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一九七六(三)

2014-12-11 14:05董学仁
西湖 2014年12期
关键词:极权主义阿伦特佩尔

董学仁

先做你重要的事情

比如现在,我与一列动车正路过山海关,那个将中国东北与其他地方隔开的关隘,从冷兵器时代到热兵器年月,都有战火燃起,很多年轻强壮的人倒下死去了,再也不能完成他们想做的事情:爱一个人、养一匹马、种一片土豆田。

人的时间不够用,想做的事情做不完,这是真正的悲剧,但在莎士比亚的悲剧里可没写到。

我隔着车窗看见一座墓碑掠过,然后想到,有没有一种写作,表达了对时间的敬畏呢?假设,一位作家有许多作品要写,为什么不先写最重要的呢?谁敢保证自己的生命很长,有从容写作的时间?

对于我来说,现在更关心的,是怎样写完最重要的东西。比如,一篇文字里有几件事情要写,与其苦苦思索开篇布局,不如从重要的一件事写起。这也考虑到读它的人,可能没有读到最后的耐性。

如果作家都这样写作,先写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可能是对读者的一种尊重。但在这篇文字里,我想写的三件事情,都不那么重要,读到这篇文字的人,现在就可以停下来,站起身倒一杯水喝,或者望向窗外,休息一会儿。

第一件事是我遇到了谷大哥。他说过一段话,让我记住了几十年。

谷大哥比我大六七岁,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但没有成家。我在长甸机械厂上班那两年,经常和我的小哥们儿刘长海去谷大哥家。他自己有一间房子住,这在当时真让人羡慕。他就一个人住在那里,在懒于打扫的灰尘中想些奇怪的问题。

“你把一件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信任的朋友去做,但是你的朋友没有做好它。这时候你特别恼火。”他接着说,“你不能怪你的朋友,只能怪你自己。因为你对朋友的了解不够深,是你把这件事情,交给了没有能力完成它的人。”

他说这段话的1976年,我还没有遇到什么重要的事情,非要交给朋友去办,但他这段话,在逻辑上准确无误,在描述上清楚无比,让我从心里佩服。

他身材中等,面孔方正,显得脑袋稍大。在那个没有书读的年月,他读的书比别人略多。当然我说的不是新华书店里卖的书,那些书都是培养“革命接班人”的,不会教给你新的知识。

几年后,停办多年的大学恢复了,我考上大学,大一大二时与谷大哥通了几封信,给他寄过几本书。那时他已经从鞍钢辞职,做考文学评论或哲学专业研究生的准备。再后来我与他断了联系,不知他考上没有,也不知他人在哪里。

后来,大约每隔一两年,我都会从我和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一次次证明他的话是对的。尤其重要的是,我的朋友越来越多,其乐融融,情同手足,但遇到朋友也帮不上忙的事情,就想起谷大哥说的话了,心里一点烦恼也没有。

人都有个误解,以为自己的朋友很多。有的人你以为是朋友,其实不是。他们有事情会找你帮忙,你尽心尽力地做了,这时你发现掉进了一个坑里,挖坑的正是你当成朋友的人。你烦着恼着怒着恨着,没有几天不能平静。

这时候我还会想起谷大哥,他没有告诉我,你的同事里只有三两个朋友,或者只有一个朋友,不会更多。如果你把更多的同事当成朋友,被他们坑了,那也不怪他们,怪你自己。

如果他早告诉我这些,我会减少许多烦恼。

第二件事是我给一个女孩子拍过挺好的照片。

这在1976年,怎么说也是件大事。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长甸机械厂大部分女孩子结婚了,她们最值钱的嫁妆是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俗称三大件。其中没有照相机,它是奢侈品。她们也许会想起,在1976年夏天,我能借到一架照相机,再买个胶卷,邀几个男孩子女孩子去公园里照相,足够潇洒的啦。

照片上有个女孩子显得漂亮。她坐在湖边,抱一把吉他,朝向镜头右侧坐着,然后转过头笑了。

照片洗出来后引起了另几个女孩子的不满,为啥只把她一个人拍得那么漂亮?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用不着仔细去想,我就能确定我看上她了。我知道,我在她的心里印象挺好,于是找机会去她家里,和她的爸爸亲热地聊天,希望那个朴实厚道的老工人对我有个良好印象。

那是我当时想到的最好办法。除此还有什么好办法呢?我不知道。在革命年代,没有“恋爱”这个词。男女青年不能过多接触,也不能单独两个人走在街上。那时候,法律中有“流氓罪”,但流氓行为与正常行为的区别并不清楚,对流氓罪的惩办也太严厉了。

秋天来了,那女孩子离开了长甸机械厂,这件事情告一段落。我始终不知道她一家人对我的印象是好是坏,在我看来,最大的麻烦可能出在我们的年龄上。我二十一岁,女孩子二十二岁。按照那时规定的最低结婚年龄,女性要满二十五周岁,男性要满二十七周岁,即使女性年龄大于男性,也要等到男性满二十七岁以后才行。这样看来,要等到结婚,她还要等六年,等到二十八周岁,如果那时两人谈崩了,女孩子的青春年月就都被耽误了。

为什么必须是二十七周岁呢?上级发下来的宣传画上,印着一些非常响亮的口号,把结婚年龄当成严肃的政治问题:“晚婚是革命的需要”、“完全彻底为人民,提倡晚婚干革命”、“为革命实行晚婚,为国家多做贡献”,等等。按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婚姻法,准许男性女性结婚的年龄是二十周岁、十八周岁,但在革命年代,执行的是革命年代的政策。

两个人年龄加在一起,至少五十二周岁才能结婚,这是世界上法定的最晚结婚年龄了。到了1980年,中国修改婚姻法,准许的结婚年龄是男性二十二周岁,女性二十周岁,可那时我已经考上大学,离毕业结婚的日子更遥远了。

人们很容易忘记历史。我是说,经历过晦暗往事的人们,很容易忘记晦暗的历史。

1976年的事情早被人们忘记了。不信的话,你在出版物和网络上搜索,除了我的这篇文字,你找不到革命年代里男性二十七岁才能结婚的记载。如果不是我恰巧经历了那段历史,它可能不会再被人提起。

所有的人都忘记历史,叫做集体性遗忘,对于那个民族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第三件事情是我与山野之间的亲密联系,那一年里占去了我的大部分时间。

长甸机械厂出门左拐就是小火车站,半个小时一趟绿皮火车,掏两角钱买票,在一两个小时内可以环绕鞍山市区一周;我会随着鞍钢通勤工人拥上车去,然后在靠近山区的车站跳下来。

鞍山的山,算起来是长白山余脉,但我从一本旧的地质学教科书中知道,它是地球上最早升起的山峦,没有长白山的时候它就有了。两年前的1974年我就经常到山上去,坐在风景独特的地方画水粉写生,现在则背了一个画箱,再带上一本中草药手册;不想画写生时,就对照手册上的插图和说明文字,采摘我能找到的草药。

即使夏日的白昼很长很长,我再乘坐环市铁路回到长甸机械厂时,月亮也已经升起来,高高挂在天空里了。我把采来的草药洗净,晒干,用纸包好,写上名字。

用不了多久,它们就装满了几只纸箱,放在广播站的一个角落。再接下来,就只有一件事情了:经常翻看它们,当它们受潮发霉时,再一包包扔掉。

采摘、洗净、晒干、收藏、扔掉,这样一个过程,让我乐此不疲。人与自然亲近,总得找个亲近的缘由,喜爱山野之中有益的植物,是个很不错的借口呢。

其中一种盘龙参,植物中间伸出一根长茎,粉色小花盘旋而上越升越高,所以有了这个形象的名字。我记得,装着盘龙参根茎的纸包是到了第二年初夏发霉的,也是我扔掉的最后一包草药。

后来时常想起的,不是那些扔掉的草药,而是采摘归来的途中,夏夜刚刚开始,天空里的色彩,是非常美丽的宝石蓝,宁静、温柔、响亮、深远,特别让我着迷。

跟阿伦特学思考判断

阿伦特在等待1976年的春暖花开。

她要在那个季节重返苏格兰,完成在阿伯丁大学的“心智活动”系列讲座。

在很早的中世纪,世界上的生活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喧闹的现实生活,另一种是孤独的沉思生活。在那几百年里,僧侣们垄断了思考、运用意志和判断的特权,普通大众被排除在这些精神活动之外。阿伦特描述说,普通人也可以运用人类特有的这种能力,经常离开现实,进入不可见的精神领域。但她深深担忧的,正是人们容易隐退进思考的避风港,将现实置于一边不管不顾。

你和我所在的后现代,首先是一个缺少思考的社会,其次是一个没有意志的社会。我们都消耗在“我愿意”和“我不愿意”的冲突之中,放弃了自由的选择,放弃了无限的追求。

我们一直拥有意志,但从没有使用过它。那是因为我们的年代,她告诉我们,在极权社会中,意志被政治强求一致,个人的意志几乎丧失为零,这是人类可怕的崩溃,真正的危险。

阿伦特强调的是,通过人们积极的意志行动,可以重建一种合乎人性的公共领域。

但是当她讲到这里,心脏病发作了,打断了她的讲座。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感到了岁月的消逝。她觉得关于心智活动的系列讲座,是她最重要的工作。但疾病来了,她只讲述了“思考”的全部和“意志”的一部分。她认为,它们需要加上“判断”,才能完整,那是人类心智活动的三种基本活动,一个她从来没有加以详尽论述的问题。她不知道个人的生命还有多少年,但她将《心智活动》的系列写作当作必须完成的最高任务。

可是,离1976年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阿伦特的心脏病再次发作,夺走了她六十九岁的生命。

她的打字机里放着一页纸,上面打着《判断》这部书的题目和导言。那页纸还没有打满,阿伦特已经去世,她的打字机寂静无声。

按照一个特殊的顺序,我先是熟悉了安德尔斯,后来才走近了阿伦特。

这一对生活了较长时间的夫妇都是被纳粹迫害的犹太人,都是反对极权的哲学家。两个人逃出德国,在欧洲流浪,后来在美国分手。我猜想两人分手的原因,是阿伦特的父母去世早,她在婚恋关系中需要带有父爱的那种温情,可是,安德尔斯同她的年龄太接近了。还有可能,两个人都写出了光芒四射的作品,像是两颗质量相同的恒星,难以相互环绕。

我喜欢安德尔斯,也喜欢阿伦特,像喜欢我的两只手掌。

接触到安德尔斯之前,我在阅读时经常看见阿伦特的名字,但一直没有读她写于1951年的《极权主义的起源》。我想等到有了较好的中译本再读也不晚,实际上我错了,阿伦特去世四十多年后,这部书的中译本还没有在中国大陆出版,还要再等上几年。

“极权主义”这个词语,据说出现于1925年,在阿伦特出版了这部著作以后,盛行于上世纪五十年代。阿伦特追溯它的起源,提早到一两百年前的反犹主义和帝国主义时代。她分析了人类的孤立和孤独,认为这是产生极权统治的先决条件。

我以一个作家的直觉,认为她还可以追溯到更早。

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00年死去的毕达哥拉斯。他的教派像个政教合一的秘密社团:男女地位平等,一切财产都归公有,每个组织成员要通过神秘仪式净化心灵,还要接受长期训练考核,永不泄露学派的秘密和学说。有一成员发现了无理数,还有一成员发现了一项几何原理,都被他处死;有人买下毕达哥拉斯住过的房子拆了重建,竟被这个教派宣判为渎神罪杀了。这些事让具有民主传统的古希腊人特别震惊,感觉到他的专制不会将人们带入幸福时代。后来,这个教派受民主运动的冲击,毕达哥拉斯逃亡和死于别处。

这样看来,极权主义的起源,也并非来自阿伦特说的人类的孤立和孤独,而是有人想获得政教合一、至高无上的控制权力。这样的人会组建这样的团体,还会利用所有的机会开始实验。比如,在1516年写下了《乌托邦》的莫尔,不仅是一位理论家,还利用他身为英国大法官的职务便利,进行了一系列的乌托邦试验,但其结果都以失败告终。

我想,如果不是他在中年时被铡断脖颈,他可能会继续实验,可能会实验成功,于是,他在《乌托邦》中描述的没有个人隐私、没有迁徙自由、废除律师辩护、处死婚外情人、提倡战争扩张的社会,早就会给人类带来极权的灾难。

我从一个作家的角度随便想到,阿伦特的思维太优越,立场非常好,这部《极权主义的起源》如果有所不足,是她掌握的素材不够。比如说,她在极权国家的亲历就不多。

好像雅斯贝尔斯有过建议,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要从第三部读起。

这部书指出,极权主义是人类历史上新的统治形态,它视一部分人为天生理应消灭的“种类”,对他们进行集体改造和屠杀;过去的专制政权仅限于迫害它的“政敌”,而极权主义却无情地消灭它的“顺民”;它甚至公然鼓吹和践踏人的道德信条,使得撒谎、作伪证、对他人行使暴力等做法畅通无阻;而这样一种新的面貌,是建立在一套意识形态推理之上的。

“群众”、“运动”,是阿伦特极权主义理论中的两个重要概念。她目光敏锐地看到,极权主义运动是一种群众运动。运动,不断地运动,它在实践上的目标,就是要尽可能地将更多的人们组织起来。

这种群众运动,名义上反映的是“全体人民”的利益,实际上是一群原子化的人们,完全地、无限地、无条件地、一如既往地忠诚于极权主义运动领袖。领袖始终在告诉群众,他们属于一个运动,是政党中的一个成员,他们只能“受惠于自己所加入的党和党交给自己的任务”。

但这些是愚弄他们的谎言。

阿伦特在后来的一本书里深入分析了谎言:事实是脆弱的,谎言更可能成功,尤其是来自政府的谎言。“由于说谎者拥有预先知晓听众希望或者期待听到些什么的极大优势,”她说,“因此谎言通常比现实更可信,更合乎理性。”其中一些谎言很容易被事实戳穿,但某些类型的谎言,却将事实真相从人类的存在中完全抹掉,从而侵犯和损害了人类的自由。

有这样一种说法,阿伦特不喜欢人们称她为哲学家,甚至拒绝这一标签。据说她的理由是,“哲学关心的是单个的人”,而她的著作集中地关注“生长繁衍于大地之上的人类,而非个人”。

她的三部著作《艾希曼在耶路撒冷》、《论革命》、《人的条件》,深化了《极权主义的起源》中揭示的几个重要问题的讨论,并且对人的关注更多。

先前,她描述了现代社会如何造就了一大批“孤独”、“无力”、“自感多余”的人,他们在与他人隔绝、丧失现实感的同时,失去了对周围世界健全、正当的判断,容易被强权势力所左右,形成了极权主义暴政产生的土壤。

后来,她提出了“平庸无奇的恶”,运用极权制度的意识形态性质,分析一个平庸无奇的人为什么卷入深渊般的恶而无法自拔。这让世界大吃一惊,看到了大众的病态:根本不动脑子,像机器一般顺从、麻木和不负责任。

这也让我大吃一惊,让我看到了我自己,在“私人领域被纳入社会范围,社会成为家庭的集合体,官僚机构变成家庭之父”的时代里,也曾经像机器一般顺从、麻木和不负责任。

并且,我从其中挣扎出来的过程很长,困难重重,犹豫太多,十分痛苦,满是伤痕。

我为什么不读海德格尔

坐在临街咖啡厅里,看见窗外楼房的尖顶。

写剧本的老町对我说,我看过你的一些文章,觉得你受到了海德格尔的影响。

是么?我没有读过海德格尔,没有时间读他那些大部头的书。

老町一本正经地说,没读过不要紧,这种影响是存在的。比如,你写到一个人,是站在人类的视角去看待他。

是这样的,人类的本性会在一个人身上显露出来,而从一个人身上看到的,又是人类本性的显现。我说。

还有,老町继续说,你回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文章我也看了。你是将它放在它之前之后的背景里看的,不把它当做一个孤立的事件。

我点点头,任何事件都不是凭空产生的,将它与前后发生的事情一起看,可以把它看得更清楚一些。同样的道理,也可以把它前后的事情看得清楚些。

其实我想说的是老町那略胖但有棱角的脸,在没有学过绘画的人看来,那脸色就是脸色,与别人没有区别;但在学过绘画的我看来,咖啡厅里每个人坐的位置不同,脸上的颜色就不一样。比如老町的脸上,有他的固有色(皮肤本身的颜色)、光源色(左侧面有阳光照着,其他部分有灯光照着)、环境色(右侧脸部受到身边绿色植物的影响,下颌底部有桌子上一本杂志封面的色彩)的巧妙搭配。

解释完这些之后,我才能说到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样一个事物,人们容易看到的,是它被一种强烈的外部光源照射的色彩,比如最高领袖的突然发动,从而忽视了这个“革命社会”固有的色彩,它是其自身一波波革命运动发展的必然结果;而一代革命接班人破坏性极大的投入,可以看成是环境反射的色彩。

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个复杂的类比说给老町,老町却接着说到了海德格尔的理论。

老町说,海德格尔有一个观点,理解世界中的各种有意义的关联,必须通过一个解释学的循环。这个循环,要求在每个环节都更好地被理解:个别的事物在与整体的关联中才被理解,而整体只有在个别的事物中才得以展现。

老町说,我是在编剧的过程中认识到这种关联的,它在戏剧中可以提供一种开阔的、让人信服的背景。但我在阅读其他人的文学写作时,发现只有你是自觉地按照这种关联来写作的。

可是我没有读他的作品。我说。

你怎么能没读过海德格尔呢?他问道。

我经常坐在这间咖啡厅里,对它的环境有了一种依赖感。这种依赖感从哪里来的呢?

我心不在焉地告诉写剧本的老町,我是那种不喜欢海德格尔的作家。因为他的人格缺陷太大,这不会不影响到他的理论。但是细细读他的著作,找出那种缺陷,我又没有那么多时间。

老町问,你是说他参加纳粹的事情?

我说,当然与这件事有关。我们看待海德格尔参加纳粹的事情,也得用他的方法。它看起来像是一个独立的事件,但要放在与他很多事情的关联中去理解,这样一来,他人格的整体面貌,在某个个别的事情里就展现出来了。

老町想了想说,这么说我想起来了,那时有大批作家和哲学家逃出德国。海德格尔留下来,当了一段时间的大学校长。希特勒上台后,海德格尔马上加入了纳粹党,他怀着兴奋的希望,认为德国人将要胜利复兴了,将把全世界从灾难中拯救出来。

那时候,他做过哪些事情?

当校长时,他给希特勒发去一份私人电报,要求推迟德国大学联盟执行委员会会议,直到该联盟的领导人实现了非常必要的全体一致。而这电报中的“全体一致”,是纳粹消灭政治反对派的委婉用语。

海德格尔个人起草了一份与“领袖原则”相一致的大学草案,将由大学理事会选举校长改为官方委任。他在海德堡大学的演讲中说,现在的大学教授这代人是不能胜任的,有必要在十年时间里以新一代人来取而代之,只有新一代人才能适应“民族觉醒”的各种要求和挑战。

在有关任命和提升的决定中,海德格尔坚持政治标准第一,“个人是微不足道的。在这个国家里,我们的民族命运压倒一切。”他说,“要强调的首要问题,乃是能够证明他是实现国家社会主义教育目标最重要的保证。”

在1933年7月的一封信中,海德格尔向教育部长保证,他完全支持国家社会主义关于在公共服务职业中清除犹太人的条例——这就是臭名昭著的“清洗”行动。事实上,在更早以前,他已经拒绝给他的犹太裔学生颁发学位和推荐工作。

从一篇评述文章里,我看到这样一句话,海德格尔被当时的德国人称为文化界的希特勒。

1945年,弗莱堡大学的清除纳粹化委员会提交了一份关于海德格尔的报告,说他相信希特勒的历史使命正是实现他自己(海德格尔)所想象的某种精神变革,他希望从国家社会主义的革命中出现一个建立在民族基础之上的德意志生活的精神复兴。

我对老町说,从海德格尔的纳粹经历来看,他的人格有缺陷,这也影响到他的整个哲学研究,他的价值观受到法西斯主义影响很深,对西方普世价值、启蒙运动等方面是批判和否定的。

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不读海德格尔,不仅仅是没有时间。

老町和我再谈下去,就说到了海德格尔的读者,在中国多于其他国家。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老町说,奇怪的是世界上还有一些国家,仍然与海德格尔倡导的大学相似,比如,大学校长是官方任命的,给予很高的官员待遇。他们不像海德格尔那样还有些学问,也不像他那样会被教授和学生赶下台去。

还有没有更糟的事情呢,比如海德格尔病逝的1976年,我所在的国家,正式的大学停办了,仅仅从工人农民士兵里选择一些政治合格的人去读大学,后来那批人中不少人当了大学的教授和官员。老町说的情况我也知道,那些国家的大学校长不需要懂大学教育,只需要懂得怎样管理学校的意识形态方向,他们任命政治上可靠的人担当大学的各级官员,让讲授不符合官方思想的教授停课。

老町说他读到一篇文章,说海德格尔在中国炙手可热,在哲学和教育理论方面受到追捧。如果一个人要写教育学与哲学类的博士论文而没有提到海德格尔,即便这个论文通过了答辩,也会遭到许多教授专家同行的嘲笑。

目前在中国研究海德格尔的思想是最安全的;因为,从头到尾都可以完全不谈中国当下的现实问题;即便有所批评,那也说的是一般人看不懂的。

我也读过类似的文章,说海德格尔成了学术思想界犬儒处世的洋哲学。他的思想是在不能自主研究与自由表达的社会中最好的选择。一来学问高深莫测,显示学术思想上与国际接轨;二来可以回避社会现实中产生的种种问题。

文章还说,近年来,中国的学术界一方面是“后现代热”(海德格尔是个代表),一方面是“前现代热”(传统文化热)。二者前呼后应,巧妙绕过自鸦片战争以来留给中国的民主问题与法治问题。

这方面,老町在喝完一杯咖啡的时间里,与我有了某种同感:没有经过以启蒙、理性、自由为特征的现代社会,直接进入后现代的民族,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还需要我们仔细观察。

你能不能走远一点

派佩尔,你能不能走远一点?

1976年夏天,派佩尔接到一封没有署名的恐吓信,要他离开法国,走得越远越好。信的最后说,在法国国庆日7月14日之前,你要么滚蛋,要么去死。

派佩尔六十一岁了,是个住在法国的德国人。他曾经是纳粹军官,拥有大把的勋章和耀眼的战绩。

就是这个派佩尔,在东线和西线血战了五年,被一位英国军事史学家称为二战中德军最杰出的指挥官,还说他在战斗中体现出了最高级别的军事效能和奋不顾身的勇猛作风。而在另一些研究二战史的人看来,派佩尔的战略头脑和战术意识完美结合,既胆大包天,又心细如发。他擅长指挥他的装甲部队用闪电般的速度插入战场深处,将疏于防备的敌人置于死地。

有人推测说,1966年美国拍了一部二战电影叫《坦克大决战》,其中德军装甲部队上校指挥官的原型就是派佩尔。这种推测的依据是德国的精锐坦克一直归派佩尔指挥,不会再有别人能提供这个原型了。

二战初期,德国入侵波兰,有大批波兰知识分子和社会精英惨遭灭绝,数百万波兰人被赶出家园,为日尔曼人让出生存空间。恶魔希姆莱是这一系列暴行的总设计师,作为首席副官的派佩尔也参与其中。派佩尔还参与了希姆莱的种族灭绝计划,他曾经对一个同事说:“如果我们输掉这场战争,这些事情会给我们带来大麻烦。”

二战后期,派佩尔指挥的部队在比利时的马尔美迪镇枪杀了近百名美军战俘,史称“马尔美迪惨案”。他犯有屠杀平民的战争罪行,主持过对动物使用毒气的试验,当然,实验的最终目的还是用毒气杀灭人类。

派佩尔应该被判处死刑,实际上他在1946年被美军军事法庭判处死刑,此后四年多被关在监狱里,等待上绞刑架的那一天来临。但美军为他安排的辩护律师太负责任了,一连几年都在为他翻案。

我想知道得更多一些,就搜索了那位辩护律师的资料。他是在美军中任法律顾问的埃弗里特上校,出生于美国南方的基督教长老会家庭,为人虔诚、办事刻板。他与派佩尔接触后,只看到他是作风优秀的军官、才华横溢的男人,看不出他的刽子手形象,于是认为纳粹德国的暴行应该由最高领导层负责,普通百姓无论是否穿过军装,都应免除责任。听到美军对纳粹军人刑讯逼供的一些传闻,他被激怒了,认为这是天大的丑闻,背离了美国一贯提倡的公正原则。

为派佩尔翻案的法律途径一一堵死后,他又呼吁媒体和议会,碰巧他遇到了美国几百年不遇的麦卡锡时代,终于将派佩尔由死刑判决改为终身监禁,然后在1956年释放。

法国人为什么要赶走派佩尔?在那之前他怎样去的法国?在法国做了什么事情?我读过的文章对这些语焉不详,却带着欣赏的语气,对派佩尔在二战前和二战中的经历津津乐道。

比如,一篇文章差不多站在纳粹主义立场上,描述了1915年派佩尔出生时的情景。他父亲正在一战的堑壕里折腾,而这个男孩儿出生了,将会踏上他父亲的路,开始一生的风尘仆仆,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有两个哥哥,其中一个加入了党卫队,后来卷入有关同性恋的丑闻,自杀了。党卫队是个特殊的组织,从某种程度来说,是纳粹党和德国军队的精华部分,不允许个人的瑕疵。

派佩尔参加的也是党卫队,他容貌英俊、仪表不凡、没有瑕疵。党组织看见了,选送他到党卫队军官学校学习,后来又调到党卫队全国领袖希姆莱的参谋部,陪同希姆莱出席各种公众活动,成为柏林社交圈里的明星。他的照片被印刷在画报上,附上煽情文字,打造成纳粹德国青少年的偶像。

按我的理解,派佩尔体现了党卫队的两个气质特点。

一是与众不同的帮会心态。派佩尔经历了饥馑的童年和动荡的少年时期,习惯了街头的帮派私斗。而纳粹与其他专制党派的实质,与社会帮派相似,仅仅多了一种冠冕堂皇、充满谎言、蛊惑民众的理论来装潢门面。这种谎言特别能迷惑社会,但他们自己则未必照自己的主张行事。

派佩尔在纳粹高层混过,知道的比别人多。他知道靠死板教条的军事理论打不赢战争,于是采用了灵活机动、超出常规的赌命式打法。这在一些英美军事专家看来,类似于帮会打架的风格。

二是将打仗当成了快乐,这让人感到惊讶。一名美国军官描述说:“这些人作战的态度我平生前所未见,好像他们从心底喜欢打仗,从中获得无穷乐趣。显然他们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意老死在床上。”

一名党卫队军官在日记里写到了他们领会到的战争的美丽,“这种用极端的危险和苦难换来的经历非常值得。一段时间以后我们就达到了一种境界,我们不再挂念自己或国家,生命的目的纯粹是等待下一次战斗,下一次同敌人的你死我活。这是一种非常伟大的存在感,在战斗中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如此充满活力,真是一种非常刺激的人生体验。”

其实这第二个特点与第一个特点的来源相似。他们在打仗中得到的快乐,与社会上帮会斗殴时的快乐,差不多是同一种快乐。

我出生在二战结束十年之后,没有亲历法西斯带给人类的灾难。但在我渐渐长大的日子里,世界上还有与法西斯类似的各种极权主义,在我的近处与远处肆虐成灾,让我感觉到亲历的痛苦。

这种情况与德国战后出生的一代人相似。他们长大了,到了理性看待世界的青年时代,才发现了被他们父辈闭口不谈、小心隐藏的纳粹德国真相,而他们父辈中的一大批人深受纳粹思想毒害,良知几乎泯灭殆尽,根本不想忏悔自己的恶行。

这批了不起的青年人,推动了德国对当年罪行的追悔和反省。

这时候,早已出狱的派佩尔,或者得通过忏悔求得社会原谅,或者离开德国。我知道的是他没有忏悔,在1972年去了容易藏身的法国,那里的左翼右翼都很喧嚣,他还有机会,张扬他的纳粹思想。

你不得不承认,派佩尔是个头脑清醒、表达清晰的人。他在与辩护律师的交谈中,说出了他对纳粹政权的崇拜。他说:战争年代真是一段令人自豪、充满英雄主义情怀的时光,我的脚下就是德意志,而我的坦克炮所及之处就是我的王国。我的追求一直是那个帝国的梦想。

你如果与我有同样的经历,你也会想到,人,是不愿意忏悔的动物。尤其有法西斯思想与类似法西斯思想的人,更是不愿意忏悔的动物。

你还会想到,他们那些有着邪恶思想、只会带来灾难的人,为什么不离开人类更远一些?

于是,1976年的法国,就有了那封匿名的信,要派佩尔离开。

7月14日是法国国庆日,就在前一天夜里,派佩尔又恢复了他纳粹军官的身份,用一把手枪与袭击他的法国人开战。事后,警察在大火的废墟中,找到了他被烧得焦黑的尸体。

派佩尔这个结局,与那部以他为原型的《坦克大决战》相似。电影中,德国坦克部队指挥官被战火吞噬,也仅仅剩下烧得焦黑的尸体。不同的是,这一幕必将到来的场景,迟至1976年才发生。

这样看来,二战的真正结束,不是在1945年,而是在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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