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太云
吴宓对新文学整体无好感。由于受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的濡染,他有一套迥异于科学启蒙主义的世界观,抵制变革,对新文化运动充满敌意,将新文学喻为“乱国文学”和“土匪文学”,视新文学家群体为破坏秩序扰乱人心的“过激派”,特别是对提倡白话反对文言的人充满怨恨,对有关“五四”纪念的活动也是不肯参加。如1940年5月4日日记云:“是日五四运动纪念,放假。上午精神动员会,庆祝五四。宓未往。读沈从文等之文,益增感痛矣。”1944年1月23日《吴宓日记》云:“今晨读《中央日报》沈从文撰社论,力斥文言而尊白话,甚痛愤。认为亡国灭种罪大祸极。”1946年11月10日日记又云:“胡适、傅斯年、沈从文辈之精神压迫,与文字讥诋,亦将使宓不堪受。吴宓对白话文和新文学家的攻击,用词尖刻,言语激烈,感情义愤,仅从感性着眼,其批判缺乏客观性和科学性,但他辩护的基础是出于维护、承继和发展中国传统文化的初衷,也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因此,民国时期,吴宓很少或不愿去阅读新文学作品。令人意外的是,对优秀的新文学作家和新文学作品,吴宓又不吝赞美。笔者从《吴宓日记》发现的特例至少有三。特例之一是老舍的《骆驼祥子》。1940年5月23日,从早晨到晚上,吴宓沉浸在老舍的《骆驼祥子》里,感同身受,几欲落泪。“晨至夕,连读老舍著《骆驼祥子》小说,甚感动。以为此小说甚佳,脱胎于《水浒》,写实正品。描叙人力车夫之生活心理环境,甚详且真,而不乏忠厚之意。法之Zola等实不及也。又此书能摄取北京之精神及景色。留恋古都者,当深赏此书。宓读毕叹日,宓昔以教授比妓、伶,今亦可以教授比较人力车夫。其中之成败高下苦乐得失无以异。彼祥子被诱,误娶虎妞。晚爱小福子,终于离散。甚似宓之悔娶心一而爱彦终失之也。馀生何乐?操劳以待衰老倒毙耳!”吴宓知识渊博,视野广阔,以古今中外作家作品资参照,以“脱胎于《水浒》”“法之Zola等实不及也”来激赏《骆驼祥子》和老舍,并从祥子的婚恋悲剧联及自身的爱恋体验,吴宓算是将小说读到了“点”,读到了骨子里,这也是吴宓阅读和写作的“常态”特点。
特例之二是李劼人的《死水微澜》。吴宓一生持“文学道德观”,对作家得“高稿费”很反感,认为“卖文为生”会降低作品的艺术质量和道德力量。他曾在1944年12月24日的日记中暗讽李劼人因《死水微澜》等得“高稿费”,称其为“一意营财以致富”的“诈者”,并写诗歌《旧识一首》表达不满,一二句即为“旧识多文士,群趋货殖营”。吴宓当时有没有读《死水微澜》?如果读了,读的状况怎样?笔者暂时无法断论。但迟至1958年11月18日,因需“接受新文学再教育”,吴宓此次确实是细读了《死水微澜》,是日记载:“又读李劫人撰小说第一册《死水微澜》(叙1892至1901)成都近郊情事,有中国旧小说写实传真及深刻简练之美。”由“反感”李劫人到衷心称赞《死水微澜》的内容和艺术“之美”,反映了一个谦谦老者的虚心和“以文说话”的严谨态度,从他以旧小说为参照系也可看出他对传统文学的终生挚爱。
茅盾则是另一个特例,大特例。吴宓对茅盾作品有持续的关注。解放前,吴宓对《子夜》就相当激赏。茅盾写((子夜》是1931年10月正式动笔,到1932年12月5日脱稿,1933年1月由开明书店出版。出版不过3个月,即1933年4月10日,吴宓就以“云”的笔名,在其主编的《大公报·文学副刊》上发表了《茅盾著长篇小说<子夜>》一文,对《子夜》大加赞赏,称其为“近顷小说中最佳之作”。吴宓为什么突然关注起他不感兴趣的白话文学?并对《子夜》做出这么高的评判,这不是一个可以一下说清的话题,此处不展开。就以评《子夜》的文本作分析,也能从字里行间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吴宓除简略叙述《子夜》的内容外,还对其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进行了较为全面的分析,称自己最欣赏此书的地方有三点。第一,“此书乃作者著作中结构最佳之书”(以下引文出自此篇者注释略)。认为茅盾最初“得名”之“三部曲”(笔者按:指《幻灭》《动摇》《追求》),虽“灵思佳语,诚复动人”,但结构上尚有“零碎之憾”,而此书较之以前之作大有进步,尤其是“表现时代动摇之力,尤为深刻。”第二,“写人物之典型性与个性皆极轩豁,而环境之配置亦殊入妙”。可以说是塑造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尤其是在对主要人物吴荪甫塑造上表现极为出色,特别提到了几处细节描写之妙。如认为吴荪甫为工潮所逼焦灼失常之时,抓住送燕窝粥的王妈,为性的发泄这一细节写得很好,“此等方法表现暴躁,可云妙绝。”第三,“笔势具如火如荼之美,酣恣喷薄,不可控搏。而其微细处复能宛委多姿,殊为难能而可贵”,对其文笔盛赞不已。如此细微到位的评价使茅盾也极为感佩和惊讶,晚年忆及此事时,还念念不忘地说:《子夜》出版后半年内,“评者极多,虽有论及技巧者,都不如吴宓之能体会作者的匠心”。除了对《子夜》的结构设计、人物塑造、笔势特点进行称赞外,吴宓还特别指出茅盾小说的语言是“一种可读可听近于口语之文字”,决非当时文坛上一些欧化程度太甚之所谓白话作品所能比。就此,吴宓再次“亮出”自己的观点,即“始终主张近于口语而有组织有锤炼之文字为新中国文艺之工具。国语之进步于兹亦有赖焉”。可见,随着时间的发展,吴宓并不是一味地反对白话文,而是反感欧化的白话文和新中国简体白话文;也并不是固守传统的文言文,而是用发展的观点,提出既有口语之便,又有文言之洁的新文言。《吴宓日记》的语言就是证明。
进入共和国时期,吴宓对《子夜》依然保持着浓厚的兴趣,1965年“思想改造”期间,又将《子夜》作为他的“文化食粮”加以重新阅读和品评:
1965年2月17日:上午9:00服药后,乃往上班,借得茅盾撰小说《子夜》,叙1930五月至七月上海交易所投机竞争情事,凡十九章……此书宓于三十年前已读,并作评介。今日重读,仍深为吸引。
晚……读《子夜》,写日记。
2月18日:晨7时起。早餐,二馒。读小说《子夜》。
夕晚续读小说《子夜》。endprint
晚……阅报,又读《子夜》。
2月19日:上午宓未上班,在舍续读小说《子夜》,趣味浓深。茅盾(沈雁冰)(今卸去文化部长,专任全国政协副主席)诚不愧中国之巴尔扎克,有志欲作中国此时代之社会风俗史,惜所成书仅三四部耳。《子夜》一书,颇能综合表现1930夏全中国之真实概况,虽以经济(集中于上海市之交易所及工厂)为主,兼及政治、军事等。然国民党巨头(书中之赵伯韬定即宋子文)利用军政权,与美国人联合,用金融资本并吞、垄断工业、商业,打倒民族资产阶级(吴荪甫不知映射何人,当不是虞治卿),摧毁民族工商业,造成“四大家族”之财富,致全国人民日益贫困,又有军阀大战,兵匪遍地,适足造成共产党方兴日大之势力。后来历史之趋势,中国之局面,已可由《子夜》一书得知其大概;惜宓在当时犹未能知,且不欲信,昏昏度日,苟偷至老。今兹回顾深思,既佩沈雁冰君描写之巧妙,尤服其观察之宏深。
2月20日:上午,未上班,在舍续读小说《子夜》。
2月21日:上午,读小说《子夜》完。
时隔32年后,重读《子夜》,“仍深为吸引”,觉着“趣味浓深”,可见《子夜》对吴宓保持着生生不息的吸附力。“惜所成书仅三四部耳”,殊以为憾,尚未“过瘾”,并以读《红楼梦》的“索隐”手法将《子夜》中的人物与民国时期的风云人物“勾连”。称赞茅盾是巴尔扎克式的大师,既佩其“描写之巧妙”,尤服其“观察之宏深”。今日的现实,对照往日的历史沧桑,再资《子夜》的预证,唤醒了吴宓的人生体验,使他对历史这条大河有了更清醒的体认。
对《子夜》的兴趣,引发了吴宓对茅盾作品的阅读兴趣。《蚀》是他解放后仔细阅读并有好评的又一部作品:
1965年2月5日:11—12在资料室立读茅盾著小说《蚀》(1930印行)之第一部《幻灭》(写1926年事),今亦觉其饶有趣味。
2月8日:上午8—12上班,写记录……中间偶在资料室翻读茅盾撰小说《蚀》,为工作组陈同志所见,问读何书?宓举示日:读旧小说。陈日:此新小说也。
2月12日:10—12在资料室立读……茅盾《蚀》一段。
2月13日:上午8:00上班,借得资料室藏茅盾(沈雁冰)著小说《蚀》自读。读完第一部《幻灭》。
夕,在舍读《蚀》之第二部《动摇》,至晚8:00完,即寝。
2月14日:自晨至夕3:40,读《蚀》之第三部《追求》完。按《蚀》全书分三部:第一部《幻灭》,写1926六月至年底(上海)及1927春(四月十二日反共以前)(武汉)事。第二部分《动摇》,写1927上半年湖北省某县(武汉之上游,近长江岸)城中事,至夏斗寅军到,反革命成功止。第三部分《追求》,写1928上半年上海事。书中二三人物虽出现于第一二三部中,然三部实各自独立,描写国共合作之北伐革命之三个时期。作者茅盾是曾参加且同情支持此革命者,然迥非后来之马列主义及中国共产党之观点、立场,故尚能传述此时代中国之历史与社会真实。《蚀》足为有价值之历史小说,一也。此书兼写政治与恋爱,其写女性与恋爱特多,可誉为“二十世纪之《红楼梦》”(规模之大则弗及),故亦是有价值之爱情小说,二也。至其文笔,虽用当代之新体白话,然尚是中国文化人及曾读旧书之知识分子所写之白话,我辈读之,犹能领受、欣赏(鲁迅、瞿秋白及《毛选》一二卷之白话,亦不同近年之白话),三也。以上三者,为宓欣佩《蚀》之理由。按宓有志撰作小说,终于无成。《蚀》之作者,固是描写当时本地所见所知之人物情境,宓今以历史小说读之,参照宓尔时之生活、感情、著作,乃弥觉其趣味深长也矣。
由于资料的限制和时间的因素,我们无法得知吴宓在1933年第一次读《子夜》有着怎样的阅读过程,但阅读《蚀》的方式表明他绝对是一个茅盾“拥泵”者:先是在资料室“立读”《蚀》,觉得“饶有趣味”;后在上班时间“偶尔”溜到资料室“翻读”;情不自禁之下,将之借出,上午上班时即在教研室“自读”完第一部,晚上又接着读第二部;第二天按捺不住,“自晨至夕”一口气读完第三部,并随后在日记中写了490字的读后感。诚然,《蚀》绝不是茅盾最好的小说,更不是现代文学中最好的小说,但吴宓却誉之为“二十世纪之《红楼梦》”,何也?一、可能由《子夜》而爱屋及乌。二、小说对中国历史与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打动了吴宓。三、他对白话文的态度是主因。“至其文笔,虽用当代之新体白话,然尚是中国文化人及曾读旧书之知识分子所写之白话,我辈读之,犹能领受、欣赏(鲁迅、瞿秋白及《毛选》一二卷之白话,亦不同近年之白话)”,还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至死坚持语言上的简洁精美之文言标准。其中的一个插曲更是验证了吴宓的此种文化态度。2月8日在资料室读《蚀》时为工作组陈同志所发见,问读何书?宓举示曰“读旧小说”,陈回应是“新小说”,意趣横生的对话背后彰显的却是吴宓的语言、文学观及特定时代的特有之“阅读生态”。
从吴宓的读书笔记中,还可看出一个有意思的现象。2月14日读《蚀》的笔记中提到:“第二部分《动摇》,写……至夏斗寅军到,反革命成功止”,吴宓已将国共之争中国民党一方的作为称为“反革命”,引人思考!
吴宓对茅盾另一部长篇小说《虹》也读得津津有味,谓其“亦佳书也”,并有阅读记载和评论:
1965年2月15日:上午8-12上班,读茅盾撰小说《虹》(1929四至七月在日本作。1930春出版)。其所写之时代为1919五四运动至1925上海五卅惨案。其背景则为成都、泸州、上海(曹慕樊云,在泸州之人与事,皆有所本),亦佳书也。
2月16日:又借小说《虹》。
上下午及晚,均续读小说《虹》,毕全书。书中女主人梅行素性气高傲而勇敢,终以崇仰共产党人之冷酷严肃、坚强弘毅而投入共产党,诚不愧为此时代成功之英雄也矣。
在吴宓日记中,还有对与茅盾创作相关的论著或茅盾其他小说的简单阅读记录:
1960年10月14日:夕,在新华书店翻读《茅盾的创作生活》。endprint
1962年2月18日:在新华书店内……又见茅盾新著《霜叶红似二月花》。
1965年7月1日:下午1—3寝息。3—6中文系上班,在三楼自读《茅盾文集》七卷之短篇小说。
7月2日上午:先在三楼读《茅盾文集》七卷,短篇小说(3)《色盲》(4)《昙》(5)《豹子头林冲》(6)《石碣》等篇。
可以看到,从1960年到1965年,主要是1965年2月到7月期间,吴宓几乎将茅盾的小说读了个遍,特别是1965年2月集中阅读了茅盾的几部长篇小说,并深有感触,在那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年代,茅盾的小说既消磨了吴宓不知怎么打发的上班时间,应付了工作组的读书检查,纾解了他的心胸,也由此申述了他的语言文字、文学和文化观,彰显了其艺术造诣与艺术追求上的个人魅力。
茅盾毕竟不是吴宓的同道中人,因此他将茅盾作品与茅盾的人生分隔开来,对茅盾的人生不做评介,对茅盾删减《红楼梦》的做法却能率性批评,如“茅盾叙订之洁本《红楼梦》上下二册,开明书店印行,1935七月初版,1948十月四版。盖将原书删削为五十章,另加标题,并增导言,凡书中(1)序意明旨意(2)宗教命运(3)诗词歌赋(4)肉体性欲之部分皆删去,仅称赏作者写实之功夫,而全书之精神理想全失。呜呼,今后对中国及世界文化,皆将作如是之斩削耳!宓取读若干段加”。
吴宓是“红著”痴迷者和“红学”大师。据考校,他从14岁起开始读《石头记》,一直到“文革”末期的1968年74岁高龄时仍在读《石头记》,“阅读常态”是边读边“流泪不止”、“涕泪交流”,1966年4月3日的日记明述:“读《石头记》43—44回,流泪,觉甚舒适(宓此情形,少至老不异)”。吴宓的“恋石”情缘至死不渝,“红学”情结也终生不变。为弘扬“红学”文化,吴宓一生作了大约71场“红学”讲座,是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业余从事《红楼梦》学术讲座的第一人。1944年,他去云南大学、浙江大学(时在遵义)、四川大学、燕京大学(时在成都)巡回作有关《红楼梦》学术报告,曾轰动一时,“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红楼梦》”,成为当地重要的文化事件。解放后,他反感被尊为“花瓶”到大会上作报告,为数不多的几次学术报告,也大都与《红楼梦》相关,如应西南师范学院师生和重庆市政协、重庆市川剧院之请做“红学”讲座等。据吴宓日记,1954年2月15日至22日,日后成名的“红学”大师周汝昌曾专程到北碚向吴宓请教“红学”。吴宓在西南联大期间曾因一家小饭馆取名为“潇湘馆”而动怒、置气、较真,何况茅盾对《红楼梦》“斩首去尾折腰”,其义愤可想而知。这是老夫子率性、可爱的一面,是一代“民国遗老”真性情的写照。
吴宓(1894-1978)与茅盾(1896-1981),两个都为文化“大将”和文学“干将”。只不过,一个是传统文化和文学的守护者,一个是五四新文化和文学的实践者;一个专力于旧体诗唱和,一个钟情于白话小说写作。他们在生活时段上极其接近,但日常生活中鲜有个人交往,倒是有文学上的“隔空交流”。这种奇特的“交集”使吴宓与茅盾有了“共同语言”,从中凸显的东西可谓多多。一是茅盾当之无愧的“文学大师”地位和其作品“悠远”的艺术感染力。二是可以窥见吴宓广博的“阅读面”、精深的“知识力”及一切“以文说话”的开放胸襟与人格力量。而且从他一以贯之的“文学文言观”和“文学道德观”中,可以体味到他对中国传统文化不离不弃的坚守姿态,一代“民国老人”的“不老”文化心态和文化“良心”跃然纸上,令人感动。三是在二人的文学“交流”和精神“对话”过程中(可能更多的是吴宓单方面的),可以直接或间接烛照出新中国在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的生活、政治和文化生态,能引后人反思。
(责任编辑:李明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