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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大师的心灵史
·付善明·
“世代累积型”小说主要是从素材方面来考量的,有其局限性。古典小说的经典之作是文学大师们的心灵史。《红楼梦》是曹雪芹的心灵自传,是其情愫和心灵的抒写,而非“家族累积”创作。“家族累积说”是“世代累积”和“个人独创”的折中,部分否定了作者曹雪芹的著作权。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写了美的毁灭,但并不是意味着他对生活的绝望,而是因为他呼唤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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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红楼梦》的作者问题一直是红学研究中的重要内容,为诸多研究者所关注。《河北学刊》2012年第6期发表的赵建忠先生的《“家族累积说”:〈红楼梦〉作者的新命题》一文,提出关于作者的新观点——“家族累积说”。这一新命题是“在综合了‘世代累积’与‘文人独创’两种写作类型的基础上提出的,一方面承认曹雪芹‘十年辛苦’批阅增删以及在最后定稿上所花费的创造性心血;另一方面也不抹杀此前曹雪芹家族诸多人分别从事的提供素材、草创初稿并参与早期《红楼梦》评点的工作,这与所谓否定曹雪芹‘著作权’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①。
赵建忠先生提出的“家族累积说”,无疑对于探究《红楼梦》作者问题是有益的。通过学术上的讨论、争鸣,会进一步接近事实真相,得出更为正确的结论。因此,笔者不揣固陋,写出自己的想法,以就正于赵先生和广大《红楼梦》研究者和爱好者。
上世纪90年代前后徐朔方先生在《论〈西游记〉的成书》、《论书会才人——关于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的编著写定者的身份》、《再论〈金瓶梅〉》等系列论文和专著《小说考信编》“前言”中,提出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说,认为中国古典小说、戏曲中的许多作品并非出于任何个人作家的天才笔下,而是由不同时代的民间艺人和文士在前人基础上编写而成,并逐渐成熟而写定的。此说提出后受到众多研究者认可,当然也有学者对此提出商榷意见,如纪德君、沈伯俊等人即认为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说没收了罗贯中等人的著作权,对小说写定者在作品定型过程中的决定作用有所忽视等。“世代累积说”的产生具有重要的意义,它为我们了解明代几部奇书和部分戏曲作品的成书过程提供了重要借鉴。由徐先生和部分学者对于“世代累积说”的相关论述,使我们借此得以梳理出《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小说的故事本事和定型过程,对于爬梳并探究小说的素材来源,具有重要意义。也有中国文学史和古代小说史论著采纳这一观点,撰写专题论述,如《中国小说艺术史》在论述章回小说叙事体制时即有一部分曰“从世代累积到文人独创”。
“世代累积说”有其局限性,我们不能止步于这一说法,而应该从更高的理论层次对这些小说作品进行论述。“世代累积说”毕竟只是停留在素材层面,未能从更为重要的情感层面进行考量。平心而论,论者称《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是世代累积型作品,主要是着眼于小说的“素材”。深得小说创作三昧的鲁迅先生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②具体到“世代累积说”来看,研究者将其中浙江的“嘴”、北京的“脸”和山西的“衣服”找出来,就认为已发现了小说创作的奥秘。其实,明清时期的经典著作,皆为罗贯中、施耐庵和吴承恩们的天才创造。若说是累积,也只是素材层面的积累;至于说到创作,罗贯中等天才作家们对于前代作品可谓是信手拈来为我所用,并不拘于之前素材的形式、情节与观念。三位巨著的作者在创作过程中都融入了自己的深厚情感:或歌颂三国时期“武勇智术,瑰伟动人”③的英雄,发出“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历史感喟;或痛恨乱自上作、贪官横行,同情甚或赞颂揭竿而起与暴政作斗争的梁山好汉;或寓意深远,曲写人世,通过唐僧师徒的取经故事折射现实社会的黑暗、混乱和积重难返。从全书贯穿的一贯情感来看,这其间是不容其他文人措手的;而且其他作者由于感情、经历、世界观、人生观的不同,其思想也不可能和原作者的创作思想完全合辙。所以古代小说“成于一人”还是“出于众手”,通过细读文本即可了然。
丹麦著名文学史家勃兰兑斯在其《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引言中说:“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④俄国著名作家果戈理也径称自己“最近的著作都是我的心史”⑤。所以,从有机整体的角度来看,以经典文本为核心的中国小说发展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审美化的心灵史。古典小说作家,从志怪、志人作者到唐传奇作者,从宋元话本的“说书人”到明清长篇章回小说的巨匠,从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到兰陵笑笑生、吴敬梓和曹雪芹,其作品都是他们心灵的投影,是他们的心史。即使被传统观念认为是世代累积型作品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它们的最后成书也是在一位天才的小说巨匠的创作下完成的。世世代代的累积,如果没有一流的小说家的创作,也只能沦为“说唐”、“说岳”、《杨家府演义》《南北宋志传》等小说史上二三流的作品。其实从小说创作、小说母题、小说类型等角度来看,一位杰出作家绝不满足于前代所提供的小说素材,而是以这些素材、母题为基础,创作出截然不同流俗的一新世人耳目的作品。将《三国志通俗演义》与《三国志平话》,《水浒传》、《西游记》与前代流传的《大宋宣和遗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等相比,就可见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们的隽秀杰出和超逸前代。至于从《水浒传》中潘金莲、西门庆故事一支逸出而蔚为大观的《金瓶梅》,更是作者兰陵笑笑生创作出的一幅反映晚明社会风俗画卷的杰构,也是文人空无倚傍独立创作的第一部长篇章回小说巨著。清乾隆年间问世的《红楼梦》,是作者曹雪芹在借鉴《金瓶梅》等前代小说艺术的基础上,结合自身家世经历创作的又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世情杰作。
中国古代的经典长篇白话小说,每一部大书都是其作者心灵的外化,作为创作主体的作者是根本的,其主体性往往排斥“他者”的介入。一部《红楼梦》即是作者曹雪芹的一部心灵自传,是他的心灵史。作者在第一回中有一首偈语曰: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⑥
此偈虽系以书中人物石头之口道出,实为作者的心声。作者曹雪芹历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江宁织造署生活、幼年时期被抄家的凄惨经历,以及在北京西郊“举家食粥酒常赊”的落魄生活,所有这些政治上、经济上和家世上的变故,都深深刺痛他敏感而又多情的心灵。在对传统的长篇小说创作艺术批判继承的基础上,作者曹雪芹创作出了“大旨谈情”的“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从《红楼梦》前八十回来看,全书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和鲜活的人物语言都是一脉贯通的,作者的创作思想、文章的伏线、作品的艺术风格也都是一以贯之的,看不出丝毫的勉强和做作,这与成于众手的文学作品有着天壤之别。
曹雪芹对《红楼梦》前八十回拥有独立的创作权。曹雪芹这位文学天才,首先创作出了《风月宝鉴》一书,但历经人世沧桑和家庭变故的他并不满足于这种风月情浓的作品;于是在此基础上进行了脱胎换骨的再创作,“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终于完成了《红楼梦》这部杰构。若曰曹雪芹的家族成员为他创作《红楼梦》提供了众多素材则可,如果说除却曹雪芹之外,尚有一个“原始作者群”,则尚待商榷。其实,“家族累积说”是对“世代累积”和“个人独创”两种类型的折中,是从某种程度上否认小说作者的独立著作权,是不合理的。
从文学创作的一般规律来看,无论是“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小说”,还是“世情小说”、“人情小说”,古代的经典文本都是古代天才小说家的独自创作。在之前可能有小说素材的累积,创作艺术、创作方法的继承和发展,以及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的模仿和借鉴,但最后无疑是定型于一位天才小说家之手。在这一点上来说,“世情小说”与“人情小说”更是如此,因为创作一部抒写自己情愫和心灵的大书,是不容许“他者”的介入的。《红楼梦》作为一部小说诗、诗小说,是描写作者“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是作者情感纠葛的艺术再现,是排他的。
聪敏的作家只有选择适合他们的题材,才会诞生伟大的作品。记得有位当代作家说过:喜欢上一个题材,如同喜欢上一个人,你才愿意与之“结合”,才会有创作的冲动;否则,再大的题材,与你的心灵产生不了共鸣,融入不了感情,你就驾驭不了这个题材。每位作家的创作都是其心灵与题材产生共鸣而结出的硕果。罗贯中这位“有志图王者”,其心灵深深契合于历史题材特别是朝代更替之际割据称雄、农民起义、英雄人物的发迹变泰等故事,于是创作出了《三国志通俗演义》《隋唐两朝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平妖传》《赵太祖龙虎风云会》等经典作品;《水浒传》是作者“发愤之所作”,作者“虽生元日,实愤宋事”⑦,创作出了反映北宋末年梁山好汉风起云涌的市民抗暴运动的杰构;吴承恩喜欢上唐僧西游取经的题材,同样是因为他可以借此抒发自己心灵的郁积并书写自己的心灵共鸣;《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对于西门庆家庭这一题材的描写,《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对于宝黛爱情故事和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描写,都是因为他们的心灵与其所选素材的高度契合。
不同作家可以选择同一题材,但他们的心灵是永远不同的。很多作者都会对爱情题材产生共鸣,会去描写贾宝玉、林黛玉般的爱情故事,但是“一千个读者心目中有一千个林黛玉”,每一位作家心目中的林黛玉都是独特的“这一个”,而不能等同于曹雪芹笔下的黛玉。这就是为什么有程伟元高鹗的《红楼梦》后四十回、《后红楼梦》《续红楼梦》《绮楼重梦》《红楼复梦》《鬼红楼》《红楼梦影》,以及最新版《刘心武续红楼梦》等形形色色的续书,但皆是续作者自说自话,“大率承高鹗续书而更补其缺陷,结以‘团圆’;甚或谓作者本以书中无一好人,因而钻刺吹求大加笔伐……故复有人不满,奋起而补订圆满之。此足见人之度量相去之远,亦曹雪芹之所以不可及也”⑧。续书失败的原因之一,是作者曹雪芹之才远非续作者可及;另一重要原因是:涉及感情纠葛的小说,并非第二位、第三位作者所能代替的,小说中男女之间的情爱往往是个体独特体验的结果。所以即使不同作家创作出若干部《红楼梦》续书,也都不是曹雪芹的本意。因为续作者既未有曹雪芹钟鸣鼎食式的生活,又缺乏“亲睹亲闻”的经历,他们没有“贾宝玉式”的无材补天、枉入红尘的强烈的心灵感喟,只是强作解人,于是我们看到的是续作和仿作者将原书已达到的文学高度的一次次降低,是创作思想、创作主题和创作艺术方面“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低等品。这正如俞平伯先生所说:“我以为凡书都不能续,不但《红楼梦》不能续;凡续书的人都失败,不但高鹗诸人失败而已。”“作者有他底个性,续书人也有他底个性,万万不能融洽的。不能融洽的思想、情感,和文学底手段,却要勉强去合做一部书,当然是个四不像。”⑨
历数中国古代小说经典之作的续书,真正能小有所成者,有《水浒后传》《荡寇志》《西游补》等。翻阅其书,即可知续作者并非对原作亦步亦趋,而是抛开原作另起炉灶,借他人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古代小说续书的创作,很难做到与原著思想上的统一。即使如当代作家进行集体创作,虽然能够通过讨论以统一思想,但在具体创作过程中仍不免有分歧;更何况续书作者与原著作者的思想轩轾可分了。如“英雄传奇”题材的作品是“因文生事”,创作者个性特色鲜明,即使《水浒传》不同版本间,我们也可以看到征田虎、征王庆、征辽故事与原著间的不合隼。《西游补》“全书实于讥弹明季世风之意多”,是作者董说有感而发之作,是董氏借《西游记》一个情节生发开去、加以演绎,创作出的全新的文学作品。董说《西游补》和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都是对原作的彻底颠覆,都是借壳上市,但后者走得更远,脱离《水浒传》这一英雄传奇的范式而成为明代世情小说的巅峰之作。
《红楼梦》是作者曹雪芹的心灵自传,是作者经历了人生困境和内心孤独之后,发出的对生命的深沉感喟。他不仅注重于摹写人生、摹写社会和对世俗百态的善恶的评判,而是更加倾向于心灵的抒写,更加倾向于描写自己心灵中的“太虚幻境”。所以《红楼梦》虽可谓涉及社会的千姿百态,但最为重要的,是描写作为十二钗活动场所的大观园。作者曹雪芹的收放自如,源于他与自己所深深眷爱着的题材的高度契合、他对自己家族和亲历亲闻的世态人情的烂熟于心,和他在感情寄托上的无上慰藉。所以说《红楼梦》是曹雪芹的《红楼梦》,脂砚斋写不出,曹雪芹的兄弟叔伯写不出,曹雪芹家族的“原始作者群”(假设说有这个作者群)也写不出。
曹雪芹幼年家道的衰败和经历的坎坷,使他敏感的心灵过早成熟,对于人生和社会进行着思考和反思。曹雪芹留给世人的是半部《红楼梦》,但正是在这残缺的经典文本中,我们能看到曹雪芹对于社会历史的反思,对于男女两性的社会功用的思考,对于他自己的大家族“树倒猢狲散”式的预言、大厦既倾之后的伤痛和“无可奈何花落去”般的感伤,对于封建社会中女子追求爱情追求幸福却终归“薄命”的哀挽,等等。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写了以贾府为代表的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败落,进而折射出了“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的封建社会。贾府从贾演、贾源创立家业以来,历经代字辈、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五代人,男子们一代不如一代,正应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俗语。与贾府男子“无才补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众多“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的异样女子;她们不再是传统的封建女性,而是“水作的骨肉”,是作者曹雪芹所赞颂讴歌的对象。金陵十二钗是远远高出《红楼梦》中诸男子的巾帼。十二钗正册中的王熙凤,年纪轻轻即掌管荣国府大权,并在秦可卿死后殡葬其间协理宁国府,走笔至此作者感叹道“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时宝钗”、“敏探春”,以及在海棠社、桃花社中大展诗才的林黛玉等,都是具有特出才能和鲜明个性的杰出女子。金陵十二钗副册和又副册中的平儿、鸳鸯、袭人、晴雯、紫鹃,也是诸位丫鬟中的翘楚。作者在描写金陵十二钗优点的同时,也写出了她们或此或彼的缺陷,最重要的是,他描写了十二钗所代表的青春和美的毁灭。作者在对书中众多可歌可泣的女子发出由衷赞叹的同时,也展示了自己悲天悯人的同情。
当然,悲天悯人的前提,是这个作家对世界没有绝望。作者曹雪芹描写了美的毁灭,但并不意味他的绝望,绝望的人写不出美。其实写美的毁灭更是因为他呼唤着美!
作者曹雪芹描写了贾府这一世家大族的方方面面。昔日显赫无比的宁国府,在内部蛀虫的腐蚀下“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王家从王夫人之父,到其兄王子腾、其侄王仁,也是每况愈下,以致王熙凤只好回忆昔日的繁华;史家虽有小史侯支撑残局,但史湘云最终也落了个“湘江水逝楚云飞”的下场;薛家到了宝钗一辈,男子只有其兄“呆霸王”薛蟠和叔伯兄弟薛蝌,蟠既无才无德,蝌也乏善可陈。作者在描写四大家族的由盛而衰时充满着对逝去繁华的眷恋和叹惋,但又恪守着严格的现实主义的风格展现了这一铁的事实:以四大家族为代表的封建社会不配有更好的结局,只能走向自我的毁灭。
曹雪芹对贾府为代表的封建社会的描写,触及到了当时社会的纵剖面和横断面:举凡医卜僧道、三姑六婆、帮闲文士、歌儿舞女、泼皮流氓、官场政客、社会豪侠、皇帝太监等无不穷形尽相,他们以自己的性格活跃在《红楼梦》的人物世界中;上至朝廷宫闱、宰相潭府的生活,下至仆人、百姓的蜗居世界,也都一一展现;作者有对百姓穷苦生活的描写,农民暴动的展现,但更多的是对贾府的日常生活起居、“钟鸣鼎食”生活的细致入微地刻画。曹雪芹对主人公贾宝玉和林黛玉寄予了厚望。贾宝玉出生在“翰墨诗书”的贵族之家,本来是“富贵闲人”的他,却终日“无事忙”,甘心为身边的清洁女儿们服役,以能为她们“尽心”而欣悦。与传统观点将女子视为“红颜祸水”不同,他认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从而将封建社会的男权主义观点踏得粉碎。宝玉以平等的观念看视庶出的兄弟姐妹,对丫鬟小厮也未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于受侮辱受损害的弱势群体充满了同情。他和林黛玉一样,都是封建社会的叛逆。林黛玉寄身贾府篱下,感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只有宝玉一人可诉肺腑,却又不得不受到“男女授受不亲”的陈腐观念的禁锢。宝黛二人以共同的理想、共同的志向和长期培育的爱情,彼此互为知己,但是贾府这一封建家族的当权者却棒打鸳鸯,最终将这对美好的恋人拆散。作者曹雪芹在寄予了深厚感情的宝黛这对恋人身上,写出了封建社会中爱情的萌芽、发展、成熟和最终的被扼杀,写出了爱情的悲歌和悲凉的爱情之美的毁灭。
曹雪芹在封建家族的根基之下建造出了一个现实版的“太虚幻境”——大观园。他让自己的男女主人公在大观园中诗酒流连,起诗社、放风筝、斗百草,扑蝶、葬花,诗意盎然。然而,“曹雪芹虽然创造了一片理想中的净土,但他深刻体悟到这片净土其实并不能真正和肮脏的现实世界脱离关系”⑩。桃花源式的大观园是建基于肮脏之上的,它以宁国府会芳园和荣国府东花园为地基,“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是从贾赦住处移来;会芳园是贾珍和秦可卿幽会的地方,贾赦也是《红楼梦》中行为比较龌龊之人。大观园难以与世隔绝保持清净。《红楼梦》中的现实世界一直在试图摧残和摧毁大观园这个理想的世界。司棋、晴雯、黛玉等人的夭亡,迎春、探春、湘云、宝钗等人的出嫁,妙玉的沦落风尘,惜春的出家,最终宣告了大观园这一理想世界的彻底破灭。这也是希冀红楼女儿们“清净洁白”理想的破灭,是作者曹雪芹在当时社会超前的女儿观的破灭。
《红楼梦》是文学大师曹雪芹的一部心灵自传,是记录其心路历程的心灵史。曹雪芹“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通过对《红楼梦》中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诸女儿的塑造,以及大观园诸钗最终魂归“薄命司”的描写,谱写了一首青春哀曲和美好青春逝去的挽歌。大观园是贾宝玉和诸钗合谱的一首复调式的哀婉的青春乐章,这一乐章中有黛玉之歌、宝钗之歌、湘云之歌、凤姐之歌等等,所有这些歌曲共同汇成了这众声喧哗的多声部。我们在这一乐章中听到了哀怨的爱情、凄凉的身世、权力的展现、欲望的展示和美的被毁灭。
曹雪芹的伟大之处即在于,他一面将美好的事物展现给我们,另一面却同时预示了这些事物的势必毁灭,让我们深深体会那缠绵悱恻、风情万种和惊心动魄。于是我们看到了《红楼梦》第五回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看到了林黛玉吟咏的《葬花吟》和《秋窗风雨夕》,也看到了元春、迎春、探春、宝钗等人的灯谜。曹雪芹呼唤着美,展现了美,同时也展示了“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曹雪芹创作的这一伟大悲剧,并非别一位“原始作者”所能预先架构草稿,也不会有一个“原始作者群”的参与草创。《红楼梦》是永远属于天才小说家曹雪芹这一创作主体的。
注:
① 赵建忠《“家族累积说”:〈红楼梦〉作者的新命题》,《河北学刊》2012年第6期。
② 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7页。
③⑧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06、209页。
④ [丹麦]勃兰兑斯著,张道真译《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一分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页。
⑤ [苏]魏列萨耶夫著,蓝英年译《果戈理是怎样写作的》,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1页。
⑥ [清]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版,第4页。
⑦ 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8页。
⑨ 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3页。
⑩ 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42页。
责任编辑:魏文哲
*本文系天津教委项目(项目编号:20132222)阶段性成果。
天津理工大学、扬州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