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少数民族文学去民族化倾向辨析——以1949年至1966年时期为对象

2014-12-04 17:27向贵云
贵州民族研究 2014年7期
关键词:文学史少数民族作家

向贵云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南京 210023)

新中国成立之后,我国少数民族文学便被逐步纳入国家文学的规范体系当中。整体梳理1949年至1966年时期的文艺史料发现,这一阶段少数民族文学尚处在非自觉的被建构时期,从作家、作品到文学史书写都表现出去民族化倾向。

一、作家

(一)作家“入会”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作协及各级分会负责颁布实施国家文艺政策,组织开展文艺活动,并积极吸收作家入会,对作家进行统一管理。对此,洪子诚先生说,中国作协“对作家的创作活动、艺术交流、权益起到协调保障的作用,而更重要的作用则是对作家的文学活动进行政治、艺术领导、控制,保证文学规范的实施。它可以看做垄断性行业工会与政治权利机关的‘混合体’。”[1](P22)

我国自第一次“文代会”开始即着手完善各级作协机构,并于1953年和1956年分别在少数民族分布较广的贵州、云南成立作协分会。中国作家协会第二次理事会会议(扩大)通过《中国作家协会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七年的工作纲要》,其中第二十六条指出,“在一九五六年内,成立中国作家协会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内蒙古自治区及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等分会,其他兄弟民族地区的中国作家协会分会在条件具备时即应建立。”[2](P103)1956年,内蒙古自治区作协分会和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分会成立,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作协分会于1957年成立。另外,1958年成立广西壮族自治区作协分会,宁夏和西藏两个自治区作协分会则“文革”结束以后方才成立。老舍在《关于兄弟民族文学工作的报告》中也关心少数民族作家的“入会”问题,提出发展少数民族文学的措施之一为,“中国作家协会和各分会应吸收兄弟民族有成绩的作家作为会员。以会员为中心,兄弟民族的作家们应有经常联系、定期学习的组织。”[3](P28)截至1960年第三次“文代会”召开,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或各地方作协分会的少数民族作家已达二百多人。“文革”前,我国少数民族作家队伍还在逐渐形成中,人数原本不多,这“二百多人”涵盖了其中的绝大多数。

少数民族作家,尤其是影响较大的作家基本网罗进各级作协系统。“入会”让少数民族作家们在获得交流学习机会和权益保障的同时,也自觉或不自觉中完成了由少数民族“个体”向社会主义国家“主人”身份的转换。

(二)文艺政策规约

1949-1966年,有关少数民族的文艺政策主要体现在三次“文代会”上的领导报告和会议决议中。1949年“第一次文代会”召开,大会拟定的文联《章程》要求积极开展各少数民族的文艺活动,让“新民主主义的内容与各少数民族的文学艺术形式相结合”。[4](P573)这里的“新民主主义的内容”就从政策上规定了少数民族文学作品只能写什么,从而将其纳入了社会主义文学的规范体系。1953年9月第二次“文代会”召开,周扬作题为《为创造更多的优秀文学艺术作品而奋斗》的报告,其中特别描绘了我国部分少数民族作家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写作特征,他们以“各民族兄弟友爱的精神”,书写了少数民族群体的“生活的新光景”,塑造了少数民族群体中的“先进分子的形象”,周扬因此赞扬这些作品代表我国“少数民族文学的新的发展”。[5](P8)显然,这些特征既符合“十七年”文学的总体规范,也与我国民族政策的实施宗旨相统一。以周扬当时在中国政坛的地位,这种正面肯定等于给我国少数民族作家指明写作方向,拟订写作标准,从作品主题、内容、人物塑造等方面确定了什么样的作品才是好的作品。1960年8月,第三次“文代会”召开,老舍谈到过去十年我国少数民族文学取得的巨大成就时,也以类似上述周扬的方式规范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老舍认为少数民族文学阵营称得上优秀的作品往往“充满了革命精神,洋溢着民族团结、祖国统一的热情和共产主义的崇高理想”。老舍要求所有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者“必须遵循毛泽东文艺思想、遵循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6](14)通过这种政策上的引导与规约,我国少数民族文学逐渐进入主流文学的规范系统。

(三)文艺运动规训

1957年下半年和1958年上半年,《人民日报》及各大主流刊物上连续发表一系列批判“地方民族主义”的文章,各少数民族地区开始“普遍开展整风和反对地方民族主义运动,把主张按照不同民族和地区的特点从实际出发办事的正确意见,当做右倾保守思想,给贴上‘特殊化’、‘落后论’、‘条件论’等政治标签而大加批判”[7](P100)。“各少数民族的文学界也跟全国文学界在一起,经历了反对资产阶级思想的斗争、反对修正主义的斗争和反右派斗争”,“经过这些斗争,绝大多数同志都划清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民族主义的界限,并以实际行动坚持并保卫了党的文学艺术路线,贯彻执行了毛泽东同志的文艺方针。”[6](P11)通过各种文艺运动,少数民族作家被纳入国家文学体制。

二、作品

(一)民间文学的整理、改编

民间文学具有口头流传特征,往往有各种不同的流传版本。搜集、整理这些民间文学,对其主题、人物、情节、语言表达方式等的处理往往差异很大。在新中国建国初期的民间文学搜集、整理中,广西壮族的《刘三姐》影响很大,其整理方式及得失都具有典型性。《刘三姐》被改编为电影后,民族民间文学研究专家贾芝评价说,“现在影片把刘三姐写得不太像古人,不太像传说人物了”,“与其说这位刘三姐是一个被誉为‘歌仙’的传说人物,毋宁说她更像一个土改过后的农村的女青年团员”。[8](P338-340)从这部作品的改编过程可以看出,其指导思想是毛泽东的《讲话》精神,从拆散不同版本择其所需到主题思想定型、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节设计及作品的加工再创造等环节都已被纳入国家文艺政策框架,强调政治挂帅,强调阶级斗争。经过这种搜集、整理工作,许多珍贵的民间文化资源被保存下来,并在主流文坛得以广泛传播,但这是以被修剪、删改、一定程度损失民族文学原汁原貌为代价的。

(二)作家作品在发表或出版前被修改

以乌兰巴干的长篇小说《草原烽火》为例说明。《草原烽火》 (第一部)1958年9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影响很大,次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再版该书,并被改编为京剧等。作者乌兰巴干是蒙古族,以蒙语思维,虽尝试汉语写作,但缺乏词汇积累,往往词难达意。据江晓天《不该被遗忘的人》一文,唐微风是《草原烽火》的初版责任编辑,负责该小说出版前的修改工作。唐微风采取的修改方式是先与作者逐段逐句甚至逐个词语细致交流,再用自己的语言“重写”,四十多万字的原稿最后改成三十多万字的定稿。这种修改程度着实惊人。乌兰巴干自己说,“我在写作过程中经常得到党组织无微不至的培养和帮助。1956年内蒙古党委把我调到内蒙古党委宣传部文艺处工作,要我专门来修改这部作品。在修改作品过程中,无论从作品的思想或艺术方面,党都给了我有力的指导,这才使作品能和读者见面。”[9](P13)可见,作品出版前,作家的思想和作品本身都得到了改造和修正。1952年9月出版总署颁布《关于公营出版社编辑机构及工作制度的规定》,要求每一份书稿从采用到印制成书都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查程序,“每一工作步骤完成时,所有相关负责人员都须签字,以明责任。”“编辑部对每一书稿都应负政治上与技术上的责任。编辑对一般书稿有修改的权利和责任……”[10](P200)由此可见,当时作家书稿被修改是普遍现象。但是,作为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这种修改剥离掉的除了作家个性,还有民族特征。

三、文学史编纂

20世纪50年代末,中宣部组织了少数民族文学史的大规模编纂。这次文学史编纂在“大跃进”的直接影响下提出,是作为建国十周年献礼的一项政治举措,因此难以摆脱“左”倾思想影响,表现出明显的历史时代特征。这里以当时成书并顺利出版的《白族文学史》、《纳西族文学史》、《藏族文学史简编》和《广西壮族文学史》四部文学史为例作说明。

(一)特定的编纂理念

这次少数民族文学史编纂有自己特殊的编纂理念。1958年7月,中宣部组织召开第一次少数民族文学史编纂工作会议。会议召开之前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已经制订关于中国文学史的编写计划:先编“中国文学简史”四卷本,少数民族占一至两卷,再编“中国文学详史”十二卷本,少数民族占三卷。此次会议要解决的是少数民族文学卷的编写问题。会议确定先编写蒙古、回、藏、维吾尔、苗、彝、壮、朝鲜、哈萨克、锡伯、白、傣、纳西族13个少数民族的族别文学史。并要求,“写‘史’或写‘概况’,要采取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和阶级分析方法,要强调劳动人民的创作,强调各民族人民之间的团结和友谊。”[11](P2)因此,从出版的四部文学史来看,往往不能客观公正地评价作家作品和文学现象,对各民族历史上统治阶级的文人创作多持否定态度。1961年召开少数民族文学史讨论会,会议进一步明确提出,“评价作家、作品的标准,当然是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这个标准,不论对于古和今,同样是适用的。”[11](P29)“但评价古代的作家和作品,政治标准第一,主要是根据今天的需要来衡量。”[11](P20)这种文学史编纂理念则完全违背了文学的基本规律。“政治标准第一”,以“今天的需要”随意取舍和评价少数民族文学的历史,这势必使“十七年”时期的少数民族文学史编纂被严重地政治化和去民族化。

(二)特有的编纂队伍

少数民族文学史编纂工作会议要求各省、地区党委高度重视本次文学史编纂工作。“各省、市、自治区应有专业人员专业机构从事少数民族文学的调查工作和翻译工作。干部来源可从学校和工作部门调一部分适合于作这项工作的干部,特别是少数民族干部,在实地调查研究和写书的过程中加以培养,并使这部分干部中的优秀者固定下来,长期进行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和翻译工作。各地科学分院的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部,则应设立专业的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机构;没有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部门的地方,可在文联、作协、民族学院或综合大学中文系内设立专业研究机构。”[11](P11)这一精神和思路是可取的,但由于当时专业人才极度缺乏以及专门机构的设置和完善需要较长时间,这些会议精神很难落到实处。综合四部文学史的情况可知,当时实际的操作方式是,由中宣部和各民族地区省委(区委)宣传部直接领导,各地文化系统和学校等单位联合配备人马组成调查队收集整理资料并完成编写工作。《白族文学史》和《纳西族文学史》是由云南大学中文系青年教师带领五五级学生会同省、地州文教系统干事组成,编纂队伍根本没有民族民间文学的专业背景和科研工作经验,且严重缺乏民族语言翻译人才。参加《藏族文学史简编》编写工作的也绝大多数是青海民族学院中文专科的青年教师。《广西壮族文学史》编纂组则是从区直属文化单位抽调的十多个干部和广西师范学院中文系五十多个教师与学生组成。因此,最早成书的这四部文学史在《后记》和《前言》里都坦言其不成熟和不足之处,认为这批文学史其价值在于保存资料,为更为成熟的文学史编纂做前期的准备工作。其他各民族文学史编纂情况大致也是如此。总之,这次少数民族文学史编纂队伍表现出政治挂帅和非专业化的特征。

(三)材料的特殊性

1949-1966年时期少数民族文学史的编纂从部署到成书时间短、速度快,其所使用的材料表现出表面化、肤浅化、片面化等特点。1958年7月的文学史编纂会议要求,“各种选集和少数民族文学史或文学概况,全部下一年以内完成,争取在明年(1959)建国十周年以前交稿或出版,作为国庆节的献礼。”[11](P3)如《纳西族文学史》谈道,“丽江县是纳西族的主要聚居区,我们进行了比较全面的调查和搜集。文学史的材料,主要来自丽江县。守蒗、维西等县的一小部分材料作了补充。至于四川省的盐源、盐边、金矿、木里,云南省的中甸县北地区及永胜、兰坪等县,虽然也有纳西族,但这些地区纳西族的人口较少,加之我们人力和时间的不允许,来不及进行调查搜集。因而,这部文学史的材料还不够全面,有待于今后进一步的充实和丰富。”[12](P431-432)更为严重的是,由于翻译人才的缺乏,材料搜集常常“只能根据懂得汉语的壮族干部和群众的口头翻译”[13](P443)进行记录,这无疑将大大影响材料取舍的合理性。另外,这次少数民族文学史编纂还借鉴了20世纪50年代末我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搜集的资料,而当时的历史调查组搜集少数民族民间文学资料采取的并不是文学视角,而是为了解少数民族社会发展形态、进行民族识别寻找历史佐证材料,故这些材料从文学史角度看无疑是肤浅和浮泛的。这些问题也是1949年至1966年时期我国少数民族文学史编纂的一些通病。

1949-1966年时期少数民族文学史的编写工作使我们开始着手清理各民族文学发展的历史,搜集、整理大量珍贵的原始材料,为少数民族文学学科的建立奠定了基础,给作家创作提供了丰厚的民族文化养分,对于增强民族自信心,增进民族间的相互了解等都有重要意义。但是,这次少数民族文学史编写的指导思想是“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这就注定了它未能摆脱“十七年”时期我国文艺界集体话语的规范并受其限制,是以失去艺术性和民族性为代价的。

[1]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中国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七年的工作纲要[A].中国作家协会第二次理事会会议(扩大)报告、发言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3]老舍.关于兄弟民族文学工作的报告[R].文艺报,1956,(5-6).

[4]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章程[A].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纪念文集[C].北京:新华书店出版发行,1950.

[5]周扬.为创造更多的优秀文学艺术作品而奋斗——一九五三年九月二十四日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R].文艺报,1953,(19).

[6]老舍.关于少数民族文学工作的报告[R].文艺报,1960,(15-16).

[7]李资源等.中国共产党少数民族文化建设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8]贾芝.民间文学论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1963.

[9]乌兰巴干.写作《草原烽火》的几点感想[J].文艺报,1958,(24).

[10]出版总署.关于公营出版社编辑机构及工作制度的规定[A].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一九五二年)[C].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11]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编写参考资料[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印刷,1984.

[12]纳西族文学史(初稿)[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60.

[13]广西壮族文学史编辑室,广西师范学院中文系.广西壮族文学史[M].南宁: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出版社,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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