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朝 东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7)
1 “闹忙”《汉语方言大词典》第 3597 页:“〈形〉热闹。吴语。上海《上海俗语图说》:‘上海滩开了这许多银行,真是十分~。’江苏苏州、金坛西岗。◇《官场现形记》八:‘兰芬道:“陶大人说格,~煞格,底下说!”’”
2 “闹猛”《汉语方言大词典》第 3599 页:“①〈形〉热闹。吴语。上海沪书《老队长迎亲》:‘原来是庆祝国庆,社员们敲锣打鼓非常~。’……上海松江:轧凑~ 。上海嘉定、宝山霜草墩、南汇周浦。江苏苏州江阴、常熟、昆山。浙江绍兴。袁敏《紫竹巷》:‘紫竹巷得井埠头从来没有这样~过。’浙江宁波。《传统独脚戏选集·白相大世界》:‘阿毛,侬你快来看,底下是啥格戏文什么啦?交关非常~!’浙江杭州、嘉兴、湖州双林。◇戚天法《四明传奇》:‘小亮和雪妹来到庙前,发现这里比其他庙宇要~得多。……②〈形〉(生意)兴隆。吴语。上海《海上花列传》第五五回:‘夏余庆叫声阿唷道:“生意倒~哚啘!”’③〈动〉引起热闹;叫座。江淮官话。江苏南京。黄铁男《新潮文艺晚会》:‘立即挂长途去上海、广州,请同行们帮忙特邀几个能~的红歌星。’”
《明清吴语词典》第451页“闹猛”条:“〈形〉热闹;(生意)兴盛。□下头杨媛媛末碰和吃酒,闹猛得来;倪楼浪冰清水冷,阿要坍台?(海上花列传59回)格倒怪倷勿得,搭俚笃和勿落调格,格末倪阿要趁故歇闹猛,早点溜出去罢?(九尾狐40回)眼看斜路桥下客船能闹猛,看见船中俏后生。(赵圣关·眉眼)又作‘闹忙’。□上洋真是个好地方,暧唷,实在真闹忙。(海上繁华梦2集27回)铺子就在青浦马龙街,双开间门面,两副头柜台,气象很是发皇,生意十分闹忙。(最近上海秘密史24回)”
3 “闹孟”《苏州方言词典》第 50 页:热闹:今朝礼拜日,观前街浪~得来!○也作闹猛。”
4. “闹暖”《汉语方言大词典》第 3599 页:“〈形〉热闹。吴语。浙江温岭
“闹忙”最早书证是宋人黄庭坚(1045-1105,今江西修水)的《戏呈峨眉僧正简之颂》“杜鹃识甚闹忙,刚道不如归去”,此时还不是吴语特征词。到了明清以后,尤其是清末如李伯元(1867-1906,常州人)《官场现形记》作“闹忙”,韩邦庆(1856-1894,华亭人,一说是松江,一说为上海)《海上花列传》作“闹猛”,这才成为吴语特征词,显然“闹猛”是从“闹忙”衍生而来的。虽然有1江淮方言用例,作者黄铁男为南京人,但其是文艺作品,且只有此例是用作动词,其他用法都是形容词,这例不足为江淮官话之实际用例。
同为表示“热闹”之义,“闹猛”、“闹孟”、“闹暖”都与“闹忙”音义同,词汇中的“猛”、“孟”、“暖”都是“忙”在“闹”后产生语流音变而使用的不同记音字。如上海城内话“忙”、“猛”、“孟”单字音分别是与“闹忙”等词汇音音近但稍不同。浙江温岭“暖”单字音作(阮咏梅2012:40)也与词汇音不同。记作“闹暖”还是“闹忙”后一个音节声母也产生了同化而致。其实,[maN]等的本字应该是“哤”字。“闹”后“忙”、“猛”或“孟”都是“哤”的同音字,本应作“闹哤”。
“哤”字,《说文·口部》云:“哤,异之言,从口尨声,一曰杂语,读若尨。”段玉裁注:“齐语曰:四民者,勿使襍处,襍处则其言哤,其事易。韦注:哤,乱也。汉人多用襍为集字,集语犹聚语也。”《管子·小匡》:“杂处则其言哤。”尹知章注:“哤,乱也。”《国语·齐语》引管子言:“杂处则其言哤。”韦昭注:“哤,乱貌。”《小尔雅·广训》云:“杂言曰哤。”黄怀信集释:“胡承珙云:《管子·小匡》:‘杂处则其言哤。’闵二年《左传》:‘衣之尨服。’注云:‘尨,杂色。’《说文》:‘牻,白黑杂色毛牛。’是凡言尨皆杂异之义也。胡世琦云:《周礼·牧人》:‘凡外祭毁事用尨。’杜子春注云:‘尨谓杂色不纯。’《诗·小戎篇》:‘蒙伐有苑。’笺云:‘蒙,厖也。’画杂羽之文于伐,故曰尨伐。《易·说卦》:‘为駹于宝。’注云:‘駹,杂色也。’则凡与哤同声者并有杂义。”空海《篆隶万象名义·口部》:“哤,麦江反,杂语,异言,乱。”《玉篇·口部》:“哤,异言也。”“乱貌。”
“哤”本是“杂言”之义,故又有“杂乱”之义。且从“尨”之字“尨”、“哤”、“牻”、“駹”都有“杂乱”义,是一组同源词,而“蒙”是“尨”之借音字。
另“哤聒”常见于典籍,也表示“杂乱之声”义。《文选·左思〈蜀都赋〉》:“喧哗鼎沸,则哤聒宇宙。”李善注:“哤,莫江反。”“《国语》:管子曰:‘四人杂处,则其言哤。’《小雅》曰:‘杂言曰哤。’”李周翰注:“喧哗之声,如鼎之沸,乱聒於天地也。”《文选·马融〈长笛赋〉》:“哤聒其前后者,无昼夜而息焉”,李善注:“《国语》:‘管子曰:四民杂处,则其言庬。’哤聒,杂声也。”唐人刘知几《史通》外篇《申左第五》:“哤聒纷竞,是非莫分。”
语音上,《广韵》中“哤”归江韵,“忙”归唐韵,“猛”归耿韵,“孟”归映韵。
唐五代韵书中江阳韵分别迥然,江居冬钟之后,而阳唐位于庚(上声为耿,去声是映)之前,只有在革新的韵书中才有体现,如内府本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将阳唐韵次提前,把江、讲、绛韵同阳唐排列在一起。但在唐代诗文用韵中,江韵与阳唐韵(互用)已经呈现密切的关系了。初、中唐时期,江韵仅出现于古体诗和韵文中,与冬钟、阳唐同用的比例相当。晚唐时期,江韵处于由独用向与阳唐同用转变的过渡期,江韵仍以独用为主,今体和古体诗各有一例与阳唐相押(赵蓉、尉迟治平 1999:103)。“大概中唐以前江韵与东钟关系近,晚唐五代与阳唐关系近”(储泰松 2005:54-55),是当时南北方言的一种普遍现象。唐五代吴语区诗人就存在江阳唐合流现象,如张籍(766-830?,今苏州人)古体诗《寄远曲》韵段“兰舟桂楫常渡江(江),无因重寄双琼珰(唐)。”罗邺(831-896,今杭州人)近体诗《陈宫》“白玉尊前紫桂香(阳),迎春阁上燕双双(江)。陈王半醉贵妃舞,不觉隋兵夜渡江(江)。”江阳唐真正合流应是宋代的事情。宋代辛弃疾等十四位山东词人的用韵,除辛弃疾有3例东冬江同用外,其他词人都没有这种现象。《词谱》卷22“醉翁操”调注云:“辛词以东冬江三韵同用,犹遵古韵”。(鲁国尧1979:115)
宋元以后江韵完全归入阳唐韵了。朱宗文校订本《蒙古字韵》(1308)中“哤”(江)与“忙”、“茫”(唐)等同音。周德清《中原音韵》(1324)江阳韵阳平下“忙”、“哤”同音。乐韶凤等《洪武正韵》(1375)十七阳韵明母下亦收“忙”、“哤”。
典籍中未见“闹”与“哤”连用例,是因为“哤”与“忙”已经同音(至少宋元时期),且“忙”为常用词、“哤”则是非常用词;明清时期,吴语地区的人们在口语中就用“闹忙”形容人声嘈杂,而不知其原形当作“闹哤”,如《官场现形记》之“陶大人说格,闹忙煞格”。而且,“闹忙”、“闹猛”等词形最初的意义还是表示声音杂乱、嘈杂,后来泛指一般的热闹,由于“忙”的语素作用,也能表示繁忙、生意兴隆之义。
“闹忙”、“闹猛”、“闹孟”、“闹暖”后一个音节本字当是“哤”,“忙”、“猛”、“孟”等都是“哤”的记音字,这些字的声调或声母因受到前“闹”字读音的影响,而在这个词中产生语流音变,而“闹哤”应该是吴语的一个特征词。
储泰松 2005 《唐五代关中方音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
鲁国尧 1979 宋代辛弃疾等山东词人用韵考,《南京大学学报》第2期。
石汝杰、宫田一郎主编 2005 《明清吴语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
许宝华、宫田一郎 1999 《汉语方言大词典》中华书局。
叶祥苓 1993 《苏州方言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
阮咏梅 2012 《浙江温岭方言研究》,苏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
赵蓉、尉迟治平 1999 晚唐诗韵系略说,《语言研究》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