迷狂感受,这种状态以前只出现在大型的节日庆典中,现在却在一辆小小的马车中就能亲身体验到。于是苏州也出现了当初上海全民争坐马车的情景。小说第七回有大篇文字描绘这种全民迷狂的游乐状态,作者用“一辆马车过了……一望而知是个青楼中人”,“接着又是一辆马车……一望而知是个上流人物”的排比句式,穷形尽相地描摹了青楼妓女、上流人物、浮浪女学生、商业中人、教会中人、嫖界中人、留学生、军学界人、官场中人、满洲人、劣绅家的败子等各形人等坐马车的装扮、神态,烘托出一种趋之若鹜的狂热氛围。而“一辆马车过了……又是一辆马车”句式的反复出现,更增加了一种紧凑感、速度感。

颇有意味的是,作者用大篇文字对坐马车进行了一番津津乐道的描述后,却归于一种批判:

记者曰:六朝金粉之地,无沧海桑田之感,岂地理有以使然耶?不然,何繁华艳丽,相沿不少减色耶?坐马车,兜圈子,最为无谓之事,乃趋之者若鹜,此种现象,诚在醉梦中也。

这里是全文唯一同时出现“繁华”与“梦”的地方。前两句是针对游虎丘而言,后一句是针对坐马车而言。不难看出,作者虽痛心传统的种种弊病,但在内心深处还是倾心于传统的“繁华”,而将“现代”的象征坐马车斥为“最为无谓之事”,认为这与传统的游乐比起来,才是“诚在醉梦中也”。这样的“苏州繁华梦”与传统已经有了内在的变异。

四、“暧昧”的现代性

从《苏州繁华梦》来看,苏州人趋慕上海现代,却仍有排拒,批判苏州传统,却仍有眷恋。这样的暧昧态度在《新苏州》、《苏州新年》、《苏空头》等小说里也存在着。这使得苏州的现代性转型和上海有着实质的不同。如果说两者的现代转型都是不彻底的,那么不同之处或许在于,上海是现代中残留着传统,苏州则是传统中点缀着现代。这种情况是怎样产生的?

首先,苏州长久以来的经济繁荣、文化发达让苏州人有强烈的地域优越感,不可能轻易完全放弃。如苏州的浮华奢靡,晚清以前就有无数人谈论过,但没有谁因此觉得自己作为苏州人很耻辱。作为一种强势文化,苏州文化对异质文化有巨大的同化作用,因此很多到苏州的移民都弱化了自己的本地身份,而对苏州进行了地域认同。而上海作为一个移民社会,又没有深厚的本地文化根基,对异质文化有很大的包容性,甚至出现“他方客弱主人强,独有申江让旅商”的局面。因此,对“现代”的袭来,上海人在短暂的排拒之后,多半都欣然接受了。这就是为什么上海小说对现代是欲拒还迎,而苏州小说对现代则是欲迎还拒了。

其次,苏州与上海的现代都与租界的存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青阳地租界作为中日战争惨败的产物,苏州人对之深感痛恨和屈辱,不愿到租界经商。甚至在民间,青阳地被传为一个不祥之地。《扫迷帚》第十回就写到“往往有因游玩回家,得病不起者……佥谓遇祟所致,视作畏途,相戒裹足不前”。上海租界当初也是荒冢累累,西人筑路建房时曾大量抛尸掷骨,可后来上海人还是很安然地住在租界,哪怕租界地价比县城高数倍,也争相在租界赁屋。怎么青阳地一被开发,就惊扰了鬼祟呢?这其实不是鬼神作祟,而是吴人心理作祟。尽管在日本的费心经营下,青阳地人气渐增,但总有那些热爱苏州、痛恨侵略的人对此咬牙切齿,刻意将游人生病与租界鬼祟牵涉到一起。那些去租界游玩的人,内心深处也会觉得似乎背离了传统,因此一遇到小小不适,这种负疚的情绪就无限放大,自己吓自己,终于一病不起。无论如何,对青阳地作为一个不祥之地的想象,至少说明苏州人在内心对与传统相异的现代景观和现代器物是有所排斥的。

再次,租界的繁荣在聚集到吸引苏州人的足够能量之前,就迅速萎缩了。清政府因有前车之鉴,在日本设立租界的问题上十分审慎,尽量争取自主权益,以部分挽回战争的损失。在中日谈判时,张之洞指示苏州当局修筑了一条从胥门到盘门的新式马路,后来的几年中,马路逐渐向北延伸至阊门。以前在盘门的商铺纷纷转移到阊门,就连日本商家也有不少转到阊门投资的。1908年,苏州城北的沪宁铁路通车,整个商业重心更是向北转移,盘门更加萧条,“惟樱花盛开时,仍有数日之热闹耳”。可见租界建设所带来的“现代”在根本上并没有引起苏州人的兴趣,因此苏州也就不可能出现上海那样霓虹高楼的都市景象。

而对于阊门马路、石路这样由中国人修建的马路,苏州人的态度似乎也是有些矛盾的。一方面,它们是“我中国自己开放的码头”,因此马路“生意非常兴盛,把青阳地的生意都夺了过来”是苏州人愿意看到的景象,他们甚至认为这种兴盛是“地势使然”。因此,他们并不避讳在小说中描写那些现代事物。另一方面,马路本是“为挽回权利也,为振兴商务也”,但人们看到的是马路上“无正当之营业。所恃以维持者,娼寮耳,戏园耳,茶室耳,酒馆耳,野合之大旅馆耳”。小说作者将之归结为马路本身的特性:“没有正经生意,这是马路大概这样的。”换句话说,在苏州人眼里,马路并不是一个很正面的事物,它所承载的“现代”只是给传统增加了更多的弊病。因此,他们在对现代表现出一丝好奇后,很快又缩回到根深蒂固的“传统”中。

限于篇幅,本文仅举一隅,望能引起研究者们注意,在其它晚清苏州小说中挖掘更多的社会文化信息,让苏州小说成为研究晚清小说的另一个入口。

注:

① 施坚雅主编,叶光庭等译《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86页。

② 参见王卫平《明清时期江南城市史研究:以苏州为中心》,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48-349页。

⑥⑧ 天梦《苏州繁华梦》(下),改良小说社(铅印本)1911年版,第18、17页。

责任编辑:胡莲玉

*本文系山东省人才引进科研基金“晚清吴地小说研究”(项目编号:Y121306W)的阶段性成果。

中国石油大学国际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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