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颖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在现代汉语口语中有一个很常用的格式“A就A在P”,如:
1) 你要扔就扔在垃圾箱里,不能随地乱扔。 2) 他要不不问我问题,问就问在点子上。
3) 这种世界观妙就妙在能使人的头脑变得极为简单。(张贤亮《绿化树》)
4) 烟峰说:“亏就亏在你纯粹是卖豆腐的。”(贾平凹《鸡窝洼的人家》)
很多学者如赵静贞(1986)、胡习之(1989)、赵曼(2003)、宛新政(2006)等对这个格式早已有所关注。按照各位学者的一致观点,上面的这四个例子均属同一构式“A就A在P”。其实这四个例子并不属于同一个构式:例1)是一类,例2)是一类,例3)、4)是一类,而且能够称为“构式”的只能是例3)、4)这一类。
从整个构式的构成来看,它很像“A就A”构式,因为它们中间都有一个“回声拷贝式”①所谓回声拷贝式,按照王灿龙(2002)的说法,“回声”是指语言交际中,后续话语对先述话语中的某个语言成分的“同声回应”;“拷贝”是指将某个语言成分“复制”到同一个句子中的另一个句法位置。“回声拷贝式”是“回声”和“拷贝”两种手段共同作用的句法格式。:A必定出现在会话过程中,作为上一话轮的先述话语一定提出了对评判对象的某种断言,回声成分对先述话语的重新表述就意味着对这种断言的肯定;“拷贝”则是对这种肯定的复制。这种复制是出现在标记词“就”之后的,而“就”在这里意味着承接上文,表示加强肯定。说话人为什么会如此肯定?理由就是由“在P”来回答的。这也正是“A就A在P”构式与“A就A”构式的不同之处。
5) 倘若范大妈只有一张紧绷的面孔,一点好的念想也不给别人留下,恐怕今天谁也不愿提她了。也许好就好在她是夹生饭,还有一半属于人情味的东西,不会被人忘怀。阿宝至今还念叨范大妈塞给他去买大立柜的钱,那一百元包含全楼每家每户的心,他捧着,觉得分量是那样重,到今天也还记得。(李国文《危楼记事》)
对整个构式而言,A是说话人的一种主观评定,是对先述话语的回声,也就是说,在先述话语中也存在一个相同的说话人的主观评定。这种评定虽然是主观的,但却不是凭空而来的,说话人的依据就在于P的存在。如例5)中的回声成分是“好”,在先述话语中也存在着对“好”这一属性的主观评定,而做出这一主观评定的依据就是例子中划线的部分,即P。
下面我们就来具体分析一下能够进入这一构式的A和P,以及连接成分——副词“就”。
1 A的构成。对于回声拷贝结构“A就A”来说,由于A是从先述话语而来,因此,孤立地看,它在该结构当中无论是作为回声成分还是作为拷贝成分,所表示的都是旧信息。但是如果联系整个句子来分析,则除回声成分A作为旧信息充当话题角色外,拷贝成分A与副词“就”组合在一起,充当说明语的角色,无疑传达了一种新的信息。从篇章角度来说,这种新信息就是说话人的一种主观态度和观点,即是对先述话语所表示的事件或事件涉及的人、物的某种主观评价和认定,我们简称为主观评定①参见王灿龙(2002)。。由此,能够出现在A这个位置上的只能是性质形容词和某些具有特定语义特征的动词或短语。
(1)性质形容词。A是这个构式中的评判性成分,一方面对主语的性质或结果做出评判,另一方面又决定了P的内容。在考察大量语料的基础上,我们发现,能够进入这一构式的A主要是单音节的性质形容词,如例3),再如:
6) 错就错在当初轻敌,采取的作战方针不对。(柳建伟《突出重围》)
状态形容词则不能出现在这一构式中:
7) *你傻乎乎就傻乎乎在不懂得这条做人的基本规则。
究其原因,我们认为是与整个构式义有关,这将在下一节中做出解答。
(2)动词或动词性短语。除了性质形容词以外,还有一些表示结果义的动词也能够进入该构式,如例4),再如:
8) 切尔西输就输在少了德罗巴,而且上半场还损失特里。(湖南经济网 2007年12月17日)
9) 明朝亡就亡在大批文人良心丧失、道德败坏、颠倒是非。(《舰船知识》2003年7月24日)
这些例子中的“亏”、“输”、“亡”这些动词都具有[+结果]的语义特征,这也与构式义相关,后文将对此做出说明。如果动词不具有结果义,就不能进入这一格式。如:
10) *你说就说在对问题不太了解。
另外,构式中的A必须是光杆形式,不能重叠,不能后附“着、了、过”等动态成分,以及其它的足句成分和修饰性成分,这也体现了构式义对进入其中成分的制约。
值得注意的是,有时候一些离合词或者类似离合词的动宾短语也可以进入该构式。如:
11) 倒霉就倒在我去对他们说,胡萝卜在我眼睛里就是这样的。(王小波《革命时期的爱情》)
12) 哥们儿,我不说真对不起你,你坏事就坏在从来没人老实告诉你:你是个什么东西。(王朔《我是“狼”》)
在我们收集到的例子中这种情况出现的并不多,而且这里的离合词或动宾短语也要具有[+结果]的语义特征。一般情况下,第二个A只用离合词的前一成分,也就是动词性语素,这既符合汉语“回声拷贝结构”的规律,这也体现了语言的“经济性原则”。
2 P的构成。从句法上看,P是介词“在”所引介的宾语,能够充任P的可以是带有方位词“上”的方位短语,也可以是其他体词或体词性短语、谓词或谓词性短语,甚至还可以是复句。如:
13) 我想起她自己常说的,“俗话说,‘抬头婆姨低头汉’,我苦就苦在这走路的姿势上。”(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方位短语
14) 加强廉政建设要说难,难就难在领导;要说易,易也易在领导。(北京大学CCL语料库)——体词
15) 此禁令下得好,好就好在强化了人们的节俭意识。(北京大学CCL语料库)——谓词性短语
16) 戴修亭说:“咱村穷,穷就穷在乡亲们没有文化。”(黄传会《不灭的烛光》)——主谓短语
17) 这围墙好就好在既有民族风格,又不盲目复古,经济实用,又和原有建筑的风格统一。(陆文夫《围墙》)——复句
从语义的角度看,并不是所有符合以上结构条件的形式都能构成P,比如例1)、2)就不是构式。如何进行判断呢?
在整个构式中除了A和P外,还有两个固定的词——“就”和“在”。虚词“在”的作用就是引介原因。所以,在这个构式中A是评判的结果而P是评判的依据,A与P之间就具有一定的因果联系,整个构式可以与先果后因的因果句进行转换,如:
3’) 这种世界观之所以妙,就因为它能使人的头脑变得极为简单。
4’) 你之所以亏,就因为你是卖豆腐的。
15’) 此禁令之所以下的好,就因为强化了人们的节俭意识。
17’) 这围墙之所以好,就因为既有民族风格,又不盲目复古,经济实用,又和原有建筑的风格统一。
上面的四个转换后的句子语义与原句基本相同,可以看成是“A就A在P”构式的同义句式。我们也可以据此来判定其他以“A就A在P”形式出现的句子是不是这一构式。如例1)、2)不是“A就A在P”构式即可依此判断:
1’) *你之所以要扔就因为在垃圾箱里,不能随地乱扔。
2’) *他要不不问我问题,之所以问就因为要问在点子上。
也就是说,构式中的P必须能与A构成一种因果联系,哪怕这种因果联系不是事实上的,而仅仅是说话人的主观判定。如果P与A连主观判断上的因果联系都没有,那么这个句子就不是“A就A在P”构式,而只是一种同形表达。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结论与此前的许多学者都不相同。许多学者都认为以“A就A在P”形式出现的都是同一个构式,有的学者还从“三域”的角度对此进行了论证。这些研究结果对我们的研究具有很大启发,但根据陆俭明(2009)“构式不具有多义性”的观点,同一个构式只能具有一个构式义,没有同形多义的情况。所以,我们认为,构式“A就A在P”的构式义只能是用来体现说话人的主观判断,A与P之间要具有某种因果联系,不符合这种情况的不是“A就A在P”构式。
3 就。在“A就A在P”构式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连接成分——副词“就”。在《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和《现代汉语八百词》(修订版)中都把“放在两个相同成分之间”的“就”解释为“表示容忍”。这个解释与整个构式义是不匹配的,在这个构式中,它肯定不能表示这个意思。我们认为,对这个“就”的解释应该采用它的另一个义项——表示“加强肯定”。“就”的这种语义重新分析的原因就在于整个构式对它的制约,这也能够再次证明,构式义不是其组成成分意义的简单相加。
1 基本构式义。所谓构式语法,其基本观点是:“假如说,C是一个独立的构式,当且仅当 C是一个形式(Fi)和意义(Si)的对应体,而无论是形式或意义的某些特征,都不能完全从C这个构式的组成成分或另外的先前已有的构式推知。”(Goldberg 2003,陆俭明2004)构式是形式和意义的对应体,也就是说,每个构式本身都能表达一定的意义。在Goldberg的体系中,构式可以是多义的,也就是说,一个构式可以代表不同的意义。但陆俭明认为构式都是单义的,“由于构式本身是从形式和意义两方面来定义的——构式是形式和意义的对应物,所以构式不可能也不允许多义。”(陆俭明2009)我们同意陆先生的观点,认为只有例3)、4)的“A就A在P”是构式,而例1)、2)不是构式。
作为构式的“A就A在P”必须只有一个意义,而这个构式义是不能通过组成构式的词汇义所推知的。“A就A在P”这个构式的构式义是:说话人评价某物或某事具有 A的特点,并进一步强调其原因是P。
现在我们就要回答前文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只有性质形容词可以进入这个构式,而状态形容词不能。我们认为,这与整个构式义有关。这个构式的整体意义在于表示说话人的评论或判断,为了与此构式义相匹配,能够进入其中的形容词就只能是性质形容词,因为从语用意义的角度说,性质形容词的语用意义是“断定”,而状态形容词的语用意义是“描绘”①参看张国宪(2006)。,与构式义不匹配。
至于为什么只有具有[+结果]这个语义特征的动词才能进入这一构式,也是与这个构式义密切相关。整个构式具有评判义,由于我们只能对已经出现结果的行为做出评判,所以只有具有[+结果]这个语义特征的动词才能进入这一构式。当然,这一结果只是说话人主观断定的结果,而不一定是公认的结果。
可见,这个构式体现了一个主观性极强的完全话语情景,“A就A在P”格式就是因为经常出现在这一情景中而得以语法化,结果就是将这一主观化情景固化在了构式中。而不与这一话语情境联系的“A就A在P”,尽管形式完全一致,也不是“A就A在P”构式。
2 双强调的“A就A在P”构式。从以上的分析来看,整个“A就A在P”构式是一个信息不断更新、焦点不断突出的构式。构式中的 A是对先述话语中某个评定的重复,之所以要对它“回声”,就是因为说话人要对它进行强调。而从整个构式来看,A又是一个旧信息,P才是真正要强调的焦点,是说话人最终要向别人强调的新信息。所以,从外部看,带有“A就A在P”构式的句子就是一个具有双重焦点的双强调句式,其中的P是主要焦点,A是次要焦点,整个构式所处的句子是焦点不断突出,信息不断更新的动态句。
3 构式的评价性。我们认为“A就A在P”构式最主要的语义特点是它的评价性。评价主体为言者,评价客体为N,评价的根据是P,评价的性质是A,具有评价结构的四个必要成分,体现了人类表达主观意义的过程,所以说,“A就A在P”是一种体现主观性的构式。
在生活中,人们进行评价时,一般是一方对另一方进行评价。在实际的话语中,言者即说话人通常不显现,而评价的客体大多以第二、三人称出现。这也就符合“A就A在P”构式的构成,言者不出现,只是对非第一人称的主语N进行评价,即A。
下面我们再来分析一下P在构式中的作用。我们认为,P体现了说话人对N进行评价的根据,也就是信息的来源,证明了主语N具有A的特征不是无根据的。所以说,P实际上起到了做出评价的证据来源的作用,是整个句子的着眼点。
评价逻辑认为,一个完整的评价结构包括四个必要成分:评价的主体、评价的客体、评价的根据和评价的性质。评价的主体指做出评价的人;评价的客体是指对其价值加以评估的东西;评价的根据是进行评价时所依据的理由;评价的性质指赋予评价对象的价值。在“A就A在P”构式中,评价主体为言者,评价客体为N,评价的根据是P,评价的性质是A。所以说,是整个构式体现了这种评价性,而不是由P或A体现的这种评价性,只能说具有评价性的P或A才能和这种句式匹配。
就构式的来源来说,它的原型形式应该是表示空间义的,因为介词“在”作为介词最初的作用是引进“人或事物通过动作达到、状态呈现或动作发生于某处所”,这种用法最早可以追溯到明代的作品:
18) 那温老虎猛然间发起威来,跳又跳,叫又叫,张牙弄爪,地覆天翻,一跳就跳在朝元阁上,再有那个敢惹他罢。(明《三宝太监西洋记》)
19) 那瞌睡虫也晓得有些意思,一溜烟儿就溜在他的鼻子里面去了。(明《三宝太监西洋记》)
这里的P都是表示具体处所的词,整个格式表示的是动作行为会到达某处,格式并没有发生虚化。由于整个格式的格式义就是该格式组成成分意义的简单相加,这样的“A就A在P”格式并不能称之为“构式”。
A是动作动词,P代表动作达到的具体的物理空间,这是顺利成章的。这种用法一直延续到现在,不过更为常见的用法是以“……上”的形式将P转化为抽象的空间,而不再是具体的空间,如:
20) 朱湘藩日子已近,忙着料理,有好几日没到菊家去,谁知事情坏就坏在这几日上。(民国•不肖生《留东外史续集》)
21) 告诉你,你倒霉就倒霉在那把刀上。(王朔《玩儿的就是心跳》)
由于使用频率的增加,整个构式义更加凝固化,主观性也越来越强,其在句法上的表现就是能够进入P这一句法位置的语法形式越来越丰富。如上文所述,很多句法形式都能够出现在P的位置上,而不再仅仅限于方位短语的形式。
需要说明的是,“A就A在P”构式的源头虽然可以追溯到明代,但真正的大规模使用还是在“五四”之后,该构式不仅出现在小说、报纸、杂志等文体中,在口语中也越来越多见。本文对“A就A在P”构式的研究主要是基于共时平面的语言事实。
人们在使用语言的过程中总是要自觉或不自觉地交代自己所说话语的来源,以此来表现话语的可靠性,这就是语言的传信功能(evidentiality),它主要是通过说话人来表明信息的来源(source of information)或通过说话人对它的态度(commitment to information)来标明信息的性质。说话人对话语来源或可靠性的评估通常用一定的语法标记来反映,这就是传信语(evidentials)。我们根据汉语实际,按信息的获取渠道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将传信语分为两大类,“直接型”和“间接型”。直接型的证据都是说话人亲身经历的,或者是直接的感官所得,或者是直接用话语表达,所以这一类传信语包括“感官型”和“言语型”两类。在现实世界中,我们能够直接经历的事件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关于世界的知识都是通过间接手段获得的。所以,间接体现信息来源的传信语在汉语中占了绝大多数。 这类信息来源可以根据是通过其他人转述的,还是说话人根据种种现象或背景知识主观推测的分为“转述型”和“推测型”两类①参看陈颖、陈一(2010)。。
正是由于“A就A在P”是一个具有评判性的构式,所以,我们认为这个构式具有传信功能。
从构式义上看,“A就A在P”主要是表达言者的主观评价,而其评价的基础就是P所体现的个人经历的或推论的认识立场,说话人采用这种构式的认知基础就是个人经历或推测,其信息来源也正是基于此,而这也正体现了该构式的传信功能,所以该构式是一种具有传信功能的构式,是一种“推测型”的传信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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