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雷
盛夏8月,我们几位“老兵”驱车从沈阳出发,一路向北,进入黑龙江腹地后东折,直抵乌苏里江畔,此行目的地一珍宝岛。
多么熟悉的地方啊!不足0.7平方公里的小岛因其形似金元宝,故而得名“珍宝岛”,位于黑龙江省虎林县境。44年前,这里因为一场震惊世界的激战“一举成名”。那时,来自东北战区的我国军民日夜穿梭在千里国境线上,共筑钢铁长城。参战部队在冰天雪地里搭建帐篷,靠“地火龙”取暖,直至饶河县境,摆兵布阵四百里。
而今,这里已被辟为旅游景点,江畔小广场有半个足球场大,3座外表看似木制结构实则钢筋水泥构建的二层小楼,坐落广场两侧,楼上是客房,楼下是“赫哲人渔家”餐馆。珍宝岛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现已对外开放,江畔建起一趟长约300米的梯式长堤,中间部位延伸至江面铺出一座漂浮式船坞,供游人乘船驶过江叉登岛。奇怪的是,此时码头边静谧无人,大树下,只有两位农家少女守在出售旅游纪念品的摊床后,饶有兴趣地听蝉鸣、观蝶舞、嗅花香。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达声由远及近,只见一辆破旧的“半截美”稳稳地停在江边。一位年过半百的渔民跳下汽车,开始卸鱼。鱼还没卸完,餐馆采买便带着六七名服务员围拢上来。出于好奇,我也凑了过去。双方讨价还价,听起来都是老熟人了。最后交易的是一条24斤重鲶鱼。嗬!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家伙:鱼头似扁铲,嘴巴足有半尺宽,双目虽小却有神,两条鲶须有10公分长,全身呈灰黑色,体表滑润,体长近1米。但渔民给它过称时,它一个“打挺”从电子秤上窜到地上,摇头摆尾地急速钻到汽车下。我惊呼:“跑啦!跑啦!”可那渔民仿佛早已见怪不怪,弯下腰,将大半个身子探进车下,十分麻利地把鱼托出,嘴里还打趣地叨咕着:“早上才把你从江里抓来,是不是认生?怕人?更怕死?!”买鱼人不以为然地乜斜着眼睛,最后又单独为这个“大家伙”甩出3张百元大钞。打鱼人嫌少,还想再要一百元。买鱼人调侃道:“鱼大不好卖,只能先做标本,等养瘦了再卖游客吃。”话没落地,就一呶嘴,示意手下人把那条大鲶鱼投进了早已隐藏在江水下的网箱里。打鱼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自嘲地说:“鱼大了,也是病!”买鱼人笑了,扭头问我:“爷们,中午在我这儿吃不?那鱼留给你。鲶鱼炖茄子,撑死老爷子。”我忙摆手婉谢。他就事和我搭讪起来。听说我要上岛,他说:“你也不看看,今天这里哪有人?省‘防总通知已到,从今天起,乌苏里江开始防汛,禁止任何船摆渡游客上岛。”我的心瞬间凉了!同行的人立即用手机与远在哈尔滨的黑龙江省军区联系,片刻即得到回复:“请稍候,作为特例,边防团马上派艇接你们上岛。”
放下悬着的心,我蹲在了一棵大树下。眼前祥和、安宁、愉悦的景象,让我不由地回想起过去:
那是1969年冬,我作为新兵,正在沈阳军区后勤部某汽车团服役。当时,我连作为全团战备值班分队驻守沈阳。3月8日这天,连里突然接到命令,急速出动65台运输车,另有牵引车、修理工程车和炊事车各1辆,编队驶离军营,抵达沈阳某铁路车站。就见一列平板货车早已停靠在站台,指战员遂按上级命令,马上分头作业,不到两小时,便让汽车全部上了火车。随即,军用专列连夜启程,风驰电掣,一路向北而去。全连官兵坐在“闷罐”车厢里毫无倦意,摸黑议论猜测着我们此次前出将会执行什么任务。连首长似乎估计出了具体任务,出于保密,秘而不宣,只是催促大家睡觉,好好养精蓄锐。翌日傍晚,部队抵达黑龙江虎林县。一下火车,瞬间领受了什么叫“严寒”!零下四十多度的气温冻得人手脚发麻、耳鼻生疼、面部赤红,呼出的热气立刻让眉毛和胡须结出一片白霜,将人的视线遮挡。此时,距部队实际驻地还有二百多公里的路,且只有一条冰雪路可走,我们继续开车上路。车行一夜,沿途白雪皑皑,月冷星稀,冰封世界,四野茫茫,天地间静得令人窒息!到达指定地点时,已是第二天中午。部队经半天休整,当晚即转入战前动员。这时大家才知道:从1967年开始,苏联边防军就不断入侵我国领土珍宝岛、七里沁岛和卡脖子岛,阻挠我边防部队巡逻,肆意抓捕我渔民,打死我边民,打伤我士兵。对此,我边防部队仍恪守中央军委指示,采取了极大的克制和忍让。但苏军得寸进尺,挑衅行径一直毫无收敛。面对这种情况,中央军委于1969年2月果断命令沈阳军区准备反击,并要确保克敌致胜。接到命令,沈阳军区旋即组成了以肖全夫副司令和李少元副政委为首的“前指”,从3个野战军抽调3个侦察连,每个连加强配备至300余人,提前进入珍宝岛地区隐蔽训练;同时,指示驻守佳木斯的合江军分区具体组织边防部队实施反击,要求战斗严格控制在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我方一侧,行动要迅速,不犹豫、不纠缠、不恋战,取得胜利,马上撤回有利地域。战场,就选择在珍宝岛……
“汽艇来啦!”同行人的一声呼喊,打断了我的回忆,大家立即登艇向珍宝岛驶去。近300米宽的江叉没用5分钟便过去了。踏上不足10平方米的漂浮船坞,我即被迎面屹立的米黄色哨所、彩门和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所吸引,今非昔比,大有扬眉吐气之感!守岛排长廖金鹏热情地迎上前来,告诉我们他因有防汛工作要安排,只能让班长陪同我们四处转转。小战士不愧是岛上主人,多有历练地马上驻足原地,先从第一代哨所向我们介绍起来。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平房,长不过20米,宽不过4米,始建于珍宝岛战役后的1969年8月。在那之前,我边防部队不在岛上驻防,而是定期派小分队上去巡逻。后来,由于应急建起的哨所不便瞭望,加之仅能住人,不具备防御作战能力,岛上又建了第二代哨所。那是一座炮楼式建筑,上下两层,底层住人,二层用于放哨和作战,射击孔遍布周身,视野极其开阔。唯一不足的是,炮楼内没有卫生设施,取暖靠土炕,无法抵御夏季酷热和冬季严寒。世纪之交后,随着我军国防现代化建设的加强,岛上又建起了现在使用的第三代哨所。这是一座干余平方米的3层多功能小楼,3年前军地联合铺设水下电缆,终于将电送上小岛,彻底满足了新哨所军事和生活设施需要。考虑尤为周到的是,建设者从二楼山墙修出一条露天长廊,沿顶端台阶下来,与江岸相连。每年洪水一来,水位上涨淹没珍宝岛,岛上官兵可由此直接上艇出去巡逻,岛外船只也可以靠露天长廊给岛上补充给养。有了如此舒适、美观、适用的哨所,岛上官兵仍未舍得废弃前辈用过的历史遗存,相反,他们将“小平房”和“小炮楼”打扫一新,以其原貌,向后人昭示当年守岛官兵“以苦为荣,视岛为家”的崇高奉献精神。
带着钦佩之情,我们循路前行。不过百余米,横在眼前的战壕、杨林烈士塑像和再现珍宝岛反击战的巨大浮雕墙,重又把我带回到当年硝烟弥漫、炮声隆隆的战场:1969年3月2日,珍宝岛战斗正式打响。我连到达前线后,即开始为参战部队运送弹药和给养。当时,由于我们常年驻守沈阳,许多司机不适应在冰雪路面驾驶,带有防滑链的载重车每遇翻山越岭或转弯抹角,不是侧滑,就是溜车,情急中驾驶员时常把汽车顺势溜进沟里,偶尔还翻过车。“前指”听说此情况,立即向当地政府求援,黑龙江省旋即派出粮食运输大队的司机前来增援。这些老师傅经常在冬季运粮,颇有冰雪路面行走经验。他们一到,全部登上军车担任驾驶员,部队司机则做起他们的助手。老师傅们虽不熟悉车况,但只要手里“方向盘”好使,脚下“刹车”管用,他们带上修理工具和汽车发动机备用缸垫就敢上路。车不管坏在哪儿,都能手到病除,随坏随修,几乎不靠随行的修理工程车。几个来回下来,他们就带出了各自的徒弟。地方师傅撤走时,部队司机已能独立执行任务。大家不分昼夜地跑运输,极度疲劳,严重缺乏睡眠。每遇夜间驾驶,一些司机怕开着车睡着了,索性支开驾驶室风挡玻璃,试图让寒风吹走睡意,驱掉疲惫,结果许多人被冻伤了面颊和耳朵。
3月13日,我边防部队第二次与苏军交手,用落后的迫击炮将他们越过乌苏里江主航道的入侵坦克驱走。3月15日凌晨,又打退苏军60余人和6辆装甲车的轮番进攻。接着,又于当日上午击溃苏军6辆坦克、5辆装甲车,迫使苏军不仅无功而返,而且将被我军杨林班长击中的最新装备T-62中型坦克扔在了珍宝岛,留下了侵略铁证。下午,我边防部队面对苏军武装直升机掩护地面部队进攻,以近战之特点,击退敌人10辆坦克、14辆装甲车、百余名步兵。17日,苏军又出动步兵70多人上岛埋设地雷,企图阻止我军拖走被击中的T-62中型坦克,从而泄漏战车尖端技术秘密,结果被我军炮火击退。旋即,我军将战利品拖回。至此,参战部队不辱使命,胜利地捍卫了祖国的神圣领土。战后,中央军委于7月30日发布命令,授予孙玉国等10名官兵战斗英雄称号,并给部分参战部队和个人荣记一等功。
出于对英雄的敬仰,我们急于了解当年战场的具体方位。班长说那不行,但没有解释原因,只是告诉大家脚下的路是岛上唯一一条路,宽不过3米,将小岛从中间一分为二,直抵对面主航道江边。战士们平时巡逻,就是沿这条路直行到江边,再向左拐,沿水边走回哨所码头处。见路的两边均是开阔地,蒿草过膝,平坦如毡,间或有几片灌木丛,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能往右走?班长告诉我:当年苏军正是从右侧入侵的,他们最后一次被击退时,曾在那里埋有千余颗地雷,而我军也在那边埋有地雷,总数有两千之多,至今尚未排除。我们不让游人过去,也禁止官兵过去,为的就是大家的安全。听罢,同行的人面面相觑,这才明白刚才为什么班长说不能去战场实地转转的原委,心底不免不免有些后怕。雷区尚在,今天的和平背后仍潜伏着战争!
回到哨所,廖排长早就等在那里了。他建议我们:要了解珍宝岛,最好还是过江去对面的209.4高地看看,那里不仅有当年一线陆地防御阵地,还有瞭望塔,可以登高俯瞰宝岛和俄罗斯,并说管辖珍宝岛哨所的连部就设在那里,连长正等着我们过去和官兵一起共进午餐。
好在那里不远,就在江对面山上。过江后车行十几分钟,我们便从山后绕了上去。只见4名警卫战士头戴钢盔,身着迷彩服,脚登高腰皮鞋,手端“微冲”,威风凛凛,好不气派。一进营区大门,即是平整开阔的训练场,战士们每5人一组,相互配合,正在演习120反坦克火箭使用流程。场地尽头,整齐排列着十余台各式军用车辆,一动一静,无不彰显出现代化军队的雄风。少校连长微笑着向我们走来,自报家门,随后给大家引见跟在他身后的上尉副连长李柯一。李副连长身材瘦小,彬彬有礼。一打听,他毕业于沈阳工学院,主攻炸药专业,系“国防生”,28岁,任现职已4年。他带领我们登上高地,边走边向我们介绍上世纪60年代末修筑的暗堡和战壕。那些工事几乎将高地包裹起来,为的是珍宝岛一旦失守,此处作为第二道防线进行御敌。登上山顶,视线跃过莽莽林海,但见珍宝岛静卧脚下。再攀上高高的瞭望塔,一名执勤战士将40倍望远镜递给我,凝眸细看,珍宝岛更是近在眼前;再看邻国的瞭望台是木制结构,也许是怕被风吹倒,四下用铁线紧紧拉扯着,虽隔江与我瞭望塔对视,但已失去昔日雄风。
中午,李副连长用士兵灶“六菜一汤”款待我们一行。我问:“沿江各个执勤哨所的伙食都是如此?”他说:“一概如此,全都执行‘四六四标准。”怕我不解,又补充道:早晚餐各4个菜,外加牛奶和鸡蛋;中午6个菜,主食一周不重样。全部食材,都是连队汽车沿江去各执勤点统一配送,下面各自立灶,自己制作。我又随口问他:“成家了吗?”他腼腆一笑,说:“没有。在大学时曾处过一位女同学,但人家毕业后见我被分配到边防,没回哈尔滨老家,便提出不处了。”我说:“那是你看人不准。”出乎我的意料,小伙子平淡地回答:“搁我,也不干。”我一愣!转瞬间,才从他既满不在乎又理解对方的话语里,悟出了当代军人甘愿献身国防的决心与情怀。有这样的戍边人,祖国人民还用担忧吗?
今日珍宝岛,多亏有了这些“最可爱的人”!