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伟
一
那天是周末,心情郁闷的我独自来到西城公园。
我在这座城市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同事也少得很,独自走在冷清的公园,我才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孤独,我不由得有些后悔。当初,母亲执意让我报考了水城的公务员,我十二分的不理解,我的理想是毕业之后能到一座像样的大城市工作,不说北京上海,最起码是省会或者历史名城吧,怎么说我这个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也不至于落魄到这样的小地方来。母亲却说,小地方好,安静,养心静气,没有压力。总之她觉得什么都好,还说要不是她退休了,一定也到这里来工作。在母亲的倡议下,我认真地看了下水城的介绍,尽管洋县隶属水城,还离得不太远,可是我对水城的认识仅仅停留在母亲的解说上。每次回洋县出洋县都得到水城坐火车,来来回回的竟然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留作纪念的影像,只有水城高大巍峨的火车站留给我些故乡的亲近,水城于我只是一个过客,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水城工作。母亲说水城离家不远,公务员工作稳定,捧着金饭碗当然好,一向我都听母亲的话,这一次也不例外,过五关斩六将之后,凭着我出色的成绩,顺利的考取了水城统计局的一个职位。
母亲有了骄傲的资本,文化馆大院里,母亲逢人就说我,一点儿也不逊色于祥林嫂。看着母亲得瑟的样子,我也得瑟了一下,比当年考上大学还威风呢!
母亲曾是文工团的演员,年轻的时候很火,用现在的话说很红,母亲吹拉弹唱样样拿手,而且长得据说非常漂亮。其实,不是据说,岁月的痕迹难以掩盖母亲的美貌,从母亲的脸上和身材依然可以看出当年的风韵。作为她女儿我是感觉骄傲的,我的妹妹长得就和母亲非常像,我有一大半像父亲。但我自己怎么看也不像父亲,有时候在书房对着父亲的遗像我能待半天,黑白照片上父亲戴着黑色镜框的眼镜,他眼神迷离,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仿佛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一度我都这么认为。
公务员的工作其实挺枯燥的,没有活力,每天的工作千篇一律,办公室里总共三个人。一个是稳重谨慎的张叔,一个是打扮入时的老女人沈姨。老女人四十多岁色衰年老,缺乏青春气息,打扮却很入时,一看穿着就知道家里殷实。一开始,她似乎很讨厌我这个年轻的女人,尽管我也将近三十岁了,可是在老女人眼中我是年轻的象征,她有种莫名的抵触,是同性相斥的抵触还是更年期的反应我不得而知。为了讨好沈姨,我不得不每天在网上搜罗一些美容知识,还把我自以为是的笛子吹给她听,别说,沈姨还真成了我的铁杆粉丝,沈姨说让教她吹笛子,我乐颠颠的答应了,我的笛子可是吹了十几年了,敢说没几个女的吹得过我的,这一点我尤为自信。沈姨慢慢对我好了起来,甚至还有些巴结我了,那当然是希望我对她传授一些美容保养的知识,实际上我也不懂,但是我那脸蛋在那里摆着,说什么沈姨都信,于是,我就瞎掰一些网上看来的东西讲给沈姨听,弄得她对我崇拜有加的。下了班,我们总是待在办公室里忽悠忽悠的吹笛子,沈姨不是我埋汰她,音乐细胞是一点儿没有,音乐热情可是不减,教她拿笛子,横竖拿不好,看她拿笛子的笨拙样子就觉得可笑,不过我还是很认真的教她。
沈姨的心地其实不坏,接触了才了解,她老公是人事局局长,人事局局长的夫人有些高傲这也正常,这年头,摆谱的人多了,何况一个局长的夫人呢?沈姨说话声音很大,做事也很快,有时候快到让人难以置信。张叔像是巴结沈姨似的,从来不大声说话,黑色的眼镜后面,一双小眼睛闪闪烁烁的,似乎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说,属于明哲保身的那种人,这种人懂得保护自己,在立场上从不发表意见。张叔的办公桌冲办公室的门,一进办公室第一眼便看到他,我和沈姨一前一后靠着窗户坐着,沈姨在前,我在后。窗台宽大,上面摆满了花花草草的,我最喜欢那盆枝叶垂到窗台下的绿萝,绿萝叶子宛如碧玉,光泽质感的纹理中透着一股青春的蓬勃。我没事的时候总是把眼睛投向窗台,这花都是沈姨摆弄的,我原先是这么认为,后来才知,全是张叔的杰作,张叔嗜花草,不抽烟不喝酒,说话不大声,属隐忍沉默型的男人。
沈姨起初以为我是外地人,她后来告诉我说第一次看见我,给她南方人的感觉,我说为什么?她说我灵秀,身材脸蛋都不像北方人,还有就是气质也不像。
我就说一直在南方读书,可能是被南方 给熏陶了吧!张叔说沈姨崇洋媚外,北方怎么不好了,就南方人漂亮有气质啊,那你看高远怎么就这么有气质,真是的。南方哪一点儿好,小气鬼,不大气,还有瘦巴巴的就像缺吃的一样。听着张叔一大通数落,我和沈姨笑着说他是妒忌。张叔说不是,是给自己争理的。
沈姨问我洋县到水城可有一百多里?我说一百二十里路吧。沈姨说她也去过几次洋县,但不多,好像也不太了解,只知道离水城不远,市里到县里办事毕竟少,不像我们县里必须要去市里,我不怎么喜欢水城,主要还是嫌水城小了点儿,洋县我更没打算留在那儿,其实我的骨子里一直希望去南方的一个城市工作,可是拗不过我妈,最后只能选择水城。
沈姨说水城不大,环境还不错,历史上很有名,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没有压力,不像大城市节奏快,老感觉要被淘汰一样。洋县毕竟是县,水城肯定比洋县好,最起码是市。
我就如实说是母亲的意思,才考了这个公务员,按照我的本意是不愿意待在这里的。沈姨说你妈在水城待过吗?
我说是的,以前母亲在水城作过演员。沈姨睁大了眼睛说,你母亲是演员?
我说,以前在文工团唱样板戏的,附近估计都来过。
“哦,也是,看来你母亲能歌善舞的了,怪不得呢?你也该遗传一些你母亲的基因吧,改天单位有活动,我们科室节目就看你的了。”沈姨显得很高兴。
“我可不行,唱歌不行跳舞不行,就笛子吹得还可以, 这是我的强项,唱歌不行天生嗓子不好。”我生怕被沈姨推到台上斩首一样,我的歌唱得估计跑调能跑到国外去。
张叔接过话茬说,水城的西城公园,有个老头子笛子吹得挺好的,吹了一辈子了,水城的人一般都知道西城公园的老头子笛子吹得好听。
沈姨又说,她还经常去听,挺好听的,吹的。不过老头子有精神病,不说话,每天傍晚都去西城公园的河边吹笛子,吹过了自言自语的说话,一把笛子不离手,看样子脏兮兮的,听说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女演员,老头子为了这个女演员疯了几十年,终身未娶。
“也不是太神经,就是抑郁吧,和世界隔膜了,和人隔膜了,生活就靠一点儿低保,无儿无女的,无依无靠的,唉,挺可怜的!”
“听说,有一个外地的女的经常给寄一些钱物什么的,但不知道是他什么人!我们局长和老头子好像认识,听说这么多年,都是局长母亲时常照顾他的,我们局长的母亲可是个好人呢!”张叔感叹着。
张叔说局长的时候,我才想起刚来单位时对局长的好印象,局长长得慈眉善目,微微发胖,不说话也不严肃,说话时很有力度,局长给人的感觉挺好的,没有当官的那种威严和难以接近,第一次见面我没认为他是局长。
沈姨极力怂恿我去听听,说是公园里的一道风景,掩映在树林和流水里的笛音绝对不一般。沈姨说着,母亲正好打电话给我,我把工作生活情况汇报了一番,便挂了电话。沈姨说,天下作父母的都一个样,这才走多远都不放心,我女儿在外地也是这样,你担心她她不知道,反过来还嫌你啰嗦,是不是高远?
我说这就是代沟。
五○后的人肯定理解不了七○后的人。
二
就是那个周末,我去了一趟西城公园。
一去就喜欢上了那里的风景。这当然是我没想到的。
西城公园顾名思义就是水城西边的公园,应该是水城最美丽和幽静的地方,一条玉带河环绕着,杂七杂八的果树和月季花点缀其中,红艳艳的柿子矮矮的挂在枝头,仿佛是一盏盏红灯笼。坐在河边的石凳上,放眼对面的银杏树林,一片暖暖的黄色像是油画一般涂抹了失意的心情,霎时,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间或有几声笛子传来,我便凝神静听,曲子清丽哀怨婉转,仿佛在倾诉无尽的相思。
这就是沈姨和张叔所说的吹笛子的老人吗?
他坐在河边枯草衰败的地上,河边的几株芦苇像是一幅插图把他生动的衬托出来,他和芦苇一样瘦弱,又和芦苇一样有精气,他怀里斜抱着一根笛子,笛子在夕阳下颜色斑驳,但见淡黄色的竹子本色依稀,他就那样盘腿坐着,嘴里似乎还在喃喃自语,一曲终了,他便抱着笛子不在说话,瘦弱的笛子和瘦弱的他在夕阳下显得苍凉,芦苇随风摇摆时,他也摇摆。
这个古怪的老头子。
我在对面的长椅上坐下来,定定的看他。
他吹得曲子是我最熟悉不过的《梁祝》和《春江花月夜》,真的堪称一绝,笛声委婉,从心底缓缓流淌,那种不做作自然的艺术手法,仿佛天籁之音,让人听完有种欲罢不能的感觉,正如沈姨所言,听过耳目一新。这也算是西城公园里比较别致的地方吧。欣赏景色的同时,还可以享受音乐的熏陶,何乐而不为呢?
我长久地坐着,没有动,他也没有动,日头一点点的矮下去,矮到公园里看不到对面的东西了,我看着他从河边草地起身,抱着笛子蹒跚而去,嘴里喃喃自语,他似乎在念叨一个人的名字。
我忽然觉得以前听过的笛子曲调都那么的苍白。我忽然对老头心生了一种好感。
三
晚上,我给母亲打电话。
这是很少的事,一般是母亲给我打电话,母亲在电话里说,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会主动打电话给我。
我嘿嘿笑着说,在水城听了旷世名曲,遇到高人了,水城果然出高人,母亲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就问我怎么回事。我把在城西公园遇到吹笛子老头的事简单说了一下,母亲不置可否的应了几句,说那是民间艺人,不值得奇怪。
母亲说天冷了,下个星期叫我回家去拿些过冬的衣服,我说好。
我又给上大学的妹妹打了个电话,妹妹高歌上的是艺校,表演系,她完全继承了母亲的衣钵,唱歌跳舞吹拉弹唱样样通,是个快乐天使,和我的脾气有点反,我是文静型的不爱言语,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为了母亲我可以去水城工作,只要母亲不生气,母亲从父亲去世以后就活得不容易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父亲去世十几年了,为了照顾我和妹妹,母亲一直拒绝相亲再嫁,尽管我们和大姑妈都极力想说服母亲,可是母亲却不让我们提这种事,一提就给我们急。奶奶腿脚因为早年摔断过,家里穷一直没能手术落下了后遗症,不能干活,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父亲去世后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每次姑姑去看到我们就落泪,说这一家子怎么过。非要把奶奶接她家去。
母亲执意不肯,母亲说养老的是做儿媳的责任,儿子不在了,她还有义务和能力养老人,说只要有自己吃的就有老人吃的,说得姑姑和奶奶哭红了眼。奶奶在大院门口帮路人看看车子,挣点儿买米面的钱,这也就证明她还有用。
妹妹说北京的天气很冷,说她们学校参加了中央台一档文艺节目演出的录制,大概明天晚上可以看到,妹妹一再强调说是中央五套节目,说晚上八点钟可以看到节目,叫我一定不要错过。我说告诉妈了没有?妹妹乐颠颠地说,你说呢?我说奶奶看了准高兴,上电视了嘛,奶奶稀罕呗!
奶奶耳朵背,只能看电视,听不到声音,说话要很大声她才能听到,平日也不怎么看电视,老太太没文化,一个字都不识。爷爷也没多少文化,但培养了音乐素质极好的父亲。爷爷是个瞎子,听说二胡拉得很好,我记不清爷爷的模样了,爷爷去世时我只有六岁,只记得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树,夏天的时候,爷爷拖着草席在树下摇着蒲扇,喝着大碗茶。爷爷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我没有细问父亲,更不敢问奶奶,奶奶拒绝提起爷爷,邻居唐阿姨说爷爷年轻时很荒唐,至于怎么个荒唐我也不得而知。奶奶明显是恨爷爷的,一般情况下绝口不提爷爷的事。
撂下电话,我便躺在租住的房子里睡去了,说是睡,其实也睡不着,脑子里一直在想西城公园里老头子的事。几十年如一日到西城公园吹笛子,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老头子为什么要到那里吹笛子呢?
夜静悄悄的。我住的小区是新城区,人不多,显得冷清,临近水城的玉带河。玉带河顾名思义,是河流如玉带一般,足见河流之美了。仔细听,夜晚可以听到玉带河水拍岸的声音,这时候一定是起风了,要不玉带河都是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穿过水城向东而去。这样的时候,我又觉得水城的确很美,住久了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把这里当作故乡。
忽然心血来潮,我便翻箱倒柜的找出我心爱的笛子,很久没有吹过了,虽然我自诩笛子吹得不凡,可是现在拿起来,心里却有了些敬畏。我把笛子翻来覆去的拿在手中,这支笛子应该很有年头了,从我几岁时就一直陪伴着我,小时候父亲执意要我学二胡,母亲却要我学吹笛子,作为业余爱好,我喜欢上了笛子。父亲很遗憾,因为父亲的二胡拉的最好,在文化馆首屈一指,他想女承父业,可是我偏偏喜欢了笛子。母亲说二胡和笛子任我选择,他们不强求我学什么,但我还是感觉出母亲因为我吹笛子吹得好而显出的一些骄傲。
母亲脾气暴躁,有些要强。父亲的性格隐忍,母亲的性格显山露水,这样的组合倒也完美,父亲处处让着母亲,所以不会吵架。男人让女人天经地义,我始终这样认为。
潺潺的笛音从竹管里流出,我松了口气,窗外月光皎洁,秋天的月亮格外圆润和高远,站在六楼向远处望去,月光下的水城迷人、俏丽。月光和笛声一起缓缓流淌,水城在笛声中安详宁静。我的心也在如此情景下回到宁静祥和的状态。
四
元旦将近,我们单位安排了一次文艺演出。
我大大过了一把吹笛子的瘾,还别说,我的笛子赢得全场一片掌声。张叔私下里说,西城的老头子好像是你师父吧?我呵呵笑了,问张叔,谁吹的好?
这还真不好说!
张叔认真的看着我,他说他去听过很多次,老头的笛子和我的笛子吹得类似,我说我是在洋县长大的,水城的老头和我有关系吗?
沈姨搡了张叔一下说:“瞎掰啥呢?给人家小姑娘制造混乱,远远,明天去我家玩玩,正好女儿回来了,我请你去家里吃顿便饭,你一个女孩子在水城无依无靠的,要是不嫌弃就把沈姨家当成自己的家吧。”沈姨十分诚恳的邀请我。
这人也有意思,想起刚来那会儿,沈姨拿眼角余光看我,对我的轻薄和不屑好比看过的报纸,扔到墙旮旯里都觉得多余。我说感谢你沈姨,心意领了,怎么好去你家打扰呢?沈姨不容我推辞,说就今晚就这么定了。说完,拉起我就走。
去就去吧,总不能不识抬举。
从单位到沈姨家很近,骑车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我和沈姨推着自行车边走边聊,不觉就到了。沈姨家住在老城区,以前是比较繁华的地段,现在主要建设都转移到新城去了,老城区显得有些灰暗。沈姨住在梅园小区一处公寓里,上了三楼,沈姨叫女儿出来开门。
沈姨的老公打开了门,秃顶肥胖,我迟疑了一下,赶紧喊了句:“沈姨,这是王局长吧?”
“就喊王叔叔,你就是高远吧?听你沈阿姨夸过你,笛子吹的好,人也漂亮。”沈姨老公嘿嘿笑着,说得我面红耳赤的,接着一个秀气的女孩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姐姐,欢迎你来!赶快进来。”女孩儿笑容灿烂,不用说,这就是沈姨的宝贝女儿娟娟了。
沈姨家布置得温馨舒适,没有奢华和珠光宝气,和我的想象有些反差。三室一厅的房子坐北朝南,三楼不高不矮,住着刚好。尽管这样,我还是很羡慕,比我们家真是好得多了,我们家还是平房,还得上文化馆大院的公共厕所。我说沈姨,你们家真好。沈姨说一般化,将就过得去。
沈姨老公说,请客人不去饭店怎么到家里了,多不隆重啊,还是去饭店吧,我来打电话订,说着就拿手机要打电话。沈姨说,在家聚聚,自己做自己吃氛围不一样,还是在家吃吧,晚上整个火锅,又省事又温馨,怎么样?
我和娟娟赶忙举手赞成,于是三个女人就开始在厨房里捣鼓起来。
临近吃饭,沈姨老公接到一个电话,说领导安排事情,叫我们吃,不要等他。沈姨说,在家吃一顿饭都不安生,去吧,去吧!我说我们等你回来吃。沈姨说,他出去哪还会回来,一定有场子了,我们三个吃吧。
王叔带上门出去了,我们三个女人继续感兴趣的话题,并准备吃火锅了。
吃火锅挺有意思的,我们三个人吃得浑身冒汗,沈姨直嚷嚷把空调关了。沈姨说吃火锅省事,不用烧炒的弄那么多菜。我说就是。对于做饭,我最头疼,我妈就说我只能吃火锅,把所有的东西扔到锅里兑上汤料就算完事,多简单啊!我妈说我是个懒人,其实也不是,我只是对吃不感兴趣,不喜欢弄,我妈就说找对象一定找个会弄饭的,要不准定饿死。我妈才叫多虑呢,这社会什么都是现成的,活人也不能叫尿憋死啊。
“吃完叫远远姐吹笛子给我们听。”沈姨说娟娟,你不是爱听笛子吗,以后就拜远远姐为师,她笛子吹得好。
我说:“沈姨,你别高抬我了,我也不是专业的,只能算业余的,西城公园的老头子吹得那才叫好呢?”
“好有什么用,他有精神病,也不能教啊,可惜了,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沈姨感叹着。
“也是一个多情的苦命人,只是我们都不了解他以前的经历,要知道就好了,兴许可以帮助他一下。”我说。
“对了,我似乎听说他以前就是在洋县工作的。”娟娟插了一句。
沈姨说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娟娟就说,她们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去西城公园玩儿,正好遇到老头子在吹笛子,她们老师问老头子,老头子就说洋县,说洋县有个石坊巷,他以前就住在石坊巷。后来怎么到水城的也不知道,他不说了。只顾吹笛子,疯疯癫癫的也说不清楚,今天要不是听说你是洋县的我还想不起来呢?
火锅滚烫,辣椒的辛辣气味呛得我打了几个喷嚏,沈姨说赶紧喝水。喝了一口水,立马舒服多了。娟娟说这里面似乎有故事。
沈姨就说,故事可多了,可惜你不会写,要会写写出来才叫座呢。
娟娟调皮的伸了伸舌头说:“等我大学毕业再写吧,现在可没考虑写。”
三个女人叽叽喳喳的,像抢食的麻雀。
火锅吱吱的冒着热气,雾蒙蒙的。我取过纸巾擦了擦眼镜。我想起石坊巷里高大的香樟树和低矮的石榴树,小时候,我家就住在石坊巷。一说起石坊巷我觉得我可以讲出一箩筐的好处来。其实,我不应该怀旧的,可是我却偏偏怀念石坊巷。
五
我揣摩着要不要告诉沈姨我昨晚回家的时候正好在外面看到了王叔,王叔当时和一个女的很亲密的手搭着背,那样子很亲切,像恋人。我当时激灵一下,站在原地没动。我倒害怕王叔看到我来,好像是我犯了错误似的,看着王叔和那个女孩走远,我才从公交站牌后面走出来。
当官的男人,唉!我深深叹了口气,把话咽了回去。我想想还是不能说,说了我就是太幼稚了。现在的社会见怪不怪了,富商权贵哪个不是这样?我读大学的时候,每逢周末,开着名车来接学姐学妹的不是富商就是达官,漂亮的都被他们给接去消遣去了,这也成了校园里一道亮丽的风景,大家好像还互相互炫耀自己的男朋友地位和金钱,比谁开的车好,比谁在自己身上花的钱多,比着比着就悲哀了。
坐在我对面的沈姨,和张叔拉家常,他们说什么,我没注意听,没注意听的原因是我的男友在给我打电话。
说是男友也不完全是,我们认识了五年,五年之中我们竟然连亲吻都没有,最多也就牵一下手拥抱而已,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属于什么关系。林浩没考上大学,直接接管了他的家族公司,他的父亲是洋县有名的企业家,他比我高一届,我上高三的时候他毕业,我和他表妹去吃饭,他也在,从那以后他说他就无可救药的喜欢上了我。他在我上高中的最后一年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好感,这都是他表妹徐清告诉我的,我和徐清是死党,徐清在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就告诉了我这么一件让我大为吃惊的事。
徐清说:“远远,我给你说一个秘密。”然后就把林浩喜欢我的事告诉了我,听过我既吃惊又有些害羞,那种状态真的很奇怪。
我说你胡说什么!我红了脸,对于爱情我像是羞于启齿,我懵懂的意识里想象过爱情的美好纯真,但始终觉得事业是第一爱情是其次,更没想过会在高中的时候就谈恋爱。母亲对我管教很严格,尤其在男女关系方面。母亲似乎对这样的事极为敏感,稍有一点儿思想变化,母亲就处处盯紧生怕我走歧路,怕我在感情上出问题影响学习。
徐清说我表哥喜欢你你知道吗?他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了,为了你拒绝见任何女孩子,我表哥虽然成绩不好,表面上顽劣不堪,其实骨子里是一个很好的男人,他在心里喜欢,但他从不说,我是偷看了他的日记才知道的,你不知道,他的胸口上刺了你的名字,一个“远”字。我亲眼见到的,他和我最好,所以他喜欢你的事也只有我知道。
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林浩的样子让我使劲的回忆起来。
徐清把林浩的日记拿给我看,厚厚的三本日记,记着他对我的思念和爱恋,看过之后,我把日记还给徐清。徐清说,你自己看吧,喜欢是自己的事,任何人都不能做主。我说是的,让我想想吧。
那以后,林浩开始给我写长长的信,打长长的电话。我们开始了漫长的恋爱,从我上大学一直到现在工作,我们竟然没有正式亲吻过,更多时候我把林浩当成了哥哥,依赖他的关心和呵护。林浩是那种容易叫人依赖的男人,干练果敢,有着成功人士的优越,当然家族的地位是造成他优越感的主要原因。
林浩说要来水城签约一个项目,晚上要请水城的一批重要人士吃饭,问我晚上可否陪着一起去吃饭。我一般不喜欢那种场合,特别是面对一些应酬性的吃饭。林浩所指的重要人物应该是一些在政府部门担任要职的官员,对于这帮人我更是讨厌得很。林浩说,最好去吧,因为我还要在水城工作,认识一些官员对于我以后的工作很有帮助。犹豫了一番,在林浩的劝说下,我答应下来。林浩在电话里吻了我,说晚上见。
尽管林浩在电话里说的缠绵悱恻的,在见面的时候我仍然束手无策,紧张得要死,这样的事情想来觉得好笑,不知道是我们感情纯洁还是我生来腼腆。我在没有见到林浩之前设想了种种热烈缠绵的拥抱方式,可最后竟然都败下阵来,我脸皮太薄,林浩也是。
林浩是我来水城工作之后第一次来,林浩的业务遍及大江南北,来水城也不足为奇,我想林浩的时候,基本上不说,林浩也不问,我们好像总是拿电话的时候,对方也正好想打电话。徐清问我好多次,什么时候考虑和林浩结婚的事,徐清说你看你们都这么多年了,现在你也毕业了,工作也安排好了,表哥也三十岁了,该结婚就结婚吧,拖到什么时候啊,把姑妈都急死了,唉!你还没正式去过姑妈家呢!林浩这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洋县谁不羡慕,论长相地位谁能代替?多少女孩子想着他巴结他,你再不赶紧点儿,可别被人家抢了去,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徐清“恐吓”我说。
我对徐清说我妈还不知道呢,我妈一直不知道我和林浩的事情,这么多年,我压根儿就没表现出来,让母亲觉得我一直没有谈恋爱,说谈恋爱吧,我也觉得没有,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还真没有,我和林浩在一起就是牵着手,连个拥抱都没有,我一直固执的守卫着精神之恋,我说林浩我们好可以,但不能那样,林浩说我尊重你。
这么多年,林浩一直尊重我,他到学校来看我,我们手拉着手去吃饭去逛街,然后我们又能穿着衣服躺在一张床上,我们抱着睡觉却没有想法。我们用眼睛在说话,林浩从来都没说过爱我,一句都没说过,他就是这么默默的注视着我,等着我毕业等着我在某一天成为他的新娘。徐清说,林浩把全世界的女孩子都忽略了,焦点全部放在了我的身上。徐清还说我怎么给林浩吃迷魂药了,害得他这么多年痴心不改的等着我。放在现在这个社会这是恐龙了,哪儿去找这么好的男人。
我说,是你就是你的,别人抢也不抢不走。徐清说,也不一定,现在狐狸精可多了。我赶紧骂了句,你还能是狐狸精吗?惹得徐清骂过来一句,不识好歹的小女人。
想起这些,我窃笑起来,徐清能真喜欢林浩吗?
六
当林浩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感到一阵眩晕。灰色方格的围巾,灰色的呢子大衣,藏青色的牛仔裤,咖啡色的皮鞋,阳光有多热烈眼前的男人就有多帅气和深沉,嘴角的笑不深不浅的,牵扯着我的眼睛,一只大手伸过来捉住我的小手,一刹那我就彻底的找不到北了。
林浩说:“怎么了好像想我了吧。你看你,眼睛都是红色的?”
我把头靠进他的怀里,我的心怦然跳动起来。林浩没说话,把我拥在怀里。
对于昨晚上的失眠,我无意解释,林浩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男性的特殊气味,让我觉得很享受,我把头一直埋到他的胸前,隔着衣服倾听着他怦怦的心跳。
“这房子太小了,不是叫你租个大点儿的吗?”环顾着我租的房子,简单的家具和生活用品让林浩心疼的叹了口气。
“一个人够了,要那么大房子干嘛?”我拿出沈姨送我的花茶给林浩泡上,林浩说我明天看看这儿的房子给你买一处。
我赶紧说不要,林浩也不理我,开始给人打电话。约请吃饭的人等。
晚上,在水城最豪华的丽景饭店,我意外地见到了沈姨的老公王叔,更为意外的是,他手里牵着那晚我见过的那个女的。想想也不意外,王叔是水城人事局的局长,在水城举足轻重,今晚怎么会没有他呢?只是这种场合,他怎么会带着个女的?王叔见到我也很意外,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对我说话了,他闹不清我到底是跟着谁来赴宴的,环顾左右他看见了我旁边的林浩。
林浩在饭桌上隆重的介绍了我,王叔诧异不已,吃饭的时候频频向我敬酒,他没有提及我和沈姨是同事的事,坐在他旁边的女子没有说话,王叔介绍说是局里的一个同事,大家都没有言语,这样的事,不用说都知道怎么回事。
只是我不会喝酒,让敬酒的人略显尴尬,以茶代酒的我只能对着敬酒的人一个劲儿的说:“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
林浩说:“她确实不会喝酒,大学刚毕业,是我的未婚妻,大家才把酒杯放下。”
参加宴会的还有水城房地产的大亨李苏,李苏是浙江人,在水城开发房地产,几乎水城的半个城市都是李苏公司开发的,水城的地块,最高的价格也是李苏的世纪花园小区,为水城顶级小区。林浩说我们洋县的房地产和你们水城是没法比的,我刚转入房地产没几年,以后还得向李总学习经验。
李苏说:“哪里,都是水城的政府部门给我们照顾,要不是政策好我们也不能在这里投资啊。”
王叔举着酒杯说:“招商引资是水城的大事,现在水城的大小官员就围绕一个中心,那就是招商引资发展水城经济。来来,李总还得感谢你们呢,给我们水城的建设发展出了力,你看现在的水城多美,没有你们房地产就没有水城的今天。”
“为了感谢你们的投资建设,我敬你们。”说完,王叔站起来,把一杯酒喝完。
李苏和林浩端着酒杯也一饮而尽。林浩对李苏说,改天准备从你公司买套房子。李苏“哈哈”一笑说:“老弟,你只要说来水城,房子的事好说,你看世纪花园的房子哪个位置好,尽管搬去住,送你一套。”
林浩说:“我女朋友现在水城工作,想给她买套住着。”
李苏说好办,明天就可以去看房子,高远小妹尽管挑,算是当哥哥的一片心意了。
王局说李总爽快,高远你赶快敬李总酒吧。
我为难的看着林浩,林浩说那真感谢了,远远我们陪李总喝一杯吧!林浩给我的酒杯里滴了几滴酒算是个意思。林浩把酒杯端给我,我呷了一口酒,辛辣的味道刺痛了喉咙。
吃完饭,大家又去唱歌然后洗脚,我和林浩在喧闹的歌厅买完单之后乘机溜走。林浩拉着我的手,我紧紧贴着他,有点儿飘飘然的醉。林浩说,我们去哪儿?
我说:“去西城公园!”
林浩拉着我的手问我,西城公园在哪儿?去那儿干嘛?
我说去听笛子,一直往西去,玉带河边上。林浩跟着我一直朝着西城公园而去。西城公园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冷风从银杏林里吹过,月光照着冷清的玉带河,河边的芦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林浩埋怨我说这么冷这么荒凉来干嘛?哪有笛子?
我说我来吹吧!
靠着林浩,我拿出笛子,对着悠长的河水和月光吹响了笛子。
忽然,一个黑影晃晃悠悠的在河边走动,蹒跚的脚步佝偻的身子,接着,笛声在对面响起。整个公园宁静安详,唯有笛声悠扬。
我听见最后一声低低的呜咽,如泣似哭!长笛!长笛!接着西城公园恢复了宁静。
七
母亲住院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年关临近母亲怎么偏偏又生病了呢?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母亲正在挂盐水,母亲说不知怎么就晕倒了,多亏邻居唐阿姨给送到医院,奶奶吓坏了,这一家子,母亲要是病倒了,那可怎么办?母亲可是身体好得很的。
我问主治医生,医生说你妈心脏本来就不好,应该说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很多年了,能这么多年不犯也是个奇迹了。医生说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先看怎么样,这种病只能慢慢保守治疗,一下子也治不好,全靠自己的心态和保养。医生说不要急,让病人保持良好的心态就可以了。
我给妹妹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母亲没事,叫妹妹放心不要回来。妹妹说快放寒假了,等放假再回来。我说你好好考试,母亲好着呢。
刚挂了电话林浩正好来了,林浩拎着一篮水果,母亲看到林浩很意外。我说妈,我一直没跟你说,这是林浩,徐清的表哥,光大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他父亲是原来洋县机械厂的厂长,你应该认识吧。母亲仔细看了看林浩,说像,很像。接着母亲说对林浩的父亲很熟悉。那时候,机械厂是洋县的标志性企业,在洋县很有名气,机械厂的厂长那是非常风光的人物。母亲叫林浩坐下,林浩这才坐在母亲的床边。
林浩有些拘谨,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母亲说我和林浩的事,我洗了个苹果给母亲吃,然后又给林浩剥了个香蕉,房间里一时默默无声,大家各自低着头,吃着苹果香蕉想着心事。我知道,母亲一定在想我和林浩的事,林浩的心里在担心母亲会不会同意我和他的事。在水城的时候,林浩说今年要我们两家大人见个面,正式订婚。我点头的那天晚上,林浩突然就吻了我的脸,我没有躲闪,我们长久的吻在一起,五年来,所有的爱恋似乎在那一刻爆发了,我知道了爱情不仅仅是心心相通,更是灵魂和肉体的统一。五年来,我和林浩修成了正果,爱情,是需要时间来证明的,我讨厌所谓的一见钟情。我和林浩的这场马拉松式的恋爱,是以时间为基础的,没有这么多年的感情积累我们也不会走到一起。
母亲说远远你回家一趟把我桌子里的一个病历取来,以前的,现在和医生的对比一下。我知道母亲是想支开我,于是我赶紧说,林浩你在这看着妈,我回去一下。林浩赶紧答应下来。
医院离我家不远,走路十五分钟,沿着熟悉的街道荣兴路直走,拐个弯便是文化馆的大院,文化馆没有什么变化,这么多年依然如故,保持着原有的冷清,现在都是发展经济,谁还有心思搞文化啊,也就是还保留个名字。母亲早就被内退了,文化馆里就剩馆长一个人看门了,其他人早就内退的内退,停薪的停薪,能飞的都飞走了,往日热闹的文化馆此时门庭冷落,破败的景象让人心酸不已。唉!时代在发展,现在什么都是讲经济讲发展,人们远离了精神文化,市场经济把文化搞得支离破碎。
奶奶坐在大门口,看车子。乡下人进城车子没地方放,文化馆大院就成了临时的存车地点。奶奶戴着棉帽,围着厚厚的黑色围巾,只露出眼睛。我说奶奶我回来拿东西。奶奶耳朵背,看我嘴巴说话料定我是说冷不冷,便只顾回答我说不冷,穿的衣服多。这是常有的事,问东答西,我摸了摸奶奶的帽子,从她身后进到屋里去。
母亲的床边,是一张着暗红色的长木桌,母亲说是结婚时候的东西,还有一只木头箱子,也是暗红色,上面有铁质的虎头锁,上下对称。这些东西我和妹妹一再要求搬到过道里,要不就扔了,母亲说什么也不肯,说是以前的纪念,箱子上写着洋县文工团几个红字,斑驳得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也许这些是母亲年轻时候的宝贝吧,拗不过母亲,只好把这些旧家什留着了。母亲放在自己的床边。我打开抽屉,翻找着母亲所说的病历,几张汇款单躺在抽屉角落里,我随手拿出来,咦,怎么会是水城的汇款单呢?不经意又在抽屉里翻到一本书,打开一开,里面的汇款单是如此之多,全是汇往水城的,地址也是一个样。水城西城玉带桥十二号 周国庆。
我拿着一叠汇款单,一时傻傻的。
母亲在水城有亲人?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
八
腊月初八,我和林浩正式订婚。
徐清算是媒人,母亲对林浩很满意,订婚那天,我们两家人在县城的一品阁饭店正式见了面,按照本地的风俗把婚事订了下来。也就是在那一天,我才第一次见林浩的父亲母亲。因为母亲生病,姑姑代替母亲参加了订婚宴。
姑姑说母亲实在不能来,她这个姑姑只能临时代替,说到母亲,林浩的母亲说认识,母亲是洋县以前出了名的美女,小县城的人都认得,还说我和母亲长得很像,漂亮。林浩说哪有夸自个儿媳妇的,弄得我羞红了脸。林浩爸又说,远远是大学生,知识分子比浩子有出息。我说现在都一个样,浩子是自己不愿意上学。林浩说我要认真读书,清华、北大都没问题,只是我不想上而已。
大家说说笑笑,一顿饭打发过去,接下来大家各自回家。
这次订婚,林浩给我买了一只钻戒,晚上,林浩牵着我的手,小心的取出戒指,他说:“远远,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的心思,我会一直等你的,等你嫁给我,我知道我也许不够资格,可是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我低着头,有些幸福,这幸福来自于我对生活的满足,今生不要求什么,只愿有个人爱我,金钱地位都无所谓,我只看重对我的感情,这五年的沉默等待足以证明林浩对我的一片真情了。我幸福得一塌糊涂,林浩抱着我,轻轻把嘴巴凑到我的唇边,甜蜜霎时溢满了心间,温馨的屋内好像春天已经到来。林浩说五一我们结婚吧,我没有说话,只是迎着他的唇感受着他带给我的幸福。
在送我回水城的路上,林浩说水城那边李总已经给我留了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过完年,装修一下就可以入住了,到时候,他也住水城那边。我说是准备结婚的吗?林浩说算是吧,反正市里总比洋县好,你在那里工作买房子是必须的,我妈他们以后也说不定要到水城住呢?不过可是替我们带孩子的。说完嘿嘿笑起来。我说美得你吧,谁说给你生孩子了?林浩说你不生那我生,我用拳头使劲捣了他一下,他说别胡闹了,开车危险。我不依不饶地说,要不是看你开车扁不死你。
周末回洋县,周一回水城,这样的状态倒也好,机关单位混日子,也没什么大事,像我这样的一般公务员更是没什么事,耗在办公室里虚度光阴。喝茶闲扯上网打发日子,我忽然就变得和沈姨张叔他们一样了,没有活力,没有热情,上班就是消磨时光,当初的激情都在这办公室沉寂了,我对着窗台的水仙花露出一点儿内心的惆怅,花开了,洁白的花瓣,黄色的花蕊,葱绿的枝叶,点缀着难挨的日子。
沈姨知道我订婚之后,向我讨喜糖,我拿出林浩妈妈事先预备好的喜糖分给沈姨和张叔,然后又去了隔壁的几个办公室,真佩服林阿姨的安排妥当,不是林阿姨我还真给忘了这档子事。大伙儿轮番对我说着祝福的话,我笑而不语,订婚也不见得就是结婚,结婚也不见得就是一辈子,祝福也算是形式吧,中国人就这样。即便不幸福也要说幸福。
糖发到我们局长办公室的时候,局长正襟危坐着,宽大的办公桌挡住了他的大半个身子,我平时不怎么接触局长,看到局长我总是点头笑笑,随即就走过去了,更多时候是我低着头不搭理,装作看不见。我把一把奶糖放到他的面前,我笑着说:“局长吃糖。”
局长看了看我,推了推眼镜,他说喜事,结婚吗?
“不是,订婚。”我笑着更正。
局长拿起一颗糖剥开,露出奶白色,看了一眼放到嘴里。现在很多人都不吃糖了,局长当着我的面剥开了糖并且放到嘴边算是给我莫大的面子了。我缓了口气,说着谢谢准备离开。
“等下儿,高远。”局长叫住了我。
“你听说过西城公园的吹笛子老头吗?”局长忽然问我。
“不认识,听说他以前在我们洋县住过。”我回答道。
我很奇怪局长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难道仅仅因为我是洋县的人?局长说没有别的意思,元旦的时候,听你吹笛子,大家都说你是洋县的。西城公园的老头子以前确实在洋县,是个搞音乐的,早年在文工团,词曲作的都很好,后来不知为什么,回到水城没多久精神就有了问题,就是不理人,他只说一个人的名字,好像是叫长笛。你再问什么,他都不理,我妈和他是邻居,他没有亲人,水城一个亲人都没有,每个月都有人给他寄钱和东西,这些东西和钱都是我母亲和父亲帮忙去领的。
我忽然想起,上次回家,看到母亲抽屉里的汇款单。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我和西城公园的老头子似乎有着某种联系。
九
我推开门,母亲正坐在床上,她的脸色苍白,嘴唇泛着紫色,散乱的头发已经泛着灰白色了。母亲老了,我心里骤然难过起来。母亲这辈子多么不容易,想到这些我把想说的话压住了。母亲说,你怎么回来了,今天也不星期天,是不是有事?
我说单位组织去外地旅游,我不想去,就回家了。母亲说那就去呗,不去干嘛,不是错过一次机会吗?我说是去过的地方,不想故地重游,也没意思跟着旅游团,都是走马观花的看一下,哪天等你好了,我带着你一起去,好好看看。
母亲说她这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出远门也不可能,旅游是要走路的,你看我这样子还能爬山走路吗?能不犯病就好了。今年活不活得过去都难说呢。母亲的话说得我心里生疼,刚才的恨一下子烟消云散似的没有了。我说,妈你别胡思乱想了,你还要活很多年,看着我和妹妹结婚生孩子,你要不在了,我们怎么办?说着说着我背过脸擦了把眼泪。
我说去弄饭。母亲点了点头。淘米洗菜,在厨房的小桌子上陈列着父亲的遗像,父亲笑容可掬,旁边是一把他生前最爱的二胡。我看着父亲,一点儿一点儿的仔细看着,鼻子眼睛,脸型,我是他的女儿吗?我无数次的怀疑过,因为我一点儿都不像父亲。小时候,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过这件事,想过我是母亲捡来的孩子,这好像没有根据可是我却想入非非,我的笛子吹得让教我的老师吃惊,可是父亲却一点儿也不开心,父亲不但不夸我还说我吹得一般般,需要更进一步的训练。
父亲疼我,这是妹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回忆起来还真是这样。
妹妹打电话问我母亲的病情,我说没什么,只是不能干活,要休息。妹妹说她快回来了,从北京托人从美国买了一些治疗心脏病的药,我说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妈没事,有我和奶奶呢?妹妹说还有林浩呢,他不是半个儿子吗,有事可以叫林浩过来帮忙。
我说是,我倒忘了。
妹妹坏笑着说是舍不得吧?我说,至于吗?哪有那么宝贝呢。妹妹喜欢林浩,天天姐夫长姐夫短的喊,我说我还没结婚呢,你干嘛这样喊?妹妹说省得以后再改口,麻烦,这样直接喊省事。
随她喊吧,我也就默认了。
晚上,和林浩一起散步,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老街石坊巷,石坊巷已经拆迁了,只剩下残墙断壁一片狼藉。我说林子,我家以前住在石坊巷二十四号,是四合院,里面有高大的合欢树和石榴树,我可喜欢这里了,可惜拆掉了。林浩说你回来也不和我说一声,我去接你。我说突然回来的。林浩就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看我郁闷的样子林浩宽慰说,工作别认真,过得去就行了。我说不是,是我自己的事。
林浩搂过我说:“是不是担心妈的病呢?有我呢,妈的病你别担心。如果你们都同意去上海做手术,钱由我来筹备,你和你妹妹、姑妈商量一下,我建议做个心脏搭桥的手术,以前我有个同学也是先天性心脏病,现在都好了,上海的医院很有名气,也有保证,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不是,是我自己的事。”我在心里想着该怎么跟林浩说。
“林浩,你看我和妹妹长得可像?”我莫名其妙地说。
姐妹再怎么说总有点儿像,不过你妹妹可没有你好看。林浩笑着说,好像你像你妈多点儿,也说不上来,都像,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问题?就随便问问。我拉过林浩的手放在脸上,暖暖的。林浩说,那会儿上高中时,不知道怎么那么迷我,只要看到你我就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
“现在就不迷恋了?”
“永远迷恋,我的女神。”林浩把我抱起转了一圈,放下,周围一片寂静。
我怎么觉得我像是捡来的孩子?我对林浩说。
林浩说你是捡来的,这不开玩笑吗?你回家问问宋阿姨。我说我要是捡来的你还要我吗?林浩说我们结婚和这个也没关系啊,就算是捡来的,你不还是我的女朋友吗?
“水城公园的那个吹笛子老头,你还记得吧?”林浩说不是你带我去听吹笛子的吗,你说他有精神病,古怪,提他干嘛?
我说那老头也住在这个石坊巷里,我听我们单位的人说的,以前在洋县文工团工作,后来……后来因为感情的事才离开了洋县的。
那你妈不知道吗?问问宋阿姨,她以前不也在文工团吗?
“我还没问呢。”
林浩说,那你回家问,兴许你妈知道。我说她知道也不告诉我。
“她心脏不好,你不要问她烦心的事,还有一定要让她开心,她也不容易的。”林浩体贴的对我说。“我说林浩你倒像个儿子呢?”林浩说女婿不是半个儿子吗?你放心好了,妈有我呢?并且病情也不算严重,别担心 。
我靠着林浩,忽然一阵感动,竟然没头没脑的哭了起来。弄得林浩不知所措,我说就是心里难受,林浩吻了吻我的眼睛,把我抱在怀里。
刺鼻的药味儿飘出了文化馆大院,唐阿姨说煎半个小时,还剩半碗水的时候就可以了。按照唐阿姨的吩咐我把药煎好端给妈。趁母亲吃药,我跑到唐阿姨的裁缝铺子,唐阿姨给别人做衣服,我说唐阿姨问你个人可认识?唐阿姨就问是谁。我说周国庆这个人你认识吗?唐阿姨愣了愣神,沉默了会儿说你怎么想起来问他呢?他疯掉了,好像在水城,你见过吗?
我说,是的,我也不认识他,就是在公园里偶然听他吹笛子来着,他说是洋县的,以前在洋县工作过,其它就不知道了。
噢,他疯了,说话也没人信,你妈知道吗?唐阿姨奇怪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个怪物。
知道,我跟她说过这个人,笛子吹得好,我挺羡慕的。唐阿姨便不再说什么了。
我想象得出几十年前那场恋爱,一定是父亲横刀夺爱把母亲抢了过来,导致现在的那个西城公园的老头——我姑且这么叫吧,他应该是我的父亲,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的笛子和他的笛子原来就是基因的继承,父亲对我吹笛子之事耿耿于怀怕也是因为这个吧?父亲的早逝和母亲有关系吗?我和妹妹原本就不是一个父亲,我们同母异父。我把故事还原得一清二楚,这事已经很明显了,母亲在忏悔她的过去,所以才会给他寄钱物,一切的一切都是母亲的背叛引起的,我对母亲的做法嗤之以鼻。
我是不动声色,等母亲亲口告诉我真相还是现在就质问母亲?
回到水城照旧上班,我告诉局长说没问到这个人和事。局长说以后慢慢打听,也不急,主要是看看能否找到老头子的亲人,有好多钱物都没动,放在我家里,母亲一直很着急,想找到寄物品的人,可是又没有具体的地址,很难找。
我说是。没地址怎么找,一定是人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或者里面有什么隐情吧?
只要找到寄东西的人一切就明白了。局长说。
我觉得我要是爱林浩就一辈子不会改变,这才是爱情,哪怕生离死别,不会像母亲那样,那是对爱情的亵渎。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私生子,或者是眼前这个老头的女儿。他依旧坐在草地上吹笛子,冬天这么冷,他全然不顾他只顾吹笛子,吹过了呢喃一会儿,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岁月的沧桑,阅尽悲欢离合,没有痛苦。
绕过河水,我悄悄走到他的身后。我说叔叔,你笛子吹得真好听。他不看我,不知道是听见还是没听见,他不会回答我的,我想。
他起身走了,我听他说长笛,长笛。他走了。不看任何人。
天黑了,他就像一个影子突然隐在了黑暗中,不见了踪迹。玉带河水还像笛子一样回荡着。我呆呆地站着,在黑暗里琢磨着长笛是何许人。
十
我终究没有问母亲,过完年,母亲气色好了些,不知道是因为妹妹从美国带来的药起了作用还是春天来了,天气暖和起来,母亲的心情也好了。
过年的时候,我和妹妹给父亲扫墓,我对着父亲的墓一再磕头。妹妹说姐,你干嘛呀?我说我想父亲了。说完我大哭不已。妹妹说,都这么多年了,你还么伤心,家里日子也还过得去,你这不是让咱爸担心吗?我跟父亲说了我和林浩订婚的事,说了我工作的事,最后说到母亲生病的事。我把家里的事都说一遍给父亲听,父亲还是那样不愠不火的笑着,他好像在对我说,我什么都知道。
我把一束百合花放在父亲的墓碑前,妹妹把一瓶酒倒在墓碑前,我们一起鞠了三个躬,倒退着离开墓地。
我把林浩打算“五一”结婚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说趁早结婚吧,结了婚我也就了了一个心愿,女孩大了该有个归宿了。我不能跟你们一辈子。母亲叹了口气,说女孩子菜籽命,也不知道以后怎样。
母亲坚持不去上海治疗,母亲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要是做手术换了心里的东西,心就不是原来的了,心脏也没大的问题,只要保持平静不劳累就可以了。大家实在说不过母亲,只好随她。
我每个星期照例往返于水城和洋县之间,水城的婚房已经装修好了,林浩说把母亲接过去住就不用每个星期跑来跑去的了。我说母亲不肯,母亲在洋县住习惯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很少去水城,也许是忙于生活,也许是刻意回避着什么。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她把我送上火车,那一次,她是到水城送我的。
林浩的公司在水城做得顺风顺水的,我工作也是轻轻松松,每天和沈姨、张叔聊天喝茶,公务员就是这样,坐在办公室内消耗光阴,直到把你磨的没有了棱角,就虚度完了一生的光阴。有时候,我都觉得选错了工作,原本的豪迈理想,原本的拼搏精神,现在都缩头乌龟一样,我甚至有时候想到辞职,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记者,写飞扬文章,游祖国大好河山。此时,那个我呢?
徐清结婚了,老公在沿海城市工作,是个律师。徐清则在一外企做了一个部门的主管。
徐清有一天打电话给我说,远远我以为你先结婚呢,没想到你给我做了伴娘。我说不都一样吗?谁先谁后都得走这一步,你没机会给我做伴娘了。我嘿嘿笑着,以示得意。
“下次喊我姐了,你别没大没小的。”我故意提高了声音。
“喊嫂子也不喊姐啊,你和我一般大,论月份你还小呢,凭什么喊你姐?”徐清喋喋不休。
“别,姑奶奶,喊我名字吧,嫂子难听死了,接受不了,投降。”
徐清说外企生活节奏快,人很有朝气,天天新鲜,不像你们政府机关,死气沉沉的,连衣服都得穿得低调、灰暗,太张扬估计都不行。徐清这话正说到我心里,我说还真是的,早知道打死我我都不考这个公务员,现在后悔死了。
徐清说辞职吧,结了婚在家安心养个孩子,表哥又不是养不起你,工作不开心干嘛呢?我说那不成了家庭主妇和世界脱轨了?不行,那样人都傻了吧唧的,我结婚也不要孩子,等几年再说吧。
徐清说:“不可能,男人结婚就想要孩子,你不生,人家娶你干嘛?”我说“林浩可没说过生孩子的事,就你八卦。”徐清说我是看不惯你。
和徐清每天唇枪舌战的扯一通,非得林浩来才肯挂掉电话,林浩说徐清你又无聊了吧,鼓动我们家远远辞职不说,还鼓动她造反呢?徐清就笑着说还是心疼远远,不说了,里外不是人,得挂了。假装生气挂了电话,这边林浩噗哧一笑,抱住我亲一口扔到宽大的床上去。
十一
那天,局长带我去洋县检查工作。
局长说,高远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工作踏实认真,这次去洋县搞调查,一是那边她比较熟悉,二是她是确实够资格去。局长的话很明显是说给一些不服气的人听的,但是,我还真不知道局长是何用意。
一路上,局长叫我给他说洋县的历史、风土人情什么的,于是我就把洋县的风景名胜和特色小吃说给局长听,局长说他对洋县是有感情的,小时候,他母亲就住在洋县,后来他母亲工作调动,才搬迁到水城,不过那时候他还小,只有几个月大。所以说,他对洋县很有感情,算是故乡吧。
我笑笑说,应该算是故乡,只要住过的地方,都算得上是故乡。
中午,洋县的地方官员很热情的接待了局长一行人,局长就指着我对洋县的一个政府部门的肥胖老头说:“她就是洋县的人,在水城工作。”
那人就握着我的手使劲摇着说欢迎欢迎,我赶紧抽出手,感觉这个老头有点儿乘机摸咸鱼的味道,我带笑不笑的冷着个脸,任凭一帮人在那儿说官话。我内心憎恨得都想给那个胖老头一巴掌,我一个劲儿的用纸巾擦手,环顾着周围,我终于找到一个洗手间,我一头钻了进去,对着水龙头一阵狂冲。
吃饭的时候,我们局长就问一个在文化部门工作的什么左主任,局长说起吹笛子的老头子,左主任放下筷子,扶了扶眼镜,旁边的一个头发花白人的就对他说,好像是文工团的周国庆,他和文化馆的季梅不是……
“后来,一言难尽……”老头子欲言又止,压低了声音。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季梅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我静静的等着他们说下文,可是,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打断了他们的话,接着便开始喝酒,我心里“突突”的跳,手也不听使唤了,我努力想把盘子里的一块黄瓜夹起来,可是不知为什么却夹不起来,我尴尬的放下筷子。
他们不知道宋季梅是我的母亲。我倒是希望还有一个叫季梅的女人存在。
吃完中饭,我本想溜回家一趟,可是局长却叫我带他去石坊巷看看,他说她母亲当年就住在那里,石坊巷那时是洋县的繁华之地,住着的都是洋县有地位和名气的人物。我感到奇怪,局长竟然也是个怀旧的人,而且他小时候也和我同住在石坊巷。说来还真是故人呢?局长比我大十来岁,如果一直在石坊巷居住,估计我也认识。
我说石坊巷都拆掉了,什么也没有了,光秃秃的就一堆破烂,政府在改建呢?大概还要几年才能完工,石坊巷是洋县的重点改造项目,也是打造洋县的一张名片。
“是这样的!”局长似乎很遗憾,但还是坚持要去看看。我只好带着局长去了拆迁中的石坊巷。
石坊巷一片凌乱,烟尘弥漫,房屋被推土机推得乱七八糟的,水泥砖瓦到处都是,站在残垣断壁前,局长很难过,他说他母亲要是回来看到这样子说不定有多难过呢?我说物是人非,老城老街总是要拆迁改造的,这让人欣喜,也让人伤感,欣喜的是小区规划确实比以前的漂亮,伤感的是不见了以前的旧房子。“我家以前就是住这里的。”我指着一堆瓦砾对局长说。局长“哦”了一声,说我们也算是邻居,要是当年他母亲工作不调动就是洋县的人了。
我说你还真喜欢洋县啊?局长说除了水城就是这里了,虽然打小没在这地方住过几天,但人都是这样的,容易念旧,或许真住在这地方就不喜欢了呢?
我说那是,像我就感觉洋县落后,整体素质差,比起南方的城市差远了。
局长说,地理差异是一方面,还有就是南方比我们改革开放得早,城市建设和人民的素质当然好多了,至少早十年吧!我们这儿经济、精神建设都差!没法比啊!
局长说这话我更后悔回到水城考什么破公务员,南方哪儿都好,要不是为了照顾我妈的心情,嗨!绕着石坊巷的残砖断瓦看了一圈儿,便和局长回到了洋县接待的单位。
说是调查,还不如说是吃饭,上午走马观花的看了一遍之后,下午一点儿也没有实际的内容,喝茶聊天去洋县的著名景点情人寨看了一圈儿,便打道回府了,我当然没来及回家一趟。局长说,不回家没关系吧?我说,我没给我妈打电话,我妈不知道我回来。
局长就说那就不要回去了,反正你妈也不知道你回来。我笑笑说,这是工作可没打算于私啊。局长说,他是希望能打听到一点儿周国庆的消息,好把这里寄给他的钱物退还回来,这几十年算起来也有不少钱了,老人的生活他妈妈会给予照顾,根本上用不到洋县寄的钱。
局长叫我不要担心老人的生活问题。
我担心什么?笑话,局长觉得我在关心他还是知道我的故事?
“因为没有具体的地址无法退还,看来,寄东西的人也是存心不想让人知道或者说找到。不过,这次也算知道了一些他的消息,以后慢慢再打听,现在也有点儿眉目了。”局长对满腹心事的我说。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心里却翻腾得厉害。在洋县官员的欢送中我们一行人坐上专车回水城。这一天的检查工作宣告结束了,回到单位已是下班的时间了,沈姨和张叔均不在办公室了,打开电脑上网和林浩聊了会儿,告诉他今天在洋县的事情。林浩在广州出差,叮嘱我早点回家吃饭睡觉,我懒懒地应着,关了电脑,把未喝尽的残茶倒入窗台藤萝的花盆里,这是沈姨教我的,她说茶叶对藤萝的生长有帮助,犹如施肥了。
理了理藤萝翠绿的叶子,我才关门下楼,往家里走去。
十二
第二天去上班,沈姨突然告诉我说,西城公园出事了,吹笛子的老头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掉入玉带河淹死了。
我听了心猛地一沉,僵住了。
“昨天中午的时候,一个七八岁的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在河边玩儿,不知怎失足落入水中,当时老头在河边吹笛子,二话没说扔了长笛一下子跳进水里,孩子被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托出水面,等到人赶来时,老头子累得加上冻便不行了,急救车赶到时,眼睛就闭上了。”
沈姨说她是从西城公园管理处听来的,现在新闻都播出来了,老头子成了英雄,谁能想到一个神经兮兮的老头子能在关键时候救了一个孩子的命。就冲这个,老头子应该没有精神病,估计是装的吧?这么多年一直不说话,不和人接触,必是有着莫大的伤心事和看淡一切了。张叔说,人能活到他这样也不容易,抛开了一切,功名利禄,他这样无非是要隐藏自己,要不是这次救人谁能想到它会是个正常人呢?
“唉,去世了,过几天遗体在殡仪馆火化,后事都是那个被救的孩子家操办的,孩子的父母说要给他披麻戴孝的送殡呢!多亏了他啊,要不孩子就没命了。市里在号召向见义勇为的老头学习,对了,他的名字叫周国庆。”沈姨哀伤的对我说,要不是这次事件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好像早就被社会忘记了,就是个多余的人,除了笛子吹得好,大家只认为他是个疯子,连话都不会说的精神病。
“高远,你怎么了?”沈姨狐疑的看着有些傻了的我。
“没怎么,我在想怎么会这样呢?”我掩饰着内心的悲哀和慌乱,我必须镇定,镇定!这个时候,我不能叫别人看出什么来。
“真是可怜,一个孤苦的老人,生命如此无常啊!”我戚戚地对沈姨和张叔说道。
点击了一下新闻,滚动的新闻把老头救人的事一遍遍的播出,孩子是那么可爱,展示老头的却画面很少,只有在抬上救护车时看到他闭着眼的脸,像刀子刻的皱纹深深的布满脸上。画面一闪而过,大家把眼光都聚在被他救上来的孩子脸上,孩子不知道表达情感,但对着镜头的眼里闪着泪光,孩子也在为走了的他哭泣吧?或者说在后悔因为自己的顽皮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大人一再表示对死者的感激之情,镜头跳过去,我不想再看,不敢再看。
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母亲这件事,周国庆死了,或者说,我的亲生父亲死了。
母亲不看电视,母亲应该知道周国庆没有疯。我断言。
林浩在网上问我,怎么不理他。我说手头工作忙,我在考虑母亲和周国庆的问题,如果我是他们的孩子,我该怎么办?我竟然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下了班,我直奔西城公园而去,空荡荡的玉带河边,草坪上已经有了淡淡的绿色,春天的颜色在渲染着西城公园的每一个景点,就连玉带河的水也有了绿意,那是春天的信息。我边走边想,许多年前,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的故事,我作为一个私生女……故事是怎么样的,我忽然也不得而知了,我在河边对着悠悠玉带河吹起了笛子,这个长笛是父亲留给母亲的吗?
夕阳西下,玉带河水依旧那么清澈,霞光把河水荡漾的一片血红。模糊的对岸,是银杏树林,风吹着树枝“哗啦哗啦”的响,和着我的笛声,宛若一场葬礼的序曲,四周一片悲切。
十三
母亲怔了怔,看着我手里的一叠汇款单,我默默地把这汇款单扔到母亲的桌子上。
“我是你们的私生女吧?”我轻蔑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苍老得如同秋天的枯草,随时都有被风吹倒的可能,她不值得同情,我无比憎恨的看着她,我的眼睛甚至可以犀利地把几十年前的那一场往事给挖出来。就是这个女人把一生的耻辱给了我,而且还背叛了爱情。
“远远,你干嘛呢?”林浩使劲拉着我的手。
“好好和妈妈说话,有什么事好好说。”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门口。
母亲把汇款单整理好,放到一边,“我早该告诉你,可是……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样子,这一切我虽然有过错,可是,其中的原因你并不明白,你不是我的私生女,你是老周捡来的孩子,事情是这样的……”母亲用青筋暴起的手掠了掠头发。
我是捡的?这一切让我始料不及。
“三十年前,我和你的父亲还有周国庆都在文工团工作,你父亲拉二胡,周国庆吹笛子,那时候,我刚从农村抽调上来,算是运气好吧。因为我长得漂亮,能歌善舞,很快就被团里列为台柱子,挑起了大梁。”母亲顿了顿说,“周国庆喜欢我,全团的人都知道,那时候,我们两个谈恋爱,你父亲还在中间撮合呢?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说起来他才是你的爸爸,是他把你抱回来的。”母亲喘息了一下接着说,“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你的亲生母亲抛弃了你,你周叔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在一处破败的房子前听到你的哭声,于是,你周叔就走上前,看到你包裹着薄薄的棉衣躺在秋风里,身上唯一显眼的就是一个大红的肚兜,绣着一朵梅花,还有就是一块布头上用血写上去的两个字,“长笛”,再旁边就是你现在一直在用的笛子。你周叔毫不犹豫的把你抱回了家。第二天,他找到我,让我看了看你,看了红肚兜上的字和笛子,当时我就喜欢上了你,我有先天性心脏病,不利于生育。你周叔就说,我们以后把这个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当时我们两个都很高兴,他喜欢的我也喜欢,我们相信可以把你抚养成人。尽管我还是个未婚的姑娘。
“在剧团里,我和你父亲以及周国庆我们三个是很好的朋友,当然这件事也没有瞒着你父亲,他开始叫我们不要收养你,叫我们把你送到孤儿院里去,周国庆不肯,我也不肯,我们两个可能是太喜欢你了。我发誓一定拿你和亲生女儿一个样,可是我们都是未婚,那时候又那么封建,一个未婚的女子带着一个婴儿会是怎么样的结果,你可能无法想象吧?
“剧团里都说这个孩子是我和周国庆乱搞男女关系搞大了肚子生的,说什么的都有,难听的话都能把人给淹死,团长找周国庆谈话,找我谈话,要周国庆写检查,要我检讨错误和生活作风问题,说要是不检讨就把我开除了,农转非的名额也不再考虑了。我一个农村的女孩子就这样被生活作风问题给压的抬不起头,走到哪儿都被人指指点点的,好像我真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剧团借口我和周国庆的生活作风问题,把周国庆调到了水城文工团去了,我在洋县接受组织的审查,审查了一个月,我在你现在父亲的帮助下接受了所谓的批评教育改过自新,而周国庆因为受不了打击就得了精神病,变得疯疯癫癫的,因为周国庆没有了抚养你的能力,你的父亲就把你给偷偷带回家,是你奶奶历经辛苦用米汤喂活了你。”
母亲看了看门外的奶奶,奶奶点了点头。
“周国庆一去水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只是听说他疯了,之后也见过他,可是他却不认识我了,只是喊着你生母留给你的名字‘长笛。还有,周国庆对红色最敏感,只要看到红色就精神一振,似乎就是一个正常人。我想,那是和你的红肚兜有关吧,在他的印象里,记着你的红肚兜。
“周国庆疯了之后,我无依无靠,你知道我从小就没有家,一直寄居在我的叔叔家里。在洋县全靠你现在的父亲照顾我,我以为周国庆会在一年两年内好起来,会回洋县找我,可是,等了一年两年还是无果,我和你的父亲就去水城找他,他已经不能工作了,被剧团解聘了,成天疯疯癫癫吹着笛子,忽而好忽而坏的。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你父亲说,季梅我们结婚吧。于是,我就嫁给了你现在的父亲,你成了我们的女儿。然后,我又生了你妹妹高歌,事情就是这样的。我每个月给周国庆寄些钱物,这些你的父亲都知道,他生前督促我要在生活上多接济周国庆,他太可怜了,应该说为了你,他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所要告诉的你的就是这些,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母亲还没有说完,我就“呜呜”的大哭起来,我嚎啕大哭的样子把母亲吓了一跳,母亲说:“孩子,你怪我吗?”
十四
我哽咽着说:“他……他……去世了。”
母亲端起的茶杯跌落在地,一声脆响,茶水泼溅了一地。
母亲说我叫你去水城工作就是为了以后好照顾他,没想到,唉!
母亲说周国庆一定是因为看到了落水孩子的红色衣服才下水救人的。他是把那个孩子当做了你,他的记忆里只有那红色的肚兜和长笛两个字,这两样东西是唯一可以唤起他记忆的,他那时候,把你当成了生命的唯一,他的笛子吹得最好,幸而你继承了他的这个优点,也许是天意吧。你的父亲永远都是个善良的人啊,至死如此。你应该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