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盛夏,北京异常炎热。在西长安街北侧中共中央组织部招待所二楼一个窄小的房间里,正在召开“莫干山会议筹备组”的筹备会。
中国的改革开放在这一年面临着重大的转折。1978年以来的农村改革开放,让被绝对贫困煎熬着的亿万农民身上蕴藏的巨大能量,如火山岩浆般爆发出来,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农村改革的成功让人振奋,但中国不可能只靠农村过活,于是,急迫的现实问题摆在了眼前:城市改革怎么办?
城市改革要比农村改革复杂一万倍。农村成功的经验有多少适用于城市?产业结构怎么调整、价格如何放开、开放与改革是什么关系、国企如何改革等等,一步走错就可能满盘皆输,几十年时间就可能白白荒废。
在那个年代你去问谁,谁也不可能给你一个十全十美的答案。摸着石头过河,眼前这几十块石头先摸哪一块?
就在那个风起云涌、大浪淘沙的年代,以北京为中心,汇聚了一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他们大多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研究生,深受中外各种文明和当代经济学理论的熏陶和激励,他们中很多人脚上还粘着上山下乡时的泥巴,身着入伍当兵时的绿军装,手上留着做工务农时的硬茧。时代大潮中,他们每一个人都渴望投身这波澜壮阔的变革,期望在这百年不遇的惊涛骇浪中展现自己,为这个伟大的时代添砖加瓦。
筹备会上,除了由《经济学周报》的张钢说明一些关于论文征集和评选、参会资格、会务经费等相关事宜外,主要是討论会议的主旨。其中,王岐山、王小强、徐景安、朱嘉明等人的发言,给与会者心头增添了使命感和责任感。王岐山的话几乎成了筹备会的主旨:经济学只有可以解决现实问题才是真实的,城市改革大幕即将拉开,我们这一代中青年经济科学工作者,应当发出自己的声音,为改革开放献计献策。
莫干山会议(全国中青年经济科学工作者理论讨论会)约150名代表中,大约有三分之二来自北京,而北京的骨干又主要来自中央书记处的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和中国社会科学院。他们年轻无畏、没有框框,不仅在前一段的农村改革中初露锋芒,而且很接近中央实际操作改革开放的核心。
大会分为七个讨论组(宏观组、企业组、开放组、流通组、金融组、农村组和理论组),与会者几乎是按组分别住在若干别墅里,别墅之间的间隔很远,而且没有“联络图”。大会第三天,代表可以到其他组参加讨论,于是,由朱嘉明主持的开放组的小别墅被挤得水泄不通。因为“开放”这个话题,虽然早从1842年“五口通商”时代就已开始,而对于当时的中国而言,开放可以说是一个神秘的未知“大陆”。
莫干山会议是国内第一次由年轻人自己筹集经费召开的,大会代表差不多是清一色的热血男儿。每天晚饭后,大家三五成群地在山间小路上散步,漫谈调侃、天南海北,有的继续着白天的争论,山谷幽径间,不时传出朗朗的笑语和高低错落的交谈声。
那时候开会讨论,不分白天黑夜,辩论到几点算几点,面红耳赤、口无遮拦也没有人会计较。谁在讨论中发表了一个精彩、有价值的思想火花,大家就会说他是“傻瓜相机”,又闪了一次。
散会当天,正好张劲夫副总理在杭州,大会派代表向他专门作了汇报。据说,当听到“国家不用花钱,也可以完成国企改革”时,张劲夫兴奋得马上站起来,走到发言代表周其仁面前,希望知道具体办法。
莫干山会议后,因为时任总理 “能不能通过某种方式将这些年轻人组织起来”的希望,才有了后来应运而生的“体改所”和“中信国际所”,再加上原来的“农发所”和“中青年经济学会”,统称“三所一会”。
在莫干山会议召开前,中国经济学界的年轻人几乎没有任何话语权。报刊就那么几家,想在上面发表文章几乎比登天还难。为了给年轻人一个“发声”的空间和平台,莫干山会议后,朱嘉明、黄江南、张钢三人专程坐火车来到天津。在天津市委第二招待所老式洋房的一个房间里,他们同天津的郝一生、杜厦、李罗力、金岩石、常修泽等人,盘腿坐在招待所的床上,共同商议并决定在天津创办《中青年经济论坛》。
这本杂志在1985年至1989年的五年中,发表了中青年经济学者数百篇学术论文,其中许多作者和编委都成为今天中国经济学界的翘楚,如张维迎、周其仁、华生等,也有企业家中的佼佼者,如冯伦、郭凡生、杜厦、聂新勇、张少杰等,有些人甚至已经成为国家领导人。
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长河中,莫干山会议也许不过是晶莹闪烁的一瞬,如流星在中国夜空中划过一笔,而那些伟大的历史画卷,不就是这样由一笔笔浓墨重彩绘制而成的吗?
(摘自《财经》2014年第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