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伟 (上海社会科学院副院长、研究员)
当代国际体系转型的特点是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以来所没有的,也是二战后以来未曾有过的。当代国际体系转型首先体现为国际力量格局变化即权力转移,而世界近现代史以来直至雅尔塔体系都是通过战争方式完成权力转移乃至国际体系转型。冷战体系终结虽然不是通过世界大战完成的,但军事力量在其中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然而,当代国际体系转型的主要动因不是军事力量,而是经济力量;安全因素、文化因素以及全球化因素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各自作用。因此,21世纪国际体系转型呈现出渐进的、不平衡的、多重的复杂特点。
其一,大国权力转移与新旧国际体系替代平行交叉。当代国际体系转型的权力转移不是直接表现为既有霸权国家被一个新的霸权国家所取代,而是西方传统大国的整体权力下降和非西方新兴大国的整体力量上升。在此权力转移过程中,新兴大国在上升过程中包含着局部的、阶段性的下降;传统大国在整体力量下降过程中也会表现出局部的、阶段性的上升,因此权力转移是一个漫长过程。其中,在某些领域如高科技等领域,西方大国还可能保持较长时期的优势。这种升降兴衰、转移更替的犬牙交错状态,决定了当代国际体系的转型将经历很长的过渡时期。旧的、以西方为中心的、美国霸权下的传统国际体系还会时断时续地在国际事务中显示主导作用;新的、金砖国家为主体、东西方合作的新型国际体系将在国际事务中由弱到强地取代旧体系。两种体系的并行、交叉、竞争、融合就成为当代国际体系转型的首要特征。在此过程中,传统大国特别是霸权国家必然凭借其特权地位阻挠新兴大国和新型国际体系的上升趋势,新旧体系、新旧大国之间的竞争时而激烈、时而缓和;东西方国家、南北方经济体之间的合作时而紧密、时而松弛;国际政治经济关系由此表现出方向和力量都不确定的起伏曲折。
其二,国际经济体系转型快于国际安全体系转型,当代国际体系转型表现为各领域之间的不平衡性。由于2008-2011年的国际金融危机,西方发达经济体在世界经济总量中的比重明显下降,特别是债务危机和财政危机结合的结构性金融危机严重限制了传统西方大国的宏观调控能力和国际公共产品供应能力,由此造成传统大国对国际事务主导能力的下降。西方七国集团(G7)由于对全球经济宏观调控机制的削弱,不得不把新兴大国吸收到这个调控机制的决策层中来,这就是G20取代G7的根本原因。现存国际经济体系的主要机制如IMF、世行、WTO等同样出现席位、配额、话语权、创制权等权力转移现象。新旧国际经济体系的过渡进程快于人们的预期,成为当代国际体系转型的主要领域。西方传统大国特别是美国对于这种权力转移进程特别警惕并且加以阻止,其突出表现就是提出一套以发达国家为主体的、新的国际经济规则体系,如TPP和TTIP等,以求减缓新兴大国进入国际经济体系核心圈的速度,如果有可能就将它们再度排挤出核心圈。另一方面,在国际政治和国际安全领域,西方大国的传统优势尚未动摇,新兴大国基本上没有盟国体系和规则创制权,这个领域的体系转型远远慢于国际经济领域。美国等西方大国极力扩展其国际安全领域的话语权和主导权,以其军事政治优势来维护或挽回其部分失去的经济优势。即使在军事和政治领域,西方大国对于国际体系的垄断地位也出现动摇。“北约全球化”难以实现,“北约东扩”也基本停滞;中东两场战争的结果适得其反,“大中东民主化”计划全盘落空;亚太“再平衡”战略无法实现其目标,并很可能是美国盟国体系局部解体的开始;各种“颜色革命”的后果都是对“美国模式输出”的极大讽刺。可以说,国际政治-安全体系的转型过程已经开始,只是比国际经济体系转型更为迟缓和曲折。但是二者总方向是一致的,即西方为主体的国际体系各领域正在出现程度不同的新旧交替。
其三,当代国际体系转型不仅表现为权力转移的不平衡性,而且表现为一系列新的领域和新的规则创制,突出表现在“全球公域”规则体系即“全球治理”体系的出现。这是以往任何一种国际体系转型所没有的。所谓“全球治理”不同于“国际治理”,就在于它的治理对象是全球化过程中产生的全球负面因素,而不是以往以国际关系中的危机因素作为主要治理对象;它的治理主体是全球化过程中的各种行为体,包括国家、非国家和超国家行为体,而不是以往以国家和国家之间的关系为主体。这样一种内涵进入国际体系,就使国际体系转型具有不同于历史的特点,即从国际体系向“世界体系”以致全球体系转变的进程。全球公域是指气候、网络、极地、深海、太空等以往国家主权没有覆盖、当代人类活动所必需的空间治理。在这些领域,霸权国家依仗其技术优势企图垄断规则创制权,同时也使国际体系转型遇到极大障碍。即使多数西方国家也受到这种霸权的威胁,新兴大国和大部分发展中国家决定着国际经济体系和国际安全体系转型的方向。
其四,当代国际体系转型的总体趋势是由单极化经过多极化走向无极化。所谓“无极化”,就是国际体系的力量结构扁平化。霸权国家不是全能的单极,只能是某个单项冠军,如美国在军事领域有优势。其他新兴大国或国家集团可能在某个领域超过或取代美国的领先地位,由此形成不同领域交叉的多极体系。同时,地区大国在其所在的地区保持足够的影响力,主导着该地区的合作机制和一体化进程。在全球治理仍未形成有效规制之前,由地区大国主导的区域治理可能发展相当长一段时间,成为全球治理的重要补充和来源。此外,由于网络化传播方式,非国家行为体的全球影响力空前增长,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改变国家行为体的政策选择。这些力量交织在一起,可以看到“多极化”和“扁平化”在同步发展。“极化”代表国际体系中力量之间竞争乃至对抗倾向,而“扁平化”则反映国际体系中合作乃至共存趋向。“极化”是20世纪国际体系的传统特征,“扁平化”才是21世纪国际体系的新特征,我们正处于这两种特征并存的过渡期。
简言之,当代国际体系转型不是非此即彼的体系更替,更不是你死我活的体系革命。对于旧体系的霸权维护者而言,它不会全盘失去既有地位和利益,但是肯定需要其他大国的更多合作,才能保持体系转型的稳定性和渐进性。对于新兴大国而言,它们也不可能颠覆或取代原有的霸权国家及其维护的旧体系。即使是新体系,也仍将保留旧体系的很多成分。因此新兴大国需要传统大国的更多合作,以期新旧体系的转型更具有和平与发展内涵。这也应成为中国推进国际体系转型的战略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