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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女人的出现正不是时候,要是早一天也好说,迟一天也好办。但女人恰好是在她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的。女人已经有半年没有见到丈夫尔利的影子了,现在快要见到了,她不由得脸上一阵热乎,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似的狂跳不已。她的心不能不跳动,常言说小别胜似新婚,更何况她有半年没有见到丈夫了,那种相见时的亲热可想而知。
她为这次相见准备了好多天。在动身探望丈夫的头天,她就给儿子曼苏、女儿海车和公爹洗涤了要换的衣裳,贴了两大锅锅饼子,安排好了儿子女儿和公爹的生活。她想这次去看丈夫,她是要多住几日的。尔利手懒,对自己的衣裳被褥脏了也不知换洗,在家里的时候,衣裳穿不成油褡裢,他是不会脱下来换洗的。这半年多了,尔利只带了几件衣裳,也不知他再添了衣裳没有。在家里他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不关心自己的穿着。在家里粗心惯了,出门没有人照顾着,他是可要受罪的。
一路上,女人坐在车里,想的净是丈夫出门在外的难处和无助,就有了一丝心疼。要不是这个家,为了老父亲和妻子儿女,丈夫是不会跑到那程路上去的。车外的白云、青山、条田和树林刷刷地跑向车后,她和丈夫的距离也在刷刷地拉近。丈夫出门一晃就半年时间,这半年时间,在她看来说长也短说短也长。她务忙着家里的活计,关照着公爹和儿女的生活,白天的日子也就过得飞快,但一想到丈夫,想到丈夫的饮食起居,日子也就过得非常慢,甚至慢得有点心焦。但她尽量克制着自己,心如止水地忙碌着打发一家人的日子和生活,可时日久了,她的心里就隐隐地显得有些空虚。
她内心的空虚还是让公爹觉察到了。他老人家那深邃的目光看着她时会偷偷地叹息上那么几声。他是知道儿媳内心的痛苦的,现在信息发达了,联络也便捷了,可尔利却从来就不往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家里人的死活,更不往家里捎个信什么的,安慰一下几个牵挂他的心。他最怕的不是尔利不回家,而是怕那个不吃劲的东西,出门后会染上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败坏他一世的好名声和务操了好几辈子的家风。
尔利的秉性他是知道的,知子莫如其父,尔利从生下来就是斜骨头,不上正路的东西。这是他最愁肠的事。这次儿媳要出远门去看尔利,他的心里就有了一丝不安和担心,这种不安和担心到底有多大,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感到尔利要多多少少地出些事了,该是出事的时候了,从儿媳出门蹬车而去的那一刻,他就有了这种感觉。
2
女人赶到那个小旅馆的时候,已近傍晚时分了,她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那里的。她进门的时候,登记台上的女服务员懒洋洋地瞅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问女人,需要住店吗?预定了吗?现在没有房间了。女人看了一眼这装饰得有点耀眼的小店,心想就这么个小店还要预定,这里的服务态度也不是太好,更没有啥与众不同的地方。她心里就有了些许不快,
女人说我不是来住店的,我找你们这儿的尔利。听说要找尔利,那个懒洋洋的服务员,就一眼贼坏地看着她笑了,笑得有点不怀好意。女人就想这城里人看人看得准,她刚一说找尔利,那服务员的眉眼就变了,变得笑容可掬了。服务员引着女人给她指了尔利的房间,让她自己去敲门。女人心怀着羞涩和激动,一步步走向尔利的房门。女人想,她就这么无声息地来了,对尔利来说肯定是吃惊不小。她要的就是给尔利一个小小的惊喜。
离尔利的房间越近,女人的心就跳动得越快。近了,近了,到了,到了,已到尔利的房门口了,她刚要推门进去,却下意识地收住了脚,停止了她要做的动作,木愣愣地立在了门外。她听到了里面一个女人放荡的笑声和丈夫狂喜的浪笑。她不知道里面究竟在发生着什么事,更不知道里面究竟是怎样的情景。她的脑子嗡地一下像蜜蜂蜇了似的变大了,眼前一阵漆黑,她感到了山雨欲来的样子,她便克制不住自己猛地推开了房门。里面正在发生着一场不堪入目的事情,让女人感到了羞耻、恶心和肮脏。她双脚像灌了铅似的站在那里,一步也挪不动了,她不知道是进还是退,立在那里任凭时间一秒一秒地跳过。她看到那两个慌乱的身影,在房间里晃来晃去。她的眼前像雾罩了似地模糊成了一片。突然她被一个晃动的身影撞了一下就失去了知觉。
当女人醒来的时候,胸中有点气闷,已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了,只感到房间的灯光白得耀眼。女人看清了房间里的东西,还看清了一张因惊吓而变得扭曲的面孔。那是一张曾经含笑和含情的面孔。可现在却变成了一张变得有点陌生和扭曲的面孔。看到那张脸,她就记起了所发生的一切,她扭头不再看那张扭曲的面孔,那面孔让她觉得恶心和肮脏。灵魂,灵魂,那是颗肮脏的灵魂。她完全清醒了过来。半年前,跑车的尕顿让尔利到这儿来的时候,曾信誓旦旦地向她们一家人打过保证,出门后一定干干净净地做人,干干净净地挣钱。但现在的尔利,不但没有干干净净地做人,也没有干干净净地挣钱。她觉得自己的周围被肮脏包围着。怪不得她刚进门那服务员就问她预定了房间没有,原来这个小店竟然是这么个藏污纳垢之地。以前她曾听别人说现在的旅馆,都干那不干不净的事。她就从来不信,这人世间竟然有那种在光天化日之下不顾羞耻不顾脸面,而干畜牲做的那种事。现在,有人在她面前如此真切地演示了一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忘记了父亲对他几十年的教诲吗?
女人想着,决定不再去想那一切,她知道想也是白想,想也无济于事了。她的心已经碎了。这就是她用爱和生命维系了十几年夫妻关系吗?她哭了,那一夜她坐在尔利的房子里哭得天昏地暗,她流尽了她所有的眼泪。她恨,她恨啊,她恨尕顿更恨尔利,当初出门的时候,尔利是向老父亲发了毒誓的。可现在呢,他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发毒誓有什么用呢?发誓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控制形式而已,尔利也不是因发誓而没有犯咒誓吗?
窗棂上有了一线白意,天快亮了。
尔利坐在床边抽了一夜的烟。尔利抽烟的事她是知道的,只不过父亲不知道罢了。女人曾劝过尔利戒烟,但尔利把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好在当时尔利也不常抽,她也就没有过多地责怪过他。可今天他把抽烟当成了喝凉水,是那么地随便。整整一夜,尔利没有说一句话,他就这么个松样,当事情落到头上的时候,他就松包下软蛋了。你就是打他骂他,他也不会吭声。但现在她不想打他也不想骂他,更不会和他说一句话。这样,他只有坐在床边抽猛烟。骂也好说,打也好受,可这不吭一声地掉着泪水坐着不说一句话,真让尔利不知所措。要是尕顿有也就好了,他能替尔利抵挡一阵子,说上几句好话。可现在,谁也替他说不上一句好话,那些个呆在房子里工作了一夜的姑娘们,不会也不能替他说一句好话的,假如要说,那她们说些什么呢?她们是挣钱的工具,她们没有发言权。尔利的心里拧成了一团乱麻。
女人就那样坐着哭着,伤心至极地抹着泪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这情景把尔利吓坏了。说不定她什么时候哭够想不通了,纵身从小旅馆的窗口跳动下去,那不就完了吗?可他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想不通那是可以预见的。不过,女人的心里是不是有那样的想法,他是不能肯定的,但他有一点还是了解妻子的,妻子还不至于为了他而寻死觅活,因为她是个真正攒劲的女人。
天亮了,窗外花园里的杏树上,落了几只或是从睡梦中醒过来的鸟,叽叽喳喳地叫开了,叫得杂乱而又迷茫,不像是炎炎夏日里的鸟,而像是冬日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寒号鸟。女人抬头看了一眼朦胧的窗外,起身拾好自己的包袱,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得坚决而又果断。
3
女人回到家里时,正赶上公爹给两个孩子煮面条吃。公爹听到院子里有沉重的脚步声向屋里走来,不觉抬头看了一眼,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就把公爹吓得把嚼着的一口僵硬的面条搅在嘴里咽不下去了。
公爹吃惊是有原因的,她走的时候对公爹说好要住几天的,可她偏偏在第二天就回来了,而且她的脸色像晒蔫了的菜帮子都成了菜色,竟然有了那么一丝绿意。看来像是病了。公爹看着她那个样子不敢多问,也不好问,只是让两个孩子扶她到炕上躺着歇息一会。他老人家猜测不透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儿媳是病着了,脸都绿成了像霜打的菜帮子,灰生生病恹恹的。
翌日,天还麻乎乎的没有大亮,公爹礼了晨礼,坐在炕上思谋儿媳的事,越思谋越奇怪,越思谋越觉得事情大,他思谋了一会就思谋不下去了。他让曼苏喊他母亲过来问话。可女人却对年迈善良的公爹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是羞于向公爹启口的。公爹问得紧了,她就忍不住抹着眼泪哭开了。她这一哭,公爹就更摸不着头绪了。公爹近来睡眠本来就少,自儿媳去看她丈夫回来后,他就彻底睡不着觉了,眼皮一晚上闭得发烧,眼睛发困。他注意到了,原来儿媳的灯,等他礼完宵礼就哗地熄灭了,可现在她房间的灯彻夜不熄地亮了一个晚上。他感到事态有点严重。他从儿媳身上问不出个所以然,就决定去儿子那里探个虚实。他从孙子手里要来了儿子的地址,给儿媳说要出去走几天亲戚,悄悄地出发了。
他到那个小旅馆的时候,儿子一脸的春风得意和踌躇满志,可当他发现父亲突然一下子就到了眼前的时候,吓得腿肚子都软了。父亲威严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急得尔利胡想办法。但父亲不为他的惊吓而心动,依然端坐着,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不言一句。两道犀利的目光,直射尔利的五腑六脏,令尔利坐卧不安。父亲就是这样的脾气。
一连几天,父亲的脸色都阴沉沉的,不见好转。他除了吃饭、睡觉和礼拜,也不去别的地方,而是在这小店里转来转去,转得让人心焦和烦恼。尔利小心谨慎地侍候着,生怕父亲看出破绽来。有时,父亲就干脆坐在窗前的沙发上思谋上那么半天。他在家里劳动惯了,闲下来就寂寞得要命,但是,他却对外面的世界有一种无名的抵抗和拒绝,他喜欢的是农村那种田园式的安静的生活。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突然跑到这么个陌生和嘈杂的地方住下来,让他的情绪烦燥而又不安。这大半生他思谋过的事情,多得记也记不清数也数不过来,然而现在他整天思谋的事情只有尔利了,但他却也思谋得满头雾水,没有个头绪,让他很伤脑筋。他是个思谋惯了的人,尔利的事情让他思谋不透。可一想到儿媳那忧怨和痛苦的眼神,就不由他不思谋。几天来,他始终没有思谋明白。
小店的夜晚很是热闹,一些袒胸露背的女娃娃在小店的走廓里走来晃去的,很是撩拨人的心境,有些胆大的,还故意在父亲的眼前将那肥满的屁股晃来晃去,惹动惹动父亲。女娃娃怎么就这么放肆呢?女娃娃这么一晃荡,父亲就思谋着有了眉眼,他终于思谋明白了,一切都是这些娃娃们惹得祸。他也终于明白了,这些女娃娃从他到这个小店,就一直住着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们连他那样的老汉都招惹,何况年轻人呢。也许,尔利就是在这些个招惹下犯了大错的,也许儿媳看见了尔利犯错的那一幕。父亲这样想着,就气嘟嘟地叫来了尔利。但是,他还没有把那些个姑娘搬出去住的话说完,尔利就睁大眼睛急了,说尕顿帮我承包了这个店,开店的目的是要多住一些人多挣一些钱。父亲听他这么一说,也急红了眼珠子,指着尔利说,开店是用来住人的,而不是住这些人败坏名声的。尔利抢白说,现在的店那个不住那样的人,不住那样的人不挣钱,我们只管挣钱至于住什么样的人,那可谁也管不着,来住店的都是客,谁也轻薄不得。尔利这一抢白,把父亲气得够呛,就微微颤颤地甩手,给了尔利一个耳光,气吭吭地说,关了狗日的店门回家去,我就不信关了店门能饿死人。尔利抚摸着火辣辣的脸面,瞪了一眼父亲,甩手走了。任凭父亲气得捶胸顿足大呼小叫吹胡子瞪眼,也不再理会你。
父亲感到支撑他生命和精神的天要塌了。他这大半生何至受过这样的气呢?几个儿子当中,他把小儿子尔利,当成了自己的眼珠子爱着护着,到尔利长到三十几岁也没有说过几句重话。他一直想,老伴去世的早,尔利离娘小,他既要尽父亲的义务也要尽母亲的义务,从小就让尔利受了很多苦,这样就对尔利多了几分溺爱。比起两个哥哥来他可算是没有吃过大苦,他的两个哥哥可就不一样了,从小进林拾柴,割田,吃过样样的苦,但对于父亲却是百依百顺说一不二,从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更不敢在他面前犟着脖子说话。
父亲想着和两个儿子一对比,他的气就更大了。说不动算了,回去让他的两个哥哥把他这个不争气的败家子烂杆货扭回来。
父亲回去的时候是带着一肚子气回去的。
4
尔利的两个哥哥去了几天,就把那不吃劲的东西给带回来了。尔利是回来了,可却没有闲住。他又把村头挨近公路边的尕顿家的小洋楼,包下来改成了饭馆。尕顿家的小洋楼已经空了三年,自从这小洋楼盖起就没有住过人,小洋楼刚盖好,尕顿就带着一家人住进了县城里,这里就一直空着。尔利在这里折腾了半个月,开起了饭馆,却不让家里人插手,更不让媳妇帮忙,说媳妇管好家里人的生活就行了,不必操外头的心。
说起来也奇怪,尔利的饭馆一开张,竟然有那么多的城里人跑那儿来吃饭。父亲去看了几次,就让尔利给支回来了。尔利的生意很红火,父亲就有点想不通,这城里人也是的,城里有那么多的好饭馆,饭菜做得也比尔利的可口,可有人偏偏就往尔利那里跑,不知是什么原因。尔利的生意再红火,但媳妇的脸却一直阴沉着,她是知道尔利的,尔利是狗改不了吃屎,骡子改不了犟脖筋,他一定是在这里又耍起了啥花样。要不然,城里人是吃饱了撑的,跑那么远路到你那儿吃饭,还不是为了别的啥?自那饭馆开张以来,她就没去过那里,反正尔利也不让她去,她是不想再见到那恶心、羞耻和肮脏的一切的,原前的那一幕,已成了她心头上抹不去的一块阴影和心病。要不是她那次撞见,兴许她会去尔利的饭馆的。
狐狸的尾巴迟早是要露出来的。尔利的饭馆红火了一段日子。父亲没有因此而高兴,媳妇更没有因此而舒展眉眼,她倒是日日不安起来,这种这不安像一把无形的绳索紧紧地拽住了她,拽得她喘不过气来。
日子一长,媳妇从村里人的目光中,读到了一些她担心和不安的东西。村里人的目光充满了憎恶和凶狠,也充满了一股逼人的煞气。媳妇再也忍不住村里人那种蔑视和憎恶的目光,她知道村里人原来可不是这样的,待她像姐妹一样,但现在却一下子变得冷漠、陌生、蔑视和憎恶了。儿子和丫头都还小,他们要长大,将来还要活人,可不能让人指着他们的脊梁骨说三道四,评论他们的父辈。一天晚上,她就向父亲详细地说了村里人对她近来的态度和那种蔑视的眼神。但父亲还真不信尔利在人们的眼皮底下,会干那见不得人的事。
月光暗昏昏地挂在天空,稀稀拉拉的星辰在薄薄的云层里耀来晃去的。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早已熄灯把自已安顿在了睡梦里,只有那灵性的守护村庄的老狗,在远处听到风吹草动时而狂嚎几声。村头尔利的饭馆依然灯火通明,门前的停车场上,小车来了又去了,把静寂的夜空搅得晕昏昏的。父亲就是这时候,出现在小洋楼外面的。小洋楼二楼上几面窗户都拉上了窗帘,把里面遮得严严实实的,瞅不清里面发生的一切,只听到有人在嬉笑。夜深了,还有小车在来,也有小车在离去。父亲坐在小洋楼阴面的台阶上,侧耳细听可能听到的一切。
月光渐渐地西斜,人声渐渐地消停,灯光渐渐地昏暗。一丝凉意渐渐地袭来,父亲便有了些许睡意,他要在这昏暗的灯光里,读出他一生的奢望来。可是,有一扇窗户被打开了,窗户打开的同时,也就打破了父亲蕴藏了几十年的梦想。他默默地诵读着印度哲学家伊玛目·冉巴尼的诗句:
我死后
我的躯体在坟墓中将要经受考验
在我的功过薄中所记载的一切
我将会亲眼看见
我惟一期望的
是死后后人为我祈祷
因为我把我终生的心血留给了他们
父亲想做伊玛目·冉巴尼那样的人,即使自己成不了那样的人,也要使自己的儿女们一生生活在洁净里,一辈子远离罪恶。然而,家里却出现了尔利这样的儿子,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违背了做人的准则,算是彻底地枉费了他一生的心血和奢望。
父亲从窗户外面看到了里面发生的一切。他怎么也想不通尔利会挣那样的钱,更想不通的是他竟然把罪恶带到了村子里,带到了先人们的眼前。父亲跌跌撞撞地回了家。他被尔利气倒了,第二天,他让人把尔利叫到了跟前,要尔利关了饭馆。可尔利听了竟然没有任何反应,而是把头一扭不吭一声地走了。尔利这一走,把一家人晾在了一边,干瞪着眼说不出一句话来。看来尔利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一个出乎意料的想法,在父亲的脑子里悄悄地产生了。
5
父亲对尔利的失望已到了极点。他知道那饭馆再开下去,就要惹坏一批人,也要败坏村里的村风的。尔利开饭馆只不过是给人做做样子而已。更深层次的是他在经营着罪恶出卖着灵魂羞辱着先人而走向绝路。
那天晚上夜漆黑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父亲让尔利媳妇烧了一大锅温水,美美地洗了回大净。洗完大净他就开门出去了。媳妇没有问公爹要去哪里,她是知道公爹的脾性的,在没有告诉你的情况下是不能问的,那是一个人的秘密。公爹洗大净就说明他一定有重大事或是重要事要做。她想着追出门去,可大门却从外面上了锁。她只好上到房顶上听着村里的动静,她隐隐感到有点心跳,心里有点不祥的预兆。夜静得有点可怕,就是那偶尔狂叫几声的老狗似乎也睡死了,只有飕飕的风声在耳畔尖锐地吹过,吹得人耳根一麻一麻的。
尔利饭馆里的灯火渐渐地稀了,像是被风吹熄了似的。可一会那灯火又亮了起来,像万盏灯火齐明了似的亮透了整个村子。那灯火像揽草的牛舌头红红的,一下一下地舔着小洋楼,小洋楼被包围在了通天的熊熊灯火中。那冲天的灯火唤醒了沉睡的各家各户和看家护院的狗。狗高一声低一声地狂叫着,而人们却悄无声息地爬到自家的房顶上,观看那噼噼啪啪借着强劲的风势燃烧的小洋楼,谁也没有去救火,仿佛燃烧的是一堆取暖的柴火而已。熊熊大火焚烧着,一个声音在狂吼着祈求着,可除了狗叫以外听不到一丝人语。这个夜晚的村子仿佛一下子沉睡在了地下似的。
……
天亮了,村里人脸上洋溢着无以表诉的痛快,脸上充满了一种异样的自信和满足。只是父亲坐在院子里的杏树下慢慢地品着泡茶的浓烈的苦涩,眯了眼睛,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沉思当中。一个满身灰尘的身影在父亲的跟前站着,仿佛是一株生了根的残树桩,不动也不摇。
女人过来给父亲续水。她来的正不是时候,要是早一刻也好说迟一刻也好办,但女人恰恰是她不该续水的时候出现的。女人续茶水烫着了父亲的手,他睁开微闭的眼睛看到了一股烈焰正在向他袭来,他抬手将那一杯茶水泼了出去。烈焰熄灭了,他眼前潺潺流淌的清溪不见了,他回到了现实,他见到了他再也不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