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启 张剑光 邹国慰
唐五代时期,江南大多数城市特别注重在城市内外修造园林,成为改善城市居住环境的重要手段。从一定程度上说,建造园林是城市民众提高生存质量的需要,同时也是在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和物质条件之后,城市民众对自然的回归。长期居住在城市中的人们,用贴近自然或直接营建小自然的方式,来保持与自然的关联,求得内心的安适。
唐五代江南城市的园林建设情况,以往的研究并不重视。已有的成果主要局限于个别城市的园林建设,如魏嘉瓒的《苏州古典园林史》[1](P97-122),有专章谈到唐五代的苏州园林建设。一些造园史和城市史的著作中,并没有将园林作为江南城市建设中的一个重要元素进行考量,更缺乏对江南城市园林的特色和园林建设的社会条件进行分析。因此本文对江南城市园林的探析,无论是对城市史还是对园林建筑史的研究,都具有一定的学术意义。
本文指的江南,主要指唐中期的浙西、浙东地区,相当于今江苏长江以南和浙江的全部。
唐五代时期的江南城市内,分布着众多园林。这些园林建筑是城市物质形态的一部分,标志着城市建设达到了一定的水准。同时,依凭城市周围的自然山水,也建设了许多园林,使民众不但在城市内有很多可以游乐的幽静之处,而且在城市周围地区,也能寻找到自然和人文景观结合完美的风景。
江南城市内的园林,分布于一些重要街区,如州衙、权贵豪宅、寺院等都会建起大小不等的园林,城市建筑除了实用外,还特别讲究美化环境的功能。此外,州级城市子城的城墙上往往建有高楼,便于官员闲暇时极目远眺。城市的权贵们凭着自己的人文眼光,将州衙、庭园、寺院建成一个个大园林,厅斋堂宇,亭榭楼阁,疏密相间,高低错落有致。
江南城市内的园林,以苏州城最有特色,不但数量多,而且园林的建造技艺高。六朝的几个著名园林到了唐代仍在,而且在不断维修。如西晋的辟彊园,“池馆林木之胜”[2](卷1《辟彊园》,第三编第七册,P174),在苏州号称第一,园中的绿竹、假山在唐代依然受人追捧。唐代苏州新建了很多园林。《吴郡志》卷9《古迹》:“临顿,旧为吴中胜地。陆龟蒙居之,不出郛郭,旷若郊墅。今城东北有临顿桥,皮陆皆有诗。”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是一处具有田园风光的园林,其具体地点可能在今拙政园一带。曾为泾县令的任晦,晚唐归吴后专注园圃。范成大说其园池“深林曲沼,危亭幽砌,池中又为岛屿,修篁嘉木,掩映隈奥”[3](卷25《人物》,P358)。苏州的一些豪贵修造住宅时,也会考虑将庭园建造成一个小型花园。大酒巷是一个失却名姓的唐朝富人修建的,他在巷内建造府第,同时“植花浚池,建水槛风亭,酝美酒以延宾旅,其酒价颇高,故号大酒巷”[4](卷下《往迹》,P60)。苏州子城上,齐云楼高耸雄伟。白居易“半日凭栏干”,看到了苏州城“复叠江山壮,平铺井邑宽。人稠过杨府,坊闹半长安”的景象[5](卷24《齐云楼晚望偶题十韵》,P550)。五代时期,处于吴越国统治下的苏州城相对比较安定。自乾化三年(913)钱元璙迁苏州刺史,前后在苏州长达三十年,特别注重园林的修建。《吴郡图经续记》卷下《园第》引《九国志》说:“元璙治苏州,颇以园池花木为意,创南园、东圃及诸别第,奇卉异木,名品千万。今其遗迹多在居人之家,其崇冈清也,茂林珍木,或犹有存者。”
湖州、杭州、金陵、越州等城市都修筑了大量的园林,使城市环境大为改观。
湖州城内最大的园林在白蘋洲。宋人曾说:“吴兴山水清远,城据其会,骚人墨客状其景者,曰水晶宫,曰水云乡,曰极乐城。……一城之内,触处见山,触处可以引溪流,故凡为苑囿,必景物幽雅,虽近市如在近云岸江村,所以为贵也。唐开成中白蘋有三园,钱氏时清源门内有芳菲园……自白蘋洲外,俱不可见。乡老寓公,多为芳圃,亭宇相望,沼沚旁联,花木蓊茂,游者争眩,物故不能两盛也。”[6](卷13《苑囿》,P4739)白蘋洲在州城东南二百步,原为一片荒泽,大历十一年(776)颜真卿为刺史,剪除野草,引导溪水,兴建八角亭。不久,因水灾受淹,亭子被冲垮,淤泥堆积。开成三年(838),刺史杨汉公重新疏导四条渠道,疏浚二片池塘,修建了三园五亭,使游览区成了“卉木荷竹,舟桥廊室,洎游宴息宿之具靡不备焉”的胜境,具备了现代度假休闲区的许多特征。湖州城内登高的场所有销暑、会景、清风等“四楼”,以销暑楼最为著名。《嘉泰吴兴志》卷13《宫室》曰:“销暑楼在谯门东,唐贞元十五年李词建,有诗四韵,给事中韦某等诗六首。开成中刺史杨汉公重修,毕工在中秋日,有诗四首。”销暑楼高耸入云,官员们以登楼作为附弄风雅之举。
杭州城内,也有不少园林。虚白堂面江倚山,凭栏可观钱塘江潮,天气晴好时能远眺高山。南亭在杭州城“东南隅,宏大焕显”,在亭上能看到钱塘江,所以杜牧说:“江平入天,越峰如髻,越树如发,孤帆白鸟,点尽上凝。在半夜酒余,倚老松,坐怪石,殷殷潮声,起于月外。”[7](卷10《杭州新造南亭子记》,P156)亭边有古松,有怪石,官员文人常在这里登楼倚轩,饮酒作诗。清辉楼在州治内,应是元和年间刺史严休复改建。白居易谈到此楼说:“严十八郎中在郡日,改制东南楼,因名清辉,未立标榜,征归郎署。予既到郡,性爱楼居,宴游其间,颇有幽致。”[5](卷8《严十八郎中在郡日》,P159)五代,杭州成为吴越国的首都,在凤凰山麓改建隋唐杭州城为王城,“以山阜为宫室”,修建了握发殿、都会堂、八会堂、阅礼堂、功臣堂、天宠堂、仙居堂、天册堂、恩政堂、武功堂、大庆堂、瑶台院、义和院、天长楼、垒雪楼、青史楼等殿堂楼院,此外还建有不少假山莲池、曲水亭阁的园林。《全唐文》卷664罗隐有《虚白堂前牡丹相传云太傅手植在钱塘》,状昔日虚白堂前牡丹花名闻远近,眼下吴越国改名为都会堂,仍是赏景宴乐的去处。
金陵作为南唐的都城,皇宫内建起多个园林,如西苑、小蓬莱池苑、饮香亭、后圃等。李建勋罢相时,元宗李璟在西苑内的天全阁设宴招待,李建勋作诗进曰:“御苑赐房令待诏,此身殊胜到蓬瀛。”[8](卷下,第一编第二册,P249)苑内有建筑,有树木花草,景色如仙景。小蓬莱池苑比较小巧玲珑,“凿地广一顷,池心叠石象三神山,号小蓬莱”[9](卷上“小蓬莱”,第一编第二册,P17)。饮香亭以种植兰花出名[9](卷上“馨列侯”,第一编第二册,P34),亭内兰香四溢。宫城中的后圃是个种植了许多花草树木的花园,李后主“常春日与妃待游宫中后圃,妃侍睹桃花烂开,意欲折而条高,小黄门取彩梯献”[9](卷上“绿耳梯”,第一编第二册,P59)。大量的桃树到了春天,鲜花烂漫。
江南城市中大量园林的出现,一方面与各地的经济发展有关,官府的财赋收入足够他们有实力来建造这些楼台亭阁,另一方面又与刺史们的文化修养和兴趣嗜好分不开。中唐以后,江南很多刺史都是著名的文学家,他们对园林特别爱好,这些文化官员追求自然胜景,需要有一个雅致的工作环境。不少官员喜欢召集文人一起过一把吟诗瘾,他们对自然的追求激发了他们在城市中建设园林的热情。
城市内部毕竟空间狭窄,所以人们利用城市四周的自然地势,在城市附近建起了众多园林。由于是利用了自然山水做景,规模更大。
杭州凤凰山下,武德中建有望海楼,也名东楼,楼高十丈。白居易曾有诗描绘在望海楼上四顾周围优美景色:“东楼胜事我偏知,气象多随昏旦移。湖卷衣裳白重叠,山张屏障绿参差。”又云:“不厌东南望,江楼对海门。……郡中登眺处,无胜此东轩。”[5](卷23《重题别东楼》、卷20《东楼南望八韵》,P514、P444)西湖在隋代还是一片葑草,唐代前期,西湖园林名胜主要集中在灵隐、天竺及钱塘江一带,以灵隐、天竺等寺庙园林著称。不少刺史认为西湖的自然环境很有幽雅韵味,因而纷纷筑亭。大历中,相里造筑虚白亭。贞元间,贾全也建一亭,后人称为贾公亭[10](卷6,P532)。韩皋为刺史,建侯仙亭。元和初年,裴常棣作观风亭,卢元辅作见山亭。西湖中间的孤山寺,“始以元和十二年严休复为刺史时惠皎萌厥心,卒以长庆四年白居易为刺史时成厥事”[11](卷51《永福寺石壁法华经记》,P557),也成为西湖景区的一部分,“楼阁参差,弥布椒麓”。张祜描绘其:“楼台耸碧岑,一径入湖心。”[12](卷510《题杭州孤山寺》,P5818)白居易有诗说:“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5](卷20《杭州春望》,P443)连白居易也不知湖中的长堤是谁造的。灵隐寺西南隅飞来峰下的冷泉亭,是白居易的前任元藇兴建的,“高不倍寻,广不累丈,而撮奇得要,地搜胜概,物天遁形”。白居易曾盛赞亭四周草薰薰、木欣欣、风冷冷,“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其建筑华美巧丽,顺乎自然山水[5](卷43《冷泉亭记》,P944)。在白居易等官员的努力下,西湖一步步得以建设,成为迷人的风景胜地。
吴越钱氏大力治理西湖,大修台馆。吴越国专设撩清卒治理西湖,使西湖恢复了唐代中后期的风貌。西湖周围群山进一步得到开发。吴山不仅有众多佛寺道观,还修建了秾华园、江湖亭等亭园,遍植梅树。钱鏐有《百花亭梅题二道》云:“秾华园里万株梅,含蕊经霜待雪催。”[13](卷12,P478)江湖亭在吴山之巅,“左江右湖,故为登览之胜”[14](卷5《旧治古迹》,P3262)。嘉会门外的瑞萼园是吴越名园之一,忠献王钱弘佐的故园,重柳修竹,半山纡径,闲田绿野,溪流潺潺,是一个自然式的园林。钱塘门外有钱弘俶次子钱惟演的别墅,“有白莲、绿野等堂,碧玉、四观、披灏等轩,南漪、迎薰、澄心、涵碧、玉壶、雪氍毹等亭”[15](卷8《北山胜迹》,P84),是个以众多堂、轩、亭组成的园林。
金陵城外,南唐的官私园林一个连着一个。北苑在城北,徐铉《北苑侍燕杂咏》有五首,以竹、松、水、风、菊为题作应制诗,说明苑中竹林挺立,花香鸟语。开宝七年(973),“金陵苑中鹿作人语”,南唐气数已尽,“苑囿荒凉”[16](卷17《后主本纪》,P250)。城外有很多私人园林。徐景运的原亭馆,“却据峻岭,俯瞰长江,北弥临沧之观,南接新林之戍”,“建高望之亭,肆游目之观”,“倚层崖而筑室,就积石以为阶”,“虚楹显敞,清风爽气袭其间;碕岸萦回,红药翠苔藻其涘。至于芳草嘉禾,修竹茂林,纷敷翳蔚,不可殚记”。[17](卷883,徐铉《毗陵郡公南原亭馆记》,P9225)亭馆在金陵城西南,有山有水,山上建堂,花草修竹嘉木,令人陶醉。
常州东郊有东山风景区,这是中唐开建的崇丘峻壑式自然景区,“密林修竹,森蔚其间;白云丹霞,照耀其上”。大历间独孤及为刺史,开始兴修。先在山顶上建一草亭,后又疏浚南池,兴筑西馆。贞元年间,韦夏卿任常州刺史,“芟荟翳而松桂出,夷坎窞而溪谷通,不改池台,惟杂风月,东山之堂,实中兴哉”。在山上又接连修了四个亭子,“植山松以作门,树官柳以界道”[17](卷438,韦夏卿《东山记》,P4473)。在热闹的城市周围,开拓、兴修了一块幽静胜景。
越州城外,也有不少园林建筑。《嘉泰会稽志》卷13《园池》:“王逸少有书堂在山阴,兰亭、鹅池、墨池亦在焉……后人追怀风流,于是葺为流觞曲水,此必皆其旧也。”王羲之当年活动的地方,到了唐代已成为追怀先人的活动场所。该书又云:“王子敬山亭在云门,唐永淳元年春王勃尝修禊于此亭,今显圣寺后有子敬笔仓,疑距其地不远也。”这是一个文人集会作诗的场所。
一些县级城市的周围也常常建有园林。如余杭县南五里的南湖中,唐县令卢鹏建鳌亭,“以为游赏之处”。常州无锡县的惠山地区,在唐代是个重要的园林景区。望湖阁坐落在惠山寺北,在阁内可以眺望芙蓉湖。李公书堂在惠山,是李绅年轻时的读书之处。敬澄为无锡县令时,“疏泉引瀑,以增胜惠山”[18](卷11,P822),对惠山风景区进行了全面整理,疏导泉源,使惠山有了动态的瀑布。义兴县的荆溪是常州的又一风景区,吸引了大批文人墨客前去游玩。唐代修筑的阳羡馆坐落在荆溪河畔,而水榭建在溪北,杜牧在此居住了很长时间。
唐五代时期,江南城市建设过程中园林因素的日益重视,到园林中游览成为人们休闲生活的重要部分,展现出了城市建设的新境界。城市内外园林的大量建造,使城市布局出现了较大变化,增加了城市的居住和生活功能,或多或少引发人们思想观念和文化意识的变化。
从园林和城市的关系来观察,江南城市的园林建设大体来说有以下一些特色:
其一,城市核心区域的建筑呈现园林化的趋势。不论是作为都城的南唐金陵、吴越杭州,还是州级城市的子城,帝王居住的宫城和州郡长官居住的官署建设明显体现出了统治者政治、生活上的需求,他们在自己的治所大量建造楼台馆阁亭轩,布置园圃,叠山理池,植树种草,把自己的衙门和生活场所打造成一个舒适优美的园林。如杭州州衙,既有供官员登高远眺的亭台楼阁,又有以茂密的草树、精致的假山和烟渺的碧池组成的园林,为官员的工作和生活提供了舒适的环境。杭州刺史白居易有诗谈到虚白堂说:“况有虚白亭,坐见海门山。潮来一凭槛,宾至一开筵。终朝对云水,有时听管弦。持此聊过日,非忙亦非闲。山林太寂寞,朝阙空喧烦。唯兹郡阁内,嚣静得中间。”[5](卷8《郡亭》,P155)高斋在州宅东,临大溪,紧依山麓,因建筑单体高大,在城墙上,可俯瞰城内景象,吸引了很多人前去登高远眺。严维《九日登高》云:“诗家九日怜芳菊,迟客高斋瞰浙江。”[12](卷236,P2922)再如苏州州衙中,大量种植木兰花,据《吴郡志》卷6引《岚斋录》说,张搏为苏州刺史,当花盛开时,宴集郡中诗客,即席赋诗。苏州郡治的后面有北轩,东庑名听雨,西庑名爱莲。东斋、西斋在郡治之东,斋前有花石小圃。州宅正北是州圃。《吴郡志》又云:“郡圃,在州宅正北,前临池光亭大池,后抵齐云楼城下,甚广袤。案:唐有西园,旧木兰堂基,正在郡圃之西。其前隙地,今为教场,俗呼后设场,疑即古西园之地。郡治旧有齐云、初阳及东、西四楼、木兰堂、东西二亭、北轩、东斋等处,今复立者,惟齐云、西楼、东斋尔,余皆兵火后一时创立,非复能如旧闻。”[3](卷6《官宇》,P51)整个州衙简直就是一个环境优美的园林。
江南城市的这些变化,说明城市建设者的意识在发生变化,城市的核心区域慢慢地变成了官员生活和休闲的场所。在城市的核心区域能够追求到山水的清静,这使得城市已从纯军事和政治的元素,变成具有舒适生活气息的场所。官衙从平面、单调的建筑,变成了庭院、长廊、园圃、楼阁的结合体,建筑样式也是自然而多变。
其二,私人园林建设表现出了强劲的发展前景。唐五代时期,江南各州城的园林,除了官式园林建筑外,还有大量的私人园林。六朝时期,都城建康的皇家园林规模较大,气势恢宏,建筑类型齐全,装饰华丽,所用植物多为名贵品种,垒山的石头都是珍稀石材,形成一种特殊的皇家气派。到了唐代,虽然政治中心在北方,但江南建造园林的传统仍在,所以如苏州、越州、杭州、常州、湖州等州级政府都建起了很多园林。私人园林规模小巧,构造精致,造园方法从皇家园林单纯地模拟自然山水变成写实与写意相结合,由模拟山水开始转变为对自然加以概括和抽象,体现了这一时代以自然美为核心的美学思潮。私家园林六朝已见,但唐五代在数量上大大增加,分布更广泛,不仅州级城市有,而且不少县级城市也已出现。有学者指出江南的园林“重要的是在内容上产生了源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的飞跃,奠定了古代私家园林以描摹和再创自然山水为中心的建园思想,形成了自身的类型特征”[19]。
如南唐首都金陵富豪高官众多,对建造园林十分热衷。时人对这种情况描绘云:“有唐再造,俗厚政和,人多暇豫,物亦茂遂,名园胜概,隐辚相望。至于东田之馆,西州之墅,娄湖张侯之宅,东山谢公之游,青溪赋诗之曲,白杨饮酒之路,风流人物,高视昔贤。京城坤隅,爰有别馆,百亩之地,芳华一新。”[17](卷883,徐铉《毗陵郡公南原亭馆记》,P9225)金陵城私人园林众多,有财有势者想方设法在自己的住宅中建楼造园。如司徒徐玠家里的池亭园苑十分出名:“亭榭跨池塘,泓澄入座凉。扶疏皆竹柏,冷淡似潇湘。萍嫩铺波面,苔深锁岸傍。朝回游不厌,僧到赏难忘。”园中有亭榭等建筑,有水面很广的池塘,种植了很多竹子和树木,给人幽静淡雅的感觉。吴越国苏州孙承祐池馆是大臣孙承祐的私人园林,“积水弥数十亩,旁有小山,高下曲折,与水相萦带”。“既积土为山,因以潴水。”[3](卷14《园亭》,P187)越州城内,据《嘉泰会稽志》卷 13《园池》谈道:“严长史园林颇名于唐,大历中有联句者六人,其宅诗云‘落木泰山近,衡门镜水通’,园诗云‘杖策山横绿野,乘舟水入衡门’,皆维自句,可以想见其处也。”园中树木花草茂盛,有河道与镜水相通,文人学士都集中在园林中作诗弄文,欣赏美景。城市近郊,也建有私人园林。越州镜湖周围,有“皇甫秀才山亭……唐人因依镜湖以为胜趣”。由于镜湖水面宽阔,景致秀丽,官员、文人经常在这里造房建园。南唐都城金陵有卫氏林亭,在建康西北十里,面积上百亩,“前有方塘曲沼之胜,后有鲜原峻岭之奇,表以虚堂累榭,饰以怪石珍木”[17](卷882,徐铉《游卫氏林亭序》,P9218-9219)。皇甫继勋的园苑在近郊,“植花构亭,珠翠环列,拟于王室”[20](卷10《皇甫继勋传》,P41)。《全唐诗》卷747李中《徐司徒池亭》、《题柴司徒亭假山》、《柴司徒宅牡丹》,卷750《题徐五教池亭》等诗中,谈到了柴司徒亭园和徐五教池亭,两官员家里的园林叠石引泉成瀑布,池塘里养着鸥鹭,湖里有鱼虾,“涨痕山雨过,翠积岸苔铺”,十分优美。
值得注意的是,私家园林的大量出现,反映了江南城市的内涵已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标志着城市生活功能的增强。城市中一部分人因政治或经济地位的变化,成为生活富裕者,他们的个体意识不断增强,把个人的生活观念和思想通过其修筑园林,渗透进了城市建设的空间中。这不但导致了城市物质空间的多样性,而且还导致了江南城市社会空间的拓展。
其三,城市园林集中体现了隋唐五代江南上层社会的价值观念,园林中假山池塘成为他们追求自身价值实现的场所。自古以来,江南社会风俗是以勇猛善战而著名,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下》说:“吴、粤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但六朝以后,由于政治和军事形势发生变化,江南大多数士人都有着偏安东南一隅的想法。六朝战乱时期,北方士人南下,他们的到来将南方的世风由尚武转向崇文,厌战情绪成为主流,文人学士归隐山林者增多,园林的出现实际上是这种思想的体现。到了唐代前期,江南是落魄文人和贬谪官员的乐土。当他们到达江南以后,要么沉醉于宗教的超脱和清虚中,要么为了个人的理想而追求情感上的幽静和惬意。唐代以后,南方开始了“人尚文”、“多儒学”的时代,再加上科举和教育制度更促进了人们习文之风的孳长,社会中弥漫着书卷气。随着城市生活的发展,反映在园林建筑上,人们崇尚自然和追求奢华的价值观念就不断体现。人们为了达到既能纵情游乐,享受到城市的舒适生活,又能在闹处寻幽,不失高雅,获得思想上、灵魂上的享受,因此江南营造园林大多是开池垒山。如苏州郡治内的西园,姚合有诗说:“西园春欲尽,芳草径难分。静语唯幽鸟,闲眠独使君。密林生雨气,古石带潮文。”[12](卷500《郡中西园》,P5689)密林、草径、古石,是一个仿自然的幽雅庭园。再如五代时的东墅,位于今葑门内。范成大说此园造了三十年,“极园池之赏”。园内“奇卉异木及其身,见皆成合抱,又累土为山,亦成岩谷”。
为创造出富于自然气息的山林景观,六朝园林常常以假山为中心,以石构景,与周围的建筑、池塘和植物相互映衬,通过叠山凿石的造景手法来表达人们理念上的追求。到了唐代,这种造园的方式依然得以坚持。如苏州报恩寺的寺院中,用太湖石垒成峰峦奇山,“寺多太湖石,有峰峦奇状者”,李绅诗有“数仞峰峦閟月扉”和“坐隅咫尺窥岩壑”句[12](卷481李绅《开元寺》,P5484),寺庙用太湖石叠山,峰峦岩壑。五代钱氏在苏州造的南园,据《吴郡图经续记》卷上《南园》说:“酾流以为沼,积土以为山,岛屿峰峦,出于巧思。求致异木,名品甚多,比及积岁,皆为合抱。亭宇台榭,值景而造”,“流水奇石,参错其间”。这是一个有大量亭阁楼台建筑的大园林,又在叠山、理水、花木上很有特点,园中有池有山,异木、怪石顺自然地势堆积,构思十分精巧。这种假山或用石叠砌,或用土堆筑,其实都是想模拟自然的山林环境,是人们心灵和理想的一种追求。由于江南城市一般处于平地,所以大部分假山都是用土垒筑,其泥土来自于周围池沼的挖掘,所挖池沼与假山相互构景,平清的湖水旁和湖中小岛上耸立着小山,山上种植草木,山脚下堆着各式各样的石头。可以这么说,唐五代江南城市的园林大多是有园必有山,有山就有池。这种以土山、水池为园景的造园风格,是江南园林最主要的一种建筑特色。
至此,我们不禁要问,隋唐五代江南城市内外为什么会出现大量的亭台楼阁、园林和自然景区?这和当时的社会环境有些什么关系?
现有研究表明,江南城市园林的出现与社会现实密切相关。六朝时期社会离乱,士大夫们彷徨困惑的心灵从老庄那里得到安顿,人们的审美情趣、价值观念都以老庄学说为理论依据。在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中,山水自然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山林是陶冶性情、逍遥自得的所在。他们爱好林薮,向往自然,成为时代的风尚。六朝特定的时代精神、社会思潮及时代流风中,人们对于山水自然的审美心理逐渐成熟,通过建造园林表现自然美的艺术技巧成为时尚。在这样的情景下,六朝江南城市中开始兴建园林。至唐五代,六朝风尚对当时江南仍有很大影响,决定了州县城内外园林的大量出现。
唐五代文人学士喜欢饮酒作乐,以游玩山水为风雅,而江南城市优美玲珑的自然景色适应了一大批文人的欣赏视角。日益发展的经济,使江南城市富庶繁荣,为文人们的醉梦造就了外部条件,因此“江外优佚,暇日多纵饮博”[21](卷251“冯衮”条,P1951)。后人谈到常州的情况时说:“毗陵震泽九州通,士女欢娱万国同。伐鼓撞钟惊海上,新妆袨服照江东。”饮酒、游山玩水是这一时期文人学者在江南地区活动的主旋律。贞元初年,韦应物为苏州刺史,房孺复为杭州刺史。前者喜爱召集文人游玩作诗,后者喜欢邀众豪饮,而这一醉一咏的“风流雅韵”竟为大批文人羡慕不已,称他们为“诗酒仙”[4](卷下《事志》,P77)。白居易因为自己年少位卑,而不能与他俩游宴,叹息不已。至他为苏、杭刺史时,“两地江山蹋得遍,五年风月咏将残”[5](卷24《咏怀》,P547),在杭州他踏遍了西湖,在苏州他游遍了太湖。五代时期,广陵王元璙父子聚集了一大批文人在苏州玩乐饮酒。《嘉泰吴兴志》卷13《苑囿》指出:“都有苑囿,所以为郡侯燕衎邦人游息之地也。士大夫从官自公鞅掌之余,亦欲舒豫,乃人之至情。方春百卉敷腴,居人士女竞出游赏,亦四方风士所同也。故郡必有苑囿,与民同乐。囿为亭观,又欲使燕者款,行者憩也,故亭堂楼台之在园囿者,宜附见焉。”不可否认,唐五代江南开山凿池,大量兴造园林亭阁,是当时社会风尚的需要,是人们游赏的需要。
佛、道在江南城市的发展直接促成了寺观园林的产生。宋朝朱长文有一段对苏州佛教发展概括性的记载:“自佛教被于中土,旁及东南,吴赤乌中,已立寺于吴矣。其后,梁武帝事佛,吴中名山胜境,多立精舍。因于陈隋,濅盛于唐。唐武宗一旦毁之,已而,宣宗稍复之。唐季盗起,吴门之内,寺宇多遭焚剽。钱氏帅吴,崇向尤至。于是,修旧图新,百堵皆作,竭其力以趋之,唯恐不及。郡之内外,胜刹相望,故其流风余俗,久而不衰。民莫不喜蠲财以施僧,华屋邃庑,斋馔丰洁,四方莫能及也。寺院凡百三十九,其名已列《图经》。……又有寺名见于传记,而今莫知其处者,如晋何点兄弟居吴之波若寺。又故传唐有乾元寺,戴逵之宅也。宴坐寺,张融之宅也。又有龙华、禅房、唐慈、崇福、慈悲、陆乡数寺,皆建于六朝之间。”[4](卷中《寺院》,P30)苏州的佛教发展如此,江南其他各州也大体相仿。从中可以看到,寺院的大量建立,庙宇规模的日益扩大,社会捐施给宗教的钱财越来越多,使得寺庙道观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建造庭园,讲求对自然山水的追求。在这种背景之下,以苏州为代表的城市寺观受到民间园林的影响,也大兴土木,兴造寺院中的庭园,使得寺院既是人们拜佛求道的所在,同时又是公共游憩游览的场所。这种宗教和园林相结合的建筑形式,是寺院僧众对自然野趣的追求,对民众也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
众多造园大师出现,能工巧匠们具备的高超造园技术,是城市园林建筑技术不断进步的动力。城市园林的建造目的就是为了不出城郭而享山林之怡,所以园林若无山石,就不能算作好园林,而江南园林在建造过程中就是具备了这种技术上的能力。唐五代,苏州建筑豪华壮丽,以郡治官署为例,就有四楼、十堂、五斋、十一厅、三阁、五轩、十九亭、一庵、三池、三园林以及假山多处,庑榭及花石小圃则难计其数。苏州的工匠能够以技术的支撑建造如此种类繁杂的建筑,说明整个江南城市都有可能以相近的这种水准来进行城市建设。江南城市的很多园林都挖池造山,这是园林建设的重要内容。如白居易就是一个堆叠石山的高手,他在《太湖石记》中对太湖石的描述,完全是自己对太湖石的情有独钟,被认为是中国赏石理论的奠基作品,对后世园林山石审美有开山之功。如他说太湖石的形状,“有盘拗秀出、如灵丘鲜云者,有端俨挺立、如真官神人者,有缜润削成如珪瓒者,有廉棱锐刿如剑戟者。又有如虬如凤,若跧若动,将翔将踊,如鬼如兽,若行若骤,将攫将斗者”[5](外集卷下,P1544)。对太湖石有如此详而深的认识,必然在堆石造山上会以独特的眼光加以指导。
江南园林的大量出现,和江南雄厚的经济实力分不开。早在六朝时期,建康园林的大量兴建,与地处都城有关。各朝帝王都是集全国之力兴建园林,当然会将这些园林建得富丽堂皇。到了唐五代,园林主要集中在太湖周围地区和浙东的越州等地,由于这些地区政治相对安定,经济较为发展,“三吴者,国用半在焉”[7](卷14《礼部侍郎崔公行状》,P210),“江东诸州……赋取所资,漕挽所出,军国大计,仰于江淮”[22](卷47《论江淮水灾疏》,P1A)。有了雄厚的经济基础,造园也就有了物质保证。换句话说,江南城市园林的大量出现,是江南经济发展的标志。因此,江南城市园林的大量建设,反映出了江南城市建设水准的真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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