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悦
大量考古材料和宋明以来的史料笔记均可证明,定窑是宋金时期的宫廷用瓷。至迟在晚明时代,定窑便位列“五大名窑”之一而备受帝王珍赏,入藏宫廷内府。明万历时人张应文所作(《清秘藏》中提到:“论窑器,必曰柴、汝、官、哥、定”,首次将定窑列为古代名窑序列。成书稍晚时期的《宣德鼎彝谱》卷一载:“内库所藏柴、汝、官、哥、均、定各窑器皿,款式典雅者,写图进呈”。是书名为“宣德”,实为明末所作,但不会晚于明崇祯时期。这说明在明代后期,定窑已经为皇家“内库所藏”。清代以来,定窑一直是宫廷瓷器中的一项重要收藏。乾隆时期,由于皇帝对陶瓷类古物的热衷珍赏,大量宋元定窑古瓷入藏清宫,景德镇御窑厂的仿定之风也蔚然兴起。乾隆皇帝对这些收入内府的定窑瓷器进行了集中整理、加工、改制、仿烧……一系列鉴藏活动,反映了乾隆皇帝对于定窑瓷器的鉴赏观,也影响了同时和后世博物界对于定窑瓷器的普遍认知。
到了乾隆朝,档案中有关定窑制作、鉴赏等的信息愈加丰富,有关于定窑入藏宫廷的记录。
一、乾隆对定窑瓷器辨识
翻阅乾隆朝《活计档》、《贡档》等档案材料,几乎每年都有关定窑瓷器被进贡、收藏的记录,内容涉及对宋明定窑古瓷的加工,清代定窑瓷器的仿制,对古定窑器进行认看、鉴定等等,不一而足。根据民国年间出版的《故宫物品点查报告》统计可知,故宫共藏有定窑及仿定器物259件。笔者对民国十四年(1925年)清室善后委员会刊行的《故宫物品点查报告》中记录的定窑、仿定、粉定、土定等器物进行了逐一统计,数据恐难做到十分准确,但不会有太大出入。另据笔者对于乾隆《活计档》和《贡档》的不完全统计,乾隆朝通过进贡等方式入藏宫廷的定窑瓷器总数达300件以上。由此可以确知,流传至今的清官旧藏定窑瓷器,大部分是乾隆时期贮藏内府的。乾隆皇帝对这些定窑瓷器所做的赏鉴,主要有如下内容:
(一)辨析名称
鉴于定窑的广泛影响,自宋代开始,便有其他地方窑口对定窑瓷器进行仿烧,由此产生了诸如南定、新定、粉定、土定等等名词。对这些名词的解释,历代文献表述各有不同,莫衷一是。
以粉定为例。(《砚山斋杂记》载:“彭窑,元时戗金匠彭均宝效古定器制,折腰样者甚佳,土脉细白者与定器相似,青口欠滋润,极松脆,称为‘新定。近景德仿者,用青田石粉为骨烧造,名为‘粉定”(清·孙承泽《砚山斋杂记》卷四,辑入《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杂品之属)此条文献明确说明,粉定是元明以后江西景德镇地区仿定窑的产品。而在乾隆十九年《贡档》中,有“御前侍卫三泰进宋粉定窑果洗”(《清宫瓷器档案全集》卷四,175页,中国画报出版社,2008年8月第一版)的一条记录。同样,乾隆《御制诗》中也常见有“粉定传宋制,尔时犹厌芒”(《咏定窑碗》见乾隆《御制诗集》五集,卷八十六),“粉定出北宋,花瓷实鲜看”(《咏定窑三羊方盂》见乾隆《御制诗集》四集,卷三十)等诗句,表明乾隆皇帝认为“粉定”是宋代定窑。他进一步解释说:“今时所见定窑皆白色,上者谓之粉定,次者谓之土定”(《咏定窑碗》见乾隆《御制诗集》五集,卷八十六)。又,“东坡诗‘定州花瓷琢红玉。今定窑绝无红色者,故俗谓之粉定,而暗花者多则亦合花瓷之称矣”(《咏定窑凫莲盘》见乾隆《御制诗集》四集,卷三十一)。看来,乾隆是将“粉定”视为与“红定”类似的称谓,指代的是宋代定窑中质地上乘的产品,并非《砚山斋杂记》中所指的元明仿定器物。
再如“土定”。按照乾隆“今时所见定窑皆白色,上者谓之粉定,次者谓之土定”的定义,土定是指定窑中质地较为粗糙的一类制品,犹如《格古要论》所说“质粗而色黄者”(明·曹昭《格古要论》卷下,辑入《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杂品之属)。然而档案中记录的“土定”,又包含不同意思。试看有关“土定”的几条《活计档》(《清宫瓷器档案全集》卷二,551页-422页,中国画报出版社,2008年8月第一版):
乾隆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太监胡世杰交土定水蛊一件,传旨带进京。
乾隆九年十二月初一日,七品首领萨木哈来说,太监胡世杰交土定窑碟子一件。
乾隆九年十二月初二日,太监胡世杰交土定窑碟,冬青铙碗,紫金釉饶碗各一件,传旨配架、座。
乾隆十年十月二十日,太监如意交土定窑梅瓶一件,传旨配栏杆座。
乾隆十年十一月初二日,太监王保住来说,总管刘沧洲交足破土定窑文王鼎一件。
乾隆十年十二月初四日,太监陈永德来说,太监胡世杰交土定窑碟子一件。传旨:着配匣,入乾清宫,入古次等。钦此。于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太监王炳将土定窑碟子一件,配得匣持去讫。
这些“土定”器物以实用器碟子为主,间有水盛等文房器,基本是宋元定窑的常见器型。然而,其中出现有“破土定窑文王鼎”一件。在宋代宣和年间的《宣和博古图》中,即收录有文王鼎样式。而瓷质文王鼎实物,则大都出现于明代。《韵石斋笔谈》中,就绘声绘色地记录了明代陶瓷匠人周丹泉仿制定窑炉鼎的故事。明人高濂《遵生八笺》中说:“近如新烧文王鼎炉,兽面戟,耳彝炉,不减定人制法,可用乱真。”(明·高濂《遵生八笺》卷十四,辑入《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杂品之属)这说明,文王鼎是明代新出现的仿定器物,并非宋代定窑。也就是说,乾隆时期所谓的“土定”,包括了宋明各代定窑及仿定窑制品。
如此看来,乾隆对于“粉定”、“土定”之类的名词,并非只是一味遵从文献旧说,而是有自己的看法和认识。这种认识,影响了乾隆及以后很长时期博物界对于定窑的判断。
(二)认看等次
在造办处活计档中,可以看到多处乾隆对于新收入宫的定窑瓷器进行“认看”的记录。如:(《清宫瓷器档案全集》卷一、卷二、卷三)
乾隆三年九月二十二日,七品首领萨木哈、催总白世秀来说,太监毛团交定窑鼓式盒一件,传旨着认看,钦此。
乾隆八年十一月二十四,七品首领萨木哈来说,太监胡世杰交定窑拱花梅瓶一件,……于本月二十五日七品首领萨木哈将定窑梅瓶一件并小花插一件认看得头等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进讫。乾隆八年十二月初八日,七品首领萨木哈来说,太监胡世杰交定瓷小瓶一件,传旨认看等次。钦此。
乾隆八年十二月二十一,司库白世秀来说,太监胡世杰交……定窑水盛一件。传旨,着认看等次。钦此。
乾隆九年十二月初一日,七品首领萨木哈来说,太监胡世杰交土定窑碟子一件,传旨认看。钦此。于本月初二日七品首领萨木哈将土定窑碟子一件……据杨起云认看得俱系元磁。
乾隆九年十二月十一日,七品首领萨木哈来说,太监胡世杰交……定窑元盒一件……传旨着认入得入不得多宝格,钦此。
乾隆十年九月二十四日,司库白世秀来说,太监胡世杰交定窑筒子炉,传旨着认看等次。钦此。
乾隆十年十一月初二日,太监来说,总管刘沧洲交……镶铜口定瓷圆碟一件,口缺,各随木座。传旨认看等次。
乾隆十年十一月初二日,太监王保住来说,总管刘沧洲交土定窑文王鼎一件,随木座嵌玉顶,足破一处。传旨,将伤足粘好认看等次。钦此
以上档案罗列可以看出,乾隆的“认看”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认看器物的真赝和年代,即鉴定其是宋代传世定窑还是明清仿定制品;二是认看等次。乾隆皇帝按照自己的鉴赏标准和审美意趣,对定窑瓷器进行人为的分类列等。这种等次划分,为当时的民间收藏提供了重要指导和依据。
二、乾隆对定窑瓷器的加工改制
对于入藏宫廷的宋元古定器进行加工改制,是乾隆皇帝把玩定窑的又一重要内容。其中最常见的改动,是为器物制作囊匣,配备各种材质的座托、架子等一些辅助部件,为更好地保护和展示器物,无可厚非。除此之外,乾隆还喜欢对传世古定窑进行一些修复或改造,使得器物在器型结构和使用功能上发生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容易造成后世对原器物性质的认知产生混淆。此类记录主要有以下几项:
(一)刻字
档案中有乾隆下旨为定窑器物刻字的记录有:(《清宫瓷器档案全集》卷二、卷三、卷四)
乾隆八年十一月初七日,七品首领萨木哈来说,太监胡世杰、张玉交定窑渣斗一件,足破,上原刻“官”字。传旨,将足破处磨好做旧,底上仍刻做一“官”字。钦此。
乾隆十二年七月二十日,……太监胡世杰交来定瓷枕一件。传旨,将枕底磨平,钦此。于本月二十八日将磨得瓷枕一件呈览,奉旨交朱彩刻字。钦此。
乾隆十八年十二月初三日,员外郎白世秀来说,总管潘凤,太监张永泰交定窑镶铜口碟一件,定窑镶铜口暗花碟一件,定窑镶铜口拱花碟一件,……传旨配座,得时头等刻“甲”字,二等刻“乙”字。
三条档案显示的刻字目的各不相同。第一条是修复传世定窑,将底部刻“官”字款,属于修补做旧范畴。第三条是在器物底部或器物座、匣等处刻明“甲乙丙丁”等字样,标注器物等级。这种等级的标注,逐渐成为了后世收藏界对定窑器物的判断标准。第二条档案提到的“朱彩刻瓷枕”事,极有可能是乾隆将御制诗文镌刻于瓷枕底部。这类带有“御制题诗”的瓷器为后世收藏界奉为珍品,远远超出了其应有的历史和文物价值。民国时期的古董收藏领域,就常常热衷于炒作带有乾隆御制诗的瓷器,甚至一度出现为抬高器物价格而伪造御制诗刻于古瓷之上的行为。(孙瀛洲《瓷器辨伪举例》一文中曾提到民国时期古董市场有添加伪刻乾隆御制诗以抬高文物价格的做法。见《文物》1965年6期,42-47页)
(二)装胆
档案中,乾隆下旨为定窑器加装铜胆的记录有:
乾隆十年三月二十五日,司库白世秀来说,太监胡世杰交定窑东升一件,锡胆。传旨着配铜镀金胆,其旧胆有用处用。钦此。(《清宫瓷器档案全集》卷二,586页)
其中提到的“东升”,暂不能确定为何种器型。但从清官(《陈设档))中屡屡出现的“白玉东升”,“汉玉东升”(检索嘉庆七年重华宫、翠云馆等处陈设档,可见汉玉东升、白玉东升记录多条)等字样来看,可能是一种以玉质为主的陈设器。此条档案中下旨为东升配装铜镀金胆,则是要将此器作为花瓶使用。北方冬季严寒,于瓷器内加饰铜胆,在铜胆内注水插花,可以防止瓷器炸裂,从而起到保护瓷器的作用。这种做法首见于明代,乾隆朝频繁使用。今日所见清官旧藏定窑类器物中,虽不能对应出“定窑东升”为何物,但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明代仿定窑白釉花觚和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清代白瓷复式洗,其中都有铜胆装饰。可见,乾隆为定窑器加装铜胆的做法较为普遍。
(三)镶口
乾隆六年六月初三日,司库刘山久、白世秀来说,太监高玉等交定瓷瓶一件,传旨镶口配座。钦此。(《清宫瓷器档案全集》卷二,86页)因定窑采用覆烧方式,器物口部多不施釉,有所谓“芒口”。自宋代以来,便有在器物口部镶饰金银的做法,谓之“金釦”“银釦”,定窑也素以加饰“金银釦”者为贵。这条档案则说明,有些宋元定窑的“金铜釦”并非古来已有,而是乾隆时期补镶的。
三、乾隆对定窑瓷器的赏鉴
乾隆皇帝曾创作大量以陶瓷器物为歌咏对象的御制诗,据统计在200首以上(高晓然《乾隆御制诗瓷器考论》,《故宫学刊》总第七辑,紫禁城出版社,2011年6月)。这其中,歌咏定窑的诗作有32首之多。通过这些诗句内容并结合档案材料,可以体会乾隆皇帝对于定窑瓷器的鉴赏品位。
(一)鉴赏标准和依据
乾隆在歌咏定窑的御制诗中征引的古籍主要有《老学庵笔记》《闻见前录》《格古要论》《遵生八笺》诸书,这些对于定窑器的零星记载,是乾隆品评定窑的主要文献依据。由此可以看出,乾隆对于定窑器的鉴赏基本还是沿袭了宋明以来博物家的主流鉴赏观。
至于其鉴赏标准,可以参看档案中乾隆对所藏定窑器物进行的等次划分。
清宫内府对于瓷器类古物的等次划分,主要有古上等、古次等、时做上等、时做次等之类多个等级。顾名思义,“古”即是前朝器物,“时做”是指本朝制作的器物。定窑作为宋代“五大名窑”之一,传世定窑及明代仿定,一般都被列入“古上等”、“古次等”之列。如:(《清宫瓷器档案全集》卷二、卷三、卷三)
乾隆九年正月二十一日,……太监胡世杰交定窑拱花水丞一件,随木座。……传旨将水丞配文锦匣,入乾清宫头等。
乾隆十年四月十二日,太监李福来说,太监胡世杰交……定窑撇口盅二件,木座。……传旨配文锦匣入乾清宫,入古上等。
乾隆十年十二月初四日,太监陈永德来说,太监胡世杰交土定窑碟子一件。传旨:着配匣,入乾清宫,入古次等。钦此。于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太监王炳将土定窑碟子一件,配得匣持去讫。
乾隆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司库白世秀、达子来说,太监胡世杰交……定窑拱花葵瓣碗二件,定窑拱花铙碗一件,传旨……俱入乾清宫等次。
需要说明的是,乾隆对于自己比较中意的器物,一般放入乾清宫库房。上述档案中记录的归入“古上等”,“古次等”的器物大都在乾清官贮存,表示了乾隆对这些器物的珍视程度。
此外,“多宝格”与“百什件”,也是乾隆划分瓷器级别的两个等次。乾隆九年十一月二十日记录到:“……于乾隆十年正月初五日,七品首领萨木哈将定窑瓜式壶一件,认看得平常,入不得多宝格,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览。奉旨:既入不得多宝格,仍入百什件内。”(《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汇编》12册593页,人民出版社,2005年11月第一版)由此可知,多宝格的等级要高于百什件。
明确了这种分别,再来看归入“多宝格”或“百什件”的几件器物:(《清宫瓷器档案全集》卷二、卷三、卷三)
乾隆三年七月二十一,七品首领萨木哈、催总白世秀来说,太监毛团交定窑暗花盅十件,……传旨将定窑暗花盅挑选齐全,好的入多宝阁。
乾隆九年八月初十日,……太监胡世杰交……定瓷碟一件,传旨入百什件明装。
乾隆九年八月二十三日,……太监胡世杰交……定瓷绳式水盛一件,传旨入百什件内。
乾隆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七品首领萨木哈将做得清玩阁屉子内装交出添配古玩等件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览。奉旨,将此屉内定窑壶不必装,另配一件。其定窑壶认看入多宝阁。
乾隆十一年二月二十七,……太监胡世杰交定窑镶铜口元洗一件,定窑镶铜口碗一件,传旨入格子用。
乾隆十三年四月二十七,……太监胡世杰交……定窑单耳洗,传旨入百什件用。
乾隆十三年五月二十九,……总管刘沧洲交定窑小梅瓶一件,……传旨着装入百什件。
乾隆十八年十二月初十,员外郎白世秀来说,太监胡世杰交定窑镶铜口铙碗一件,……传旨着配座架子入多宝格。
乾隆十八年十二月十六,……太监胡世杰交定窑鼓式炉一件,木座。……传旨俱入百什件。
上述所引的这些档案可以看出,无论入多宝格还是百什件的器物,都为小件,且无囊匣。这可能是乾隆皇帝为了随时提取把玩的方便考虑。
将两种分类方式结合来看,能够得入“古上等”或“多宝格”的器物有:定窑拱花水盛、定窑撇口盅、定窑暗花盅、定窑镶铜口铙碗、定窑洗、定窑碗等等。这些器物都是宋代传世品,仿定瓷绝无入选之例。另外,“镶铜口铙碗”得以入选,则是遵循了宋代以来定窑以镶“金银钿”为贵的传统。这说明在乾隆看来,定窑之中只有宋代真品才配列入最高等次。
(二)鉴赏方式
如前文所述,乾隆曾制作多宝格将自己中意的瓷器集中放置,以便随时陈设把玩。在乾隆五十一年的一条《活计档》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下旨制作包括“定窑暗花糖罗洗、定窑拱花圆盘、钧窑海棠式盘、定窑平足洗、定窑里拱花菊瓣洗、哥窑葵瓣洗、定窑里拱龙四寸圆洗、哥窑葵花式洗、官窑铜口糖罗洗、定窑葵花式平足小笔洗”(见《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汇编》乾隆五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日,广木作)等十件器物的多宝格。同时,乾隆还编纂有《埏埴流光))和《珍陶萃美》图册(参考余佩瑾《乾隆皇帝的古陶瓷鉴赏》一文。见《得佳趣
乾隆皇帝的陶瓷品位》图录,台北故宫博物院,2012年出版),这两本图册所绘文物与多宝格所贮得器物对照呼应。也就是说,乾隆皇帝为自己珍赏的瓷器制作多宝格并出版藏品《图录》,是其特有的鉴赏方式。
此外,在古陶瓷上题刻诗句,也是乾隆皇帝独创的鉴赏古物之、法。乾隆所作32首咏定窑瓷器诗,大半镌刻于器物之上。统计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英国大维德基金会、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等馆藏定窑器,共搜集刻有乾隆御题诗的定窑器物16件。从这些题诗内容来看,乾隆皇帝对于定窑的鉴定水平较为肤浅,甚至在个别器物年代、窑口等问题上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误判。
比如,北京故宫博物院和台北故宫博物院各藏有一件白瓷印花天禄流云方洗,器上所刻御制诗明确将其视为宋代定窑,今看则应为明代仿定制品。又如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珍珠地划花腰圆枕、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所藏刻乾隆题诗枕,两器物同刻乾隆三十三年所作《定窑磁枕》一诗,而以今日鉴定标准来看,这两器物应为磁州窑制品。
乾隆皇帝这两个鉴定“失误”,恰反映了两方面问题。其一,误将明代仿定制品定为宋代,说明乾隆本人对于定窑的鉴定水平尚属有限,难以作出准确判断。其二,将磁州窑产品视作定窑,则说明乾隆时期对于定窑的认知可能与今日存在偏差。磁州窑、定窑两者窑址位置相近,在烧造工艺和技术上相互影响甚大,磁州窑在宋代也创烧了一定数量的仿定器,其质量佳者甚至超过定窑,这也是《格古要论》所谓磁州窑“素者价高于定器”(明·王佐《新增格古要论》卷七)的原因。或许在乾隆时期,磁州窑仿定制品即被理所当然地视为广义上的“定窑”。
(三)鉴赏目的
乾隆笃嗜古物的性情,与传统意义上圣明君主应具备的勤政、俭约的德行并不相符。为此,乾隆在题于器物的御制诗中为自己反复辩解,力求表达其鉴赏古物的崇高追求。具体到咏定窑器的御制诗,至少可以从中分析出以下两点鉴赏目的:
其一,追慕先贤,志做明君。
宋徽宗嗜好书画、李后主耽于诗词,这都是帝王玩物丧志最终亡国的典型。为消除这种影响,乾隆在诗中屡屡表达出收藏鉴赏并非玩物丧志的观点。如《咏定窑睡孩儿枕》(见乾隆《御制诗集》四集,卷十三)一诗:
北定出精陶,曲肱代枕高。
锦绷围处妥,绣榻卧还牢。
彼此同一梦,蝶庄且自豪。
警眠常送响,底用掷签劳。
诗中自注:“《吴越备史》载,武肃王钱镠在军未尝睡,每用圆木作枕,熟睡则欹。名曰‘警枕。而陈武帝尝勑鸡人投铜签阶石之上,令枪然有声,以警宵眠。此枕动摇则内有声,或亦警枕之类欤。”其中连用吴越王钱缪和南朝陈武帝两位帝王的典故,一再警示自己要勤于政务,表达了乾隆对为君之道的省思。随后,在《再咏定窑瓷枕》一诗中,乾隆又写到“梦旦吾何敢,宵衣置五更”(见乾隆《御制诗集》四集,卷二),进一步强调自己的勤政思想。
其二,以瓷寓道,神交古人。
乾隆在数首歌咏定窑瓷枕的诗中,都表露有与古人“神交”的意象。如《白瓷枕》:
枕石不如流,激流不如石。
瓷枕坚且洁,堪赠如兹客。
既质玉之质,复白雪之白。
磨湟不磷缁,拂拭多光泽。
恍挹神仙人,精神盎内积。
岂伴窈窕女,粉黛污颜色。
可荐床之东,亦宜牖以北。
张氏榴应羞,钱家石岂特。
虚堂夏午闲,松涛泛幽席。
蝎此梦羲皇,古风如可即。
诗中表达了乾隆皇帝与伏羲等圣贤梦中相见的渴望。在另外几首咏定窑“瓷枕”题材的诗中,乾隆也多以梦境入诗。如《定窑瓷枕》:“治犹逊虞夏,敢日梦华胥”(见乾隆《御制诗集》三集,卷六十六),《咏定窑娃娃》诗:“蘧蘧与栩栩,饶语笑南华”(见乾隆《御制诗集》四集,卷三十四),《定窑磁枕》诗:“至人无梦方宜陈,小哉邯郸漫云云”(见乾隆《御制诗集》三集,卷七十四)等语句,则表露了诗人与南华仙人(庄子)梦中相笑,与黄帝梦游华胥之国,看透世事如“黄梁一梦”等道家思想。
(责任编辑:阮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