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渝
(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四川·成都610064;重庆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重庆400047)
《汉书·列传·西南夷传》有载,武帝元狩元年,为求通身毒国,廼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等人出西南夷,“至滇,滇王尝羌廼留为求道,四岁余皆闭昆明,莫能通。……使者还,因盛言:滇,大国,足事亲附。”[1]类似的记载在《史记·大宛列传》中亦有出现[2]。由此可知,武帝之前,古滇国实际上就已经存在了。然而,有关滇国社会的详情,文献典籍中却语焉不详,因此,由滇人创造的青铜器成为学者们研究滇国社会的重要资料。如同神话能表达一些基本的民族习惯与风土,并反映某一氏族社会中的社会关系一样[3],滇国青铜器上丰富而直观的图像也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滇国社会的面貌。其中,表现猛兽搏斗捕食以及人兽搏斗等为主的动物搏噬纹,成为滇国青铜文化的标志之一,伴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4],其在不同地区以及不同墓葬中的使用情况,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古代滇国不同族群的关系以及社会内部等级差异等问题。
《华阳国志·南中志·晋宁郡》条载:“滇池县,郡治,故滇国也。有泽水,周迴二百里,所出深广,下流浅窄,如倒流,故曰滇池。”[5]根据古代文献中记载的滇国范围,在西汉中期以前大致包含今滇池周围的官渡、安宁、呈贡、晋宁等县以及星云湖、抚仙湖、阳宗海周围的江川、通海县、华宁、澄江和宜良等县市。动物搏噬纹材料的发现即集中于西汉中期设郡之前出现滇国的滇中湖区一带。滇池东南岸的晋宁石寨山[6]和星云湖西北岸的江川李家山[7]大型墓葬中使用最频繁,其种类和载体也最丰富。滇池以北的昆明羊甫头[8]、呈贡天子庙[9]和安宁太极山[10]的墓葬中出土的动物搏噬纹,类型与铸造风格基本上与两地保持了一致性。而滇池北岸的各个部族在使用动物搏噬纹方面与石寨山更为接近,反映出这一地区各部族在文化面貌和审美倾向上可能更接近。这种差异的形成或许与古滇国的族群结构有很大的关系。考古学上的滇文化以及文献中所见的滇人史迹显示,西汉中期以前的滇国社会属于一种介于一般部落社会和国家之间的社会组织形态。这一形态,有学者称为酋邦制社会,而滇国实际上已经是初具规模的“方国”[11]。方国内结盟族群之间,在血缘、文化上更为接近,在物质文化遗存的表现上也就更为相似。《史记·西南夷列传》又有载滇国之东北有劳浸、靡莫,皆同姓相扶[12]。滇国实际的范围应该要比文献所载的范围更广。然而,滇池以东的滇东高原到曲靖盆地的八塔台墓地中动物搏噬纹的材料已非常少见,八塔台的族属虽为与滇国关系较为密切的结盟部族,但此地与滇中湖区中心政权相距较远,血缘关系更为疏离,因而,在文化面貌上有着一定特殊性[13]。
青铜时代的云南,呈现出多民族共存的复杂状况。《史记·西南夷列传》有载夜郎以西中最大的族群为,其族人椎髻耕田,与其北的邛都等族群一样过着农业定居生活[13]。而滇之外为编发、随畜迁徙的嶲、昆明族群。关于滇国主体民族滇的族属,学者的意见甚不统一,有僰、羌、濮、百越等说法,尤其对其中居干栏、习水操舟、崇虎骑射等特征争议较大[14]。但无论哪种观点,根据文献及考古资料考证人物形象,滇国是由多民族构成的社会[15]。
滇池以外动物搏噬纹骤减,仅滇西祥云大波那木椁铜棺墓能在大型铜棺上铸造复杂精细的动物搏噬纹[16]。铜棺两端壁板所反映的以对虎扑噬野猪,环绕各种自然界动物的做法,与晋宁石寨山M71:142贮贝器多层纹饰和江川李家山M13:4铜臂甲刻纹图像有一定相似之处,反映出两地在思想意识方面的一致性。祥云大波那的部族是在洱海附近过农业定居生活的土著族群,可能为靡莫之属[17],而这一族群至少在社会等级分化和厚葬之风气方面,与滇较为亲近或为结盟关系。滇西的祥云检村M1石棺葬本身为10人共葬的家族墓,而铸有动物搏噬纹的铜编钟等器物属于其中某个地位较高的家族成员[18]。巍山母古鲁村对虎编钟器物风格与祥云大波那铜棺墓接近,其也应该属于当地部族首领的私有物,由于某些特殊原因被窖藏,但从出土女俑杖头女性编发衣着来看其为嶲、昆明之属的可能更大[19]。而滇西横断山区昌宁[20]发现的对虎纹铜编钟较为特殊,在滇西区域的牟定新甸[21](P101-102)、姚安县新街办事处[22]亦出土过成组铜编钟。证明从滇西到滇西横断山区一带除将铜鼓视作重要的礼神器之外,成组的编钟也是部族重要的礼器,其拥有者仍是一方邑长。滇南地区目前还未见到明确的材料。
学者认为滇南地区有百濮和百越两大族群,以百越为主,滇西族属则为南下氐羌族群为主的西北地区民族与本地土著民族融合后形成[23](P244-246)。而滇西横断山区的族属与之相近,并有部分来自滇南的哀牢夷[24]。《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有载到汉武帝元封二年设益州郡,滇文化的影响西达今边境的保山、施甸,北到金沙江,南接越南北部,东至滇东高原,范围逐渐扩大,包含今天云南省的极大部分地区[25]。而动物搏噬纹却未随滇文化影响的扩大在各地大量出现,反而在滇国中心区域保持着较为稳定的发展。以滇人为主体、“同姓相扶”的政治联合体这一部落联盟结构或许是这一现象产生的根本原因,即滇国上层阶级以选择写实又复杂的动物搏噬纹表达本部族偏好和文化认同,并通过保持此类物品的数量质量来彰显本部族乃至整个滇族在当时云南社会中的特殊地位。
动物搏噬纹的数量、类型、载体等皆反映出族群差异及社会结构,等级的分化在石寨山、李家山和羊甫头三地墓葬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滇池区域的墓葬出土有相同的青铜重器且随葬器物数量庞大,应属于滇王或相当等级的部族首领墓葬,反映出吸收西周以来直到西汉中原礼制的成果;在生活上,中上层贵族则更接近于游牧民族,对装饰品和武器异常偏爱。两者皆有动物搏噬纹出现,反映出动物搏噬纹或已成为展示权威标志身份的一种图像。如时代较早约战国晚期到西汉初年的江川李家山M17、M18,石寨山M17三墓共出土5件,李家山M24一墓则出土8件。到了西汉早期以后一墓出多件的情况骤然上升,如江川李家山M47出土9件,李M51出土9件,石寨山M3出土11件,石寨山M13出土13件,对照墓葬规格及随葬品数量种类来看,这些墓葬无一例外属于滇王一级墓葬。而数量庞大的中下层墓葬中,不仅见不到动物搏噬纹,其他动物纹或特殊图像纹饰的器物也非常少见。正如巫鸿先生指出:“公元前4000年到公元后的20世纪早期大型墓葬中的很多器物是专为来世而生产的明器,特殊的绘画和雕刻也是为死者无声的需要而制作”[26](P4)。动物搏噬纹不同的内容、精美的工艺、器型的特异性以及仅在高等级贵族墓葬中广泛出现的情况均反映出其并非批量生产,图像的设计和制作是漫长的过程,是为死者提供一个永恒家园的期望激发了工匠的艺术创造力和技术革新。
近代学者研究认为,解放前的云南社会,男女两性有着截然不同的社会地位[27]。这种现象究竟源于何时此处不能详考,但从战国秦汉时期遗存来看,古滇国的女性地位颇高。霍巍先生曾指出:“当时滇社会组织结构当中,女性曾经处统治地位。中国西南地区这种以女性占据统治地位的现象过去在史书中是有所反映的”。[28](P105)滇国女性地位的特殊性,在滇池区域大墓中表现得尤为强烈。尤其一些青铜器图像反映出重要的社会活动还有女性参与。如石寨山M1出土杀人祭铜柱贮贝器、石寨山M20杀人祭铜鼓贮贝器中,主持祭祀仪式的皆是女性,而根据冯汉骥先生的考释,其反映的都是云南农业活动中非常重要的祈年和播种祭祀场景[29]。在这一仪式中主祭为女性的现象表明,古代云南社会女性地位尤其是上层女性地位较高,还保留了较多母系社会特点。
从现有材料来看,动物搏噬纹的使用,有石寨山为中心的环滇池地区、李家山为中心的星云湖、滇中湖区外围三个区块。童恩正先生认为,从聚落形态来看,滇国社会已经形成了村社到地区、地区到中央的二级统治结构[30]。有学者进一步指出西汉中期以前的滇国甚至形成了都、邑、聚三级以上金字塔式的统属结构[23](P240)。无论滇国社会是否已达到如此成熟的政治结构,其聚落之间的差异在动物搏噬纹乃至于其他图像主题的使用是有直接反映的。
滇王族的偏好显然加大了这种差异的存在。日本学者江上波夫、量博满等人就认为滇王族有可能来自滇西地区,来自滇西的北方南下族群成为了滇国的征服统治者[13]。学者彭长林进一步认为滇池北部的羊甫头、呈贡天子庙等墓地与百濮、百越族群关系更密切,而滇池南部和玉溪一带的石寨山、李家山等则与氐羌族群关系更大[23](P273)。滇族中固有的部分南下游牧民族背景可能会对滇王的选择产生一定影响,对写实题材尤其动物搏噬纹的偏好可能更多地出自社会复杂化日益加剧的背景下,滇人社会精英阶层展示其膨胀的权利的强大欲望[31](P187)。除此之外,自然环境与经济形态也对这种差异的产生有一定关系。正如J·J·温克尔曼在阐明古希腊艺术的成因时曾说过,气候的适中使那里的大自然越发明亮和愉悦,越能赋予艺术以更完美的形式[32](P182)。《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有载滇池区域“河土平敞,多出鹦鹉、孔雀;有盐池田渔之饶,金银畜产之富;人俗豪忲,居官者皆富及累世”[25]。物产的充盈和稳定的农牧兼营经济类型无疑为动物搏噬纹在石寨山和李家山的出现流行创造了客观条件,而统治阶级崇尚厚葬、死后尤要彰显财富和身份的心态也为其出现流行奠定了思想基础。
晋宁石寨山滇王一级墓葬出土的动物搏噬纹与江川李家山、羊甫头地方部族首领墓葬出土的数量和类型在丰富度上差距不是很大,一些部族还保留着较强的地方特色,说明当时的滇王其现实角色类似“盟主”,负责协调各部族集团之间的关系。滇国的社会政治形态正是这样一种由部落社会向早期国家过渡的特殊政治体制。这一体制,以Magalene von Dewall来看,就是以石寨山为中心,一种“联邦制”的多族群统治[33]。根据与滇王所在部族亲疏远近及实力差距的不同,可以看到,动物搏噬纹的数量及类型的不稳定性也有所不同。然而,随着各地被纳入中央政权下的郡县管理,以及西汉晚期中央王朝对云南地方几次大规模的征剿,原来的滇国已名存实亡,其政治中心也逐渐由原来的晋宁石寨山转移到其他地区。铁器文明的冲击和汉文化的强势入侵也必然导致代表中上层贵族品位的动物搏噬纹也急剧衰落,相应的动物搏噬纹作为身份标识的作用也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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