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村落普查审定文化行为解读

2014-11-27 09:33孙玉芳
关键词:名村冯骥才村落

孙玉芳

(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天津300072)

有关村落的重要性,美国学者刘易斯·芒福德在代表他建树的《城市文化》一书中这样写道:“古往今来多少城市是大地的产儿。它们都折射出农民征服大地时所表现的勤劳智慧……乡村生活的每一个阶段都对城市的诞生和存在有所贡献。”[1]芒福德甚至认为,“村落的存在是所有后来文化演变的基础。”[1]286他在此强调了乡村对于城市,对于人类文明、文化的重要性,而他在探讨城市起源和发展的时候,也从未忘记过乡村——村落的“在场”和作用。早在2006年,现任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和发展专家委员会主任、著名文化学者冯骥才先生就曾在不同场合提出:“广大农村至今保持着极其丰富的历史记忆和根脉,以及丰富的文化遗存。古村落是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综合体。我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基本上在农村,文化的多样性也在农村,民族之根深深地扎在农村里。”[2]也就是说,村落是我国五千年农耕社会文明“根性”的载体之一,是民众生产、生活、繁衍的基本单元,是保存我们民族家底儿的基础空间,更是存储、传承民族精神DNA的文化细胞。村落的意义不仅关乎遗产,更关乎民族的尊严与自信,关乎全球化背景下的民族文化身份与认同。因此,在新农村建设及城镇化进程中,对保有重要历史记忆与文化脉络的村落进行调研与保护是不可或缺的。

一、中国传统村落普查与审定背景综述

随着近年来我国城镇化的迅猛发展,广大村落正在急剧消亡。冯骥才在2012年参加“中国北方村落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论坛”时,曾对媒体发布:“在2000年时,我国拥有360万个自然村,但到了2010年,这一数字变成了270万。也就是说,10年间就消失了90万个自然村,这个数字令人触目惊心。”[3]如今现存的村落则大多面临着以下3种命运。一是城镇化,城镇化是大势所趋,但倘若缺少调查和甄别,势必造成无法挽回的文化损失。如天津杨柳青史上著名的画乡“南乡三十六村”南赵庄、宫庄子等许多具有历史和文化价值的村落全部遭遇城镇化,传统的农耕生产生活方式被瓦解,丰富多样的物质形态全部泯灭,非物质文化遗产等大都濒于绝境,而其间的历史记忆、族姓姻亲关系、方言俗语等文化信息也无法避免地消散于无形。这种不加区别的一律对待对于文明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粗暴的伤害。二是由于农村建设缺乏科学指导,盲目“破旧立新”而丢失文化个性。当前农村的一般做法是拆除、变更村中世代遗留下来的与当地生态环境相适应的建筑、格局等,摒弃传统营建方式,代之以新式房屋,村落因之失去个性,形成“千村一面”的局面。冯骥才在纪念中央文史馆成立60周年座谈会上提到,在对山东地区古村落调查过程中发现,连一座完整的原真的古村落也没有了。[4]失去差异的、雷同的村落也就无所谓文化同一,没有文化同一则终将损伤其精神凝聚力。三是因农民大量进城务工等原因导致村落常住人口大幅减少,甚至沦为“空巢村”、“空壳村”等。如福建省福鼎市叠石乡丹峰村、云南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砚山县者腊乡六诏村民委龙马寨、山西省盂县梁家寨大汖村、甘肃省静宁县细巷乡细巷村等,其中颇多村落建筑、空间格局等保存尚好,但大都荒废败落。

其实早在2003年,中国建设部与国家文物局就已展开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名村的评选工作,主要着眼于保存文物特别丰富、具有重大历史价值或纪念意义的,能较完整地反映一些历史时期传统风貌和地方、民族特色的村镇。自2003年至今,已经不定期公布了5批名单,共有181个历史文化名镇、169个历史文化名村,覆盖了我国22个省、4个直辖市和5个自治区,基本反映出我国不同地域、民族的传统村镇风貌。可以说,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名村保护体系在保护村落建筑等物质遗存方面积累了许多宝贵经验,并推动、完善了传统村落学术建设。然而问题也很突出,例如旅游开发对村落造成的破坏,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覆盖力度明显不够等,那些既无法列入物质文化遗产又无法归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特殊文化形态,如宗族关系等则被忽略了。

2012年4月16日,国家住房和城乡建设部、文化部、国家文物局、财政部4部局联合下发了关于开展传统村落调查的通知;5月10日,4部局召开了传统村落调查电视电话会议,正式启动调查工作;8月22日,4部局联合印发《传统村落评价认定指标体系(试行)》;8月27日,传统村落保护和发展专家委员会成立,并于9月25日召开第一次全体会议;12月12日,颁布《住房城乡建设部 文化部 财政部关于加强传统村落保护发展工作的指导意见》,将传统村落定义为“拥有物质形态和非物质形态文化遗产,具有较高的历史、文化、科学、艺术、社会、经济价值的村落”;12月17日,住建部官网发布了《住房城乡建设部 文化部财政部关于公布第一批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村落名单的通知》,共有646个村落入选首批传统村落名录(其中包括169个历史文化名村),由此形成了我国历史文化名村与传统村落名录并存的双轨保护机制。

二、传统村落普查与审定的行为目标与价值指向

传统村落的普查与审定是政府主导、专家建议下推出的村落保护机制,是我国有史以来范围最广、规模最大的针对农耕文明的一次全面盘点与梳理。本文将通过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评价指标体系与传统村落评价指标体系的比较分析,解读传统村落普查与审定的行为目标与价值指向。

历史文化名村评价指标体系的主要着眼点在于有历史文化价值的文物、建筑、街巷、河道、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数量、规模、等级、保存现状等,尤其是核心保护区的规模、建筑面积等情况,并考虑到周边自然环境完整度及原住民比例,以当前较为科学的定量评估为主,辅之以一定的定性评估。传统村落则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拓展与细化,从传统建筑、选址与格局和非物质文化遗产3个方面进行评价,较大程度地增加了专家的主观能动性因素。

参考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与传统村落的指导意见和评价指标体系,大体可以从以下3点来说明两者行为目标与价值指向的差异所在。

首先,在一定程度上,中国历史文化名村评选指向“宏大”与宏观,指向村落中的“精英”部分,如《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第十四条“文物特别丰富并且具有重大历史价值或者革命纪念意义”,突出了村落的典型性的同时,相对忽略了村落通常的形态。传统村落则指向大众与更为广阔的民间,指向生生不息的大地的“根部”,关注我国各地区、各民族农耕文明的原生、本真、普遍的样态,更倾向于兼顾精英和大众于一体,不足之处在于视点下沉之后,其考量的标准、尺度等较难把握。其次,就时间而言,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偏重于指向“过去”和“已完成”,致力于维持过去形成的有价值的文物、遗产的原貌,优点在于经过历史检验后的各种文化积淀经得住推敲,但对村落这一“活着的”生产生活的存在的功能关注不够,村落往往沦为某种意义上的“景观”。传统村落则指向“现在进行时”的、活态的村落生产与生活,关注村落生态的可持续性。其间,社会在进步,生产在进行,生活在继续,田园、建筑等空间也都处在动态发展过程中,现在、过去与未来在不断地互动,对文物、遗产的价值要求有所降低,而相关的判断依据尚有待于进一步深入探讨。再次,评价工具而言,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和传统村落都采用了定量评估与定性评估相结合的方式。其中,中国历史文化名村的定量评估约占88.57%,而传统村落的定量评估只占43.33%,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显示出前者与后者的关注对象,即中国历史文化名村注重物质性遗产,适合于相对客观、严谨的定量评估,但对无形的精神性文化要素关注度明显不足。而传统村落则突出了对那些无法量化的精神性的、无形的价值因素的考量,如建筑及格局的美学价值、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性与依存性等文化样态,这些因素是无法简单量化、数值化的,必须要借助专家的主观评价,这就增大了对专家经验、水平的依赖性,在要求全面、直观的同时,相应地风险系数也有所增加。

传统村落的普查、审定与中国历史文化名村评选的行为目标与价值指向有差异、有开拓、有补充。中国历史文化名村致力于保存遗产,或曰留“形”,传统村落则更看重村落的精神性文化内涵,为民族文化存“神”。总之,两者对于有效保存我国农耕文明的文化遗迹、文化空间、精神财富以及新农村建设的健康、持续发展将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

三、目前传统村落保护的两大误区

20世纪30年代以来,村落的价值尤其是历史、人文价值越来越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及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的重视,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于1999年10月通过的《乡土建筑遗产宪章》,更是把村落中乡土建筑的价值提升到了新的历史高度。近年来,无论是历史文化名村评选,各类乡村文化论坛的举办,还是当前传统村落的普查与审定,相关认识还停留在专家学者等知识层面以及政府相关部门的高层,在基层政府和普通民众中还未形成共识,他们对城市、村镇等的保护存在很多误解,较大的认识误区主要有两点。

误区一,传统与现代之争。走入该误区的一般有两类人:一是关系到切身利益的普通农民,他们认为保护村落,就是维系城乡的二元对立与差别化对待,偏激者甚至质疑这是让农村人永远处在落后与贫困中,以资“有闲”阶层旅游观光;二是漠视文化的“唯经济论者”,认为传统村落代表着落后的生产力和文化形态,其消失是人类进程中必然、必须、必要的,无须在意。

误区二,保护与开发之争。这一误区主要存在于专家学者与地方政府、开发商之间。后两者急于将村落这一文化资源“打造”成旅游景点和文化产业,为此不惜编造典故改弦扩建,以获取GDP增长点,提升政绩和实现经济利益最大化。

关于上述两个误区,冯骥才在2012年12月7日传统村落首批名录即将公布之际,在《人民日报》撰写理论文章《传统村落的困境与出路》,论述了传统村落保护的必要性与紧迫性,明确提出传统村落是不同于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另一类遗产的同时,做出如下阐释。

首先,针对“传统与现代之争”,冯骥才在文中明确指出“传统村落的现代化”这一概念。“保护传统村落绝不是原封不动。村落进入当代,生产和生活都要现代化;村落的人们有享受现代文明和科技带来的便利与恩惠的当然的权利……只有传统村落生活质量得到提高,宜于人居,人们生活其中感到舒适方便,其保护才会更加牢靠。”[5]并列举希腊、法国、意大利等国在城市保护中采取的改造内部的使用功能或调整内部结构的做法,期望结合村落的特点,研究出传统村落现代化的方式和手段。其次,针对“保护与开发之争”,冯骥才指出,“可以利用,但不是开发”,“一些经典、有特色、适合旅游的传统村落可以成为旅游去处,但不能把旅游作为传统村落的唯一出路”。过度的开发和攫取是杀鸡取卵的愚人之举,应予避免。要“在确保历史真实性和发挥其文化的精神功能与文化魅力的前提下获得经济收益。”[5]再者有必要重视的是,冯骥才明确提出传统村落是“与现有的两大类——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大不相同的另一类遗产。”[5]一般而言,村落的构成要素如图1所示。

图1 村落一般要素结构①

由图1可以较为直观地看出,村落的文化是多元的、错综复杂的,它既包括了建筑、服饰、器物,节庆、礼仪、民间艺术等物质的、非物质的文化遗产,又包括了族姓姻亲关系、方言俗语等文化形态,远远超越了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内涵与外延。从学术角度来说,村落保护涉及到历史学、工学、农学、哲学、经济学、艺术学、文学、法学、教育学等几乎全部的一级学科,若归结起来,就成为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的关系,而两者正是人类文明进程中最大的课题。这些都表明传统村落理应归为另一类遗产。当然,这一崭新的理念在当前传统村落普查审定及其评价认定指标体系中还有待于进一步深化、落实和体现。

四、结 语

作为多元、复合的文化形态,传统村落的价值毋庸置疑。以山西省晋中榆次区东赵乡后沟村为例,该村距榆次城区东偏北约30公里,四面环山,总面积1.33平方公里,住民75户,耕地1 200亩。后沟村年代久远,选址讲究,至今保有观音堂、关帝庙、玉皇殿、古戏台等传统公共文化空间,延续着农耕文明自给自足的生产生活方式,民风民俗活态、多样,历史文脉传承系统、良好。其民居多为三合院、四合院等窑洞式民居,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实用、环保,黄土高原的地域性特点明显。且修建有较为完善的地下排水系统,显示出村民适应环境的经验、智慧。自2003年被确定为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村落调查采样地以来,后沟村先后进入山西省省级历史文化名村、首批国家传统村落名录,并积极发展循环型经济,形成与单一城镇化不同的村落发展模式,为农村发展生产、改善生活提供了另一种可能。相对而言,中国木版年画代表性传承人王学勤所在的天津市西青区张窝镇宫庄子等“南乡三十六村”则如前文所述,已在城镇化大潮中被夷平,历史积淀灰飞烟灭,文化脉络戛然中断,乡民失去心理归属,除去现实经济利益,余者无从复谈。

总得来看,包括榆次后沟村在内的传统村落承载着地域、民族、族群、历史等的文化资源,体现了人类尊重自然,与环境、自然和谐相处的智慧,呈现出丰富、多元的文化生态模式,是我国在全球化时代保持民族文化身份与认同的重要凭依。由此可见,传统村落保护工作,应该成为我国新农村建设和当前文化建设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综上,从最初的专家呼吁到政府主导,专家学者参与和社会响应,全国性的传统村落的普查与审定目前呈现出良好的发展态势,但此项工作尚处于起步阶段,还亟待于政府、专家学者以及全社会在行政、财力、人员、理论、方式方法、信心等方面的全力支持与奉献,以保证这一文化行为沿着正确的路径快速稳步行进,使其为我国农耕文明遗产保存和新农村建设发挥稳定作用。此外,我们还有一些忧虑,当前村落中有保护价值和能够保护下来的终究数量有限,当“乡土中国”的大环境无可挽回地发生质变,斑驳分布着的被保护下来的传统村落里到底还能剩下什么?可无论怎样,中国传统村落的普查与审定这一文化行为都已经在中国乃至世界的村落保护领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注 释:

①参考下列资料综合绘制:中国文联出版社《守望古村落》;上海教育出版社《李义园自选集》;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中国文化史断想》;高等教育出版社《文化学通论》。

[1][美]刘易斯·芒福德.城市文化[M].宋俊岭,李翔宁,周鸣浩,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1.

[2]冯骥才.灵魂不能下跪[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10-11.

[3]赵晓林.冯骥才济南纵论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传统村落成为被遗忘的角落”[N].济南日报,2012-06-06(8).

[4]吕 爽.能想象齐鲁大地上找不到古村落吗:专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冯骥才[J].瞭望东方周刊,2012(28):55-57.

[5]冯骥才.传统村落的困境与出路[N].人民日报,2012-12-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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