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徽州山越族文化消融与其汉文化趋同路径

2014-12-04 17:27柏家文
贵州民族研究 2014年7期
关键词:皖南中原文化

柏家文

(安徽大学,安徽·合肥 230039)

山越是因避乱而入深山的部分越族山民,他们曾在中国的历史社会发展中有过重要贡献,最终消解融合在汉民族族群中,这是越文化向汉文化的趋同。本文拟以一定的文献和史志资料为基础,探析其形成与消融过程中的文化趋同途径,失当之处还请方家指正。

一、皖南山越的形成及其文化特点

据考,“山越”一词,最早见于文献《后汉书·灵帝纪》。南朝史学家范晔在该文献记载了公元169年山越围攻丹阳郡之事,曰:“建宁二年九月,丹阳山越围太守陈夤,夤击破之”。《资治通鉴》注者胡三省在对“山越”注解时称,“山越本亦越人”,由于其“依阻山险,不纳王租,故曰山越”。清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卷四十二亦考证曰:“案山越者,自周秦以来,南蛮总称百越,伏处深山,故名山越”。

炎黄帝时,越族先祖即居住于长江下游一带。越人建国大约始于大禹七世孙少康,都城会稽(今浙江绍兴)。据《吴越春秋》记载:当年大禹治水巡行天下,后登上茅山(后更名会稽)朝见四方诸侯,封有功,爵有德,禹死后便葬于会稽。继禹之后继承王位的是其子启,他废除禅让制,实行世袭制,建立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奴隶制国家——夏。为祭祀其父大禹之功,启每年春秋时节都派人到会稽祭祀。至少康时,王少康担心后人祭祀大禹的香火断绝,便封其庶子于越于会稽。魏贺循的《会稽记》有载,“少康,其少子号曰于越,越国之称始此”。 其后,越国之称稍稍有变,夏代称之“于越”,商代称之“南越”、“蛮越”,周代则称“扬越”、“荆越”等。

越国建立以后,由于地处边远,交通不便,很少与中原交往联系。至越王允常时,越与北面邻国吴发生矛盾,相互攻伐。周元王三年(即越王勾践二十四年)越王勾践灭吴,将越国北面边疆推至今天山东南部,越国进入鼎盛。后越国内乱,遂受到西面楚国攻伐并被占领,置楚江东郡。越国贵族四处逃逸,散避于今天之江浙交界、皖南、江西、福建、广东、广西等地,形成“东瓯(越)”、“南越”、“闽越”、“西瓯”等族,史称“百越”。

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多次出巡东游,认为宁(波)绍(兴)平原的“东瓯”越人彪悍,民风坚劲,遂令东瓯越人北迁江淮,一些不愿北迁的越人便潜入浙西、皖南深山,是为“山越”人。《越绝书·吴地传》有记载云:“乌程、徐杭、黝、歙、芜湖、石城县以南,皆故大越徙民也。秦始皇刻石徙之。”[1]西汉武帝时,“东瓯”与“闽越”发生矛盾,东瓯附汉并请求举族内迁,东瓯越地被闽越占领。东越内迁过程中,亦有不少留避浙西及皖南山地,皖南山越族人益众。

这些留居皖南等山地的山越人多聚族而来,遂聚族而居是他们居住特点,且保持有较为原始落后的生产方式和文化习俗。“其幽邃民人,未尝入城邑,对长吏,皆仗兵野逸,白首于林莽。逋亡宿恶,咸共逃窜。山出铜铁,自铸甲兵,俗好武习战,高尚气力。其升山赴险,抵突丛棘。若鱼之走渊,猨狖之腾木也。”[2]这段记载真实地反映了山越人生活及生产方式特点。他们数十乃至成百上千家群居一地,山处而水行,以渔猎山伐种谷为业,多未尝入城邑,终身于林莽之间;且又“山出铜铁,自铸甲兵”,素有“好武习战,高尚气力”,仗兵宿恶野逸逃窜的习性。

二、山越汉文化趋同的路径

皖南山区的山越人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秦汉以降,或自愿出山或被迫徙出,或中原汉人徙入,最终消解融合在汉民族文化中,成为汉民族族群中的一分子。

1.山越北迁江淮

山越向北江淮两岸地域内迁多出现在秦汉时期,汉末因战乱则开始出现汉人南渡。秦始皇帝统一“百越”后,在越地设置了会稽、南海、桂林、象郡等郡,将东越人北迁江淮,并将中原“罪吏”发配东瓯(越)。

西汉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东瓯越人因刘濞之乱与南越矛盾,弱小的东越自知不敌南越,东瓯王广武侯望遂请附汉室,率众四万人来降,家于今安徽中部江淮之间庐江郡。《史记·东越列传》记曰:“至建元三年,闽越发兵围东瓯。东瓯食尽,困且降,乃使人告急天子……东瓯请举国徙中国,乃悉举众来,处江、淮之间。”[3]西汉武帝分封了一批来迁的东越王侯,东越繇王居股被封为东城侯,居今安徽定远东,被封开陵侯的东越臣敖居安徽嘉山(今明光)北,春秋吴国后裔东越衍侯吴阳封北石侯,居今山东济南南。这些有功于汉室的东瓯王侯移封中原,随着其生产生活方式和习俗文化的逐步改变而渐渐与汉文化趋同融合。

2.入编东吴军民

东汉末年,诸侯纷争割据,皖南山越成为东吴属地。为能对山越施行有效的统治,东吴通过军事和怀柔手段对其实施了镇抚,使越民出山,“强者为兵,羸者补户”。

东汉献帝兴平元年(194年),孙策以其舅父丹杨太守吴景名义募兵,对皖南山越进行了征讨,击败其首领祖郎并将泾县山民编户,“孙策、孙河、吕范依景合众共讨泾县山贼祖郎,郎败走。”[4]汉献帝建安元年(196年),孙策率领周泰诸将开始征讨皖南泾县以西的六县山越。建安三年(198年),孙策收复了将军太史慈及其所依附的山越军民,“慈当与繇俱奔豫章,而遁于芜湖,亡入山中,称丹杨太守。是时,策已平定宣城以东,惟泾以西六县未服。慈因进住泾县,立屯府,大为山越所附。策躬自攻讨,遂见囚执。策即解缚,……还吴授兵,拜折冲中郎将。”[5]建安十三年(208年),孙权命威武中郎将贺齐征讨丹杨郡黟、歙两县的山越义兵。黟歙山越人将军民悉数驻扎于山上,占领有利地形,“歙贼帅金奇万户屯安勒山,毛甘万户屯乌聊山,黟帅陈仆、祖山等二万户屯林历山。”[6]居高临下,以为万全的山越人在贺齐的夜袭下溃败而归降东吴,数万军民或“为兵”或“补户”。陈寿在《三国志》中详细记曰:“贼临高下石,不可得攻。军住经日,将吏患之。齐身出周行,观视形便,阴募轻捷士,为作铁戈,密于隐险贼所不备处,以戈拓斩山为缘道,夜令潜上,……得上百数人,四面流布,俱鸣鼓角……。贼夜闻鼓声四合,谓大军悉已得上,惊惧惑乱,不知所为,守路备险者,皆走还依众。大军因是得上,大破仆等,其余皆降,凡斩首七千。”[6]

歙黟两县归附以后,东吴主孙权于建安十三年(208年)将歙县重新析出新定、始新、休阳、黎阳四县,与歙黟两县共六县置新都郡,将皖南山越置于汉文化郡县体制下,实现了更为有效的统治。

山越既是东吴的既定平定目标,亦是早期袁术及后来曹魏侧后动摇东吴政权的有力力量,也促使东吴铁腕征讨收编。建安三年(198年)“袁术遣间使印绶与丹阳宗帅祖郎等,使激动山越,共图孙策。”[7]建安二十一年,山越首领尤突接受曹公印绶,作乱反吴,“陵阳、始安、泾县皆与突相应。齐与陆逊讨破突,斩首数千,余党震服,丹杨三县皆降,料得精兵八千人。”[6]尤突降后其本人亦拜东吴安东将军。建安二十二年(217年),“丹阳贼帅费栈受曹公印绶,扇动山越,为作内应”。[8]孙权遣陆逊征讨,得获越民万计,“遂部伍东三郡,强者为兵,羸者补户,得精卒数万人,宿恶荡除。”[8]

与征讨收编并行不悖的是,东吴还运用招抚的怀柔手段使“前世以来,不能羁也”的山越臣服,“去恶从化”。黄武五年(226年)七月,在今皖浙交界的新安江一带,吴主孙权“分三郡恶地十县置东安郡”,[9]全琮领太守,“至,明赏罚,招诱降附,数年中得万余人。”[6]招抚收效明显,遂于黄武七年(228年)废东安郡,所属县复归三郡。嘉禾三年(234年),“诸葛恪领丹杨太守,讨平山越,以(陈)表领新安都尉,与恪参势……表在官三年,广开降纳,得兵万余人。”[10]招抚手段运用最妙者,可谓诸葛恪。嘉禾六年(237年),丹杨郡臼阳长胡伉得降民周遗,遗旧恶民,困迫暂出,内图叛逆,伉缚送诸府。丹杨太守诸葛恪乃复敕下曰:“山民去恶从化,皆当抚慰,徙出外县,不得嫌疑,有所执拘。”诸葛恪因此以胡伉违教,“遂斩以徇,以状表上。民闻伉坐执人被戮,知官惟欲出之而已,于是老幼相携而出,岁期,人数皆如本规。”[2]

3.中原汉人南迁皖南

汉末以降,中原汉族南迁皖南等地规模较大的时期有数次,对皖南山越在文化上的汉文化趋同有重要影响的分别是汉末三国、西晋末年和南北朝时期、安史之乱和唐末五代以及北宋末年“靖康之难”。

自东汉末及三国,社会动乱,战争频仍,各路诸侯纷争,中原汉族为避战乱或逃赋税而大举南迁,他们涉水渡江来到皖南等地深山丛林之中。这些南渡的中原汉人也将较为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和文化带进了山越,与原居民越人杂处一地,开始了汉越生活和生产方式及文化习俗的慢慢调和。

西晋永嘉五年(311年),北方匈奴南侵并攻陷晋都洛阳掳走晋怀帝,晋室因之南渡,北方便成为胡人角逐纷争的大战场。自匈奴刘氏兴起,五胡在中原相继建立起十六个国家,彼此混战不已,至南北朝犹未断,致中原人民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南渡江南。

继唐前期的稳定繁荣之后,唐天宝十四年(755年)又有“安史之乱”之发生,亦造成了中原人民的大量南渡,出现了“天下衣冠士庶,避地东吴,永嘉南迁,未盛于此”[11]的空前状况。持续七年的“安史之乱”造成中原地区“人烟断绝,千里萧条”,但中原腹地人民的南迁并没有因安史之乱的结束而终止,直至唐末“黄巢起义”和五代十国时期,南迁的中原汉人仍相望于途。皖南山越居地新安即为主要流入地之一,“黄巢之乱,中原衣冠避地者有相与保于此,及事定留居新安,或稍散之旁郡。”[12]

有宋一代,北疆纷争不断,北宋末年金人南下,并发生了徽宗北囚的“靖康之难”,中原人民又再一次南迁,其迁徙之规模及持续之时间,丝毫并不逊色于历史上的“永嘉之乱”或“安史之乱”。宋室也因此而南渡东越故地临安(今杭州),并最终导致了南方人口历史上第一次超越了北方,汉越文化进一步交流融合,而汉越之分几无了。这就是自南宋后,“山越”之名从史书上敛迹的重要原因。

三、结语

皖南山越最终消融在汉民族族群中,这是社会生产方式发展和文化趋同的必然结果。《三国志》对皖南山越民众的早期生活生产方式曾有这样的记载,“丹杨地势险阻……周旋数千里,山谷万重,其幽邃民人,未尝入城邑,对长吏,皆仗兵野逸,白首于林莽。逋亡宿恶,咸共逃窜。山出铜铁,自铸甲兵,俗好武习战,高尚气力。其升山赴险,抵突丛棘。若鱼之走渊,猨狖之腾木也。”[2]可以看出,汉末时期的山越人仍生活在带有原始部落印迹的时代,他们在万谷丛林中“抵突”、“野逸”,像水中游走的鱼,像攀援林木的猿猴。他们一辈子白首于林莽间而从不进入城邑,尽管也掌握了冶炼铜铁“铸甲兵”的手工技艺,但未脱“好武”、“尚气力”的“不羁”野性。拥有这样落后生产水平和较为原始文化习俗的部族消融于农业、商业、手工业相对先进的中原汉族是社会生产发展史的必然。

山越的消融也是先进的汉文化取替山越原始落后文化的结果。有夏以来,由于北方发展较早,中原早已为全国的政治经济重心,北方中原文化发展远高于南方各族文化。三国时仍留有原始部落印迹的山越人信仰“蛇、龙”,东汉应劭在《史记》中注说:“(越人)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见伤害也。”[13]足见其文化层次相对较低。但南方自三国孙吴以来,孙室励精图治,汉文化的南输,南方遂人才辈出,渐成一股蓬勃发展的朝气,促进了山越文化制度的转型。孙吴实行的郡县制度就使久居丛林的山越人成功成为汉文化体制下的编户齐民,他们渐渐认同并接受了先进的汉文化和生活习惯。《后汉书》就有这样的记载,东吴名将抗徐“初试守宣城长,悉移深林远薮椎髻鸟语之人置于县下,由是境内无复盗贼。”[14]这些“深林远薮椎髻鸟语之人”即是皖南山越人,“鸟语”也说明了山越语言与汉语言的较大差异,他们移居抗徐的宣城县下便渐而改变了素来为盗为贼的恶习。建安十三年(208年),孙吴征服皖南黟歙山越,即设置新都郡,后世的西晋太康元年(280年)又改置新安郡,隋开皇九年(589年)置歙州,宋宣和三年(1121年)改设徽州。郡县设置逐步完善,也反映了皖南徽州汉越文化交融的深入。特别是晋室南渡,中原世族大家南迁并进一步与南方越人接触,进一步使中原文化注入了南方山越。继而再经南朝宋、齐、梁、陈四代的发展,南北文化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调和。随着后世汉文化载体中原衣冠士族的不断南渡,至南宋,山越最终融入汉文化体系。

融入汉文化体系的皖南山越与汉人一道为社会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孙吴入主江东,皖南山越或出山入伍,或成为编户齐民,为东吴的社会发展作出贡献。南朝及至隋唐南方农业经济的发展,固然有南迁汉人及其农业技术的因素,但与山越的勤劳耕作也是分不开的。

[1]越绝书(卷二),越绝外传·吴地传第三[M].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46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82.

[2]陈 寿.三国志(卷64)吴书十九·诸葛滕二孙濮阳传第十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323.

[3]司马迁等.史记(卷114)·列传第五十四·东越[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

[4]陈 寿,吴顺东等.三国志全译(卷54)·吴书五·妃嫔传第五[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1756.

[5]陈 寿,吴顺东等.三国志全译(卷49)·吴书四·刘繇太史慈士燮传第四[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1744.

[6]陈 寿,吴顺东等.三国志全译(卷60)·吴书十五·贺全吕周钟离传第十五[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2055,2055-2056,2057,2062.

[7]司马光.资治通鉴(卷62)汉纪五十四[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632.

[8]陈 寿.三国志(卷58)·吴书十三·陆逊传第十三[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600.

[9]陈 寿,吴顺东等.三国志全译(卷47)·吴书二·吴主传第二[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1654.

[10]陈寿.三国志(卷58)·吴书十·程黄韩蒋周陈董甘凌徐潘丁传第十[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286.

[11](清)董诰等.全唐文(卷348)·李白: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2]新安志(卷3)[M].清康熙四十六年刻本.

[13]司马迁等.史记(卷四)·本纪(卷四)·周[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

[14]范 晔.后汉书(卷38)张法滕冯度杨列传(第二十八)[M].北京:中华书局,1965:1286.

猜你喜欢
皖南中原文化
张 勤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年味里的“虎文化”
沁园春·赞中原
追梦皖南川藏线
《皖南印象》
浓墨重彩 绘中原出彩画卷
追梦新时代 中原更出彩
谁远谁近?
文化之间的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