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我被摘掉右派的帽子,去当时的北京师范学院教书,偶尔写写文章。就在生活和工作看似步入平稳的时候,我主动要求前往新疆。当时也没有太具体的想法,只是考虑到边疆去,会离开这个文艺斗争的风口浪尖。我相信我们的生活经验里头,有特别珍贵的东西,我有可能把这些最珍贵的东西,锻造成文学的瑰宝。
我们这一代人有一个善良的、阳光的底色。北岛有一句很有名的诗,叫“告诉你,我不相信”;那么,像我这样的人,我的一句话就是:“告诉你,我相信。”我相信人可以有非常美好的理念,我相信人可以有一种献身的精神。我对很多东西都有一种阳光的心态,所以,我觉得新疆也很好啊,我个人受点挫折怕什么呢?
到了1973年,我差不多满四十岁了,突然感觉到一种刺激,就是光阴不能再这样过下去。有一次,我读安徒生的童话,觉得很奇怪,他写一个人的墓碑,上面写着:“这个人是一个伟大的演说家,但是,他还一直没有做讲演;他是一个伟大的画家,但是,到现在为止,他還没画过一张画。”这属于中国所说的怀才不遇,总觉得怀才不遇也挺烦人。
在新疆的时候,不好考虑写作的问题,但我认为这并不是永远的。所以,从1974年,我又有了新的作品;还有一个原因,很大程度上吸引我的是维吾尔语的学习,我并没有虚度光阴。
我一直忘不了我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是伊犁巴彦岱的一位较有文化的年轻农民肉孜·艾买提教给我的。是他帮助我认识了维吾尔语言,那是最美丽、最有表现力的部分。我将永远感激他。它使我多了一双眼睛、多了一个心灵看世界。
我对生活开始充满兴趣和热爱。我能跟维吾尔农民坐在一块,一边唱歌一边喝酒,还一边说笑话。我能看出来维吾尔人的窗帘和你的窗帘是不一样的,维吾尔人对色彩的搭配跟你也是不一样的,他种花种出来跟你也是不一样的,他们的生活本身就有很多东西都好玩得不得了。
2009年7月,我回到新疆参加活动,同行的铁凝听到我和当地的老百姓说维语,觉得很新鲜,说好像出现了另一个王蒙。自治区主席努尔·白克力告诉她:“讲维吾尔语的王蒙,那才是真的王蒙呢。”
在新疆的16年,维吾尔族的村民们大体上知道我是作家,但是知道得模模糊糊。维吾尔族有一种很朴实的信息,我的房东就跟我讲:一个国家有三种人是不可少的,一种是帕里夏(国王),一种是维兹仆(大臣),第三种是夏依(诗人)。他认为诗人就是一个国家的灵魂或精神。他说:“老王,你现在的处境只是临时的事情,你还要做我们国家的诗人。”
29岁到45岁这段人生最好的时光,我都是在新疆度过的。那里的少数民族很善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很大程度上为我提供了一种保护。因此,每当我回忆起新疆,少有叹息,不觉冤枉,而是感到真正的美好。
(陈昌喜摘自《健康生活报》2014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