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
2010年新一轮的教改中,鲁迅作品被大量删除,人教版教材由原来的18篇减至3篇,仅保留了《拿来主义》、《祝福》和《纪念刘和珍君》。中学教材的“去鲁迅化”现象曾一度饱受争议,毁誉参半。有人认为鲁迅作品多次被删除的一个原因是文字拗口难懂,脱离时代,错误颇多,其语言的“不规范”直接造成目前中学语文教学中学生们“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部分教师也经常漏讲或误讲语言点。这种观点暴露出现有的中学语文教学在语言能力培养的过程中存在一种淡化语言知识,一味强调语感的倾向。
“语言能力是人最基础的、最核心的能力和素质之一,是人的基本能力和素质的综合体现。”[1]对于何为语言能力,乔姆斯基、胡明扬、徐杰等国内外学者一直众说纷纭,本文不再具体展开。我们的讨论基于以下认识:语感与语言知识是语言能力的构成成分,同时它们相辅相成,能够促使语言能力更有效地发挥,尤其是语言知识起着重要的作用。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说,语感也是一种语言知识,本文无意探讨二者之间的关系,认为语感与语言知识是两个彼此独立的概念。
首先来看语感。吕叔湘曾经提到:“什么叫语感?对于语言各个方面或者某一方面值得注意的现象能够很快引起注意,这就是对语言敏感,就是有很好的语感。”[2]邢公畹认为:“语感是某一民族语言的使用者对本民族语言的感性认识。”[3]我们认为,语感是语言使用者在应用中对书面语言和口头语言的感性认识。它是无意识的,随着使用者听说读写数量的增加,逐渐积累形成经验性感觉,往往“顺”了就“对”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因此它更依赖于具体语境,尚处于认知的初始阶段。就本族语而言,语感应该包括对现代语言和传统语言两种形式的感知,哪种形式距离现代越近,人们对它的语感就越强,敏感度就越高。
前面提到的鲁迅作品语言“不规范”的观点是一种建立在现代语感基础上的判断。鲁迅作品语言看似是白话文,其实中间掺杂了一些文言成分并且欧化痕迹明显,这些现象在现代书面语及日常口语中早已销声匿迹,因此,中学生极容易凭借直觉感知,判断其语句不通,词语使用有误,进而贴上“不规范”的标签。
其次来看语言知识。胡明扬认为“语言知识就是语言学各个分支学科的理论知识”[4]。刘大为指出:“一个母语使用者为了提高自己的语言能力、发展自己的语文素养而必须具备的、对母语的科学认识。”[5]我们认为,语言知识是在语感基础上对语言有意识的认知,包括分析与反思,它不是语言学科知识在教学中的简单嫁接与机械性记忆,而是在学生的理解过程中建构起来的行为方式[6]。它是语言能力不断提升发展的基础,更是教师必须具备的素养。
语文教师在课堂教学中,充当着语言规划者的角色,引导学生语言能力的发展与人文素养的提高。他们掌握的语言知识水平的高低,直接影响语言资源是否能够得到充分的整合和有效的利用,交际效益能否实现最大化。语文教师在教学中,应该能够对语言进行理性反思,描述并揭示其发展的内部规律,同时通过分析比较,对错误作出甄别、筛选,用语言理论知识帮助母语的使用者更高效率地发展语言能力。
如果将语感提升到理性层面,用语言知识来看待鲁迅作品语言,就不会冠之以“不规范”,相反会作出更客观、更科学的判断。
语言是动态发展的,“语言也像别的事物一样,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慢慢地改变,这是毫不奇怪的事。在一个人会老、蝌蚪会变成青蛙、牛奶会变成奶酪的世界上,如果只有语言会一成不变,那倒反而令人奇怪了”[7]。任何一种语言由于受到内、外部因素的影响和制约,语音、语法、词汇都会发生变化。鲁迅的作品语言是典型的现代白话文,无论词汇还是语法都与我们目前使用的普通话有较大差异,充分体现了现代汉语发展早期的特点,此阶段的语言正逐渐从近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过渡。经历了“五四”时期“文白之争”的洗礼,书面语言是相当混杂的,既吸收了欧化成分,又保留了古代汉语中的文言成分,再加之现代口语,这些不同来源、不同性质的成分拼凑起来,呈现出系统性的发展变化,这绝非是某个个体临时性的言语创造或调整。
鲁迅作品中“不规范”的词汇、语法现象,在同时期其他作家作品中也多能找到用例,这种“不规范”正是早期现代汉语特点的体现。通过下面几个具体的语言现象,可以略见一斑。
词语方面,一些词语仍然使用单音节形式,如“到我寓里来了”(《藤野先生》)中用“寓”而非“寓所”,“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教我去寻无需学费的学校去”(《鲁迅自传》)中使用的是单音节形式“遭”、“寻”。此外,还有象“慰安—安慰”、“找寻—寻找”等同素逆序词,其中“慰安、找寻”的使用频率较高,而这些词语在普通话中已经较少使用。
语法方面,复数标记“们”的使用、多项定语等现象表现得尤为明显,具体见下例:“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其中的“蟋蟀”、“覆盆子”、“木莲”后面都出现了复数标记“们”。“蟋蟀”是生命度较高的动物名词,后两者是低生命度的植物名词,除此之外,同期作家作品中常见的还有“鱼鳖们、蜻蜓们、油鸡们、蛰虫们、牛们、蚯蚓们、小鸟们、紫堇花们”等,如:“雄鸡和母鸡们,慢慢的在草地上走着,几只活泼的村狗,也躺在树下,伸着舌头。”(许杰《惨雾》,《小说月报》1924年8月10日第15卷第8期)甚至“泉儿”、“星”等无生命的名词也可以被主观赋予一定的生命度,后面附加“们”。这种用法在早期现代汉语中使用度较高,非常普遍。“五四”以后,受印欧语的影响,汉语出现了“数”的范畴,指人名词、表物名词、人称代词之后都可以附加“们”,表示集合概念。
鲁迅作品中多项定语使用得也较为普遍,如:“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藤野先生》)其中“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是多层定语嵌套修饰中心语“希望”,多项定语并列修饰同一中心语是早期现代汉语中的一个典型特征。此阶段中,一个句子里出现四个层次或五个层次的定语并不少见,如:“但是我们决然反对那些全然脱离人生的而且滥调的中国式的唯美的文学作品。”(茅盾《“大转变时期”何时来呢?》)这些长定语的形成往往是受欧化的影响。
此外,助词“得”可以用在动词之后,表示动作完成,犹“了”,如:“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藤野先生》)我们在此期其他作家作品中能见到的还有“说得”、“唤得”等。疑问代词“那”与“哪”的混同,也较为普遍。
其实语言的发展变化从未停止过,动态始终是常态。我们使用的现代汉语,自“五四”以来的百年间,先后经历了数次变化,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五四”时期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949年建国后到1978年改革开放之前;改革开放至今。每个阶段的语言特征都十分明显,如词汇、语法项目的有无之别,使用数量的增减、使用频率的高低等都存有差异。
如果我们认识不到语言是动态发展的,以现代共时层面的语言使用情况作为衡量标准,难免会“以今度古”,作出有悖于语言发展规律与客观事实的错误判断。
因此,我们不应以静态观简单地判断语言变异形式,进行所谓的“匡谬正俗”,语言规范化应持动态发展观。从语言文字规范标准制定、维护、调整、修订到规范观念都是不断更新的过程。戴昭明认为语言规范化是基于语言变化,对语言变体进行的评价和选择[8]。吕冀平提到:“语言规范指的是语言系统在相对稳定的状态中所提供的能正确表达而又为操共同语言的语言群体中绝大多数人所接受的语言形式。”[9]龚千炎、周洪波、郭龙生也都认同语言规范是一个不断变化发展着的过程。
具有了上述语言知识,我们才能对当前的语言现象进行更理性的反思、科学的筛选和合理的选择,语言能力才能有所提高。如今互联网、微博、微信等通讯工具的兴起对语言产生了巨大冲击,如网络语言中ing形式泛滥,涌现了“郁闷ing”、“睡觉ing”、“痛苦ing”、“高兴ing”,还有“内什么,去旅行吧”、“矮油”、“I服了U”等新用法层出不穷。青少年在求新求异的心理作用下,热衷于创造新形式,并乐于模仿使用,这无形中加速了新语言形式的扩散传播,有的甚至出现在学生的作文习作、课堂用语中。造成这种现象的一个原因是学生的语言知识储备不足,多停留在语感层面,缺乏相应的语言分析、反思能力,因此,教育管理机构与教师不能操之过急,一刀切、硬性地“堵”都会适得其反,而应以动态、变化观引导学生正确认识语言的发展过程是已有规范—突破已有规范(不规范)—中介状态—新的规范[10],这些新兴的语言形式处于一个中间状态,它能否成为规范的语言、进入课堂,尚需时间的检验。语言知识介入后,学生能够在理解活用中反思自己的语言使用,同时自觉选择使用规范语言的机率会增大。
语言使用者所能激活知识的多少与分析、反思能力的高低直接影响语言能力的高低。在全球信息多元化的时代,汉语资源的开发、利用明显处于劣势,提高公民的语言能力已成为当务之急,学校语文教学是目前主要的培养途径,仅靠语感形成的语言能力有一定局限性,像前面提到的对鲁迅作品语言的认识。如果语文教学以实现语言能力的全面提升与拓展为旨归,语言知识就不可或缺。语言知识能够加速语感的转化,对母语学习者而言,语言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即使目不识丁的农妇也往往能够不假思索地对一些语言形式能否成立、是否顺口作出判断,但是这种判断多依赖于具体语境,更适用于较简单的语言形式,结构语义一旦变得复杂,语感的准确性就会大打折扣,错误率也会增高。无意识、潜意识状态常常混沌不明,较难归纳概括,如果上升为语言规律,就能将各个语言点纳入整体框架中,在语言系统中举一反三,思考每一个语言现象在各种关系中的价值与意义。这样就实现了语感向语言知识的转化,在这个过程中,语感增添了理性的语言知识而得以完善提升,语言能力也会随之得到发展。
参考文献
[1] 赵世举.从语言的功能看公民个人语言能力的地位和作用.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3).
[2] 吕叔湘.中学教师的语法修养.中学语文教学,1984(10).
[3] 邢公畹.语言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4] 胡明扬.语言知识和语言能力.语言文字应用,2007(3).
[5] 刘大为.语言知识、语言能力与语文教学.全球教育展望,2003(9).
[7] 简·爱切生.语言的变化:进步还是退化.北京:语文出版社,1997.
[8] 戴昭铭.规范语言学探索.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
[9] 吕冀平,戴昭铭.当前我国语言文字的规范化问题.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
[10] 刁晏斌.现代汉语史.厦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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