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静泉
男人在井下出了事,已经送进了医院,报信的人还没说完,王美英就疯了一样往医院跑。她跑进医院大门,慌慌张张,东瞅西瞅,大声嚷道:“我男人咋啦……我男人呢……我男人在哪儿呢?”
有人把王美英领进急诊室。她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就呼天抢地地喊,你们咋不抢救他,你们咋不抢救他!
男人静静地躺在诊断床上,医护人员已经撤离了抢救现场。
男人穿着那种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但蓝色早就不蓝了,是煤黑破烂的衣裳,整个一个黑棍。平时,下井工人从井下上来,人们只能看见他们脸上的白眼仁儿和白牙齿,其余全是黑的,可是现在,男人闭着眼闭着嘴,黑乎乎的脑袋就像一块煤。他身上的这里那里,有一片片黏糊糊的血迹。男人在井下干活时,被断裂的运煤皮带打在了头上、胸上、胳膊和手上,右手打掉了三根指头,胳膊上打下去好多肉,头和脸打得血糊拉碴的,就像一颗摔烂的黑皮西瓜。王美英已经认不出丈夫的人样了,她已经认不出丈夫了……她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天哪……天哪……我的天哪……她偏着脸哭,哭得抖抖颤颤,披头散发,一把一把抹泪,整个脸上全是乱七八糟的眼泪。她已经哭吼得胃痉挛了,不住地打嗝。有人扶着她,怕她摔倒。那一刻,她甚至侥幸地想,也许那个被皮带打成了不成人样的人——可能不是她的丈夫。
那一年,她36岁,丈夫也36岁。
王美英结婚那年23岁,是个农村姑娘,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大同煤矿的下井工人,工人叫王进喜。母亲对王美英说,唉,要不是农村这么苦,妈说啥也不让你嫁给下井工人,下井工人危险呢。
王美英羞羞答答地说,人都有个命呢,认命吧。
农村人没啥身份,王美英也没提啥条件,就答应嫁给王进喜了。农村姑娘都认为城市比农村好,都想嫁到城市里,去过过城市人的日子,王美英也是那么想的。
王进喜住着一间旧房,那间旧房可真叫旧,是日本鬼子1940年掠夺大同煤炭时碹的石头窑,人们管那种房子叫劳工房。后来,劳工房归煤矿所有,就变成了公家房,矿上把劳工房作为福利房分给煤矿工人,就是那些煤矿上的长期工,临时工和农民轮换工还享受不到这种福利待遇。说起来呢,矿上的人们,若是能分到一间公家房,即便是一间劳工房,不光高兴,还会感到很光荣。煤矿上的下井工人大多是从农村招来的轮换工,他们和煤矿签了三五年或者是更长一点时间的劳动合同,合同满了,能续签的再续签,不能续签的就得走人,就像喝水尿尿一样,也就是一个循环过程。煤矿不负责农民轮换工的住房问题,他们只能在山坡上自建房子,他们挖掉山坡上的浮土,挖出一层一层片石,然后用片石盖房子,人们就管那种房子叫石头房。也叫自建房。煤矿的山山岭岭上盖满了那样的房子。比较起来呢,王进喜住的公家房,还比那些自建房的身份高一些。石头窑经年累月,墙皮已经斑斑驳驳地脱落了,露出黑乎乎的石头。原来的石头不是黑的,年数多了,风把煤面子刮上去,那些石头就黑了。有些脱落的墙皮,仍然被麦秸拽着,就像骨断筋连的小黑手,顽强地抓着石墙不肯松开。那样的房子,看上去就像患了牛皮癣的巨兽。站在山顶上往下看,你会看到山坡上那些高高低低的破烂房子的房顶上,苫着油毡,苫着塑料布什么的,就像一块一块种着不同庄稼的庄稼地。怎么说呢,那些山坡上和山沟里的自建房连邮政都没有,住在里面的人,不就消失在山峦里了吗?
王进喜住的房子,也就十多平方米,一进门是地,里边是一铺炕,炕上铺着一张井下用过的黑不溜秋的旧风袋,房里住着王进喜和妹妹、弟弟、奶奶。王进喜父母早亡,靠下井养活着一家人。王美英嫁过来时,妹妹18岁,弟弟12岁,奶奶70岁。
“劳工房”里很窄的地上墁着青砖,两个人相遇时还有点错不开身子,墙角里摆了两口大水缸,墙边摆了两个带底座的衣箱,衣箱是紫红色的,已经很陈旧了,就像古董。王美英心想,这煤矿,说起来叫城市,可实际上看看呢,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她凭直觉感到,煤矿人挺苦,煤矿日子挺艰难。可是自己已经答应嫁给王进喜了,人也跟着王进喜来到了矿上,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就不能说了。她想她得跟着王进喜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可能过着过着就过好了,不过她自己也真的不知道那种想要过好的日子是什么日子。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要说房子小呢,还真是小了点,先凑合着住吧。
“房子在人住,啥人住啥房子。”王美英用红头巾罩住头,把笤帚绑在一根长棍子上,开始扫仰尘,扫墙壁,她一边扫一边冲着小叔子和小姑子嚷,你们快出去,快到外面去,你看这雾的,你看这雾的。
奶奶坐在外面的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抿着瘪瘪的嘴,有时冲着太阳笑,有时冲着从门窗里滚出来的腾腾土雾笑。
王美英一边扫屋子,一边咳嗽。扫完了屋子,她跑出外面,大口大口地喘气。“哎哟妈呀,呛死我了,呛死我了。”她笑着说话,笑得很活泼。
小叔子和小姑子看见王美英的脸就像唱戏的大花脸,就挤眉弄眼地笑。
王美英扯下头巾,哗哗一抖,抖掉尘土,擦擦汗湿的脸,冲着一家人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奶奶说,你休息休息,喝口水。
王美英觉得嗓子痒痒,真想喝口水。
屋子里的尘土就像炊烟一样,慢慢地飘出门,飘出窗户,越飘越淡。
王美英端着脸盆从水缸里舀出一盆水,撒一把洗衣粉,找了块抹布,擦洗炕上的旧风袋。风袋表面涂着黑色橡胶,表面光滑,矿上的人们都把井下通风用过的旧风袋裁剪出来,当油布铺在炕上。王美英跪在炕上,撅着屁股,从这儿挪动到那儿,从那儿挪动到这儿,擦一会儿,就在水盆里哗啦哗啦地接洗抹布,再擦一会儿,再在水盆里接洗抹布,盆里的水马上就黑了,是一盆稠糊糊的黑水。她擦洗完炕上的风袋,又开始擦洗门窗玻璃。又是一盆两盆三四盆黑水,煤矿上的黑,那是真黑,到处都是煤面子。小姑子和小叔子也跟着干活儿,有时帮着接洗抹布,有时把脏水倒出去。
整整拾掇了两天,才把石头窑拾掇干净了。王美英冲着石头房子,一点一点地点着头说,你们看这房子,收拾出来,干干净净的,不是挺好吗?在她点头说话的时候,两根垂肩小短辫一摆一摆的,就摆出了一个青年女子的朝气活泼来。她从市场上买回一些红喜字,给房顶上的四个墙角贴了四个小喜字,给窗户上贴了两个大红喜字,给门玻璃的正中间也贴了一个大红喜字,这样一布置,原来那间死气沉沉的“劳工房”就显得红火热闹了,就真是有了几分喜气有了几分生机。
王进喜看着布置好的喜房,高兴地不住点头。奶奶就笑着逗他,进喜呀,你这不说话,就总是点头点头的,就像鸡子啄米似的,是不是高兴傻啦?
王进喜咧着嘴笑,还是不停地点头,还是不说话。王进喜话少,平时就不大说话,高兴了,就笑一下,笑一下。
弟弟说,我哥咧着嘴,笑得脸歪歪扭扭的,真难看。
奶奶说,不许说你哥难看。奶奶说着话,偷偷瞟了一眼王美英。奶奶说,美英啊,家也布置好了,就等着办喜事了,你说咱这喜事该咋办呀?
王美英看着奶奶,很腼腆地笑了笑,说,奶奶说咋办就咋办吧。
奶奶说,要说呢,人一辈子就办一次喜事,那得好好地办一下,才不委屈这一生呢。奶奶瞅了瞅王美英,看见王美英不好意思地笑着,又接着说,你看咱们家吧,就进喜一个人挣钱,家里条件不咋好,想给你好好办一下也好好办不了啊。奶奶叹了口气。
王美英说,我知道奶奶心里不好受,俗话说,穿衣量家当,吃饭看粮仓,咱们不跟别人比,一家子吃顿糕,就行了。
奶奶撩开上衣角,抠抠扯扯地扯开衣角,拿出一枚金戒指。奶奶说这是她当年出嫁时的陪嫁品,已经藏了好几十年了,就给了美英吧。
王进喜很吃惊,说,奶奶你可真行啊,咋这么多年了,我咋一点也不知道您还藏着金货呢?
奶奶说,我这一辈子,也就有这么一点值钱货啊。
王美英的婚事办得很简单,真就一家人吃了一顿糕,就把喜事办了。办喜事那天,还拌了点凉菜。给这个邻居送碗油炸糕送碗凉菜,给那个邻居送碗油炸糕送碗凉菜,一家人吃了顿油炸糕,就算结婚贺喜了。
邻居们都说,啧啧啧,这么省钱就娶了媳妇,咱们家啥时候也能娶来这么省钱的新媳妇呢?
新婚之夜是要闹洞房的,闹完了洞房,等新郎新娘睡下以后,人们还要趴在门窗外面听房。王进喜结婚的那天晚上,来了几个工友,闹洞房,喝酒。煤矿工人平常就喜欢喝酒,喝起酒来不要命,他们怎么喝酒?他们用碗喝,吵吵嚷嚷地喝,一喝一碗,一喝一碗。他们给那样的喝法起了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枪崩酒”,意思是喝完那碗酒,就该上路了。他们就是那么豪爽地对待人生,对待生活的。他们说,来来来,喝酒喝酒,咱们下井工人不好娶媳妇,能娶个媳妇太不容易了,来来来,啥话也别说了,啥话都在酒里呢,喝喝喝……几个工友借着王进喜娶媳妇的机会,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顿“枪崩酒”,高高兴兴、歪歪斜斜地走了,就算是闹洞房了。
邻居赵五僵硬着舌头说,别走啊……别走啊……听房……听房……还没听房呢。
其他工友说,你他妈的真是喝醉了,他们一大家子睡在一个屋子里,睡在一铺炕上,你他妈的能听着个啥,你能听着个啥?
新婚之夜,新郎新娘和老的少的,睡在一铺炕上,你说多别扭,多碍事?
王美英真是觉得有点别扭,有点心慌。她睡不着,想翻身,总想翻身,可她忍着不敢翻身,她害怕奶奶笑话她。可是,男人不是就在身边吗?她多希望和男人搂搂抱抱呀,可她敢吗?她不敢。
当地人管新婚之夜叫入洞房,很多地方也都这么叫,明明是住在平常住的房子里,可偏偏在新婚之夜,那房子就叫洞房了,就叫入洞房了,那是什么意思?后半夜的时候,王进喜攥住了王美英的手,王美英使劲握了握王进喜的手。
王进喜说,美英。
王进喜的声音很低,他担心王美英没听见,把头向王美英那面探了探,他闻到一股特殊好闻的气味。有头发味、香皂味,还有微微发热的女人气息。他把嘴努过去,碰触到了女人的脖子,他在那脖子上亲了一口。嘴感觉到了颤抖的脖子。嘴说,你哭了?
“我没哭。”
王进喜说,咱们家住的是把边房,从明天开始,我就盖房子,咱们在房子旁边再套一间,到时候就能住开了。
王美英笑笑说,还真得再盖一间房子了,要不然,咱俩啥时候才能过夫妻生活呢?
王进喜看不见王美英笑,但他感觉到王美英笑了。
第二天,王进喜就挥动起洋镐,开始刨山皮,起石头。之后的所有日子,只要有时间,王进喜就挥动洋镐,刨开山皮,往出撬片石。每天下班回来,或者是公休日,王进喜就不停地劳动,他一会儿挥动洋镐,一会儿挥动铁锹,砍山采石。平时,王进喜去下井了,王美英就挥起洋镐,刨松山坡上的山皮,用铁锹把土铲到一边,用撬棍一层一层把片石撬起来,堆在房子旁边。小叔子和小姑子下学回来,也跟着起片石,一家人团结一心,干得热火朝天。煤矿人住的房子,都是这么盖起来的。男人们下班以后,或者是工休日,就在那儿垒墙,一块片石一块片石地往起垒,片石摞片石,片石和片石之间咬着缝,不焊土不焊泥,是干打垒。煤矿人垒墙是不请人的,都是自家人在那里不停不息地垒,就把山坳里和山坡上都垒满了房子。王进喜也是那样垒墙的,今天垒一点,明天垒一点,垒高了的时候,他站在架子上,王美英站在地上,往上递片石,小叔子和小姑子有时候也帮着递片石,他们的劳动场面总是那么热烈,总是响起嘻嘻哈哈的说笑声。
邻居家的男人叫赵五,也是下井工人,赵五看见王美英一家男女老少齐上阵的场面就有点感动,就过来帮忙,休息的时候也像给自家盖房一样,吃过早饭就站在墙边一层一层地垒片石,垒得次数多了,赵五老婆就有点吃醋。赵五老婆黑着脸说,你咋呀,你是不是看上王美英啦,是不是想占人家点便宜?赵五说,你说啥呢,你不看那一家老老少少的,每天都在那儿忙活那间房子嘛,你看他们多可怜呀,我这身大力大的,睡一觉,就啥事儿也没有了,不掉皮不掉肉的,能帮帮他们就帮帮他们,你说这有啥不好呢?赵五老婆不依不饶,呵,你倒是思想挺好的啊?咱们家的活儿,我都舍不得让你干,可你却要帮小媳妇盖房子,我看你就是有想法了,她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是吧?赵五说,你小声点,让人家听见了,你说这闹成啥事儿了?赵五嘟嘟囔囔地说,她够可怜了,水灵灵的一个小媳妇,结了婚都不能跟男人一起睡觉,你说不可怜么?赵五老婆说,你看你,说着说着就漏豆馅儿了吧?你不就是想着小媳妇那点事儿吗?你可怜她,我走,我给你把房子腾出来,让你可怜她去。赵五生气了,说,你真是无理取闹,真是瞎说八道,你们女人,都不讲理。赵五老婆挨了骂,心里就更不平衡了,本来准备好了酒肉,一生气就不往上端了。赵五说,哎,我好像看见你炖肉了,你咋一点也不往上端啊?赵五老婆说,你心疼她让她给你炖肉吃,别找我。赵五觉得女人都那样,都跟家里的男人不讲理,都怕男人到外面去拈花惹草,她想说啥就让她说,反正自己心里有主意,该帮忙的时候照样过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