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峰
一个时期以来,国内学术界、舆论界对于中国在当今世界中实力地位的判断,有一个相对集中的说法,即认为中国是排在美国之后的“老二”。这种观点的主要依据,一方面在于以国内生产总值为衡量标准的中国经济总量在2010年超过日本排在世界第二位,同时有专家学者认为中国在综合国力方面也应该排在美国之后,处于世界第二的位置;①见“崔立如:中国迅速崛起 美国更焦虑”,凤凰卫视,2013年3 月7 日,http://phtv.ifeng.com/program/zhtfl/detail_2013_03/07/22842624_0.shtml?_from_ralated.(上网时间:2014年5月18日)另一方面,在当今世界,尤其是在亚太地区,中美关系很长时间以来被纳入“大国兴衰更替”的话语体系,成为国际关系史上最新的一对崛起大国与守成大国之间的关系。在许多人谈论未来中国可能取代美国的同时,也有人用“两国集团”(G2)的说法来描述中美关系。②参见顾国平、梅仁毅:“‘两国集团’构想的历史考察”,《美国研究》,2011年,第4期,第94-108页。结合世界大趋势和中国国际环境的变化,仔细考察“实力地位”概念,对中国的实力地位会有更深入的认识与思考,也可为中国战略与外交决策提供更为可靠的基础。
对各国实力地位进行对比和排序,符合人们从宏大视角观察国际形势时所带有的那种朴素而直观的感受。从中国的具体情况看,长期以来,对国家的现实发展情况及未来发展前景的各种官方与民间、正式与非正式的表述,常用经济、社会等方面的指标、数据来表示,也常与中国和其他国家力量对比和排序相联系。在政治上,这种数字、对比、排序上的变化常被当作国家发展的目标和衡量工作业绩的标尺。比如,20世纪50年代“大跃进”期间,国内就有所谓“赶英超美”的口号。改革开放初期,邓小平曾提出,“我们的目标是,到本世纪(指20世纪)末(国民生产总值)人均达到八百美元,……我国的国民生产总值达到一万亿美元。到那个时候,中国就会对人类有大一点的贡献。……在这样一个基础上,再发展三十年到五十年,我们就可以接近发达国家的水平”。③邓小平:“维护世界和平,搞好国内建设”,《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7页。中国共产党“十八大”报告指出:“十年来,……我国经济总量从世界第六位跃升到第二位,……国家面貌发生新的历史性变化。”④胡锦涛:《坚定不移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前进,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而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2012年11月8日,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7页。在学术领域,一个时期里对综合国力、各主要国家综合国力比较以及中国在其中位置等问题的研究受到很大关注,一些研究成果被广泛引用。在国际上,对国力排序的重视也是显而易见的,就在最近,相关机构发布消息称,中国将在2014年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①“China Set to Overtake U.S.as Biggest Economy in PPP Measure”,April 30,2014,http://washpost.bloomberg.com/Story?docId=1376-N4TM5Z6TTDSI01-3COVSMAK8R2L0G6B1TVOBQI0A5.(上网时间:2014年5月25日)美国国内的民意调查显示,许多美国人相信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经济第一大国。②Jeffrey M.Jones,“In U.S.,Majority Still Names China as Top Economic Power”,February 26,2013,http://www.gallup.com/poll/160724/majority-names-china-top-economic-power.aspx.(上网时间:2014年5月22日)也有不少人很认真地探讨中国到底应该排名第几。③如 Jeffrey Frankel,“China is Still No.2”,http://www.cnbc.com/id/101643350.(上网时间:2014年5月27日)
从国际关系理论的角度看,力量、权力(power)是现实主义理论中最基本的概念。现实主义理论经过长期的发展演变,其内部已经形成多种流派,但力量、权力的概念仍然是各流派构建自己理论的基础,而不同国家和国家集团之间力量、权力的大小关系,被当成影响国际政治和国际安全的核心变量。因此,关注国家实力对比与各国的排序显然是符合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思维方式的。现实主义理论的奠基者对“权力”的概念做过明确的界定,从中既可以看到构成这一概念的各种组成因素,也可以进一步理解这一概念的实质。
汉斯·摩根索认为,国家权力包含地理、自然资源、工业能力、战备、人口、民族性格、国民士气、外交的素质、政府的素质等九个要素。④[美]汉斯·摩根索著,徐昕、郝望、李保平译:《国家间政治:权力斗争与和平》,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69-221页。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课题组《世界主要国家综合国力评估》报告中提出,综合国力包含经济、科技教育、军事、资源、政治、社会、国际影响力等七个因素。⑤见“世界主要国家综合国力评估”,《全球战略大格局——新世纪中国的国际环境》,第30-32页。可以看出,这些概念当中有不少组成部分都是难以准确量化的。同时,在不同时代,概念的组成内容是有一定变化的。
关于权力的实质,摩根索认为,权力是指人支配他人的意志和行动的控制力,而政治权力是权力行使者与权力行使对象之间的心理关系,前者通过影响后者的意志而对其某些行动有支配力量。⑥[美]汉斯·摩根索著:《国家间政治:权力斗争与和平》,第42-43页。可见,在摩根索看来,权力的目的是要让权力行使对象产生一种心理上的服从。从这一点上说,权力应该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概念。在国际关系中,虽然不同国家的行为有很大的共性,比如战争中的失败国会向胜利国屈服,一个国家面对强大的政治、经济制裁往往会做出一定的让步,但由于各国的内在条件和外在环境各有不同,行为上的差异必然存在。因此,并不是一个国家在某个或者某些方面的指标达到了一定的量,或者它与其他国家之间在这些指标上的对比达到一定程度,就能让其他国家产生它所希望得到的心理效果。
一个国家的实力地位,其根本功用是要能够使该国维护自己的利益,实现自己的战略、政策目标。“实力地位”这一概念,可以理解为实力与国际地位的结合,客观上是一种综合能力,主观上是人们对这种能力的认识、认可。相比之下,实力地位应该是一个比国家权力、综合国力更宽泛的概念。如中共“十八大”报告中就采取了“综合国力、国际竞争力、国际影响力”三个概念联用的表述,⑦胡锦涛:《坚定不移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前进,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而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第7页。似可大体等同于“实力地位”。国内有学者在论述美国的实力地位时,曾提及地理、经济、国内政治、军事、同盟伙伴体系、资源控制能力、科技创新机制、自我调节修复机制、危机转嫁机制、国家战略机制、人才吸引机制等因素。⑧朱成虎、孟凡礼:“简论美国实力地位的变化”,《美国研究》,2012年,第2期,第29-42页。在人们的认知能力很有限的情况下,作为综合能力的实力地位,其中有些因素往往需要经过危机、突发事件等实践检验之后才能为人所准确认识。历史上曾有过某个国家实力地位短期内发生巨大变化而令人始料不及的案例,比如前苏联,从20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初,仅仅十年时间就从世界超级大国急遽下降到连普通强国地位都只能勉强维持。这也让人们更多关注大国的综合国力,而非只重视其军事力量。所以,在更多的情况下,“实力地位”这一概念更宜被粗线条地、模糊地、而不是十分精确地使用。
另一个更为根本性的问题是,“权力”、“实力地位”这类概念,只能反映单一国家之间的力量对比情况,而不能反映一个国家所处的国际环境以及不同国家间亲疏远近关系;可以简单地排出各国的顺序,但对于国际关系中经常出现的由国家组成的集团与集团之间、集团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却难以构成衡量的标准。从这个意义上讲,单一国家间力量对比和各个国家力量的排序情况,无法体现国际格局、世界主要力量的组合等重要事实,特别是当各主要大国之间处于激烈竞争乃至对抗状态时,其影响与意义就更有限了。
中国实力地位的提升,建立在改革开放以来三十多年快速发展的基础上,是世界公认的事实。这种变化最主要的表现,是中国综合国力的主要指标已跃居世界前列,包括国内生产总值达到世界第二位,并且成为世界第一大贸易国、第一大外汇持有国,军费开支也升至世界第二①有关中国的军费开支,可参见“SIPRI Military Expenditure Database”,http://milexdata.sipri.org/files/?file=SIPRI+military+expenditure+database+1988-2013.xlsx;Office of Secretary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Military and Security Developments Involving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014,pp.46-47,http://www.defense.gov/pubs/2014_DoD_China_Report.pdf.(上网时间:2014年6月7日)。在国际事务中,近年来中国的影响力也在提升。比如在作为金融危机后全球治理最重要的国际多边机制二十国集团中,中国就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中国巨大的市场潜力和能源需求让许多国家看到商业机会,中国对外投资不断增加,海外利益不断扩大,对世界的关注点越来越多,参与和影响国际事务的动力和能力显著提高。
中国的崛起无疑是当今世界发展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但与此同时,中国在核心竞争力上还存在明显的短板。仔细分析会发现,这些短板的存在,对“中国是世界老二”的说法形成相当大的挑战。
在世界上最重要的有关国家竞争力的排行榜上,中国距离排名领先的国家仍有明显的距离。在瑞士洛桑国际管理学院的世界竞争力排名中,中国在2013年列第21位,2014年列第23位。②IMD World Competitiveness Yearbook,2014, “The World Competitiveness Scoreboard 2014”,http://www.imd.org/uupload/IMD.WebSite/wcc/WCYResults/1/scoreboard_2014.pdf.(上网时间:2014年6月7日)在世界经济论坛“全球竞争力报告”中,中国的全球竞争力指数在2011-2012年度列第26位,随后两个年度都列第29位。③World Economic Forum,“The Global Competitiveness Report 2013-2014:Full Data Edition”,http://reports.weforum.org/theglobal-competitiveness-report-2013-2014.(上网时间:2014年6月7日)当然,这些排名并不能完全反映一国的实力地位,比如其中对国家规模的因素考虑较少,使瑞士、新加坡这样较小的国家排名始终靠前,而它们在综合国力、国际影响力等方面显然与中国有明显差距。但这些排名及其分析评估中仍有不少值得关注的内容。如世界经济论坛“全球竞争力报告”认为,中国仍处于“效率驱使”的发展阶段,而一般发达国家都处于更高一级的“创新驱使”阶段。在高等教育与培训、技术准备、创新等指标上,中国的排名都比较靠后。而现实情况正是如此。比如从大学的质量看,各种排名都显示,中国大学能够跻身世界前50名、100名的寥寥无几,无法与美国和欧洲国家相比。在基础科学领域,中国目前还达不到世界领先水平,诺贝尔奖科学奖项还没有中国获奖者。技术创新方面的差距也很明显。有研究显示,未来最先进的技术仍将产生于美国、日本和欧洲国家,在这种情况下,中国无法在世界经济中占据主导地位。④Kiyoaki Aburak,i“China’s Competitiveness:Myth,Reality and Lessons for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January 2013,p.24,http://csis.org/files/publication/130129_competitiveness_Aburaki_Web.pdf.(上网时间:2014年5月18日)
教育、科学、技术创新和应用等基础能力的不足,必然在更为表层的领域反映出来。比如中国被称为“世界工厂”,但从制造大国转型为制造强国的道路仍很漫长。中国企业要提升自己的创新能力,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与美日等国相关企业机构的互动。⑤Kiyoaki Aburak,i“China’s Competitiveness:Myth,Reality and Lessons for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January 2013,p.24,http://csis.org/files/publication/130129_competitiveness_Aburaki_Web.pdf.(上网时间:2014年5月18日)中国虽然是出口大国,但出口产品附加值较低。从军事力量上看,工业加工制造能力低,也是中国军队在武器装备方面与世界先进水平存在很大差距的一个重要原因。中国在武器装备上还有明显的外部依赖,近年来虽不断推出新型武器,但不少仍是进口仿制,在像战斗机、大型运输机的发动机等核心部件上,目前仍主要依靠进口,中国航空工业的发展也因此明显受到限制。①Office of Secretary of Defense,“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Military and Security Developments Involving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014,pp.46-47,http://www.defense.gov/pubs/2014_DoD_China_Report.pdf.(上网时间:2014 年6月7 日)这些核心技术上的进步往往不是只通过加大资金投入就能很快取得,而是要经过较长时间的摸索和积累,所以不能指望短时间内中国会有明显提升。在战略武器方面,中国虽早已是核大国,却远远赶不上美国和俄罗斯这两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相关的限制和削减武器谈判仍主要在美俄之间进行。可以说,在硬实力上,中国的优势仍主要体现在经济总量以及与此直接相关的一些指标上,而要将这种优势转化为核心竞争力优势,除了必须要掌握诸多相关领域的关键能力,还需要一个长期而复杂的过程。从另一方面看,如果不在核心竞争力上取得较大进步,至少可以说中国硬实力上的优势有明显的脆弱性和对外依赖性,有时候需要仰人鼻息。实际上,中国对核心竞争力方面的不足有明确的认识,“发展中大国”是中国对自己的主要定位。
外交上,中国正在从地区大国走向世界大国。但现阶段,中国外交工作的重点,仍然是努力为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创造良好的国际及周边环境,为此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搞好与大国和周边国家关系之上。在一些重要性突出,但与自身利益关系不大的国际问题上,中国仍然保持相对低调。比如在中东和其他一些热点问题上,中国通常只做原则性的表态,而避免深度卷入,避免动用可造成明显后果的实际手段支持或反对某一方的观点主张。很大程度上,这是相当长时期以来中国外交行为方式的延续,这样做的一个结果是热点问题的当事国或当事方往往也不寻求与中国发展密切关系,中国对它们的影响亦相对有限。在这方面,中国不仅无法与美国相比,甚至有时也比不上俄罗斯和欧洲国家,因为它们在许多具体问题上有深度参与的传统与意愿,也有出手干预的能力。
中国国际影响力中较弱的一方面是在意识形态和价值观领域。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在过去几个世纪的进程中,在上层建筑领域逐渐发展出从价值观、意识形态到国家政治、经济制度的非常完整的思想体系、制度体系和话语体系,并且在世界范围内推行这套体系,既将此作为重要的目标,又有相当成熟的战略与手段。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是指导中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发展的总纲领。中国与世界上其他有着相同社会制度的国家总的看并没有特殊关系,更没有形成同盟。中国在改革开放过程中迅速发展起来,但并不刻意在国际上推销“中国模式”,不搞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输出。与冷战时期作为社会主义阵营老大、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分庭抗礼、输出革命的前苏联相比,中国在意识形态、价值观方面的影响力不仅今天、在可见的未来应该都难以企及。同样与前苏联无法相比的是,今天的中国没有自己的联盟体系!无论在理念层面还是在操作层面,结盟都是中国外交所不熟悉的内容。
一个国家的实力地位与其所处的国际环境密切相关,世界形势不断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其中有不少内容是在认识中国的实力地位时不能不考虑的。
首先,从国际关系发展的大趋势看,“实力地位”这一概念的内涵应当有所变化。全球化、信息化的发展推动世界变得更为“扁平”,国际事务中的行为体数量越来越多,在很大意义上,国家无论大小都越来越平等。根据美国学者的说法,世界正在进入一个“权力扩散”的时代,权势将从大国向普通国家扩散,同时也由国家向非国家网络扩散。②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编,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美国研究所译:《全球趋势2030:变换的世界》,时事出版社,2013年,第40页。未来,像中美这样的大国都再也无法充当世界的霸主,至于谁当头挂帅,要看地位、关系网络、外交手段及建设性行为的多少来分高低。③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编,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美国研究所译:《全球趋势2030:变换的世界》,第46页。另有美国学者提出,全球化和技术进步正推动世界格局进入一个“无极”状态,能够对国际关系产生实质影响的国家和非国家行为体数量大幅增加,国际社会以集体行动方式应对地区和全球挑战的难度越来越大。①Richard N.Haass,Foreign Policy Begins at Home:The Case for Putting America’s House in Order,Basic Books,2013,pp.15-19.国际关系史上持续了几百上千年的一条重要法则,即国家主要依靠自身的硬实力,特别是经济、军事实力,以及很大程度上由此衍生出来的国际政治影响力,作为处理国际问题时最重要的手段,追求自己的国家利益和战略目标,已经受到了越来越大的挑战。一方面,国际社会对秩序、机制、规则的需求越来越大,而对秩序、机制、规则的建构、塑造和利用能力就成为一个国家实力地位中最突出、最重要的因素。与此同时,与单个国家自身的经济、军事等硬实力相比,对一个国家实力地位影响更大的应该是其能够与其他国家结成同盟、伙伴或网络,并能在这种同盟、伙伴或网络体系中发挥领导作用,主导体系行为与走向,将其作为服务自身利益工具的能力。
在当今世界,国际机制、规则仍主要由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掌控,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在各种国际组织中的作用在提升,但在建构、塑造和利用国际机制与规则的能力上,中国与美国和西方相比还有明显的差距。正如有学者注意到的,中美关系的性质正在从实力角逐变为话语竞争,围绕改制和建制的角逐越来越成为中美关系的核心内容,游戏规则之争成为中美话语权竞争的焦点,而中国在有效运用游戏规则维护国家利益方面还很稚嫩,不仅在改变游戏规则方面杯水车薪,且在利用现有游戏规则提升外交影响力方面也进展不大。②赵可金:“后金融危机时期的中美关系:话语权的视角”,《美国研究》,2013年,第1期,第46-64页。另一方面,如前文所述,长期以来中国都没有与其他国家建立同盟体系,在维护国家利益方面,单打独斗的情况更多,有战略、有部署地组织、主导、领导国家群体、国家集团的情况很少。相比之下,在世界发展大趋势之下,许多人仍然对美国的实力地位抱有信心,并不在于美国在经济总量上的优势,而在于美国对国际体系、国际关系网络的塑造和主导能力。“美国力量的多面性特点,使得美国即使在经济总量上被中国超越,也仍然能在2030年保持世界大国中‘诸强中的第一’的位置。”③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编,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美国研究所译:《全球趋势2030:变换的世界》,第159页。
其次,当前国际安全环境的变化,对于单一国家实力地位这一概念的意义形成一定冲击。冷战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世界处于相对和平状态,突出表现为大国间安全关系趋稳,军事对抗程度明显下降,大国间的军事冲突可能性大大减小。在这种情况下,世界力量格局的主要单位,不再是冷战期间那样的对立集团,而是单一国家。作为世界主要大国的美国、中国、欧洲各国、日本、俄罗斯等,更多地作为单一的行为体出现在国际舞台上,它们之间的关系一度不再有明显的对立划分,人们使用“一超多强”、“多极化”这样的说法判断国际格局,背后也显示国际格局中集团对抗的因素明显减少。由于这个变化,单一国家的实力地位在国际格局中的分量和排序尤为引人关注。
但是近年来,国际安全环境、特别是与中国直接相关的国际安全环境出现了较大变化。一方面,中美两国在亚太地区的竞争明显加剧;另一方面,中国与周边国家间的领土与主权争端也不断升温,对地区安全形势造成很大影响。而这些周边国家又很明显地与美国靠近,强化了与美国的安全关系,形成与美国共同对付中国的态势。因此,中国在国际政治与安全上的对手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再是单一国家,而更多的是由多个国家组成的紧密程度不同的群体。可以说,那些与中国有矛盾的国家依附在与美国组成的群体上与中国对抗,它们相互联合的迹象也比较明显,④见“Japan Says It Will Help Philippines Amid China Sea Row”,June 27,2013,http://www.scmp.com/news/china/article/1270276/japan-says-it-will-help-philippines-amid-china-sea-row;“Japan and Vietnam Expand Defense Partnership”,USNI News Editor,March 19,2014,http://news.usni.org/2014/03/19/japanvietnam-expand-defense-partnership.(上网时间:2014年5月30日)这使中国的实力地位优势更难以发挥,而美国也依靠这些国家与中国进行竞争,中国在地区内面对的是这些国家不断的纠缠,美国也因此更容易取得对中国的优势。可以说,中国一定程度上是以自身的实力地位与以美国为首的国家群体相抗衡。
作为国家战略决策的基础,对实力地位的认识与判断既非常重要,又要不断随现实的变化而有所调整,国家所处的环境不同,国际竞争的内容与形式不同,国家实力地位的表现也会不同。当前的形势要求我们在围绕中国实力地位的一些问题上有更为深入准确的认识与把握,并使之体现在外交、外宣工作中,摆正自己的位置,在此基础上处理好与各方的关系。
首先,在认识层面,不应过分突出“中国是世界老二”的意识。一方面,从各国实力地位的比较看,美国仍然是无可争议的老大,各方面的优势非常明显,在可预见的未来其他国家难以超越。中国在经济总量上有超过美国的潜力,这无疑为中国进一步提升自己的实力地位提供了强大的物质基础,但总的来看,现阶段中国仍只能是国际政治中的“单项冠军”而非“全能冠军”,中国与美国相比的劣势仍远大于与世界其他大国相比的优势。在国际事务中,很难说中国比除美国之外的其他大国有着明显突出的地位,无论在传统或非传统议题上,中国单独发挥领导、主导作用,或凝聚多方共识,或指明世界发展方向的情况仍不多见,而这是由客观能力和主观意愿共同决定的。从宏观的角度看,在对当今世界格局的概括性描述上,“一超多强”的说法虽然未必仍然适用,但显然比“两超多强”更为准确客观。在这种情况下,强调“中国是世界老二”这一点意义不大。另一方面,今天的世界,其规则、规范、机制的因素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明显,国际政治与经济的运转,全球治理的实现,对规则、规范、机制的依赖也大大超过以往。在这一点上,自由制度主义的论述是很深刻的,中国在自身崛起的过程中对此也是深有感触的。强大起来的中国也许可以比较容易地对现有国际体系造成冲击与破坏,但要成为国际体系的主导力量却绝非易事。事实是,中国对国际体系有较高的接受度,这一点从改革开放至今并没有发生根本改变。因此,真正符合中国自身利益的,是要在这一体系中持续和平发展,在总体顺应体系要求的情况下,在体系的不断建构中体现自己的意志。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崛起所面临的外部环境与历史上其他崛起大国相比有着明显差异。当今的国际规则有着独立于大国力量对比起伏变化的稳定性,中国以经济、军事实力的强大挑战或者改造国际政治游戏规则的难度明显上升。这是中国作为世界大国俱乐部的一个后来者所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其次,正确认识和理解作为主要竞争对手的美国的发展态势和中美两国实力地位的对比。一个时期以来,奥巴马的外交政策在美国国内受到很多质疑,保守派攻击他处理国际问题过于软弱。但应看到,在与中国竞争方面,奥巴马政府仍然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美国不仅一如既往地要在经济、科技、军事等“硬实力”领域力保自己的优势,更要利用其在建构国际规则、领导国际机制上的能力应对中国的崛起。于是在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中,强化同盟和伙伴体系、建立地区新机制成为重要目标,在处理中美两国间各种各样的问题与矛盾时,无论是海洋权益这样的传统问题还是网络安全这样的新议题,美国都强调国际规则的作用。从中美竞争的角度看,应当承认,自奥巴马执政以来,亚太地区总体外交形势的变化对美国更为有利。对中国来说,在直面这一现实的同时,还应该意识到中美竞争在内容与形式上出现的变化。中美除了一如既往地重视经济、科技、军事等领域的竞争外,双方尤其在争夺国际影响力方面,以及围绕谁能掌握规则、体系的主导权,谁有更强大的国际关系网络等方面加强了竞争。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美国对中国的优势将主要反映在这些方面。同时,要看到美国的背后还有一群支持者、“搭便车”者,很多情况下会形成针对中国的“群体效应”,使中国面临的国际环境更加复杂。
第三,外交上要用更加准确、辩证、智慧的方式理解大国与小国的关系。中国在历史上一直是大国,在处理与中小国家的关系上有着丰富的经验。一个时期以来,中国的外交和国际战略更强调的是大国关系。“大国是关键”这一提法表明,大国关系在中国外交总体布局中占有突出重要的位置。随着中国在世界大国俱乐部中站稳脚跟,成为大国中的佼佼者,中国更应该注意的是如何平衡处理好与其他大国和中小国家之间的关系,而非一味强调大国的重要性、一味关注大国实力地位的比拼。应该认识到,大国竞争比的不止是自己的实力,还要比谁更有能力拉住众多中小国家,谁更能赢得这些国家的支持。在很大程度上,大国的地位是小国给的。世界上数量最多的是小国,它们更能获得国际同情。有了小国的支持,大国在国际上就不会感到孤立,占领国际道义高地就会容易很多。
在处理与中小国家关系方面,新中国外交史曾留下过宝贵的经验与遗产。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与美苏两个大国关系紧张,但是凭借与亚非拉国家建立的深厚友谊,中国成为世界上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中国当年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是被亚非拉兄弟“抬进去”的。“中国永远属于第三世界,将来发展富强起来,仍然属于第三世界”,①邓小平:“维护世界和平,搞好国内建设”,《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7页。这并不只是特定时期的口号,更反映出中国外交的目的正义性,有着深刻的道理。今天的中国,在国际上同样需要小国的帮助,而且也有能力为小国提供更多的帮助。世界上发展水平相对落后的中小国家数量众多,它们不可能被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完全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这不仅为中国的外交工作提供了很大空间,也为中国的发展提供了广阔天地。中国难以建立美国所拥有的同盟体系,难以与美国进行军事政治阵营对垒的较量,但中国可以、也应当有属于自己的构建、经营、利用伙伴网络的智慧与方式,从而使中国既在国际舞台上替发展中的中小国家办事说话,又使自己在国际上拥有可靠的支持力量。为此,中国的外交既要有着眼长远、合理统筹的战略部署,又要真正践行中国领导人提出的正确的义利观②见“习近平在周边外交工作座谈会上发表重要讲话强调,为我国发展争取良好周边环境,推动我国发展更多惠及周边国家”,《人民日报》,2013年10月26日。,展现成熟大国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