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寿
1997年12月4日,在阳光之城那不勒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举行的第二十一次会议上,中国有两座古城被正式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一座是宋末元初建的少数民族风格的古城丽江,另一座是明朝初年建的汉民族风格的平遥县城。它们像两颗璀璨的明珠,闪耀在中华大地,成为游客朝圣历史遗迹的一个理想去处。
我先后去过丽江两次,唯独处于中国西部山西中部的平遥一直无缘光顾。2014年6月,我终于完成一个夙愿,与几位友人来到了平遥。
向“刀下留城”的功臣致敬
在五台山开往平遥的中巴车上,我与姓刘的司机攀谈起来。刘师傅是平遥人,留着一头像刺猬一样钢硬的短发,操着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向我们介绍起他知道的平遥。什么“平遥三宝”“平遥十怪”等等。我最关心的是平遥作为一座历经七百多年风雨雷电、战火淬砺和现代化建设进程中的古城,如何完整地、原汁原味地保留到现在呢?远的不说,就说上个世纪的抗日战争,日本人占领平遥长达六年,古城虽遭破坏,但无大碍,没有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刘师傅的说法是,平遥古城是座“龟城”,有“神龟”据守,而日本人是把龟当作神来信奉的,所以不敢在“神龟”头上“动土”。刘师傅的说法,似乎有些道理。
有关史料证实,平遥古城始建于西周宣王时期,距今两千七百多年,那时几乎所有的城墙都是用泥土夯筑而成,建筑时一般用两块板夹着,层层加土夯筑,就像北方农民建的“干打垒”。到了宋明以后,才慢慢用砖建筑城墙。明初,朱元璋听从了谋士朱升的计议,“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一些城市大规模地构筑城墙。平遥的城墙在明洪武三年重筑,变夯土城垣为砖石垒墙。按照“山水朝阳,龟前戏水,城之攸建,依此为胜”的说法,筑为“龟城”。
进入平遥古城,一位姓宋的导游接待我们。宋导中等个儿,像很多导游一样由于长年日晒雨淋面容黑黝黝的,然而貌不惊人的他却是平遥的品牌导游,据说接待过国家领导人。宋导说话语速很快,像夏天的雷雨疾速地敲打大地,稍不留神,就跟不上他的节奏。他带着我们登上城门,鸟瞰全城,平遥果真形同“神龟”,南为“龟头”,北为“龟尾”,东西四门为龟之四足,古人有“固若金汤、长治久安”之寓意。游人驻足于此,向东西南北眺望,透过灰色的表层,无不感受到古城的古风古韵,那些巍然屹立的城楼、角楼、敌楼、点将台、女儿墙、瓮城,会把我们带到遥远的过去,让人触摸到它的沧桑、古朴和典雅。如果不是身临其境,你很难感受到这座古城的魅力和人文色彩,在这座很有灵魂和尊严的古城面前,我们谁都不敢说自己有文化,难怪有人将唐代骆宾王“不观皇城壮,安知天下尊”改为“不观平遥壮,安知古城尊”了。
漫步在宽阔的古城墙上,我与宋导仍然在探讨平遥完整保留下来的秘密。中国曾经有两千多座古城,多数在近一两百年自然和人为的破坏中消失。每当我问起古城为何保留得这样完整的问题时,宋导向我投来机智的目光,说:“你让我说,一句话两句话真的说不清楚,我向你推荐一本书,苏华写的《细说平遥》,它会回答你的问题。”也罢,在城门出口处,我花了39元买了他推荐的书。
夜晚,我们入住在名为“恒圣福”的民俗客栈。在画有童男童女的北方土炕上,借着灯光,我如饥似渴地翻阅起白天买的《细说平遥》,方知平遥古城经历的那段“刀下留城”的惊心动魄。
在人力物力极其匮乏的古代,建一座城,不知要耗费多少代人的血汗。然而,先辈们建筑城墙的繁难却没有成为阻碍现代人拆除城墙的理由。苏华在书中写到:由于新中国成立初期是把旧城看作“封建社会的遗留”,主张对旧城进行“革命”和“改造”,在这样的大气候下,一批历史名城被“改造”掉了,就连北京和南京也未能幸免。有些地方为了现代化,做出因小失大、“焚琴煮鹤”的蠢事,这种自毁民族文化的行为,我们却并没有感到是一种罪过。尤其是“文革”的到来,更让岌岌可危的历史文化雪上加霜。孰知,我们在破坏一个“旧世界”的同时,却把洗澡水连同婴儿一起倒掉了。
平遥古城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之所以没有被彻底“改造”,得益于阮仪三和郑孝燮两位人士的敏锐判断和全力抗争。1981年在编制《平遥县总体规划》时,阮教授得知有关方面将要对平遥大规模“改造”,顿感“情况不妙”。他及时鲜明地提出“新旧决然分开,确保老城,发展新城”的方针,对原规划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修正。阮仪三关于平遥县城规划方案得到了时任全国政协城建组组长郑孝燮的充分肯定,称此规划起到了“刀下留城”的作用。如果没有二位在节骨眼上遥相呼应,力挽狂澜,那么,平遥也可能重蹈其他许多古城的覆辙,在铁铲、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夷为平地,而拔地而起的可能是千篇一律的方方正正的楼房和宽阔的马路,留给我们也只有无尽的回忆和遗憾。
漫步在车辙凹陷的古街道上,我十分幸运地欣赏平遥这美丽如虹的古城。这座古城带给我们的远不只是养眼的景致,更重要的是这些古老建筑对我们民族的精神砥砺,它延续了一个民族的血脉和记忆。想到此,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对阮仪三和郑孝燮两位“刀下留城”的功臣表示由衷的敬意呢?
中国最牛的“汇通天下”
如同到了武汉不去看看黄鹤楼就不算到过武汉一样,到了平遥不去看一下“日昇昌”就不算到过平遥。
日昇昌票号同其他许多票号一样出现在嘉庆末年。由于社会商品经济的发展,埠际间货币流通量很大,多年沿袭下来的起镖运银很不方便。有的一次要运十万乃至数十万两银,不得不用棺材等伪装,以免被劫。票号这一金融模式应运而生。
“日昇昌”匾额用的是繁体字,有四个“日”组成,有如日中天的意思。位于西大街的日昇昌旧址依旧保存完好,它坐南朝北,这与普通民居坐北朝南正好相反,并列两院,古朴典雅,凝聚着浓浓的人文气息。在其正房厅柱上挂着一副木制长联:“日丽中天万宝精华同耀彩,升临福地八方辐辏独居奇。”横批是:“日丽凝辉”。还有一块挂在后院南厅屋檐下的匾额,上书:“汇通天下”,这四个字气魄很大,名闻商界。古人留下的墨宝,忠实地记录了票号业主奋斗的足迹和当时日盛一日的繁华。说“日昇昌”是中国的票号博物馆,乃当之无愧。后院南厅有一木质标牌,上边刻着著名学者余秋雨对“日昇昌”的印象:“在山西最红火的年代,财富的中心并不在省会太原而是在平遥、祁县和太谷,其中尤以平遥为最。”据说,旧中国四大家族的宋家大小姐宋蔼龄来到平遥,看到平遥一老板出门,前呼后拥,竟有三十二人跟随,那阵势比官方还要奢靡豪气,她连连对人称道:“到了平遥才知道天下谁最有钱,才让天下有钱人在这儿感到惭愧。”这样一看,有人把日昇昌看作是中国最早的“华尔街”便不足为奇了。
宋导是一个“票号通”,他对日昇昌的解说可以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得知我们从武汉来,便指着当时一幅日昇昌的运营图说:“我们平遥人不仅走西口,而且喜欢走汉口。当时汉口的票号数量是北京的三倍。经过山西出口远东的茶叶百分之八十来自汉口。川字号砖茶极负盛名,这川字并不是指四川,而是特指湖北羊楼洞产的砖茶。”说到这儿,我联想到不久前去羊楼洞的情形,那是一条十分破败的街,只有青石板上深深的车辙证明那里曾经是茶马古道的重要通道。
“日昇昌是一个极讲规矩的地方。”宋导又开始讲故事。在日昇昌学徒很难,拜师三年,要做到“三勤两稳”:腿勤、手勤、口勤,口稳不说闲话,手稳不偷东西。还有“五壶三盆”不离手,五壶是茶壶、酒壶、夜壶、水壶、喷壶,三盆是尿盆、脚盆、脸盆,什么低贱的活都要去做,什么难受的气都要受。规章制度一千条不仅写在纸上,挂在墙上,还要烂熟于胸,倒背如流。如果学徒期间犯了大错被开除,等于给你判了死刑,行话叫“二把刀”,业主会在行业“票启”上公开你的错误,所有票号不得录用。可见,在日昇昌做事得万分小心才是。极其严格的管理和完善的市场运作,为晋商“汇通天下”作了最好的注脚。
偶遇旅游“形象大使”
平生第一次睡民俗客栈的土炕,体验一下山西民俗风味,倒也别有一番情趣。清晨,我看到木格子窗上的窗花已经映出了荷花的图案,第一缕阳光穿透了米黄色的窗帘温暖地投射到我的炕上。我迅速披衣起床,拎起照相机匆匆地往大街上走。
我们入住地“恒圣福”位于县城中心,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为了赶早拍摄晨曦中的古城,我不得不匆匆地赶路。这时,遇到一位老者,六十开外,头戴草帽,身着“光板子”(没缀军衔)草绿色老式军装,踏着一辆三轮车。见我走得急,老者忙拉住手刹,冲我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带你去东门吧?”我自然求之不得,连连说好。问他要多少钱,他还是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不贵,二十元。”就二十元?这平遥人也太实诚了,实诚得有点儿过头。“老人家,我给你三十元,你拉我多看几个地方。”老人欣然应允。
经过一夜的休眠,平遥古城迎着初升的太阳伸了个懒腰,挺了挺胸膛醒了过来。街面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忙碌。卖旅游商品的正在摆摊,卖早点的也开始生炉起炊,还有那乡下来的老农,赶着马车拉泔水,“嘚嘚”的马蹄敲打着青石铺就的街道,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路上我们无拘无束地攀谈起来。老者姓袁,人称袁老大,一家人吃的是旅游饭,儿子在太原一家旅行社工作,老伴摆摊卖小纪念品,老袁靠拉散客赚一点小钱,日子也算过得下去。老袁的熟人多,走过的地方总有人问他早,传递着平遥人的热和和善良。我见到好的景物都要让老袁停下来,“嘁里喀嚓”乱照一气。老袁主动帮我背摄影包,给我介绍拍摄对象的由来。同泰茂客栈、天元金品店、城隍庙、平遥会馆、文庙学宫、九龙壁、浑漆济大院,老袁都能说出大概。在这样一个全域旅游的平遥古城,像老袁这样用三轮车送客的旅游从业人员,既为散客提供了方便,也当起了旅游义务推介员,是真正意义上的“形象大使”。
来到东门,我们穿越拱顶通道,进入瓮城。这个瓮城和中国大多数城门的一样,是建在城门外的方形小城,与两侧的城墙连在一起。瓮城设有箭楼、门闸、雉堞等防御设施。这些防御设施都与战争有关。在古代,城门往往是敌人进攻的薄弱部位。为了加强防御,都在城门外建筑圆形或方形的小城门。当敌人攻入瓮城时,守城将士将城门关上,来个“瓮中捉鳖”。当我问随行的老袁瓮城为什么要这样建,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那还用说,古代打仗用的。”
从瓮城中走出,太阳升得比城门还高。老袁指点我如何取最好的角度照到瓮城的雄姿。从他浓重的平遥口音里,我懂得了他的意思。身处一座旅游城市,他每天穿梭于大街小巷和南来北往的游客之中,见的世面多了,虽然说不出高深的理论,却知道在哪儿取景最好,即使一个专业摄影师,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选择拍摄的角度也要好好琢磨一番。有了老袁的指点,对于我这样一个摄影半吊子,将省去多少时间?
“你看,那上边有两个洞,是日本鬼子用炮轰的。”老袁指着城墙上的两个大窟窿说。我肃然驻足,凝视良久。
“我给你照个相吧,留作纪念。”老袁说。我诧异地问:“你会摆弄这机子?”
“会啊,我给好多人照过呢。这里边有当官的,有平民百姓,也有做生意的人。”我将信将疑地把相机递给老袁,站在古老的城墙下,摆了一个Pose,没想到这老袁啪啪啪一阵连拍,接连照了好几张。我接过照相机点开一看,手艺真还不赖。
同行的友人打来电话,要我回去吃早饭,早饭后我们将开始新一天的行程。老袁让我登车,呼呼啦啦地把我送回“恒圣福”。临别时,老袁让我下次来平遥不要这样急促,多住些日子,不住客栈,就住他家。我答应着他,目送他直到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