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与创新:杰克·凯鲁亚克的俳句创作

2014-12-01 15:58邓建新
文学教育 2014年12期
关键词:凯鲁亚克杰克

邓建新

内容摘要:作为“垮掉的一代”作家的代表,杰克·凯鲁亚克较早就接触到日本俳句,他一方面从中吸收养料,另一方面在题材及表现形式上对俳句进行了大胆的探索和创新,从而使其俳句作品与日本俳句有了显著差异。凯鲁亚克的俳句得到褒贬不一的评价,但他对俳句在美国的传播所作的奠基性工作及贡献不容忽视。

关键词:继承与创新 杰克·凯鲁亚克 俳句创作

俳句是日本文学的一种重要体裁,也是世界上最短小的诗歌。作为“垮掉的一代”作家的代表人物,杰克·凯鲁亚克(JackKerouac,1922—1969)在1954年接触俳句,这在西方作家中是相当早的。凯鲁亚克自己创作了大量俳句,其中不乏较为出色的作品。尽管东西方俳句作家对凯鲁亚克俳句的文学价值有不同看法,但他对俳句在西方文坛的普及、推动作用是不容忽视的。

一.凯鲁亚克的俳句之缘

俳句发源于日本古典诗歌中的和歌,产生于禅宗盛行的室町时代,“俳句由十七个音组合而成,一般是五音、七音、五音的三行式结构,其中包括一个季语,为世界上最短小的格律诗。俳句继承了传统和歌体察世间万物自然风情的细腻风格,并且很多俳句与禅宗有较大的联系。”[1]代表诗人有松尾芭蕉、小林一荼、正冈子规等。

俳句对英美诗歌的影响很早,像艾兹拉·庞德(1885—1972)、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1883—1963)、埃米·洛威尔(1874—1925)和沃勒斯·斯蒂文斯(1879—1955)等诗人的作品就受到过俳句的影响。真正将俳句介绍给西方的是英国作家雷吉纳德·霍雷斯·布莱斯(Reginald Horace B1yth,1898—1964)。1949年,他翻译的《俳句》(Haiku)第1册面世。到1952年,余下的3册出版完毕。通过加里·斯耐德的介绍,美国西海岸的诗人开始接触俳句。

凯鲁亚克可能在1954年重视佛教并据此修行时就接触到俳句。这在西方作家中算比较早的。1955年,他与斯耐德、艾伦·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1926—1997)、菲利普·格伦·沃伦(Philip Glenn Whalen,1923—2002)等人常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讨论俳句。这在1958年出版,但主要记载1955年事件的《达摩流浪者》(The Dharma Bums)中有所体现。1957年《在路上》(On the Road)发表时,凯鲁亚克正在创作俳句。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记录了他在纽约、伦敦、墨西哥等地游历时撰写的大量俳句以及自己的写作思考。

1971年,城市之光书店(City Lights Bookstore)出版的《散落的诗歌》(Scattered Poems)收录了凯鲁亚克的26首俳句。2003年,雷吉娜·温里奇(Regina Weinreich,1949—)编辑、出版《俳句之书》。该书收集了凯鲁亚克的700多首俳句,世人得以全面了解凯鲁亚克的俳句作品及创作。

二.凯鲁亚克俳句的主要内容

凯鲁亚克俳句的题材非常丰富,涉及自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他的有些作品刻意模仿日本俳句诗人的表现手法,有些又明显带有西方文化的要素。他不仅描绘自然景观,而且对现实世界中人的活动加以重视。这使他的俳句作品体现出丰富多样的特点。下面选择、分析凯鲁亚克的少量作品:

After the shower,

among the drenched roses,

The bird thrashing in the bath[2]

阵雨后,

在湿透的玫瑰间,

沐浴中的鸟儿在抖动身体

这首俳句写出了雨后鸟儿在带着雨珠的红色玫瑰间扇动翅膀,抖动身体,快乐沐浴的场景。这是一幅优美的自然画卷,生动而传神。这首俳句应该是凯鲁亚克模仿日本俳句诗人的诗歌意境和表现手法后的作品,比较符合日本俳句的旨趣。另一首俳句与此类似:

Empty baseball field

---A robin,

hops along the bench[3]

空空的棒球场

一只知更鸟

沿着长凳跳跃

棒球赛已经结束,原本人声鼎沸的赛场空空如也。一只知更鸟沿着长凳在跳跃。球场在比赛时的喧闹和赛后的安静形成了对比;比赛时人头攒动的“多”和赛后一只知更鸟的“少”形成了对比;球场的“静”与鸟的“动”形成了对比。这几种对比使该俳句显得很有张力和意境,不失为一首成功的作品。

凯鲁亚克在学习、模仿日本俳句的一些方面较为成功,不过,在有些情况下他对日本俳句的接受和诠释加入了自己的思想观念,对它们存在一定程度的曲解。例如,松尾芭蕉的名作:“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4]这首作品为什么成为公认的俳句经典之一?古老池塘的寂静被青蛙跳水的声音所打破。池塘的“静”与青蛙的“动”形成了对比;池塘的无声与水的有声形成了对比;池塘的古老与青蛙的当下形成了对比。读者看到一泓古老的池塘,似乎沉寂了千年,一只青蛙跃起,跳进了水中,扑通一声响,水面泛起涟漪,一个小小的同心圆不断扩大,不久,水波消失,池塘又复归平静。这幅场景不仅美丽、优雅而且含蓄、隽永,发人深思。它引发读者去思考瞬间与永恒的关系,同样也让人联系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教哲理。凯鲁亚克对这首俳句的英译是:

The old pond, yes!

---the water jumped into

By a frog[5]

凯鲁亚克的译文再回译为汉语就成了:

由于一只青蛙

水溅入——

古老的池塘,是的!

在凯鲁亚克的译文中,形容古池的“闲寂”没有了,“扑通”的响声没有了。他将青蛙跳进池塘改成水溅入池塘,完全违背了诗歌的原意。他甚至擅自增加了表达自己心情的“yes”一词。可见,松尾芭蕉的原诗已经被改得大相径庭。与日本俳句相比,凯鲁亚克的一些作品增加了他个人的主观想法,这或许也是一些正统的俳句诗人并不认同他的作品的原因之一。endprint

同样描写自然景物,凯鲁亚克的有些俳句体现出的是西方的自然观,这与东方人的自然观有着明显区别。例如:

Dusk---The blizzard

Hides everything,

Even the night[6]

雾霭——

暴风雪遮蔽一切

甚至黑夜

这首俳句想象丰富,运用了夸张的艺术手法。漫天的暴风雪遮蔽了天地的一切,景象尽管壮观,但是这里的大自然对我们来说显然不是一个可亲、可爱的形象。它只能使我们充分感受到其暴虐、严寒和冷峻的一面。这种将自然视为人类对立面的看法是典型的西方自然观。另一首俳句与此类似:

Useless! useless!

the heavy rain

driving into the sea[7]

无用!无用!

暴雨

涌入大海

日本俳句诗人一般不会将大自然以如此猛烈的形象展现出来,因为这显然不会给读者带来美感。退一步说,即使以如此的方式来表现大自然,日本诗人也不会加上个人的主观判断。暴雨是否有用,纯属人类的价值判断。大自然只是按照其自身的规律而发生作用,实际上谈不上什么有用或无用。在日本俳句中,诗人明显属于一个旁观者。他只是客观地描绘当时的场景,本人在画面之外,不带个人色彩。他用作品去影响读者,让读者自己去思考、判断、审美。而在凯鲁亚克的俳句中,我们更多地看到他似乎急不可耐地冲到台前,表达自己的观点。他的作品直截了当,与日本俳句相比,缺乏含蓄美。

凯鲁亚克的俳句作品中“人”的要素比较多。这体现在它对西方现实生活中的人很重视。例如:

Crossing the football field,

coming home from work,

the lonely businessman[8]

穿过足球场,

下班回家,

一个孤独的商人

这首俳句选取一个拖着疲惫的身体穿过足球场回家的商人的形象加以描绘,呈现了普通美国人所背负的生活重担,让人读起来不胜感叹。“lonely”一词显然是作者突出强调的。如果凯鲁亚克不写出这个词,而用其他的意象表达出同样的内涵,那这部作品就会更加富有艺术感染力。他的另一首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

Evening coming---

The office girl

unloosing her scarf[9]

夜幕降临——

办公室女孩

解下头巾

这首作品抓住职场女孩在下班一刻解下头巾的动作加以定格。从这一细微的动作,我们想象得到她在一天劳作后的疲惫,甚至能体会出她解下头巾时略为轻松而愉悦的心情。这首俳句同样歌颂了辛勤的普通劳动者。

日本俳句与禅宗思想密切相关,凯鲁亚克曾经对佛教非常感兴趣,并据此修行。他的一些俳句也反映了佛教的内容。例如:

Sleeping on my desk

head on the sutras,

my cat[10]

睡在我的书桌上

头枕着佛经

我的猫

我们仿佛能看到,一只猫将头枕在佛经上,歪着脑袋呼呼大睡。这幅生动、传神的画面让人倍感亲切。这首俳句将一只憨态可掬的猫的形象通过寥寥几笔就勾画了出来,而且具有深意。这首俳句的妙处还在于佛经这一形象。猫枕着佛经而睡,正反映出佛经所倡导的慈悲精神,让人体会到生命的可贵和可爱。

这首作品的不足之处在于过多强调了诗人对猫的支配关系,它两次用到“my”。如果将该词换成“the”就会好得多。其实这里不用“my”,读者依然能清楚知道这只猫的主人是谁。诗人绝对不会允许一只浑身肮脏的野猫窜到自己桌上,头枕佛经。用“my”强调了诗人对猫的占有关系,体现出的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潜在意识。

但是,凯鲁亚克的有些俳句质量不高,甚至让人感到不知所云。例如:

Here comes

My dragon---

goodbye![11]

来了——

再见!

没有人知道凯鲁亚克的龙是什么,与别人的龙有什么区别。龙本来就是一种传说中的动物,凯鲁亚克在这里煞有其事地介绍的确让人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为什么要向龙说再见呢?因为害怕?不得而知。显然,这样的作品不具有什么文学价值。

三.凯鲁亚克俳句评析

对凯鲁亚克的俳句,诗人们作出了大相径庭的评价。金斯伯格说:

凯鲁亚克作为一名伟大诗人的一个标志是:在美国,他是唯一知道怎样写俳句的人,唯一写了好的俳句的人。每个人都在写俳句。有很多枯燥乏味的俳句。人们搜肠刮肚几个星期,试着写一首俳句,但最终出来的却是一些无聊的小玩意。反过来,凯鲁亚克用俳句的方式去思考,每次他都能写出点东西——他用那种方式说话,用那种方式思考。因此,这对他来说是自然的。斯耐德注意到了这一点。斯耐德为了憋出一首……俳句,不得不在一座禅寺辛苦多年。实际上,他也的确写出了一、两首好的作品。斯耐德经常对凯鲁亚克的驾轻就熟感到惊奇。[12]

金斯伯格显然将凯鲁亚克创作俳句的能力及其俳句的价值有所夸大。相反,有些诗人对凯鲁亚克的俳句并没有多大兴趣。劳伦斯·费林格蒂(Lawrence Ferlinghetti 1919—)说:“我认为,他(凯鲁亚克)是一个比诗歌作家更好的小说作家。”[13]

如何看待这两种相反的评价?通过对凯鲁亚克俳句的更多了解(限于篇幅,本文仅分析了其数量很少的作品),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分析凯鲁亚克的俳句:endprint

第一,从内容而言,凯鲁亚克对日本文化传统有所了解。他从日本俳句中汲取养料,并模仿日本俳句诗人去创作具有东方文化意蕴的作品。不过,他的作品又与日本俳句存在显著差异。日本俳句主要描绘大自然的景物,如植物、动物、季节的特点等,对人的直接关注不多。而凯鲁亚克的俳句有相当一部分关注人的生活,尤其是普通人的生活,包括他自己。其作品常用真实或虚构的地名、人名以及一些抽象的词,如永恒、空等。这在日本俳句中是罕见的。凯鲁亚克的作品使俳句的题材更加广泛,这对俳句在西方的传播和发展作出了贡献。但另一方面,他的俳句采用具体的人名、地名及抽象名词,使得作品的文学性和艺术性有所降低。

第二,从形式而言,凯鲁亚克的作品有时遵循日本俳句的格式,但更引起争议的是:他明确认识到日语与英语的差异,于是打破日本俳句5-7-5的定音形式以及17音节的传统。凯鲁亚克认为,西方俳句(Western Haiku)不必局限于17个音节,而有可能在短短三行诗中表达出比其他任何西方文体更丰富的内容,并且给这种西方俳句取名为“波普”(pop)。温里奇指出,凯鲁亚克在创作俳句时,有时严格遵循俳句的传统,显得很正式。但有时,他的创作又很随意、戏谑、不敬。这是其俳句创作最被人所误解的地方。在他生前就是如此,而且,这种误解在当今的评论界也占据主流。[14]温里奇虽然没有直接说明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但她的另一句话似乎为此作了注脚:“他(凯鲁亚克)不仅通过大量阅读布莱斯翻译的俳句来获得灵感,据我理解,他更多是通过阅读布莱斯的评论和阐释来达到这一点的。”[15]

这种观点有一定的道理。凯鲁亚克的东方文化底蕴不够深厚。他对东方文化的理解显然比不上布莱斯。通过阅读布莱斯的评论和介绍,凯鲁亚克能比较快地补充东方文化的知识。布莱斯的中介作用的确是凯鲁亚克俳句发生改变的因素之一,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他身上如影随形的西方文化传统。作为一名西方作家,凯鲁亚克的思维模式、行为方式、文学观念等无不带有西方文化的基因。其俳句创作必然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即使他本人也许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凯鲁亚克在吸取日本俳句的有益内容为自己所用时,也在主题、题材、形式等方面进行创新,以便创造出一种适应美国文化及英语的西方俳句。这体现了凯鲁亚克在创作上的文学自觉。西方评论界之所以不理解凯鲁亚克的俳句时而遵循日本的传统,时而打破这种传统而标新立异,就在于他们固守“非此即彼”的简单思维模式,而无法理解“既是此又是彼”的辩证思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有些正统的俳句诗人认为凯鲁亚克的俳句并非俳句。

温里奇在为《俳句之书》所写的前言中指出:“对新一代诗人来说,凯鲁亚克在美国俳句运动的拓荒阶段完成了奠基工作。”[16]这应该是对凯鲁亚克的俳句及其创作所做出的较为公允的评价。

注 释

[1]李桂红.《禅与俳句》[J],《世界宗教文化》2008年第1期,第50页。

[2]Hakutani,Yoshinobu. Haiku and Modernist Poetics[M].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9, p98.

[3]陈盛:《论杰克·凯鲁亚克俳句的禅意》[J],《当代外国文学》2010年第1期,第164页。

[4]关森胜夫、陆坚:《日本俳句与中国诗歌:关于松尾芭蕉文学比较研究》[M],杭州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3页。

[5]Weinreich, Regina. “The Haiku Poetics of Jack Kerouac”[A] in [美]劳勒(Lawlor, W.T.)、文楚安编:《BG在东方相遇》[C],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4页。

[6]Hakutani, Yoshinobu.Haiku and Modernist Poetics[M].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9, p95.

[7]Weinreich, Regina. “The Haiku Poetics of Jack Kerouac”[A]in[美]劳勒(Lawlor,W.T.)、文楚安编:《BG在东方相遇》[C],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1页。

[8]陈盛:《论杰克·凯鲁亚克俳句的禅意》[J],《当代外国文学》2010年第1期,第164页。

[9]陈盛:《论杰克·凯鲁亚克俳句的禅意》[J],《当代外国文学》2010年第1期,第164页。

[10]陈盛:《论杰克·凯鲁亚克俳句的禅意》[J],《当代外国文学》2010年第1期,第163页。

[11]Weinreich, Regina.“The Haiku Poetics of Jack Kerouac” [A]in [美]劳勒(Lawlor, W.T.)、文楚安编:《BG在东方相遇》[C],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8页。

[12]Hakutani, Yoshinobu.Haiku and Modernist Poetics[M].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9, p93.

[13]Gifford, Barry and Lawrence Lee. Jacks Book[M]. Penguin Books, 1979, p271.

[14]Weinreich, Regina.“The Haiku Poetics of Jack Kerouac” [A]in [美]劳勒(Lawlor, W.T.)、文楚安编:《BG在东方相遇》[C],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0页。

[15]Weinreich, Regina.“The Haiku Poetics of Jack Kerouac” [A]in [美]劳勒(Lawlor, W.T.)、文楚安编:《BG在东方相遇》[C],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0页。

[16]Hakutani, Yoshinobu.Haiku and Modernist Poetics[M].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9, p93.

本论文获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

(作者介绍: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西方佛教文化方面的研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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